上卷 大佛殿

德川家康的性格很复杂。他前半生简直像做买卖似的做善人,一直扮演好得不能再好的大善人。从年轻时起,他的人品获得世人一致好评。人人都称“三河殿下是位正派人士”。这种情况下,所谓正派人士,大概指的是为人正直、严肃规矩、言而有信的意思吧。可以说在战国乱世中,德川家康是一个高尚的道德楷模。

他这前半生,做过三位强者的手下。少年时期是骏河的今川义元,从青年到壮年期,是织田信长,到了中老年期,则是丰臣秀吉。对于这三人,家康都在他们各自的时代,出色扮演了弱者角色。这三人并非都对他善待有加。义元是苛刻的,而信长时而是冷酷的,他常把家康置于危险之境,稍不注意便有性命之虞。然而家康却像羊羔似的逆来顺受,表现得跟骡子一样懦弱胆小,未显露出一丝谋逆之心。秀吉一方面对他心怀戒备,同时又对他优待有加,郑重地将他奉为上宾。然而家康并未因待遇优厚而得意忘形,依然谨言慎行,表现出从心底敬畏秀吉权威的样子。

秀吉死后,面对丰臣家,家康完全变了个人。

他在一夜之间,放弃了经营多年、轻车熟路的善人买卖。与此同时,摇身一变,变成了史无前例的阴谋家。倘若把家康看做是英雄,那么他那般巧妙的人格演绎之术,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纵观东西举世无双。

“都想好了?”

数日后,家康对前来复命的谋臣本多正纯问道。“都想好了”,说的是武力攻打丰臣家的借口。

“属下已想好了。”

正纯俨然家康的分身一样,对家康的性格与喜好都了如指掌。

“全都让那些部署在上方的棋子去干。”正纯说。

他说这次策略需要用到一些棋子,但不会用德川谱代的大名,而是用丰臣家恩顾的大名。反正都是阴谋,不用德川谱代大名,而让丰臣系的大名来当恶人,如此给世人留下的印象多少会好些。

“此计正合我意。”

家康听了正纯的话,很是满意。

例如家康对藤堂高虎已做好重要部署。顺便一说,这个叫高虎的男人出生于近江,最早以浪人身份起家,后频频改投不同主公门下,在乱世之中打开了一条自己的命运之路。后来他投奔秀吉胞弟秀长门下,最后得以侍奉秀吉,成为了伊予(爱媛县)七万石的大名。尚在侍奉秀吉之时,历经诸多家主的高虎便直觉地预见了丰臣家的未来:丰臣家不会持续太久。那是秀吉尚无子嗣的时候。之后继承人秀赖诞生,但是在高虎眼中,秀赖年纪尚幼,不足以维持整个政权,为此他早在秀吉的全盛时期,便开始接近家康。

——请将在下视为您的家臣。

他拿着秀吉的俸禄,同时却在暗地里与家康结成主从关系,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物。关原之战前夜,家康对丰臣家开展地下工作时,便让高虎干了很多事。高虎干的是谍报与离间的工作,其出色表现远超家康的期待。

关原之战后,家康开始秘密谋划攻打大坂一事。此时,他大举提拔高虎,除原有的伊予国,还将伊贺(三重县西部)赐予高虎。两者相加,使得高虎成为二十二万石的封疆大吏。伊予与伊贺,两国相去甚远,家康却安排一人同时统治两处。其实如此构想背后,家康有着自己的打算。

高虎兼任伊贺国主后,面见家康以表谢意。

“老夫是何打算,和泉守殿下明鉴万里,想必早已知道了吧。”家康说。

高虎认真听罢,恭敬地从怀里取出怀纸,在上面写了个“大”字,呈给家康。这个“大”,便是准备攻打大坂的意思,是不可让世人得知的。家康没有点头,只是默默露出笑容。

“和泉守殿下,尽你所能将伊贺城建成一座坚不可摧的巨城吧。至于如何设计,跟上野(本多正纯)好好商量着办吧。”

