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章邯救秦,伏尸万里

年轻的秦二世,招来国情咨询专家——就是一帮博士,开会。博士,就是当时的互联网,只要上去一搜,就能找到问题答案,所以经常被准备在皇帝身边,等着皇上搜。

秦二世问:“据说陈胜占领了陈城,自立为陈王,列位博士如何看待这件事的性质?”

有三十多个没有眼力见的博士和诸生(应该算“本科生”),一起走上前来,说:“这帮人属于群起造反,愿陛下急发兵击之。”

秦二世勃然作色。秦二世的意思是,如果是有造反,当然应该发兵击之。但我这么尧舜一样圣明的皇帝在上,下面怎么会有群起造反的事情?!你们这么说,不等于是否定当前大好形势吗?

我们说,秦王朝还有一个毛病,就是忌讳说自己的错误。我不知道这个毛病是怎么养成的,可能是从前打仗一直是打胜,追求成功,又薄古厚今,总之怕任何人说它没弄好,说“今天”不如过去好。

这时,有个叫叔孙通的候补博士看出了秦二世的难堪。

这个叔孙通比较识时务,也善于揣测领导人的心思,他跟其他博士们唱起了反调,转而大力讴歌秦二世:“刚才的博士们发言都不对。我认为,陛下是位明主,非常称职。明主在上,又非常称职,下面怎么会有造反的事情?据我分析,那不过是一帮DNA里含有盗窃基因——而且是很顽固的盗窃基因——的偷东西分子,在兴风作浪罢了。是群盗而已,不带有任何政治目的。不管社会发展到了多么高的阶段,这帮人都会存在的,这属于生物学的问题而不是社会学问题。哪值得把他们放在我们正规军的牙齿间去咬呢。责令各地警察多带些手铐电棍,定期去严打一通就行了。”

于是秦二世大喜,游目四顾,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说得多好啊。这才是对当前形势有正确认识呢。秦二世高兴,于是说:“鉴于叔孙通发言发得好,嘉奖叔孙通立刻转正升博士。”不再当候补博士了,并赐给他丝帛二十匹,好衣服一袭。

秦二世然后逐一询问其他博士们的看法,有人说是造反,有人说是盗。秦二世叱说:“先帝和朕把国家治理得这么繁荣昌盛,怎么会有造反的呢?!把说是造反的全部送进司法机关审查,罪名是‘非其所宜言’。”(说话不合适,否定当前大好形势)

这件事情可以与当年的焚书坑儒相对比着看,是焚书坑儒的一个缩减版。焚书坑儒的事史料语焉不详,但这件事情说得很清楚。秦二世并没有要灭绝儒家,他是用了儒家的,他只是把自己的御前儒者中持不同政见者处理掉,就像后代皇帝也会把自己的儒者大臣中跟自己观点不一致的给贬迁处理掉一样。所以,“焚书坑儒”的提法是不好的,应该改成“焚书坑谤”,或者就叫“焚书”。因为,把持反对意见的人(“谤者”)处理掉,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历朝历代都如此,不值得一提,秦始皇不过是坑了三百多人,只是一次行动而已,不必上升到太高。古书上提到秦始皇时候,都是说“焚书”。只说“焚书”,我觉得这是恰当的。

焚书是个事件,坑什么,和后代相比较,算不上什么事件。

叔孙通抱着因说瞎话而从皇宫领到的奖品和转正证书,其他儒生们见了,都骂他道:“叔孙通博士,你阿谀得也太过分、太露骨、太给我们儒生阶级丢脸了。不必这样吧!”

叔孙通嘿然一笑:“不阿谀一点儿,我的脑袋壳几乎不脱虎口矣……”他说假话固然是形势所迫。但是,当别人都还在说真话的时候,你却第一个站出来拼命绘声绘色地大说假话,阿谀上意,甘当给皇帝帮腔的急先锋,还指责别人说的都不对,作为知识分子,无乃不可乎。而且,这也是为主谋不忠也。

不忠不信,只是一个“自了汉”(佛学用语,指无利他之念,唯图自身之利益者;即抱持独善其身主义者。故俗称仅自理一身,不顾大局者,为自了汉)。在有学问的人里边,即便是今天,这样的人也很多呢。

接下来的事情有点不可思议。叔孙通突然卷着行李卷逃跑了。逃跑的原因司马迁没有给出清晰的解释。大概他觉得说瞎话,总归要有一天被事实戳穿,到时候就是蒙蔽圣上的罪,没活路了。于是叔孙通看看形势不好,就干脆逃去,连博士证也不要了。

不管怎么样,由于叔孙通带头捣乱,把大蟒蛇消灭在其小小蛇阶段,也就是及时调动军队,扑灭燎原星火,扭转帝国厄运的最佳时机,也就这么悄悄错过了。叔孙通抱着奖品连夜逃去,不管他走后,咸阳哪怕洪水滔天了。叔孙通回望咸阳,但见头顶月空,清光似水。

叔孙通跑回了齐鲁老家,“自了”去了。

后来的事情还需要再啰唆一下:

叔孙通回老家以后,老家不久被项梁占领了,他就投奔了项梁。后来又投奔了楚怀王(义帝),接着又去侍奉项羽,最后当项羽的彭城被刘邦攻破时,他又改投在刘邦手下。总之,秦汉之际的各个山头包括秦皇廷他都待遍了。司马迁记录了当时鲁国的两个“原装正统的儒生”对他的嘲讽:“先生你换了将近十个主子,每次都是当面阿谀主子而求得亲近和富贵——你快走吧,不要来!不要污辱我的美!”(原文:“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公往矣,无污我。”)

叔孙通最后转在刘邦的手下,很会讨刘邦喜欢。刘邦是楚文化圈的人,习惯穿短制的衣服,而叔孙通穿儒服,宽袍大袖,刘邦憎之。于是他就修改儒服,把尺寸改成短款,于是刘邦就喜欢了。叔孙通的乖巧、善于迎合主子之意,一直就这样。鲁儒生说他“面谀以得亲贵”,一点儿也不冤枉他。

叔孙通凭着自己的“面谀”和“曲附上意”和他确实有的一些儒学,一直在刘邦手下混到了“太子太傅”的高位,主抓礼仪和意识形态的工作,乃至被司马迁封为了“汉家的儒宗”。

但叔孙通怎么看上去也跟先秦那种“威武不能屈”的儒不一样(董狐之类的),而像是“变形虫”的儒。

衣服可以改,那么学说就也可以改了,黑白和真理也可以改喽?!如果知识分子都成了这样,那这个国家就算没了脊梁了。先秦儒家之所以后来被改造成为皇权时代的时髦的思想武器,那不是别人改造的,就是叔孙通这类人改的。就是这类人太多了的缘故。

章邯这个人,是个很有“反动”思想的人物。但是,大秦帝国倘若因他而不倒,他又何尝不是扶危持倾的历史功臣呢?

