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最传奇将军

消息传出,没等友邦惊诧,没等军心振奋,先把士大夫们给惹火了。文官集团怒不可遏,战争爆发了?南宋挑起的?

这还把他们放在眼里吗?

这伙人在近二十年以来集体进化了,变得……很西晋。西晋士大夫清谈误国,导致五胡乱中原,开汉人第一次半境沦丧之先河。这实在是荒诞、浑蛋加三级,按说稍懂历史的话,谁都不会重蹈覆辙。可中国历史的特点就是螺旋式上升,发生过的事总会没完没了地再次发生,于是士大夫再次悠闲自在,不管世务。

究其原因,西晋清谈是因为司马氏压制汉魏贵族,不允许其参政、议政,哪怕闲聊时出的错都可能让法场先弹琴再砍头,于是大家都要学,会怎样说话不着边际、不着调。南宋也差不多,秦桧当政二十年,但凡有血气者都会憋气窝火致死,那么剩下来的呢?

除了阿谀奉承,就是清谈聊天。要不然还能再干点什么?

可这只是表面,这种生活无疑是非常舒适的,谁过上了都不想再改变。谁要是敢打扰到他们,这帮人立即就会变脸。

悠闲、清雅、高洁、手不沾钱、口不言利都不见了。他们会集狠毒阴损于一身,能赤膊上阵,能口吐莲花,能做出一切人类难以想象的丑事。

这在不久的将来都会让赵昚尽情品尝,至于眼下,这票人在帝师副,宰相史浩的率领下集体造反,偏偏理由还正大光明。

史浩说:“我辈虽位处宰执,而朝廷出兵竟不得闻,如此留我辈有何用?”大家都辞职吧!说这番话时史浩的底气还是很足的,赵昚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学生,这好比一头大象如果从小就被拴在一根小木棍上的话,拴到成年,也会认为自己挣脱不开。于是不管走到哪里,只要将一根小木棍插到土里,将大象拴在上面,大象就不会动了。

同理,史浩相信赵昚会再一次不顾一切地挽留他,像上次哪怕损兵失地也不处罚,一定要留住他一样。可惜这次他错了。

赵昚能顶住爹的压力,难道还会在乎一个老师?

史浩成功地把自己给辞退了。他走时孤零零的,并没有大队人马跟着他一起回家种地。这很不符合之前文官集团的如火热情,好像雷声大雨点小似的。

可史浩很满意。

同志们都很成熟啊,知道一时怄气是幼稚的,保住了职位才能在关键时刻做事!这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给他的学生上一堂新课。

回到江淮前线。马上就要北伐了,看一下张浚的准备。江淮之间的军力号称二十万,这与完颜亮南侵时南宋在京口附近集结的兵力相当,按说是可信的。但是,同人不同命,同事不同时,什么事都会有变化。上次是赵构下的令,所以是二十万;这回是赵昚,数字也勾兑了。

正兵八万,民夫五万,这就是这一次北伐的全部军力。

看着很少,但已经是张浚竭尽全力集结的了。为了这些,他招募两淮地区十八至四十五岁的青壮组成神劲军,驻防建康;招募福建、两浙等地的青壮组成忠勇军,驻防临安;招募北方南下的流民组成忠毅、忠顺、强勇、义胜等军,分驻建康、镇江、淮南、四川等地,以换取当地的正兵出战。

国势如此,张浚也算辗转腾挪尽一切可能地拼凑了。

兵不多,将就必须强。此次北伐兵分两路,两位主将分别是李显忠、邵宏渊。

李显忠,绥德军青涧城人,生于公元1109年,初名世辅,至南宋时赵构赐名叫“显忠”。世人尽知,终宋一朝,“北宋缺将,南宋缺相”,这是导致南北两宋始终无法振兴的根本原因。而这也变相地证明了南宋时名将如云的现实。

