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司马懿之心难以捉摸
司马父子成为曹魏政权掘墓人,经历了一个演变过程,而曹氏父子恰是促成者,历史仿佛在开玩笑。扫却玩笑的迷雾,看一看司马懿那一颗难以捉摸之心,比指一指司马昭那一颗路人皆知之心,对于后世人更具吸引力。那也是另外一种“黄天”代替“苍天”,无关乎宿命。
汉语成语“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典出于三国后期,事见《三国志·魏书·三少帝纪》裴注引《汉晋春秋》。曹魏高贵乡公曹髦在位的甘露五年(260),这个时年20岁的傀儡皇帝眼见威权日去,不胜其忿,乃召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面见,对他们说:“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吾不能坐受其辱,今日当与卿自出讨之!”其背景在于,嘉平六年(250)时任大将军司马师擅权废齐王曹芳,另立曹丕的孙子,东海定王曹霖的儿子,时年14岁的曹髦继位,改元为正元。正元二年(255)司马师死,司马昭继任大将军,录尚书事,同其兄一样专擅军政大权,儿皇帝曹髦无非一个摆设而已。到甘露五年,司马昭任相国,封晋公,加九锡,权势尊显已可与建安末年的曹操比拟,业已成年的曹髦于心不甘,意欲有所作为。王经劝阻说:“今权在其门,为日久矣,朝廷四方皆为之致死,不顾顺逆之理,非一日也”;倘若“欲出疾而更深之”,势必“祸殆不测”,因而“宜见重详”。曹髦不听,决计起事。王沈、王业向司马昭告密。于是乎,由中护军贾充、太子舍人成济出面,将曹髦杀于南阙之下。随即另立曹操的孙子,燕王曹宇的儿子,常道乡公曹奂为帝。那就是曹魏政权的末代皇帝魏元帝,在位仅六年,到咸熙二年(265)就禅让给司马昭的儿子司马炎了。
正如王经对曹髦所说,司马氏“权在其门,为日久矣”。溯流竟源,要追到司马懿。司马懿(179—251)字仲达,河内温县(今河南温县西南)人,出身于一个累世二千石的地方豪族世家。其父司马防,东汉末年任尚书右丞,曾举荐曹操担任北部尉。曹操称魏王不久,特将司马防请到邺城,设宴欢饮。席间曹操问道:“孤今日可复作尉否?”司马防率尔回答说:“昔举大王时,适可作尉耳。”曹操大笑,对司马防引荐自己步入仕途的铭感之情,尽在如实对答和开怀大笑之中。有这层特殊关系,司马防本人以及其子司马朗(懿之兄)、侄司马芝(懿之堂兄)都先后投靠曹操,并得到重用。《晋书·宣帝纪》记载,司马懿年轻时就“聪亮明允,刚断英特”,被当世名士杨俊、崔琰誉为“非常之器”。陈寿为晋臣,撰《三国志》不敢犯讳给司马懿及子、孙立传,但在《崔琰传》里,也提到崔琰曾对司马朗说:“子之弟,聪哲明允,刚断英特,殆非子之所及也。”司马懿早年曾在本郡作过郡吏,直到建安十三年(208)曹操任丞相后,时年30岁了才被辟为相府文学掾。在曹操身边,他得到迅速提升,“迁黄门侍郎,转议郎,丞相东曹属,寻转主簿”。(见《晋书·宣帝纪》)东曹属主管人事,主簿综理相府庶务,都属贴身秘书性的亲重职务。
然而在曹操时期,或许智囊团的杰出之士太多了,司马懿虽然时有建言,却并没有表现出多少“非常”之处。建安二十二年(217)曹丕立为魏太子,曹操任命司马懿为太子中庶子,那是一个掌管太子宫禁侍卫的重要职务,从此让他成为曹丕的“四友”之一(另三人为陈群、吴质、朱铄),仕途进入了关键转折点。建安二十五年(220)曹操一死,曹丕继位为丞相、魏王,立即封司马懿为河津亭侯,转任丞相长史,相当于今之总理办公室主任,上了很大的几步台阶。
