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一万石
纵使是京都,
如此浩大工程,
后世无来者。
世人如此评价的方广寺工程,于庆长十九年四月竣工。同月十六日,前文提过的那口巨钟也铸造完成。新筑铜钟金光闪闪,工艺精美绝伦。
“如此便大功告成,万事大吉了。”
片桐且元站在现场,用手中的弓敲击地面,满意地说。且元认为如此便天下太平,万岁万岁万万岁了。德川氏想消耗丰臣家资产的愿望得以实现。丰臣家为供养先代秀吉与祈求家门安泰而进行的巨大宗教投资也顺利竣工。一切都圆满成功,万事大吉。负责人(奉行)且元同时满足了东西双方势力的要求与愿望,如此片桐家也安泰吉祥了。
“都别忘了,八月三日是落庆大供养。”
且元对工匠中井正清及其他主要人物说完,便回大坂去了。
归城后,他将此事报告于秀赖与淀殿。
“辛苦了。”
这个叫秀赖的青年从未对家臣说过更多话。此时也是如此。秀赖身材魁梧异于常人,容貌也端正,私下更有人传言他连汉字典籍也能轻松看懂,然而在公众面前露面时,他却总是惜字如金。
——恐怕是个傻子吧。
在城内城下庶民的闲言碎语中,这点常遭人诟病。这个时代仍保留着战国时代的遗风,世人常常大肆议论大将的器量才能,若是德才兼备,则崇敬得五体投地,但如若器量不足,则称其为“废物”,毫不留情地厌弃。
淀殿一直想把秀赖培养为公卿做派,这是她一大败笔。公卿从不重视人物的器量才能,只要容姿端正,举止大方,再精通和汉之学及诸艺,即为上乘。然武家大将却必须给人一种“值得依靠”的印象,否则无法获得世人拥戴。众人将自身命运寄托于大将的人物器量之上,为此若非值得托身的靠山,他们便不会产生忠诚之心。这是战国时代的风潮,而家康则具备这种器量。
秀赖从未受过那样的教育。
“市正殿下。”淀殿说。通常必要之事都是经这位母亲之口说出。
“你此番劳苦功高,值得嘉许。为此主公特意给你增加一万石食禄,以示表彰。领旨谢恩吧。”
且元听罢,如光天化日下撞鬼一般,顿时大惊失色。
(这嘉奖,受不得啊。)
且元心中暗暗叫苦。
(万万受不得啊。受了便是死路一条。)
——属下实在愧不敢当。
且元一面五体伏地,一面东拉西扯,委婉表达了拒意。他说这些都是职责所在,是做家臣应尽的本分,属下对现在的封禄非常满意,再多就愧不敢当了。主公封禄并不宽裕,若再为且元分出一万石来,那且元便罪孽深重了,恳请主公收回成命。
“如此极好,何罪之有?”
淀殿并未察觉且元拒绝封赏的真意与其中的微妙之处,她脸上浮现出满意的微笑。那是她恩赏下人时特有的神情。且元推辞封赏是淀殿始料未及的,她还以为且元是在谦虚推辞,甚至心想“没想到这老人家还挺好的”。
然而且元心里却是别的想法。他如今的食禄本就取自秀赖,倘若再生受秀赖新恩,他与丰臣家的关系便又加深一分。家康及其亲信会如何看待此事,那就不好说了。这让且元心生恐惧,一种怪异的恐惧感。且元的主公是秀赖。家臣接受主公秀赖的封赏,本是理所应当,可且元却万万不敢接受。
(如果可能,我甚至想赶紧脱离丰臣家。)
这是且元的真心话。从处世经验而言,且元断定东西之间早晚会有一战。届时且元的打算,是在战争爆发前,逃离这种政治局势,让自己置身事外。所以此时再接受秀赖的新恩,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市正殿下会如何对处?