名将如云,韩、岳、吴、张、刘、杨等不可胜计,可要论身世的传奇性,首推李显忠。在这一点上,连从士兵开始崛起的韩、岳、张三人都无法相比。

李显忠家世极其显赫,是唐朝皇室后嗣,唐代宗李豫次子昭靖王李邈的后人,世袭苏尾九族、都巡检史,典型的边疆贵族。

入宋之后,李氏继续借重他家长久以来的边疆势力,在陕西西安一带守边。李显忠的父亲叫李永奇。李显忠的传奇人生从出生起就开始了。

李夫人临产时一连几天不顺利,李显忠说啥都不落地。这时有个游历的和尚路过,说这是位奇男子,要把剑、箭放在产妇的身旁,他才会出生。

果不其然,李显忠由此问世。他出生时就能站立在自己的母亲身旁。李显忠长到十七岁时,宋、金交恶,金军攻到了西军的地盘上,李氏父子隶属于鄜延军,当时的经略使是王庶,李显忠由此介入战争。他很勇敢,少年从军,初战即夜斩十七人,夺马两匹,剩余的无法带走,全被他砍断马蹄变成了废物。

再大的能人,也会在时代的大潮里浮沉。西军一直游离在北宋灭亡的大势之外,直到富平决战时才与金军开战。

一战输了,从此退出舞台。

川陕之王吴玠在蜀口外重立乾坤。而整个陕西沦陷在金军的铁蹄下,李显忠父子也不例外。他们是痛苦的,尤其是李永奇,他当着金国的官,时刻想着复国。当赵构逃到江南,金国立刘豫当儿皇帝时,机会来了。

刘豫命令李氏父子带兵进开封城,组成当时儿皇帝的军事班底。之后他们就沉默了,直到伪齐覆灭鄜延,李家都没有半点作为。

消灭伪齐的是金兀术,四太子当时踌躇满志,想要越过长江统一全中国。欲渡江先渡淮,某天金兀术率领万骑驰骋于淮上,跑着跑着临近了河边,而李显忠就在他的身旁。

李显忠悄悄地和自己的亲信吴俊说了几句话,吴俊离开队伍跑向了淮河边。他去替李显忠探了一下河水的深度,如果能骑马渡水的话,李显忠要生擒金兀术渡过淮河直奔长江,回归南宋!

吴俊回来得很快,李显忠纵马过去小声问,才知道吴俊遇到了麻烦,他的马在河边被竹子刺伤了,根本没能下水。

时机真是稍纵即逝,金兀术不可能待在原地不动等着被抓,这个机会就这样错过了。李显忠被金兀术任命为承宣使、同州知州。

要是没有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刚才这一幕就会显得很假很龌龊,没一点点的事发迹象。光凭意淫就想当英雄啊?

可是李显忠真的马上就动手了。

他主管的是同州,这是金人往来的驿路,一条条“肥鱼”时不时就会游过去一大群。李显忠很挑嘴,他选的是最大最肥的那一条。

金军陕西主将完颜撤离喝。

这是地位仅次于金兀术的金军大将,大家都知道他,吴氏兄弟的死对头,大名鼎鼎的啼哭郎君,金人开国第一代将领。

李显忠决定干一票大的,陕西境内还有比完颜撤离喝大的官吗?他趁完颜撤离喝某次路过时突然袭击,抓了就跑。他选择的路线是渡洛水、渭水,经商州、虢州进入南宋。同时他的父亲李永奇会在陕西延安附近起事,夺粮杀官造反。

后路早就安排好了,这些年他们一直暗地里和四川吴氏有联系。这时里应外合,能迅速颠覆金人在西北的统治。

想得周全,干得利索。李显忠挟持完颜撤离喝直奔第一站洛水,渡过去就算成功一半,这条河至少也能绊住追兵一天半夜。

可恨的是,先被绊住的是他自己。他手底下的人像上次的吴俊一样不靠谱,明明白白约好的渡船却延期误点了!

偏偏就误了。

后边追的金军都快疯了,那是他们的陕西元帅、最大的领导,说劫就劫了,这还了得?这帮人玩命地追,终于在洛水渡口追到了人。

双方血拼。忘了说,李显忠的特点就是战斗时超级凶猛,看战斗风格以及战绩,他很可能和韩世忠在同一水平线上。当时双方在洛水渡口开战,李显忠的人很少,可每战皆胜,一直从渡口杀到了陕西的某片高原上,完颜撤离喝仍然在他的手上。