历来封建帝王将相身边的亲信,升宫致显都比别的人方便,司马懿在曹丕时期,自然进入了“进步”(当今中国官场术语)快车道。曹丕当丞相、魏王不久,又委任司马懿为督军御史中丞,那是一个临时设置的权要职务,相当于后来历代的监军加今之中央特派员,让他以“御史中丞”身份代表曹丕,行使监督领军将帅的重要权力。司马懿及时抓住邀宠效忠良机,凭新任要职联络一批朝廷大臣上表劝进,仅止过了17天,曹丕便接受汉朝末代皇帝刘协的“禅让”请求,实现父亲曹操的遗志,成为魏国开国皇帝。这样的翼戴之功,使他进一步博得曹丕信任,跻身成为当朝心腹重臣之一。黄初五年(224)曹丕出征东吴,即任用司马懿为抚军大将军、录尚书事留守许昌,代其统摄后方的行政和军事事务。到外地出巡,也让司马懿留守坐镇,俨然依为股肱。黄初七年(226)五月,时年40岁的魏文帝曹丕“疾笃,召中军大将军曹真、镇军大将军陈群、征东大将军曹休、抚军大将军司马宣王,并受遗诏辅嗣主”。这四个临终顾命的辅政大臣,两人为曹氏宗亲,两人为当初魏太子的“四友”成员,都有最高军职大将军头衔,共同组成了曹丕身后的最高权力核心。时年48岁的司马懿效忠曹家父子18年,由相当于今县处级官员的相府文学掾起步,登上了相当于今国家主要领导人的官场巅峰,都仰赖曹家父子,特别是曹丕的眷顾栽培。曹丕无论如何料不到,这四个辅政大臣,唯有司马懿会对曹氏的皇权基业由辅到削。
实事求是地说,司马懿决然不是一个天生的背叛者和野心家,他在接受顾命重任以后,为保曹魏天下,还是尽心竭力的。与此前相比,正是以辅政作为起点,他的建功立业进入辉煌时期。黄初七年(226)七月曹叡即位,是为魏明帝,司马懿以抚军大将军职务统领禁军,八月即受命率兵去襄阳解围。当时吴将诸葛恪领军围攻襄阳,司马懿大军到达,业已退走。曹叡改任他为骠骑大将军,坐镇宛城(荆州治所,在今湖北荆门县南),都督荆、豫二州军事,主持魏国南部战区的对吴作战。这是司马懿平生第一次出任战区最高指挥官,在宛城四年,虽然魏、吴两方只在淮南地区打过一仗,襄樊一线再没有大的军事冲突,但对他个人而言,不啻是从为政股肱到卫国干城的一次政治角色转换。有了统兵作战的历练和资本,对他后来呼风唤雨的腾挪施为,构成一个极为重要的有利条件。简单一点说,这是他人生的又一关键转折点,从此他手里握有“枪杆子”,在那个乱世中,“枪”可以指挥“政”。没有这里的“枪”作底垫,就不可能有后来的司马父子权倾朝野,直到司马炎以晋代魏。
坐镇宛城期间,司马懿终于一显“非常之器”,那就是智平孟达。孟达原是蜀汉的房陵(治在今湖北房山县)守将,黄初元年(220)献城降魏,魏文帝曹丕特意合并房陵、上庸、新城三郡为新城郡,任其为太守,率领旧部驻上庸(今湖北竹山县),形成蜀汉肘腋间的一颗钉子。孟达“既为文帝所宠,又与桓阶、夏侯尚亲善”,在新城倒也活得自在。但桓阶、夏侯尚相继先亡,曹丕又死了,朝中失去了依怙,这位降将就“心不自安”起来。诸葛亮得知这一消息,就多次写信策反,孟达也回信表态愿响应。与孟达一起降魏的申仪素与孟达有隙,秘密上表告发其“与蜀潜通”,曹叡还不相信。
司马懿派参军梁几去调查,劝孟达入朝,孟达惊惧不已,遂于太和元年(227)冬起兵叛魏,打算配合蜀军攻洛阳。诸葛亮去信提醒,要孟达提防司马懿从宛城来攻。孟达却按常理分析,宛城距洛阳800里,距上庸1200里,司马懿要上奏朝廷请准后才能出兵,往返加起来起码也要一个月才能兵抵新城,届时他已打到洛阳了,没有预作防备。殊不知司马懿审时度势,特事特办,不上奏朝廷就于次年(228)春果断出兵,并且倍道兼程,日行军150里,八天就包围上庸,直搞得孟达措手不及。围城强攻16天,孟达部将李辅、外甥邓贤等开门投降,孟达被擒授首。司马懿带着上万俘虏凯旋宛城,又趁申仪来祝捷,将其抓捕起来送往京城治罪。就这样迅雷不及掩耳,干净利落地平息了叛乱,也剥夺了蜀汉北伐一个可利用的援手。从中反映出,司马懿的确“聪哲明允,刚断英跱”,具备杰出政治家不可或缺的胆识和谋略,用兵打仗也能够出奇制胜。
太和四年(230)七月,司马懿奉诏,配合大司马曹真伐蜀,攻入蜀境,因雨退还。次年(231)曹真死,诸葛亮第四次兴师北伐,兵出祁山,司马懿临危受命都督雍、凉二州诸军事,代替曹真主持西部战区的对蜀作战。曹叡诏令中说:“西方事重,非君莫可付者。”以此为起点,展开了他与诸葛亮之间的斗智斗力,前后历时四年。