城内议论纷纷,小幡勘兵卫也注意到此事。
“丰臣家有位不得了的家老呀。”
他用调侃的语气对大野修理说。不愿接受主公恩赐的家老,真是古今内外闻所未闻。勘兵卫心想:就且元的本心而言,其实早已断定丰臣家气数已尽,心生退意了。丰臣家真有个不得了的家老呀。
总之,且元的保身哲学与家康的谋略类似,他的长子孝利已迎娶德川家权臣伊奈忠政之女。而且他将弟弟贞隆之女收为养女,嫁与本多正纯的弟弟忠乡。从这姻亲关系而言,且元大半个身子都已属于德川一方。
言归正传。
对此事,淀殿的善意也相当执拗。与其说是善意,毋宁说是因为且元拒绝得太过决然,让淀殿也不由得跟他较起劲来。她不依不饶地召见且元,劝他接受封赏。自然而然地,城内的消息灵通人士也纷纷关心起事情的动向。
且元也被逼得无可奈何。不过世故老练的且元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他决定将此事上报家康,请示家康自己是否应接受封赏。于是他将此事告知了德川家的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
“您还真是慎重。”
板仓胜重是个安静且举止大方的良吏,不过他有时也会话中带刺地调侃别人。他此时的所言,不知是否在讽刺且元。
胜重差飞脚将此事紧急报于本多正纯。正纯立刻上奏家康。
家康听完正纯的报告,却不发一言,只是不停地接过侍女烤好的欠饼,放进嘴里。
“不知该如何回复他才好?”
正纯终于按捺不住,张口问道。家康不耐烦地沉下脸,这也算是天下大事,必须由老夫亲自考虑吗?他从未如此不高兴过。
“市正不过就像猫儿一样腆着脸撒娇而已。这与老夫有何干?莫非还要老夫跟那只牙都掉光了的老猫一起蹦蹦跳跳哥俩好不成?”
家康不愧是从战国时代浴血拼杀出来的老人,一遇到这类连女人都不会撒的娇,即便是与自己相关,他也会心生不快。
正纯闻言大惊,慌忙退下。
之后他赶紧前往城下(骏府城)的金地院,找崇传商量此事。
“原来如此。”
崇传较之正纯,城府更深。他立刻更衣,登城觐见家康。那时家康依旧吃着欠饼。
“贫僧此番是为片桐市正加封一事而来。贫僧以为主公还应告诉市正,让他安心接受封赏才是。只要主公一句话,那一万石的加封就不是出自秀赖,而是变成主公的赏赐了。”
此言不愧出自城府极深的崇传之口。家康只消一声许可,不费自己一分一厘,便可让这一万石成为自己赐给片桐且元的封赏。
“大师所言甚是。不过,不必让人草拟书状,市正若不亲自到骏府一趟,老夫也不会做这个顺水人情。在市正反应过来之前,都不必再提此事。”
家康说。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崇传下城后,向正纯告知此事。正纯立刻差飞脚快马加鞭通知且元。
——大御所殿下对加封一事已有耳闻,似乎颇有不快。
通知是这样的文面。内容写成这样,且元必然心急火燎,不顾一切冲向骏府。
且元在摄津茨木城收到这封书状后,惊慌失措。未及向大坂通报一声,便急急忙忙地出发了。
(连大坂那边都没通报就出发了呀。)
后来家康得知此事,非常满意。且元此举无疑是向世人宣告,他真正的主人不是秀赖,而是家康。而且这顺水人情也没花自己一分钱。
让骏府的正纯与崇传不解的是且元来骏府的速度太快,快得不像人类了,让人难以置信。即刻,且元在二人的陪同下,登城拜谒家康。
正纯重新向家康报告秀赖加封一事。家康面带微笑,说:“市正殿下就收下吧。”
且元做出感恩戴德的样子,五体伏地,磕头谢恩。
“多谢主公加赏,属下真是受之有愧。”
且元这一跪恩,就让这一万石变成了家康的封赏。
家康对且元的谢辞也甚是满意。
且元仅在骏府逗留一日,便急急忙忙赶回上方去。他在大坂天满登岸后,即刻登城前往本丸拜谒淀殿与秀赖,并上奏说多谢主公加恩,属下便却之不恭了。
淀殿似已猜出且元先去关东作了请示,是以颇为不快。
“……市正殿下,哪方才是你的主公?大坂还是关东?”
且元只是伏身叩拜,没有作答。这个老人深知这种情况下,对付这种讽刺的最好方法便是沉默。
骏府这边——
且元离开骏府后,家康像忽然起意似的,召来本多正纯,对他说:“告诉丰臣家。只给市正一人加封,未免有失公允。”
正纯听得一头雾水,家康接着解释道:“也给大野修理加封五千石吧。”
(给修理?)
正纯的诧异也不无道理。首先大野修理不像片桐且元,他不是家老。再者大野修理是关东的政敌。修理在城内是对关东强硬派的首领,他曾公开宣称秀赖公已经长大成人,德川殿下应速速归还天下。他与且元也处处对立,此事骏府也素有耳闻。给那个男人加封五千石,究竟所图为何?
家康见正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便慢慢地左右晃悠着上半身发问。
“上野,你有过攻城的经验吗?”