只是追兵越来越多,并且只会越来越多,从陕西的四面八方会集到这片高地的下边。李显忠知道,他把天捅破了,为了陕西主帅的安全,金军会不惜一切代价。

至此他清楚,挟持、突袭已经失败。如果直接干掉完颜撤离喝,事后金军的报复会让整个陕西变成尸山血海。

李显忠有亡命徒的特质,更多的却是大将的全局观。他选择和完颜撤离喝交易,他可以放人,条件是撤离喝事后不许杀同州人,不许杀李氏族人。

啼哭郎君全答应了。

李显忠挺坏的,放人时选了个悬崖峭壁,就把完颜撤离喝推了下去。可怜的元帅阁下一路翻滚,下边的金军全体大乱,抢着过去救人,李显忠趁势杀出了重围。

话说想让女真人守信用,比让母猪上树都有难度。李显忠深知这一点,所以他想尽一切办法迅速逃离陕西。

他带着同州的家眷赶向郎延,离老家很远就派人去通知父亲。李永奇带着老家全体族人与他会合,一起逃亡。结果他们像在洛水渡口时一样倒霉,天降大雪,严重阻碍了他们的行程。

金军果然追了上来,李家全族两百余口人只逃出了二十六人,李显忠家破人亡。

以前是国仇,这时有了家恨,李显忠疯狂了!他心里只有立即报仇这一个念头,他没有办法忍受哪怕多一点点的时间!

他没有按原计划回归南宋。当时是南宋绍兴八九年间,宋、金正在讲和,理智告诉他南宋绝不会允许他去搅局,更何谈帮助。

李显忠选择了西夏。他带着二十六名骑兵冲进西夏,求见西夏皇帝。他向西夏保证,如果能借给他二十万骑兵,他将杀回陕西生擒完颜撤离喝,以陕西全境回报西夏!

西夏皇帝很动心,只是思前想后觉得不妥。“这样吧,来个投名状,你是不是真的有这种能力,先证明一下。”

当时西夏境内有个造反的部落首领,外号叫“青面夜叉”。这个夜叉拥兵自重,西夏国拿他没办法。李显忠的投名状就是砍了这个酋长,灭了这个部落。

李显忠只带了三千骑兵就出发了。漫天大雪,他昼夜疾驰,杀到夜叉的帐篷外,带回来的不是夜叉的人头,而是活的夜叉以及整个部落的服从。

西夏皇帝如获至宝,这是难得一见的战将,更是党项人的幸运星。他当场拍板,借给李显忠二十万骑兵,去赌一直卡在西夏咽喉上的陕西五路!

李显忠回来了,带着二十万党项骑兵,回来和完颜撤离喝死拼,回来报仇来了!可是临近延安,却发现城头上站着的是宋朝人。

第一次绍兴议和成功了,这时的陕西五路已经归还了南宋,不再是金人的土地了,城里边也没有女真人的士兵,这让李显忠怎么办?

难道他率领西夏人马去攻打南宋的城池吗?!

那天李显忠在延安城下大哭。时局变幻,他和他的家人在时代里浮沉,谁能想到之前拼尽全家为国尽忠,转眼间一切都颠覆了。

情绪稳定后,他意识到有一个大麻烦产生了。这二十万党项骑兵,他千辛万苦借来复仇的军队,现在成了一块必须迅速甩掉的大包袱。请神容易送神难,尤其是比金国人更不讲信义的党项人,百余年里哪怕有蝇头小利都会扑上来,何况这时金军退走,南宋只派了文职官员过来接收。

完全是送到西夏嘴边上的肥肉。

果然,党项人非常坦诚地告诉李显忠他们不走了。如果李显忠自己不能履行合同把陕西五路拿给西夏,他们可以自己动手。

先动手的是李显忠,地点是当时说事的现场——西夏军方的主帅大帐里。李显忠拔刀就砍了过去,西夏的主帅躲得快,跑出了帐篷,副帅被他一把抓住,变成了人质。

这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利益当前的党项人什么都舍得付出,一介副帅随时都可以舍弃。转眼间大帐外人马调动,久负盛名的西夏王牌骑兵铁鹞子登场。

这是明摆着欺负李显忠人少,他当初逃亡时只有二十六骑,近日旧部回归也只聚集到八百余人,对比外面整整二十万党项骑兵,怎么看都不值一提。

可账不能这么算,李显忠的勇猛跟韩世忠有一拼,这辈子打的就是以少胜多的仗。他手舞双刀,带着自己的八百多人就冲了过去。当天与他对敌的有两三万以上的铁鹞子,他居然破开重围杀透铁壁,像赶鸭子一样驱赶他们冲向了西夏的主阵容。