如此重大之事,他却这么轻描淡写一带而过。

话说,伊贺之国自古称为“隐匿之国”,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虽然地处畿内(近畿地区),却总给人一种偏远乡下的印象,不经意间提到伊贺,大家总有种错觉,觉得伊贺是远离京都大坂的边陲之地。但实际上,它与京都的山城国相接,交界之处是一片山林。对大坂而言,若是让军船沿木津川顺流而下,便能顺势穿越群山之间,一直行至大坂天满。如此便可像变戏法一样,在极短时间之内,将成千上万攻城大军送至大坂。

“还有一事,”家康说,“待到攻打这大字之时,和泉守殿下,老夫希望你来打头阵。”

对武将而言,没有比这更荣誉的事情了。

家康又说:“老夫再叮嘱一句,城池要尽可能修大些。”

他说的城池是伊贺上野城。

攻打大坂的先锋队藤堂军及其应援部队、德川大军全军所需的兵粮都必须囤积此地。待到关东一声令下,军队和军粮便从木津川顺流而下,源源不断供给前线。

这样的地形,在大坂一方来看,恰似无数刺客隐身在隔壁房间拉门的阴影中一般。然而无论是世人,还是大坂城众,竟无一人意识到伊贺这片土地具有如此重大的战略意义。而这点正是家康这一构想的妙处所在。顺便一提,家康命高虎秘密建造上野城,是发生在这个故事、这段时期之前,即庆长十三年的事。那一年,秀赖的侍女成田氏生下国松。那段时期,关东与大坂表面上也相安无事,一切风平浪静。

也许丰臣家太过愚蠢。虽说他们不可能窥知家康与高虎密谋之事,但眼下高虎入驻伊贺国,大兴土木改建伊贺上野城,只消看看高虎这一系列举动,便该猜得出家康是何计谋才对。这段时期,家康刚刚颁布法令,下令天下诸侯,一国只能建一城,不得大兴土木、新建或改造城堡。此时,唯有高虎的伊贺上野城改造工程是个例外,干得热火朝天。大坂城众理应意识到家康早已从这庆长十三年起,就开始未雨绸缪,准备战事了。

言归正传。

回到本多正纯身上。

“属下想到了一个方法,可以获得详细的大坂城城内地图,可将石壁的高度、壕沟的深度以及城郭的强弱程度,无一遗漏,调查个一清二楚。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他对家康说。

“好好。”

家康一反常态,出声回应正纯。因为攻城战恰好是他所担心的。

家康是有名的野战高手,但不知为何,他从年轻时起便不擅攻城,对攻城战,他非但不擅长,更是心生厌恶。家康这一好恶也世人皆知。这点也让丰臣家众人心中产生了安全感:骏府殿下讨厌攻城战,估计也不会打算攻打天下第一巨城吧。

家康自己也暗地里因此事发愁。本多正纯察觉出主公的心思,于是想出了这个方案。

“地图是让潜入大坂城的间谍来画吗?”

家康露出一丝狐疑的神色。就算再能干的间谍,对城池结构也只是门外汉。

正纯此时一反常态,说了一个名字。

“小幡勘兵卫。”

他说这个勘兵卫从年轻时起便游历诸国,阅城无数,天下之城无一遗漏,但他却从未实际拉过墨线,累过石块,毫无筑城的实际经验,更不用说他也不具备绘制城内地图的能力。听完正纯所言,家康回答说那是当然,对勘兵卫根本不屑一顾。主要因为家康记忆中压根就没有勘兵卫的存在。

本多正纯也绝无起用勘兵卫这类门外汉的打算。

“属下打算把中井大和守送进大坂城。”

正纯刚说完,家康便啪地拍了一下膝盖。

“老夫怎么没想到呢。那个男人的话,肯定不会有问题。”