没有。见正纯低下头去,家康越发得意起来。
“城池都很牢固的。若从正面进攻,任你再怎么攻打,也不会陷落。攻城最好的方法,是让城从里面腐烂,待它馊得都快流汤了,再举兵从容进攻。”
家康说,首先是收买人心。但是大野修理这种人会吃这一套吗?
“修理对俸禄非常饥渴。”
这是家康的观察结果。修理明明手握重权,却直到最近才好不容易混了个一万石的身份,连座城池都没有。就算加上足轻,家臣也顶多不超三百人。可另一方,片桐且元是一万石的茨木城城主,如今已升为两万石。修理想要在城里与且元对着干,微薄的俸禄必然会让他处处捉襟见肘,心有余而力不足。就家康对人心的理解,一个男人之所以过分强调正义,原因就在于其内心深处隐藏着对自身所受待遇的不满和饥渴。
家康这一意向通过京都所司代传到大坂城。
当日,大野修理去了一趟堺。
堺是日本最大的贸易港口。此地带来的丰厚利益曾滋润了丰臣家。为此丰臣家曾将此地定为直辖领。家康夺取天下后,为争夺此地,他让富商今井宗薰负责监视堺的各大豪商。堺的商人自然也很忌惮德川氏,有意疏远三里之外的大坂城,断绝与大坂城的官方来往。不过,他们与丰臣家重臣仍会私下相邀参加茶会,一直保持着旧时的友谊。修理希望能尽量保持住这种友谊的热度,所以最近他与堺商人来往得越发频繁。
“黄昏时能回来吧。”
留守大野宅邸的小幡勘兵卫如此回应本丸来的使者。使者是担任秀赖祐笔(文书官)的畠山政信。畠山祖上是室町大名,后来家道中落,幸得家康收留,之后又被片桐且元接手。且元因政信通晓室町礼仪,任命他为秀赖的祐笔。他的官称为民部大辅,是大名级的祐笔。而后,家康将他调到江户,侍奉水户德川家。所以毋庸置疑,政信是关东假且元之手安插的间谍。秀赖身边还有两位祐笔。这二人与政信一样,都是且元推举的,分别是大桥重保与毛利重次,二人均在大坂之乱爆发后,投奔到江户,成为德川家的旗本。至于他们在这大坂城内的所作所为,从其此后的经历,也能猜出几分吧。
但是,就连勘兵卫也对此毫不知情。畠山政信自然也不知勘兵卫是通过何种渠道进入大坂城的。让大坂城从内部腐烂,家康这张谋略大网覆盖了大坂城的各个角落,其严实程度,从此事便可窥知一二。
勘兵卫从畠山政信那里听说了事情的大概脉络,也知道了五千石之事。
(那么,大野修理会如何出招呢?)
勘兵卫一边暗自期待,一边等待修理的回来。傍晚时分,修理回府,从勘兵卫处得知此事。
“原来如此,这般小气,果然名不虚传。”
修理毫不在意地朗声大笑。这让勘兵卫也有些意外。修理似乎比勘兵卫想象得还要更有气度。无需赘言,小气指的是家康。从丰臣家的食禄中,抠出五千石赏给大野修理,居然还要他对德川家感恩戴德。若非小气到某种境界的人,还真玩不出这种把戏。
“那您如何打算?”勘兵卫问。
修理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那就却之不恭了。
“可是,若接受了封赏,就得去骏府谢恩才行。”
这种奇怪的先例是片桐且元创造的。在这个万事都讲究先例主义的时代,倘若只有修理不去,他便会无端给自己树敌。
“当然是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
“我的意思是,这是天赐良机,让我能亲眼见识见识骏府和家康究竟是何模样。”
修理两眼放光,好像初次用火枪打猎的少年一样。勘兵卫并不讨厌这样的修理。
“可此去骏府,恐怕有性命之虞吧。”
勘兵卫想套套他的话,试探试探他的真意。
修理听罢,仰天大笑。他说自己还没重要到那份上。
“相较之下,与家康见面时,若能尽量接近他身旁,伺机一刀将他解决了,那就没有比这更有利于丰臣家的好事了。”
“果真要这么干?”
勘兵卫两颊的微笑褪去。修理听罢,却但笑不语。
“大佛落庆供养定在八月三日。我必须赶在这之前回来。”
落庆供养即将举行,近来大坂城众人越发忙碌。修理也诸事缠身,然而这一日的三天后,也就是京都来信说御室樱花已凋零的那一天,修理从大坂出发,前往骏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