这很可能是自从李元吴创建铁鹞子骑兵之后,这支王牌骑兵军团的最劣战绩。他们败得不是凄惨的问题,而是过于丑陋。

铁鹞子当场死亡过万人,接着人马踩踏导致整个大军败退,跑得那叫一个狼狈,并且在安全之后也没敢再回头挑战,非常利索地回家吃饭,再不提陕西五路的事了。

这还不是全部。如果他们在逃跑中能回头看上那么一眼,或许结果就不是这样了。因为李显忠的队伍也变得很累赘。他有八百多人,却在追击过程中抢劫收拢了四万多匹战马!马多了,但很混乱,能保持着队伍不散架就谢天谢地了。

天知道他是怎么在一片乱战中做到这点的,不过这才是他的主要目的。根据马上就会发生的事情来看,李显忠在西夏大军主帅帐里拔刀砍人时就预想到了这一点。

他不只是要赶党项人回家,彻底消灭党项人对陕西的想法,还要借党项人的物资,做他最想做的事——报仇!

手里有了四万多匹优等战马,李显忠底气十足。他向周边州县放榜招兵,只要参军,立即就给一匹马。十天左右,他就有了四万名部下。

借此兵力,李显忠快意恩仇,把当年在鄜延帮助金人陷害他家族的人全抓到了,血祭亲人。之后兵发耀州,那里是金军主帅完颜撤离喝的驻地。

李氏与金贼不共戴天,必杀之而后快!

李显忠气势汹汹地杀了过去,憋足了劲要和撤离喝拼个你死我活,却不料再一次砍在了空气里。啼哭郎君想起了悬崖峭壁自由落体的事,直接选择了回避。

完颜撤离喝躲了。李显忠快速追击,他打定了主意,跑出了陕西那就进河南,总有追上女真人的时候!但是,命运又一次跟他开了个大玩笑。

他之前单枪匹马想怎么干都成,可一旦兵力过四万,还全是骑兵,就足以影响到国际形势了。尤其是他这么疯狂地追人报仇,一旦真的把完颜撤离喝砍了,让金兀术情何以堪,让赵构情何以堪?

于是狂奔追人的李显忠被人以更快的速度追上了。南宋四川宣抚吴玠的信使到了,带来了临安的最高指示:“两国见议和好,不可生事,可量引军赴行在。”

这就是结局。

李显忠归宋,先是吴玠接见,再是赵构接见,得到很多的歌颂和肯定,比如“忠义归朝,惟君第一”;比如他的名字,从这时起,他才叫李显忠;比如在镇江府有了大批的赐田……李显忠的军籍、辖区在淮南西路一带,具体隶属于张俊部下。

淮南西路是金军南下最频繁的地段,张俊是南宋中兴将领中最油滑的一位,两者加在一起,就注定了李显忠在南宋早期军事生涯的尴尬。

他有大把的交战机会,却总是被限制。有时眼看着金兀术在周边晃来晃去,却没法做出反应。他——得——听——命——令。

第二次绍兴议和成功,南宋杀岳飞、禁韩世忠、收兵权散家军。在这一系列举动中,说实话,李显忠本是受益者。他是张俊的下属,是唯一被提拔的军方主管的属下。他本人在赵构老娘回江南时觐见了一次,加封到保信军节度使、浙东副总管,可以说是军区副司令员了,前程无限远大。

可惜,他仍然时刻想着和金国人死嗑。

李显忠是老军务,宋金战场的死穴在哪儿他非常清楚。从川入陕,或者由陕入川,这决定着中原大江南北的国运走势。

这是中国古代战争的铁律。

他的仇家在陕西,他要回去杀完颜撤离喝。为此他精心炮制了一个作战计划呈上去,准备国恨家仇一起报,两全其美。

当时秦桧还活着呢,赵构也正不死万事足,李显忠突然搞了这一出,实在是站到了国家民族的对立面,成了现行的破坏社会安定团结的罪犯。

李显忠被剥夺了一切军职,只挂了个宫观使的闲职,下放到台州居住。等他重新复职时,已经另换了一片天地,秦桧死了,赵构老了,完颜亮上位,南侵开始。这时南宋才重新想到了他。在完颜亮主力大军开动之前,李显忠到了淮河前线。

第一战,李显忠率两百余名骑兵与五千金军遭遇于大仁洲,关西将军勇不可挡,首战大胜。之后金军后续部队源源不断地开到,很快达到一万。李显忠稍有增援,却难以相比。

还是寡众悬殊,还是主动挑战。远离军营十多年的李显忠宝刀不老,率领骑兵冲击刚刚渡过淮河的金军。战斗从破晓时分一直延续到正午,李显忠是愈久气弥盛,“以大刀斫敌阵,敌不能支,杀获甚众,掩入淮者不可计”。给了完颜亮一个干脆利落的开门撞山。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李显忠之强,不下于中兴名将,甚至个人之武勇要超过张、刘、杨、两吴,直追韩、岳。