公元前208年初冬,当周文数十万义军打过来的时候,章邯正担任秦政府的“少府”一职。少就是小的意思,少府就是小的府,也就是小金库的意思。我们说,皇帝也是有私房钱的。国库里的钱他不能动,这些钱是各郡县缴上来的赋税,用于国家养军队、修长城和发给公务员。皇帝并不能把天下的赋税直接据为私有。但是,皇帝也直接占有一些良田,还有肥美的山林水泽,盛产木材、矿石、左口鱼和大闸蟹,都可以卖个好价钱。于是,这些宝地上产生的收入,全都进了皇帝的小金库。章邯就负责管着这小金库。因为是给皇上看钱,级别因此格外高,位列九卿。

小金库的钱干吗用啊?除了养活皇室,还有重要一项就是修阿房宫了。所以章邯可能也是阿房宫工地上的大工头。

这一天,秦二世急惶惶地召见大臣。他扶着桌案,花容失色,颤颤着叫:“你们都说是一些偷东西的盗窃团伙,怎么现在已经聚了数十万之众,密密麻麻已经压在骊山脚下,这完全是带有赤裸裸政治目的的造反啊!”

群臣都闭紧了嘴巴,噤若寒蝉。

章邯施礼举手说:“我可以发言吗?”

“好,请举手,对不起,请发言。”秦二世慌慌张张地说。

“据卑臣分析,如今周文的反寇有数十万之众,贼氛甚炽,其锋汹涌。我们咸阳有五万精锐的近卫军,而左近几个大县的武装,虽然战斗力颇强,但是有一定路途,已经来不及向骊山这边运动了。”

“是啊,是啊,”秦二世咆哮道,“都是你们谎报贼情,延误了战机。我一再强调求真务实,求真务实。让你们讲真话,你们就是不听!”

群臣都面面相觑。讲真话的人是有啊,现在还在监狱里坐着呢。

“难道眼下只能拿这五万人去打他那数十万吗?”秦二世头上出了汗,问。

“陛下不必躁急,好在骊山脚下,我们的人有现成七十万,可以动员。”

“什么意思,你是说谁?”

“就是那些搬石头、抡土锤的刑徒,都蛮有把子力气。只要陛下把他们赦为自由人,他们一定感恩戴德,替陛下驱驰,贼势可平。对他们来讲,打仗可比搬石头轻松。”

“那武器能准备好吗?”

“卑职亦掌管兵器制造,我可以很快地授兵(发兵器)他们,迅速反击周文。”

章邯手捧着赦书,往骊山去了。我们跟随着他的背影,一起来到骊山工地上来看看热闹吧。

骊山是个有名的地方,最早周幽王老大爷被犬戎揪着胡子,杀死在骊山。而蒋介石也曾在骊山被捉,至今留下一个西安事变的纪念物“捉蒋亭”。两千年前的骊山,则是一个血汗工场,有七十万劳改犯每日像工蚁一样在骊山繁忙着。

这些人犯的都是什么罪呢?

第一种,是比较严重的罪,比如集体盗窃,被抓住了,没得说,罚作城旦,劳改几年。他们穿着国家发给的工作服(叫做“赭衣”),暗红色,显眼,跑了好抓。有时候干活同时可能还要戴枷。

第二种是一些罪行较轻的。比如秦昭王时代有一个居民小区的人凑份子出了八头牛,杀了牛给生病的秦昭王祈祷康复。这违反了只有腊月祭祀才能杀牛的行政规定,于是罚每家缴纳两副作战用的皮甲。罚一副甲或者一只盾,是秦帝国律令中常见的处罚措施。这属于罚款。属于行政处罚中的一种。这总比刑事劳改强吧。

但是,遇上一些穷家,缴不出罚款怎么办呢?那就跑来干活吧,也去骊山。

我曾经去过骊山秦皇陵,看见博物馆里展出了一些刑徒死后的墓志铭。墓志铭是瓦制的,和尸体们埋在一起,总结了各个刑徒的“光辉生平”:他们通常属于后种情况,是犯了什么小错,被处以罚款。但是这家伙又穷,把家里的财产抵上之后,还是不够。从墓志铭看,有的人是差政府一千多个钱(指“秦半两”),有的人差七八千个,最多一个人欠了一万多个钱——鉴于这个人欠得最多,我们不得不公布一下他光辉的名字。他叫“小亥欠”,欠了一万一千二百七十一个钱。“亥欠”就是咳嗽的意思,所以他的名字可以叫“小咳嗽”。

不知道小咳嗽犯了什么罪,是养了性无能的牛,还是偷了什么值钱的东西呢?总之,家里财产不够支付罚款,全缴出来之后,还差政府一万多个钱。据当代学者估算,秦代一户五口之家的年收入约六千钱。

秦政府规定,可以用劳役来顶自己的欠款,这就是所谓的赎刑主义,是便于缓和帝国与民众之间的矛盾的积极措施。怎么个赎法呢?按秦朝《司空律》规定:每劳动一天折合八个钱,如果吃国家提供的工作餐,就才折合六个。男同志一天比女同志一天折合的多一点。也就是说,“小咳嗽”劳动六年,应该就够缴齐一万钱的罚款了。哈哈,就怕那时候,他累得变成大咳嗽了。