他朗声说道,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中井正清的官称是大和守,听起来像是一国大名,但实际上他是个有名的木工。无论是声望,还是技术,再到在工匠中的影响力,普天之下无人能出其右。

正清原本是大和国的人。

大和国的村落在中世时,几乎都是兴福寺、东大寺这类奈良大寺的寺院领地。为这些寺院工作的建筑技师们也从寺院获得食禄,以一种类似武士的形式,在各个村落中扎根下来。中井家最早是从亚洲大陆移居日本的一族,称为巨势氏。到正清这一代后,中井家的实力开始名扬天下。

家康最早注意到此人,是在他归顺丰臣家的第二年,天正十五年。所以二人的主从关系由来已久。家康命其担任德川家木工头,但允许他住在上方,并赐予食禄两百石,将他收为自己的嫡系家臣,直接对自己负责。正清最早叫藤右卫门。而侍奉家康后,改称为主水,又庆长十一年,家康在朝廷作了安排,将他提升到从五位下大和守的高位。

这中井正清眼下的工作便是重建京都的方广寺。

稍微介绍一下方广寺。

秀吉在其全盛时期,曾打算在京都也铸造一个比东大寺大佛更雄伟的大金铜佛,并于天正十四年起着手动工。可惜当时日本青铜铸造技术退步,技术上无法造出大金铜佛,于是改为木造漆胶。最终耗时两年,建成了一尊十六丈高的大佛像,而后又耗时四年,修建了高二十丈的大佛殿,命名为方广寺。

然而,在举办完千僧斋法会的第二年,大地震袭击京都,大佛与大殿全部毁于一旦。

此后,家康为消耗丰臣家的财力,向秀赖提出建议。

“殿下的父君一直挂心方广寺大佛,可惜而今却毁于一旦。重建方广寺,正是殿下尽孝道的最好方法。”

那是庆长七年的事。

丰臣家家老片桐且元也在家康授意下积极推进此事。秀赖(实际上是淀殿)也下达许可,当年便开始着手重建方广寺。

“既然要重兴方广寺,不如干脆铸造一座金铜大佛吧。”

家康的近臣再提建议。金铜大佛,就连当年秀吉也无能为力,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木造漆胶工艺。而他们却怂恿秀赖去铸造金铜大佛。任你丰臣家有再多财宝,也必叫你倾家荡产。

秀吉营造大佛与寺院时,他正是天下霸主,所以工程经费是由天下二十八国大名分摊。因此对秀吉本人而言,并不觉得肉痛。可是这一次,秀赖必须靠一己之力来实现此事。

片桐且元担任奉行,负责此事。他着手开始重建寺院,不料一天夜里,发生了一场蹊跷的火灾,将秀吉时代遗留至今的堂塔伽蓝悉数烧毁。

“肯定是关东为加重丰臣家负担而故意纵火。”

一时间,流言蜚语在京都蔓延。这个时期,家康及其亲信极有可能干出这种事,想必传言绝非空穴来风。

“那就全部重建。”

此时,淀殿并无一丝动摇,她毫不犹豫地下令。

她似乎并未看穿家康的阴谋,而且一说到神佛之事,她比对任何浮世之事都要热心。对淀殿而言,她深信只有神佛才能替她保护秀赖,而不是秀吉的遗臣(这些大名基本上都已臣服于家康)。

这下不得不从零开始,重新建造。丰臣家的财力也许会因此挥霍殆尽。然而片桐且元却斩钉截铁道:“必须这么做。”

他命人将烧毁之处收拾停当后,便从即日起开始重建,同时也着手铸造大佛。不料铸造任务竟很快完工,庆长十七年,一尊高达六丈的璀璨镀金大佛铸造完毕。

下一步是建造殿舍将大佛装进去。需要建造十二丈高的大佛殿、塔、仁王门,此外还有四方大门,工程相当浩大。丰臣家为这些建筑耗资巨大,有黄金一千四百枚,银二万三千贯,米二十万石之多。