只是在全局掌控上一直没有体现出深浅来。

张浚主持北伐,李显忠是他点的头一员大将,也可以说是北伐的主将。而北伐大举不能只靠一个人,张浚为他配了个副手。

邵宏渊。

邵宏渊是河北大名府人,早年是韩世忠的部下,在淮南东路一带和金军见过很多阵仗,不过真正露头还是在最近几年。

准确地说,是南宋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完颜亮南侵时。当时金军的中路主战场策略是兵分三路直击江淮。

第一路由万户萧琦率领十万骑兵由花靥镇出发,经定远县、藕塘关、清流关、滁州、真州,最后的目的地是扬州。之后夺取渡江口,袭击建康,从而进占江南。

其他两路跟邵宏渊没关系,只说萧琦。

萧琦在金国众多武将中名不见经传,在《金史》中都找不着他,看资历是原辽国贵族,萧太后那边的人,在金国勉强混上了个万户,是个很边缘的人。可以说,要不是完颜亮把金国皇室杀得太狠了,搞得没有人用,即使萧琦再有能力,也轮不到他当中路先锋官。

十万金军临淮南,先是攻陷藕塘关。这在意料之中,可下一步萧琦就让人刮目相看,此人仅派出几百名的骑兵去进攻滁州的西大门清流关。

想当年宋太祖赵匡胤在后周时期一日一夜破清流克滁州,一共带了五千精兵!可是时移世迁,现在的清流关与滁州坚城再不是从前那样了,几百名金军骑兵便攻克了清流关天险,之后十万金军进迫,滁州守将不战而逃。

滁州之后是真州。

欲抵真州,先过滁河。这条河的宽窄适中水流颇急,要过去是小有难度的。萧琦站在岸边正在想是找船还是拆民房搭浮桥呢,有个当地入主动过来带路了。这人叫欧大,很好心地说没必要又拆又建的,那样耽搁的时间太久了,有条旱路可以绕过这条河,直抵真州。

欧大的表情很汉奸,萧琦信了。

十万金军从竹岗镇绕道过滁河,过河之后发现前方是六合县——路是没有错,只是走了个弓背路,绕大圈子了。

萧琦恼火冲天,很惊讶地发现南宋官方零抵抗逃跑之余,还有百姓敢阻挠金军,他正犹豫着是要杀了这个欧大,还是将其当珍稀品收藏呢,前方来报,突然遇到了南宋正规军的凶狠抵抗。

来的人就是真州守将,名叫邵宏渊。

在这之前,邵宏渊的履历表和萧琦的一样粉嫩苍白,都名不见经传,找不出什么光辉业绩来。战争开始后两人也有些相像,他们都出人意料。

萧琦长驱直入,破天险克名城,如入无人之境,让完颜亮非常惊喜。这一方面是他战力颇强,更多的是南宋军方集体堕落,以王权为首,临战即逃。

这时萧琦的部队跑得正欢,努力地奔向最重要的关口扬州,突然间,他的先头部队被狠狠地阻击了。地点是真州城北门外的胥浦桥。

胥浦桥在今江苏省仪征市西北七里处,邵宏渊把自己的绝大部分部队都派到了这里,由三名将官负责,尽全力阻击金军前进。

这是开战以来所罕见的,在一片懦弱龌龊不知所谓的畸形败退大潮中,这显得非常醒目。不仅阻击,而且还出城阻击,这很有主动挑战的味道。

萧琦应对得非常果断,他命令全军压上,先是铺天盖地般的箭雨射击,压得宋军无法抬头,紧跟着大量的稻草被抛进河面,很快就没有河了,金军的铁蹄直面邵宏渊的部队。

邵宏渊是有一定硬度的,在十万金军的重压前,他一直坚持到三位领军将官全部阵亡,军队减员惨重,才下令退出战斗。

真州城是不能回了,那里的军力差不多全部顶到了胥浦桥,这时回去等于坐以待毙。邵宏渊率领残部退向海边。

获胜的萧琦也迅速脱离了战场,真州近在眼前,可他视而不见。他的任务是以最快的速度打通江淮通道,为后面完颜亮的中军主力夺取入江口。扬州才是他的目的地,真州以及前面的所有城池,对他来说都可有可无。