如今天下大乱,这帮人被解放出来,编成平叛军,他们作战勇敢,砍了敌人人头是可以折合成自由的。不知道“小咳嗽”是不是也编在了反击周文的平叛军里边了。

小咳嗽这天被“包工头”召集到工地边上,开始领武器。

这里要说说大秦帝国的武器。在后来埋葬小咳嗽的皇陵外围坟不远处,就是赫赫有名的兵马俑,迄今有四万多只箭头在那里出土。除了一枚是两棱的,其他全是三棱的,杀伤力更大。当小咳嗽从将尉手里领到了这种三棱箭,他发现,每个箭头都有三个弧面,而且三个弧面几乎完全相同,这种接近完美的流线型箭头,跟子弹的外形几乎一样,可以减低飞行过程中的空气阻力。而且有的弧面是带刃的,所谓“刃簇”,可以更好地切割人体。最奇特的是,小咳嗽可能没有发现,但是兵马俑馆导游的人告诉我们,这四万只出土的三棱箭头,居然都有“国标”标准:箭头底边宽度的平均误差只有正负0.83毫米。数以万计的箭头竟然都是按照相同的技术标准铸造出来的——虽然它们可能来自不同的工厂,生产于不同的时期。这样的好处就是:即便是不同工厂出产的箭产品,送到前线上去,战士们用起来也不会有的粗,有的细,有的是迷你的,有的像烧火棍。而都可以放在秦帝国制造的任何一只弓弩上,平稳地朝着敌人愤怒地射出去。这就是所谓的“互换性”。

我们有理由相信,大秦帝国建立了一个庞大完善的武器标准化制造体系。

兵马俑出土的箭有四万余支,除七支外,全属统一型号。都是三棱面箭头,对一百七十二支箭抽查发现,不同面的主要尺寸误差仅为几毫米。

箭头的批量很大,尺寸、形状和表面质量又达到很高的精度,这是现代即使高级工匠手工操作也极为困难的。所以,必须得是实现有明确统一的尺寸和精度要求,相对稳定的加工工艺、生产设备条件及严格的质量管理制度,才能保证到达如此效果。由此推断,秦帝国的机械工程已经达到了标准化程度,在制造工艺的标准化方面已具备相当的水平。这大约就是所谓秦代的“国标”吧。

由于铜箭头的几何形体及几何参数一致,就有了很好的互换性,放在任何不同弩机上均可发射。并在相同的弹射力下,有较为一致的射程和命中率。

而且,弩机的零部件生产,也是标准化的,做到了很好的配合精度和互换度。车辆部件也是如此。

接着,小咳嗽领到了寒光闪闪的青铜短剑。

秦王朝的青铜兵器也有专利技术。它的表面进行了铬化处理,形成十微米厚保护层。铬是一种极耐腐蚀的稀有金属,可以保证兵器不生锈。兵马俑的坑里出土了一些铜剑,虽然在地下度过了两千多年,但至今仍然寒气逼人、光亮如新。正是那种镀铬的十微米氧化膜保护着剑身不受侵蚀。这一发现震动了整个世界,因为在国外,直至1937年德国人才发明了镀铬工艺。须知,在地球岩石中,铬的含量很低,提取十分不易。而且铬非常耐高温,熔点大约在4000摄氏度。秦人是如何给宝剑镀上铬的呢。并且秦剑内部的晶体组织也非常致密,表现为剑身极为锋利,出土后依然可以一次划开十九层报纸(那就意味着对付一般的皮甲没有问题了)。

战前,章邯将军对小咳嗽等刑徒们进行了简单的培训:“你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些青铜的东西,捅到进犯者的肚子里去。但是我一定要提醒你们,捅进去以后,必须立刻搅动,搅断他的肠子和五脏,否则你本人就会以同样结局告终!”——在当时,矛的矛头或者戟尖,上边还开有血槽,用于更快地给受伤者放血。血流出去得又快又多,对方的体力和战斗力才能迅速归零。否则,他会反咬你。

于是,小咳嗽挎弓负箭,披甲荷戟,跟着章邯将军,伴着几十万刑徒版的临时政府军杂沓的尘土飞扬的脚步,朝着骊山脚下周文的数十万反政府武装开奔过去了。当时正是初冬天气,来自西北的大风烈烈奔涌。冷风把人敲打得好像冷铁桶。小咳嗽侧望了一下两旁,淡淡的冬日阳光的翅膀扁扁地穿梭在树丛中。

但是,秦军队伍中的盾不是很多。盾和头盔在兵马俑里都很少见。也许小咳嗽他们只想进攻,不想防护吧。

下面说说起义军的武器。周文的武器装备其实也并不差,史书说他拥有战车一千乘。须知,战车是极为奢侈的东西,有战车,就一定也有矛戟箭矢这些小零碎。

起义军一定是从沿途秦郡县的武器库,捞到了武器和战车。还有,章邯形容起义军的时候,用了一个词“众强”,又多又强,可以推测起义军并不是破破烂烂的一群难民。实际上,史书说:“(周文)行收兵至关,车千乘,卒数十万。”兵和卒两个字,表示他的军队主要是从各郡县收编的县兵。当时各郡县杀其长吏以应陈胜者甚多,这些郡县的地方武装就被收编起来了。所以这数十万人不是农民军或难民军,他们很多应该是从各郡县收编的县兵。

但是,数十万人的大会战,关键靠的不是武器装备,不是勇气,也不是地利,也不是政治主张,而是主将的指挥才能。来不及再比较了,杀戮要开始了,像一场雪总要在特定的季节飞来。雪和战争总是人类的永恒主题。骊山大战,双方各自投入数十万士兵,尘土冲天,呼号动地,流矢如雨,人命的牺牲因近身肉搏而迅速与时间的流淌构成函数。

周文的指挥能力远逊于章邯。他带个万把人也许还可以,而现在是数十万人。历史上能带数十万人的没有几个,白起、王翦算是俩,能带六十万人,其他诸如刘邦才只能带五万人。所以,起义军虽然人数众多,但未能形成有效组织,被章邯打得头晕脑胀,节节败退。终于,周文军伏尸数万,破车以千百数。周文被迫败退出函谷关。