进行修建时,德川家故意卖了个人情给丰臣家,借调了位技师过去。

这位技师,便是中井大和守正清。

正清在京都寺町丸太町上段有一处宅院。他每日往来于那宅院与大和大路的工程现场之间。

片桐且元时常会作为普请奉行,从大坂赶到现场视察,与负责人中井正清会谈,了解情况。

这便是眼下的现状。基于如此现状,本多正纯的办法要说简单,也确实简单。

“把中井大和守送到大坂城去会一会且元。”

这便是他的主意。正清必须住进城内的片桐宅邸。借宿在片桐宅邸期间,让正清走遍城内每个角落,绘制适合攻城战的地图,并让他测定城池防御水平的高低。

本多正纯上京去了。对丰臣家家老片桐且元,正纯根本没有指挥权。不过,且元对德川家的忌惮已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是以正纯若想招且元上京一会,只消告知一声“我在京都”,且元便会从居城摄津茨木城应声而至。

果不其然,且元来到正纯落脚之处。

“市正(且元)殿下,你我二人之间,就实话实说,不用遮遮掩掩了吧。”

正纯挥退旁人,他的视线直视且元双眼,开门见山提出要求。

“今后,我想让中井大和守时常去下市政殿下大坂城内的宅院,就说是商讨方广寺的重建工作,估计谁也不会怀疑吧。”正纯说。

——开什么玩笑。

且元本应如此斩钉截铁一口回绝才对。通常城池这种东西的结构都是保密的,所以向来不许其他家的木工进入城内。既然是武士,自然是知道这规矩的。

且元理应回绝才对。

然而,他却轻率地应承下来:“好的。”

“还有,”正纯再加要求,“为了今后的研究,中井大和守提出希望参观一下太阁当年大兴土木的成果。不过,恐怕御城之中有些冒失之辈看见大和守携带纸笔,会心生怀疑。所以希望市正殿下能做好安排,避免类似情况发生。”

(原来是想绘制城内的地图。)

片桐且元读出本多正纯的言外之意。

“这对丰臣御家恐怕不妥吧。”

可他又不能这样直截了当回绝对方。

“这个多少有些困难……”

所以他只能移开视线,嘟哝了这么一句后,便丧气地垂下头去。且元为难的不是丰臣家的利害问题,而是自己的立场该如何是好。且元早已看清丰臣家未来的命运,他的打算是在大难将至时,尽量保证自己与家族能幸免于难。

且元的这番心思,正纯自是一清二楚。

于是他立刻低声道:“容我再赘言一句,此事是主公的授意。”

“德川殿下的授意?”

“正是,主公说若是市正殿下,一定会妥善处理此事的。”

“确有此言?”

且元松了口气,抬起双眼。因为在他看来,那家康的话才是自己将来的唯一保障。

且元在这方面也相当老练,他随即确认。

“如果城众闹起来,那在下也无法苟安于大坂了。这件事上,主公会同情在下的处境吧?”

“这你不必担心。市正殿下的一片苦心,主公哪有不知的道理?”

“既然如此,”且元说,“中井大和守想在寒舍住到何时都无妨。”

“不错不错。”

想法得以顺利推进,正纯心中大喜。竟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调查假想敌的城塞并绘制地图,从古至今,在战争史上也是首例吧。

中井正清严格按照正纯的吩咐推进此事。他对大坂城的调查结果,为攻城提供了天大的方便。尤为重要的一项调查是在对大坂城天守阁进行力学测量后,发现只要破坏一根心柱,就能让那般雄伟的高楼坍塌于顷刻之间。家康对此非常重视,为购买能够破坏心柱的大炮,他还特意与英国洋行的理查德·克库斯等人进行商谈,最终购得三门名为“布里吉多思”的荷兰大炮。待到攻城之时,家康炮轰大坂城天守阁,虽未使天守阁崩塌,却也大大动摇了城内的士气,效果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