萧琦一路向前,直抵扬州。在那里他逼迫刘锜让步,把扬州城拱手让出。之后他穷追不舍,不仅想夺取入江口,还想趁机彻底击败宋兵主帅,消灭刘锜数十年威名,报当年顺昌城之仇。于是他追,一直追到了皂角林……

宋兵主帅制造了一生中最后一役胜利,同时逼迫完颜亮转移战场到上游的采石矶,为虞允文之胜奠定了基础。

回头说邵宏渊。综上所述可以知道,他打了一场很硬的仗,如果要形容一下的话,是硬得不能再硬了,不愧是韩世忠的兵!

可惜的是,他没有韩世忠的霸气,韩世忠一生不讲理,可总是赢!这是没法复制的,他像老领导一样能硬碰硬,却失败了。

金军没挡住,自己伤亡惨重,基本丧失了战斗力。

从这一点来说,他是个不合格的将军。国难临头,只知一勇拼之,往好里说,是精神可嘉;往坏了说……这根本不是个指挥大兵团作战的料嘛。

可是几年过去,这一场战斗的结果乃至于意义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胜负结果变了,邵宏渊从失败者变成了胜利者。

“绍兴三十一年十月,步司统制官邵宏渊拒虏于真州之胥浦桥,获捷。”

很高明的文字游戏,亮点不只是最后的“获捷”二字,还有“拒虏于真州之胥浦桥”的“拒”字。单看这句话,明明邵宏渊以一城之众抗十万金军,使金军远离真州,连城门的边都没沾上。怎样,凶猛吧,偏偏还就是符合史实。

萧琦还真就没杀进真州城去。

看意义,这是南宋鼎鼎大名的“中兴十三处战功”中的第十战,成了永垂青史、万古流芳的英雄楷模事迹。究其原因,很多人会轻易地得出结论,比如几年后赵昚需要提升士气,要罗列出一些数字,而数字在中国古代最出彩的一般就是“十三”。

像《孙子兵法》十三篇、汉分十三州什么的。

所以要有“十三处战功”,并且赵昚他老爹有严令,谁都可以上榜,唯独岳飞不行,哪怕已经平反昭雪了,仍然不行!

所以东拼西凑,无中生有,把邵宏渊给弄进去了。那么请问,为什么芸芸众生,三十余年来无数的战役,一个小小的邵宏渊能排进这前十三名,能和中兴名将如吴氏兄弟、韩世忠等比肩齐名?

答案应该只有一个:

嫡系。

这是南宋官方所认可的人,需要树立英雄榜样的时候,总是会第一时间想到他。于是邵宏渊发光发热,荣耀千古,光辉夺目。

之所以提到这个,是要给此次北伐的两位主将作一次深层次的分析。北伐前,李显忠明显比邵宏渊高出三四层楼。官职、家世更是显赫得多,比如连名字都是御赐、镶着金边的。可是他在最重要的一点上有先天性缺陷。

李显忠不是嫡系。

陕西李氏威猛强悍、胆勇无双,是无可挑剔的战士。可他和他的家族先降金再降伪齐,不管内幕怎样,不管过程怎样,这都是铁打的历史,无可更改。回归南宋之后和官方也只有短暂的蜜月期,转眼间就和秦桧、赵构相忤,被打入冷宫。

如此经历,说得刻薄点,李显忠就是个壮丁,需要时才被拉出来顶上去。官场是现实的,无数雪亮的眼睛都看清楚了这一点,于是北伐还没出征就出事了。

邵宏渊造反。

邵嫡系把自己和李显忠对比了一下,发觉哪怕能力差出去几条街,都没法掩盖住他先天具有的优势——嫡系。于是他不平衡了。

凭啥一定要让他给李显忠打下手,当二当家啊!

邵宏渊抗命,直接向张浚提出了条件,他也是主将,一定要与李显忠平分秋色,不分大小。按说这是在找死,临战违命,完全可以使用战场纪律,轻则罢免,重则砍头。尤其主帅是以强势著称的张浚,他当年能把岳飞硬生生地压制下来,这时一个小小的邵宏渊算什么?