接着,在函谷关外的曹阳亭(今灵宝县境内),周文收集散兵,缓了两三个月的元气。我们有理由猜测,利用这两三月的时间,章邯已经调集了咸阳地区各县的正规秦军,而以小咳嗽为代表的“刑徒族”临时政府军则可能因为颇多掉队和开小差逃亡者,不复成为秦军主力。随后,章邯用以南征北战的大军,都以正规的关西秦军为主力。

伴随着正规秦军的出关集结,周文终于痛尝了正规秦军泰山压顶、无坚不摧般的战斗力,司马迁记载周文在曹阳亭又一次被打败,周文向东退至渑池。才安顿了十余日,被衔尾追来的章邯再次击败,这次是被“大破之”,人马死亡遍野,几乎悉数被歼。

周文拔出宝剑,看看麾下将官死得也差不多了,在焚烧了一切身边可以焚烧的宝贝之后,天又索索地下起冻雨来,他悲怆地望着冬天有气无力的斜阳(也怪了,下雨还出太阳),自刭了。流血含着恨意,蜿蜒了两三步,满是楚人功败垂成的遗恨。

楚人与秦人在六国统一后又爆发的这一次大比拼,再次以楚人的失败告终。

追亡逐北的章邯,坐在辚辚向东的战车里。车厢外连连闪过中原猩红的梅花。

因为是冬天,身边的黄河水清澈了许多,在东一片西一片的残冰下面,河水流着,呜咽着。雪盖在冰上,水从冰隙间现出清泠的光。

章邯这人是管理小金库出身,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喜欢把一切都登记在账。于是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副“扑克牌必杀令”,这是他精心编制的账目。他把这副扑克牌发到每个士兵手里,要求“meet and kill”——遇到就干掉。

打开这一副充满死亡暗示的扑克牌,发现高居其上的造反家尽是楚人。如下:陈胜:红桃A(老大,今安徽北部与河南接合部一带人,现据陈城)吴广:梅花A(假王,今河南省太康县,现攻荥阳)周文:方片A(陈人,今河南省淮阳县,现已在渑池兵败而死)项梁:黑桃A(在吴地活动,今苏州,以响应陈胜)葛婴:红桃K(今安徽省宿县符离集一带人,因违背陈胜节制已死)武臣:黑桃K(陈人,今河南省淮阳县,受陈胜节制,现据河北赵地)宋留:红桃K(今安徽省滩溪县临涣集一带,陈胜部将,现攻据河南南阳)蔡赐:梅花K(河南上蔡人,现为陈胜的上柱国,封房君,就近陈胜布置)秦嘉:黑桃Q(江苏北部宿迁人,活动于苏北,略不受陈胜节制)召平:红桃Q(江苏北部扬州人,现据扬州,受陈胜节制)邓宗:梅花Q(今安徽省阜阳县一带人,陈胜部将,徇兵淮南)周市:方片Q(陈胜部将,徇兵山东)邓说:黑桃J(河南阳城人,陈胜部将,现据河南郏城)吕臣:红桃J(陈胜部属,苍头军将官,据安徽界首)张贺:梅花J(陈胜部将,驻兵河南陈城西)田臧:方片J(吴广部将,攻河南荥阳)此外,还有伍徐、朱鸡石、董、丁疾、郑布等人,是各路杂牌起义军领袖,皆为安徽人,他们与其他大量楚地起义军一样,略受或略不受陈胜节制,分享了J以下的众多扑克牌。

总的来看,这次秦末大起义,主体是楚人——但不是湖北地区的老牌楚人,那里被秦王国吞并得早,秦化得好——而更多是安徽、江苏一带楚王国的末期统治地域的人(埋着潘多拉盒子的淮泗地区)。

章邯号称屠夫,这副扑克牌中有名有姓的家伙,几乎没有一个能逃脱章邯的屠刀。当方片A周文死了以后,接下来就是梅花A吴广了。

吴广这时候正待在函谷关以东,围攻函谷关以东的重镇荥阳城。吴广死活不能攻破荥阳,因为荥阳城里的郡守是李斯的长子李由。吴广浑然不知章邯已经出函谷关到他身后给他收尸来了。

据吴广的部将在一次不扩大会议上发言,吴广最近犯了“骄”的毛病。

“骄”,在古语里,不是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意思,而是有功、有恩于别人而希求别人谄事的意思。比如三国演义里的许攸,献计帮助曹操取胜,自此到处嚷嚷:“若没有我许攸,你们占得了这冀州吗?”最后被许褚一剑砍掉了脑袋才舒服。这就是“骄”,自以为有功于人、有德于别人,别人依赖你,于是意气骄人,摆出希求别人依赖奉承的样子。

“骄”,必须是有一定资本的,比如有恩德于别人,我给了你们饭吃,像上边说的国君对于大臣。“骄”的对立词是“谄”。“贫而无谄,富而无骄。”

吴广就是这样的,因为他参加革命早,资本很大,当时他奋尔夺过将尉的剑,反刺死了将尉,为革命砍出了第一刀!从此,他的手就宝贵得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这宝贵的、珍贵的为革命砍出第一刀的手,光凭着它,我就该受着起义队伍上上下下新新旧旧全体人五体投地的拜服——“谄”。

总之,吴广总是对新旧将卒们摆谱。

部将田臧说:“这样一个骄的家伙,自以为他的资格大得像天,我们提点合理化建议,他能听吗?他肯定偏要逆着我们的意见走!而他其实又根本不懂打仗,譬如他在这里督着我们死攻荥阳城,长期消耗义军有生力量,就是军事上的一种僵化愚蠢决策,最终是耽误了大家。我们不如杀了他,好顺利推行我们的计划。”

其他部将说:“您什么计划啊?”

“诸位,屠夫章邯的数十万秦军,已经在渑池把周文吃掉了。而我们所攻的荥阳城距离渑池不过一二百里,章屠夫旦暮之间即能赶到。可是我们的梅花A吴广将军督着我们在荥阳城下傻傻地玩命攻了半年了,士兵死伤惨重,一旦章邯从背后摸来,给我们来个向心合围,中心开花,那我们岂不全升天了!”

“那怎么办?”

“我建议,把精兵主力迅速从荥阳城下脱离,择有利地形迎击章邯军。不过,吴广是死活不会批准我的合理化建议的,非得拿着我们的性命去撞那没用的荥阳城。所以我准备今晚就去结果了他的性命,这也是为了救咱们几千上万弟兄的命。”

众将一致同意。大家认为,在某种意义上,吴广就像一座房子的电路保险丝——让保险丝熔断总比让房子烧毁要好。

众将招来了一个当时负责“办证”的人——就是制作各种古代假文凭、假证件的人,给他二十块钱,让他办了一个假的命令书,然后盖上陈王胜的大章,内容是大骂吴广。田臧等人就拿着这个假证去找吴广去了。

吴广现在担任假王——当时假的东西也比较多。所谓“假王”,就是当陈胜不在的时候,他就是陈胜一样的王。陈胜这么做的用意,是怕诸将反自己,所以派假王去监军。

吴广正在帷帐里吃麻花(当然也许是吃别的东西),田臧踏进来说:“假王同志,现在真王给你发信来了。你自己看吧。算啦,还是我念给你听吧:‘假王吴广,一贯骄妄,不知兵权,偏揽军事,不听将议。今特命田臧诸人合力诛吴广,献首陈城,不赦!’落款是——陈王胜!”

吴广哇哇大叫:“不可能的,你们……我看谁敢?!田臧,你有种,你过来砍我!哇!真敢砍我——哇!啊——”

吴广脖子上喷薄着血沫,倒下了。在他的弥留之际,不知他是否恍惚又看到了自己当年笼着篝火,在土祠后面喊“大楚兴……inginging,陈胜王angangang……”的时光了。那是多么好的一个起点啊。多美的一个夏夜啊。

吴广临死,大约望着天空,还喃喃地说了这样一席话:“我要去见上帝了,这样也好。如果我能见到上帝,我要问他一个问题,那就是大楚到底会不会兴。如果他时间多,我还想多问一下,就是我怀孕的媳妇……算了,我还是只问第一个问题吧。”

他临死想的还是革命啊。

人民起义的大领袖,梅花A,一位豪杰,吴广同志,就这么死了,没有死在杀敌的战场上,而倒在部属的剑锋下。看来,“骄”字真是害死人啊。

如果不是他“骄”得没法商量,下属也不会被逼急了要杀他的。

田臧等人看着吴广慢慢地断气了。

接下来就是该如何通知给陈胜。

当时没有照相术,要想证明一个人死了,只能很不恭敬地把死者的脑袋切下来,然后上上漆(这样漂亮一些,还不容易坏)。于是他们把吴广的脑袋切下来,上上漆,然后派人送给了东南二百多公里陈城里的陈胜。红桃A陈胜这时候还是完整的,看见梅花A吴广只剩下一个脑袋了,孤零零地摆在匣子里,像一个正在思考问题的哲学家。

陈胜又惊又喜又惧。惊的是,假王吴广是自己派去监督西线诸将的,诸将居然敢不请示自己而擅自杀掉他,说明自己的威信以及那一套监军系统,开始有点不灵了;喜的是,梅花A死了,自己这红桃A就更是数一不二的大牌了;惧的是,田臧他们居然敢杀梅花A,就保不齐什么时候也敢杀我红桃A。

大敌当前,陈胜觉得必须安抚田臧,于是终于做了一个正确决定:不追究田臧的责任,反而任命田臧当自己的令尹,掌上将大印,全权抵挡章邯的兵锋。

于是田臧主动率部向西迎战章邯,与章邯激战于敖仓。章邯果然是一个兵家奇才,经过一番史料失载的砍杀,大破田臧军,将田臧(方片J)斩杀于阵前。田臧的溃军向荥阳城下收缩,章邯踵随其后,大破义军于城下,解荥阳之围。田臧的部属李归等将官(都是梅花9、方片9级别的)不能抵挡章邯的兵锋,全部在城下战斗中牺牲。

在荥阳城内指挥守御的秦长官,李斯的儿子,三川郡郡守李由,长期顶住了吴广、田臧的围攻。如果不是这样,吴广和周文都滚入函谷关的话,那可真够章邯受的,也许骊山大战的结局,就逆转了。所以,李由对于秦帝国,功不可没。他的功劳,基本上相当于汉朝七国之乱的时候,梁孝王长期顶住攻击开封的叛乱军队,给周亚夫的反攻创造了时间和空间机会。尽管如此,赵高后来还是强词夺理地以“作战不利”来诬陷李由,以达到诮责并扳倒李斯的目的。

梅花A吴广、方片J田臧、以及几个9,章邯用红笔把它们从扑克牌中勾掉后,基本肃清了函谷关以东的临近地区。

但,黑桃J邓说还在河南郏城(三川郡辖区)内孤零零地死扎着呢。章邯觉得邓说已是瓮中之鳖,不肯大驾亲征,只派部将将其击破。邓说只身杀开一条血路,向东南二百多公里处的大本营——陈城逃遁,投奔那里的陈胜。陈胜看邓说丧军而还,于是把他诛杀正法。章邯笑嘻嘻地把黑桃J邓说也勾销下去了。

于是,章邯向东南方向的陈城移动,半路抵达军事重镇许昌,将据守许昌的义军将官红桃10伍徐击破。伍徐下落不明,其部下向东南溃散至陈城,准备掀起惨烈的陈城保卫战。

陈城相当于陈胜的都城,是革命的大本营,陈胜不敢怠慢。他命令蔡赐(梅花K)布置防御。蔡赐爵号是上柱国,楚国的上柱国相当于中原诸侯的相国,是K级大牌,他登城组织守御。但见章邯大兵铺天盖地。

陈城是原来陈国的都城,是百年老城。但是秦始皇在统一六国后,怕天下再次陷入地方混战,除了废除了一切诸侯,还把诸侯国王可以凭守割据的名城都给堕毁了。这就是所谓的“堕名城”。所以陈城的城墙,也许并不如从前那么固若金汤了。

已经来不及想了,章邯命令秦军举着大盾牌做成一面墙,以抵挡城上的抛射武器,开始攻城。秦军隐藏在大盾牌后面,慢慢推进,一直逼近陈城墙根基。盾牌后的秦兵开始往地下挖掘,往城里打洞。秦军从城底挖,从城顶爬,上下作业。梅花K蔡赐不能阻挡,终于城破而死。