找死就让他去死好了。

可怪事发生了,张浚居然收回成命,让邵宏渊独领一军,允许其借机行事。也就是说,从这时起邵宏渊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谁也没法约束他了。

而当初的命令是皇帝赵昚下达,由总指挥张浚颁发,向北伐全军公布的。

北伐军的军纪从最开始就败坏了。很多年以后总结经验教训的时候,这一条被重点提了出来,觉得这是胜负之间的最根本原因。

我个人认为,这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要看全部的细节,比如此次北伐的兵力组成以及进攻路线。此时南宋的军队兵种与北宋时不同了。北宋时开封城内随时保持着编制庞大的禁军,边关上囤积着正规部队,比如西军,民间有厢军以及民兵。

南宋军队主要分为驻屯大军、禁军、厢军、土兵、弓手五种。由于历史原因造成,驻屯大军是全国最精锐的部分,它们的前身是中兴诸将的直系;禁军沦为第二等,平时不上前线,实战的机会很少;厢军不值一得,相当于保安民警;反而是土兵、弓手等民间组织时常会带来惊喜,比如魏胜等神奇大叔们,他们的战斗力不比驻屯大军差。

这次北伐的军队主要由两部分组成,一是由江淮都督府张浚下辖的建康、镇江、池州、江州四支驻屯大军;二是临安禁军中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两部合军。

追溯一下源头,建康驻屯军是原“油锤将军”张俊的部队,镇江驻屯军的前身是“韩泼五”韩世忠的部队,池州驻屯军是“草包衙内”刘光世的部队,殿前司是“髯阉”杨存中的部队。

熟悉宋史的人一眼可以看出,南宋最强的两支部队,鄂州、四川方面的两支部队都被排除在外,没有参与这次北伐。

鄂州是出于历史原因——岳飞是南宋永远的伤疤,无论哪位皇帝,包括赵昚在内,都是能回避就回避。而且当初肢解岳家军时南宋官方做得很完美,岳飞的部队已经是回忆,再不是当年那支纵横天下所向无敌的军队了。

四川方面更是一个死结。

这是个很怪的现象,几乎每次南宋要举倾国之力北伐时,四川都会突然出事,导致无法出战。比如岳飞的第四次北伐,那时壮怀激烈军力鼎盛,岳、韩、张、刘同时出兵,在广阔的中原大地上展开战场,如果不是内讧的话,金国注定了顾此失彼千疮百孔。

如果那时四川也出兵的话,金国的侧后方会压力陡增,导致中原的防守薄弱。可那时四川主将吴玠突然猝死,无可奈何。

轮到了这一次,四川本来在吴璘的率领下长驱直入连胜拓地,可是史浩挖坑赵昚就跳,搞得吴璘把川军的老底子都输了大半。

川军只能转入防守,能保住西大门不破就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四十多年以后,这样的一幕还会再次上演。还是与吴家有关,理由和效果更加充实,局面扩大到了四川兵变,差一点和南宋划清界限。

这是后话,回到眼前,张浚纵然雄心万丈,也要受实际条件制约。北伐军总共有八万余正兵,里边还包括了火头军、辎重兵等两大块非作战人员,张浚的兵力不过六万出头而已。

这样,决定了战线无法全面铺开。

南宋军队兵分两路,李显忠自定远(今属安徽)渡淮之后,攻取灵璧(今属安徽);邵宏渊自盱眙渡淮攻击虹县(今属安徽)。两军各达目的后,会师攻取宿州。

看今天的地图,战争的初级阶段控制在安徽省境内。翻宋代地图,可以知道很多史书记载错了。前人说张浚的北伐路线选择在淮南东路,理由是盱眙在淮南东路内,而定远也在淮南西路的东端,紧靠东路。于是断定,战争爆发在原韩世忠的辖区内。

这不准确。

宋军由此出征,攻击的目标却都在淮南西路的北端,那是当年张俊的防区,远远地离开了韩世忠的控制范围。

张浚在战前作了详细的调查,了解到金军的重兵都集中在河南一带,两淮相对空虚,并且水军在完颜亮南侵过程中被李宝打残了,至今也没恢复。

那么以淮南路为陆地总攻方向,东路水军给以辅助,才是最合理的配置。当年五月四日,李显忠率西路军率先渡过淮河,进抵陡沟。

这时他作了两手准备:一个是拔刀出鞘等待厮杀;另一个他会搬出一把椅子,安静地坐下来,等着金军的主将带另一把椅子过来,两人可以面对面地聊聊天。

因为对面的金军主将是萧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