在最初,陈胜占据陈城为王的时候,孔子的第八代孙子孔鲋,也抱着祖传的青铜礼器,跑来加盟革命。陈胜看看没有太适合孔鲋当的官,就让他当了博士,职责是随时准备回答陈胜提出的各种光怪陆离的提问。有时候,孔博士也主动抢答问题。他对陈胜说:“我读书很多,看过兵法,兵法有云,不恃敌之不我攻,恃吾不可攻。”意思是,不要把宝押在敌人不来攻打我们上,而应该主动加强自己,让敌人打也打不过我们。孔鲋的意思,是提醒陈胜加强陈城地区的战备工作。

但是陈胜看见周文等诸将朝着四个方向攻城略地,异常风顺,就有了轻视秦帝国的心思。他觉得没必要把陈城修成军事堡垒,而是大修了很多享乐的宫殿。他对进谏者孔鲋说:“寡人管着军队,下边的将领如狼似虎,先生就不用操心了。”

果然,秦兵急促动员,组织大规模反击,周文等人一败涂地,陈胜因为缺乏事前部署准备,被章邯打得措手不及。不但丢了陈城,孔鲋也在城下被乱军杀死。

陈胜见老窝陈城丢了,惶惶出走,蹿进陈城以西驻扎的一支义军——梅花J张贺的兵营里,与章邯再次邀战,再次被大破,梅花J张贺败死。

接下来,陈胜居然找不到任何一支救兵——都是因为陈城地区兵力布置太空虚了,而诸将们都分散到遥远的四方,撒出去圈地去了。陈胜分散用兵、急于进袭咸阳,大本营不牢固的战略错误,如今结了苦果。

陈胜于是就剩一个光杆司令了。看看整个河南地区已经没法待了,他只好坐上一辆马车,向东南方向逃遁一百多公里,进入安徽地区(往回,朝大泽乡那个方向去了)。

给陈胜开车的司机,名字叫庄贾,由于是给领导开小车,级别也比较高,在扑克牌上排名梅花4。他瞥见陈胜坐在他身后,随着车子的颠簸,摇摇晃晃,呆望着前方。庄贾心想,这位伟大的赫赫有名的起义家,还不是跟其他人一样,一个骨瘦憔悴的脊椎动物而已,而且脑袋已经不稳了。

梅花4庄贾正在胡思乱想,陈胜从后面对他说:“咱们不能再往前走了。你下车看看,淮北这里的情况怎样,有没有我们的人?”

庄贾下去观察了一下,不一会儿就匆忙跑回来,用食指和中指做了个“V”的手势。陈胜高兴地说:“我们胜利啦?”

庄贾说:“别胡扯了,我的意思是,就剩咱们两个了!”

“啊?那该如何是好?”

“这样吧,我已经想好了。不如我杀了你,然后我跑去向秦军请赏,这样就可以避免咱俩同归于尽啦。”

不等陈胜分说,庄贾一头扑向陈胜,陈胜慌忙拿起自己的大印来自卫。两人像两个细肢昆虫那样打了起来。庄贾是赶车的,经常扯弄牲口,力气相当于半个牲口,很快把陈胜扑倒,用马鞭子紧紧勒住陈胜的脖子。陈胜则用后腿猛踢庄贾的肚子。

马车上的马儿都奇怪地看着这两个人类。左马好心地提醒右马说:“尽量躲远一点啊。车上这两个人突然惊了,小心他们踢到你!”

最后,战胜的庄贾,把断了气的陈胜的尸体载在车上,跑到附近的秦军兵营里请赏。

秦兵打开扑克牌,把红桃A的那张,比到陈胜的脸旁边,没错,就是他!

一代骄子,中国历史上第一位人民大起义的领袖,一代豪杰,陈胜同志,就这样哀凉地死了。红桃A的扑克牌上,沾染了一缕他嘴角殷红的血。当此之时,正是腊月,天似乎飘起了雪花,雪花很细,洋洋洒洒,沾衣就化。每一粒雪花都是那么柔美,它差不多柔美得禁不起在稍大的一点风里飞翔。但它是阴冷的。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在雪的阴冷中化为无形。

一切都陷入雪压之后无缝可寻的绝对平静里了。

大地上触目悲感,人生略无欢情。

在最初,人们普遍认为:敢与秦军作战,不是疯子就是傻子。而陈胜、吴广敢为天下,真是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他们的勇气,极大地鼓励了后进的各路英豪。史书上说,陈胜作为俊雄豪杰建号一呼,天下之士云集雾合,鱼鳞杂沓,烟风至起,终于把大秦帝国给搞颠倒了,这都是陈胜“一夫作难”的首唱效应。陈胜就是当时的超级女生。他也因此赢得了诸如刘邦、项羽的崇敬。

至今,大泽乡的人民还都深深怀念着陈胜——譬如在陈胜第一个攻下来的蕲县县城入口处(下辖大泽乡),坑坑洼洼的城关县道上,我看见一个破破烂烂的几平米的农民作坊,门口插着“陈胜涂料厂”的牌子,这是我入蕲县地区开车看到的第一个有关陈胜的地标,很有农民的创意。

公元前208年以后的若干年,当宝贵的胜利终于来临,陈胜被他的崇敬者们埋葬在了安徽芒砀山县——距离大泽乡不算远,并且得到了一个“隐王”的谥号,意思是“哀伤的王”。陈胜最终实现了他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理想,在地下当起了“隐王”。

刘邦还特意把三十户人家安排在陈胜墓边,从事守墓和四时祭奠工作。所以,在地下当隐王的陈胜,一直有猪肉和冷酒摆给他吃。西汉二百年都是如此。至今,芒砀山南侧山脚还有陈胜墓,碑上有郭沫若题词“秦末农民起义领袖陈胜之墓”(农民起义领袖之称是不恰当的)。

陈胜在地面当真王——“陈王”的时候,虽然一共只有六个月,从夏季到隆冬,但住得非常阔气,待遇高极了。他给自己修了一个宫殿,殿宇巍巍。这一天,宫门口有一帮农民朋友——郭沫若所规定的,陈胜所应该代表的农民阶级的朋友——来找陈胜。他们嚷嚷着:“我们要见陈胜,我们要见陈胜!”

传达室穷凶极恶,说:“先不着急见,先把你们抓起来再说。”(这算什么“代表”啊?)

农民朋友们极力反复自辩,一边叉开双手和对方摆过来的绳子相抵抗。他们拼命自辩说是陈胜少时做“佣耕”时伙伴,也跑来弹冠相庆的。他们说:“当时,我们和陈胜一起正在自然界里给庄稼苗粪。陈胜突然对我们说,等他富贵了,他一定不会忘了我们的。我们就笑他,说他是个土地硬件维修工程师,能有什么富贵阿。他说,凤鸟上击九千里,满眼高天大地,粪田之燕怎么能理解它呢?现在他果然富贵了,我们这些粪田之燕特来找他,哈。”

传达室如狼似虎:“算你们能讲,今天饶了不捆你们了。”

“什么意思啊?”

“算你们运气好,你们快走吧!”

“我们想请您进去通禀一下,也许陈胜会愿见我们的,可好哇?大哥!”

“想得美!今天不捆你们已经算你们运气了。你们快走吧。知道不知道,政策规定,叫花子和衣冠不整者不得入内!走开!快走开!”

几个农友面面相觑,说:“那,我们还是到街上去想办法去吧。”(见都见不到,甚至还要“缚之”,这算什么“代表”啊。所谓代表农民阶级,不过是郭沫若一相情愿地硬贴标签罢了。其实陈胜不是农民,起义重点在于复国,也不是解决农民推翻“地主政权”。他代表和围绕他的是一帮三老、官吏、豪杰,他们商量复国还是复立“地主政权”的国)

于是他们相携跑到街上。不久,陈胜出来下饭馆了。这帮人动作慢了一点,没来得及靠近,陈胜的辚辚高车就已经开过去了。

但是大家没有失望,等陈胜吃饱喝足从饭馆出来,一帮农友们已经占据了有利地形,遮道而呼:“等一等,等一等,车上边的老总,往这边看啊!我们是……啊……喂!喂!啊……”

陈胜发现是一堆叫花子在喊他,叫花子们排着队,好像一帮追星族那样堵着明星的车,陈胜心里很高兴,就手抚着肚子,对副官说:“你下去给这帮叫花子弄几份珍珠翡翠白玉汤吧。”

副官说:“为什么啊?”

“好让他们快些散开。”

副官下去,正要把吃剩下打包的盒饭分发给叫花子。叫花子们纷纷大喊:“不要珍珠翡翠白玉汤。不要珍珠翡翠白玉汤!是我们啊,陈涉……我是王麻啊,以前的地球硬件维护工程师啊!你看看啊!”

陈胜恍然明白了,露出高兴的神色:“原来是以前的同事啊。”俗话说,他乡遇故知,富贵须还乡,在故人老乡面前才最能显示出自己的事业有成啊。

陈胜赶紧把“工程师”朋友们请上车。这帮人被他车上的豪华饰件惊得目瞪口呆,陈胜笑吟吟地欣赏着他们发傻的样子。副官说:“你们不要乱动,那是安全气囊,小心弹出来——说你呢王麻。你自己按一下这个钮,怕冷的话,屁股下面的坐椅就可以自动加热。”

王麻们全都目眩神迷,从头顶到屁股,都晕菜了。

王麻们直着背,坐着车,张着嘴,流着哈喇子,开进了陈王的宫殿。他们东张西望,油然产生了一种北京人在纽约的感觉。但见陈胜所居住的世贸大厦,殿宇何其雄峻,栋宇巍峨,面积磅礴,在中间夹着的是时代广场,这是陈王胜接待外宾的地方吧。而往后边去的中央公园里,有很多娘娘贵妇人们在遛狗、裸奔或者日光浴。许多阳光像漏了的水,从荫翳的殿檐角间大把大把泼下,王麻们被奢华的王宫阳光殴打得死去活来——似乎宫殿间的阳光比外边也更灿烂。他们看见殿宇内外都饰以繁复的帷帐。

众所周知,当时没有玻璃,甚至没有窗户纸,怎么防止古代的苍蝇钻进来呢?或者怎么防止别的古人们拿着望远镜进行偷窥呢?古代的有钱人有办法,他们把窗上挂了细纱,叫做帷,冬御风寒、夏挡蚊蝇。而床的四面则封以帐,以防蚊子。级别高的人,不但用丝帐围住床,连办公吃饭的桌子,也用丝帐围上,那就叫“幄”了。人和桌子就待在“幄”里,守着暖炉——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大约就是这样的感觉吧。在幄里想问题,不易被蚊子苍蝇干扰,难怪能决胜千里之外呢。而高级别的人出行,也要用紫幄在露天里罩着他。陈胜大约就是每天都用丝帐罩着走在去上厕所的路上吧。

这还是当初那个“瓮牖绳枢之子”吗?!农民朋友们不禁高声惊呼:“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这是一句著名的成语,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哇塞!陈胜——陈王胜——大款胜!……你真深啊!”深就是高大深邃的意思,是原文的“沈沈”,通“深深”,形容宫殿崔峨。“夥颐”就是“哇塞”,而且不同的是,“夥颐”还带有多的意思,是楚人的方言——总之不好翻译。“夥涉为王”遂成为当时秦汉时期的一句成语。

这帮农民朋友被陈胜留住下来之后,不但不怎么感谢陈胜,反倒极力给陈胜到处爆料。他们逢见宫廷里的人,就嚼舌头说:“陈胜少年的时候,穿的是露股装,跟狗抢过食,还背着他的小妹妹要过饭!”

这些超大无耻传声扩音喇叭把陈胜气得够戗,正好身边有个马屁精进言道:“留着这帮人在宫中到处妄言,对您的威信可不利。将来谁还会相信您是上天的选民,‘鱼腹丹书’、‘篝火狐鸣’,这些包装全被他们拆穿了。”

马屁精的话确实说在了点子上。在当时,干什么都讲出身,这是一贯的社会传统,所以,佣耕朋友们散布的那些“谣言”,对陈胜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它揭了陈胜的老底。陈胜怒了,于是把这帮老乡,都杀了。打人怕打脸,骂人怕揭短,影星怕被传是拍三级片的出身,革命领袖怕被说成是人。他们总要被说成是天煞星下凡、青蛇赤帝才好。

杀了这些佣耕朋友以后,司马迁说,“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那就是说,在陈王宫里,还有一批“故人”,这批故人是亲陈王者,为他谋划奔走的。那么这些“故人”是不是农民呢?回答应该不是,因为他们不曾说陈胜曾经种地的事,也不曾被陈胜杀。那么,如果这些“故人”不是农民,那作为与之对应关系的陈胜,是不是农民呢?那就应该也不是了!

这是推论陈胜不是农民的一个重要证据。

而且,如果陈胜起义前夕是农民,那他的农友在九百人里必然有,早知道他是种地的了,这些早期的佣耕朋友过来说他,何至于要专门去杀呢?

种种迹象证明,陈胜少年一度为佣耕之后,壮年之后开始游走社会诸层,不再是农民,他结交了各类贤俊“故人”,这些人在陈胜起义后迅速加入陈胜班底,忠于陈胜而且颇有能力,构成了陈胜呼风唤雨、统治全军的“亲陈胜者”,是他的核心小集团成员,有的还外出做了将军或者监军。

但是这帮人兔死狐悲,看见陈胜这么同苦而不能共甘,大有勾践之风,而且陈王也越来越骄奢了,于是纷纷找机会溜去。从此,陈胜身边没有贴心人了,没有精忠能干的心腹人了,陈胜成了光杆司令,只能勉强遥遥地节制着那些面附心不附、各怀其心的诸将们了。陈胜之败,乃至最终凄惨地被叛徒谋杀,岂不指日可待。

也可以这么说,如果陈胜胜利了,他以后也一定是个很独裁的王或者帝。

潇水附记:陈胜失败的原因

陈胜首先是输在了一个“私”字上。

陈胜在起义时喊出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听上去发聋振聩,实际上不够高拔,反映出他的主要个人动机,是追求当“王侯将相”,所谋的是一种“私”的东西。他在“革命”过程中,没有类似“均田地”那种为农民求利益的口号,而是以替六国复国作为政治目标和行动指导,一度号称“大楚兴”和“张楚”,替楚国复国的意思,但是他实际上没有彻底贯彻这个政治目标,表现为不肯封立楚王族的后人,反倒杀了楚王族的人。所以,他所能号召大家的,只是一个“谋求王侯将相”这样一种去当官发财、私心勃勃、不够崇高的东西。

陈胜年少时曾因不能富贵而浩叹,他在田头怅恨久之,仅仅因为自己不能富贵。两千年后我们看他,仍然能从他这个剪影中感到压抑,感到他被自己的私欲压迫得那么不开心。他实在是个“私心”和“私欲”很重的人。而这样的人是不适合做领袖的。因为你的私心和私欲太重,就会和别人的私心、私欲相碰撞,就会有矛盾,别人就会脱离你,你就当不成领袖。当领袖,要有容乃大才行,要有刘邦那种豁达,主动与别人共享利益的观念。而且,推翻秦王朝这样的大事,更要有一种为公奋斗的政治大目标、大口号(或者是为农民利益,或者是为六国利益,但是他都没有落实,前者未见他触及——他也并不代表这一利益,后者则很快变形)作为纲领的。

现在,再返回去看陈胜杀佣耕朋友的事,也就不觉得奇怪和突兀了。问题也是出在了一个“私”字上。

作为一个“私”字当先的人,把别人的性命看得并不重要。

一切围绕自己利益转的人,不免要杀别人。总是顾及着自己的利益而杀别人,最终会把自己搞得众叛亲离。不是吗?那些在陈胜身边出谋划策的故人以及诸将,踩着大嗓门老乡们的血迹,纷纷离他而去了。

最后,在众叛亲离中,他终于被身边一介小小的车夫,轻易地杀死了。这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人民大起义的领袖的最终结局。

从技术上来讲,陈胜的部将无能也是个大原因,周文、吴广都不是章邯的对手,没有项羽这样的雄人。

但是,问题还不在于这些诸将无能,更严重的是这些诸将对陈胜“不亲附”。众将不亲附的原因是什么呢?司马迁给了清晰的回答。

司马迁说,陈胜任用朱房为人事主任(中正),胡武为考核专员(司过),这两个位置就是专门为了跟诸将过不去而设,用于考核和纠察诸将。这两人都是整人专家,善于“苛察”,是凡他们不喜欢的将官,就都自行打掉之,根本越过司法机关。而陈胜信用这两个人,自然引起诸将不满。

陈胜对于战胜略地回来的诸将,还特意找他们的微咎,捏造他们的罪名,把他们杀了,目的就是怕他们力量强了而反自己。“诸将多以谗毁得罪诛。”

陈胜是糊涂吗?不是的。

陈胜这么做,还是出在了一个“私”字上,唯恐自己的权力利益被下面人侵夺。

诸将不亲附的局面,走到了极端,就变成了这样:以武臣为代表的陈胜诸部将,鉴于陈胜有拘杀诸将的行为和癖好,以及其他原因,居然拉着枪杆子脱离了陈胜,另外自立为王了。他们随后不肯发兵配合周文、吴广军队的西征,也不肯对章邯围击下的陈胜施以援手,直接导致了起义力量的大分裂。

有人看到这里会说:不对!陈胜手下的那些部将们,问题就正出在他们身上。他们本来就是分裂主义者,都打着各自的小算盘,本性就是搞割据,各自为政。所以他们才纷纷脱离陈胜的节制,自立山头。

呵呵,在我看来,与其把大失败的原因归罪于这些部将们没有组织性和大局意识,一味破坏和分裂革命形势,不如把它归结为陈胜的领导力不足。

试问,为什么到了刘邦时期,天下的诸侯,却都肯跟着刘邦走,而不闹分裂呢?

陈胜作为秦末大起义的领袖,他的私心和专制,是导致起义力量分裂和失败的重要原因,这就跟太平天国领袖洪秀全的专制与猜忌,导致了太平天国运动的分裂和失败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