面对诸葛亮这样一个军事指挥才能优于自己的国家敌人,司马懿不像对付孟达那样以奇制胜,而是调整成为稳沉持重的求实应变。第一次对垒,他看出诸葛亮之所以选择三月进攻陇西,意图在于抢割当地新熟的麦子,以解决蜀军补给线太长,军粮接续不上的难题,因而不必轻易交锋,只把作战重心放在阻挠蜀军抢割行动上,便可以迫使蜀军不战而退。上邽(今甘肃天水市)是魏国的民屯重点县,司马懿派遣部将费耀、戴凌率领精兵前去防守,自己则率车骑将军张郃、雍州刺史郭淮等领兵赶往祁山大营解围。诸葛亮毕竟不是等闲之辈,获悉魏军主力将至,立即分兵固守祁山的蜀军南围军营,自率主力转向上邽去抢割新麦。蜀军围住上邽魏军,同时抢割麦子,迫使司马懿不得不掉头赶来救援。救援的魏军赶到,使蜀军无法从容割麦,诸葛亮求战不得,也只好放弃下邽,转向卤城以求一逞。司马懿率军尾追到卤城,仍只扰不战,拒险固守。这样地跑来跑去,扰而不打,引起部将贾栩、魏平等不满,嘲笑他“公畏蜀如虎,奈天下笑何”。比他资格更老的宿将张郃也说:“不宜进前而不敢逼,坐失民望也!”第一次主持西部战区战事的司马懿拗不过诸将“咸请战”,就硬着头皮打了一仗,结果损失“甲首三千级,玄铠五千领,角弩三千一百张”。于是重新采用扰敌固守策略。拖到六月份,蜀军拖得军疲粮尽,只好退回汉中去。第一次较量,司马懿在战斗中确是失败了,在战略上却是取得了成功。
第二次较量发生在青龙二年(234)。诸葛亮第五次北伐,出斜谷(今陕西岐山县西南),屯兵渭水南岸五丈原(又称南原,在今陕西眉县西南),时在当年四月。按照计划,蜀军下一步行动将是渡过渭水,进占积石原(又称北原,在今陕西岐山县西面),通过占领南、北原两个战略高地,切断曹魏与陇西诸郡间的联系。司马懿采纳郭淮建议,由郭淮带兵抢先占据了积石原,逼使蜀军退到渭南。他本人亲率主力,扎营马冢山,隔武功水(又名斜水,即今陕西岐山县南的石头河)与蜀军大营相对峙。诸葛亮劳师远征,利在速战,所以积极向魏军挑战。司马懿看准蜀军拖不起,就坚壁高垒,拒不应战,坚定不移地以拖为战。久经战事的诸葛亮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拖延战法,只好也不按常规出牌,遣使给司马懿送去巾帼妇人之饰,意在嘲弄戏辱,激其应战。司马懿偏不上当,一方面接受巾帼妇女之饰,另一方面只向来使探问诸葛亮“寝食及其事之烦简,不问戎事”。来使说:“诸葛公夙兴夜寐,罚二十已(以)上皆亲览焉,所啖食不过数升。”他由此得出结论:“亮体毙矣,其能久乎?”更加决意拖垮诸葛亮。部将不理解,认为他怯懦,强烈要求出战。司马懿吸取前一次的教训,在内部也搞拖延战法,故意上表请示裁处。曹叡明白其用心,下诏说:“但(只须)坚壁拒守以挫其锋,彼进不得志,退无与战,久停则粮尽,虏略无所获,则必走矣。走而追之,以逸代劳,全胜之道也。”借天子以制部属,司马懿再也无须听人唠叨,放心大胆地继续拖蜀军。拖到当年八月间,积劳成疾的诸葛亮病逝于五丈原军营中,蜀军只好退回汉中。这一次,靠拖延而取得不战屈人之兵的效益,司马懿在战争史上创出一个独特战例。他的权谋和忍劲,也从中表现无遗。
诸葛亮死后,西线十余年间无战事,司马懿转往东线,主持了削平辽东公孙氏割据势力的重大战事。自汉末天下动荡以来,辽东太守公孙度、公孙康父子打着保境安民旗号,名义上归顺曹魏,实际上割据一方,传到公孙渊已历三代。公孙渊昏庸暴戾,野心膨胀,曾遣使表示拥护东吴孙权,又将东吴的使臣杀掉,财宝尽吞,在魏、吴间反复无常。到景初元年(237),公孙渊自称燕王,出兵封锁了与魏连结的边境地带。次年(238)春正月,曹叡诏令时任太尉的司马懿帅众讨辽东,行前问询:“度(估计)公孙渊将何计以待君?”司马懿说:“渊弃城预走,上计也;据辽水拒大军,其次也;坐守襄平(今辽宁辽阳市),此为成禽耳。”又问:“然则三者何出?”又答:“唯明智审量彼我,乃预有所割弃,此既非渊所及;又谓今往悬远,不能持久,必先拒辽水,后守也。”曹叡问他“往还几日”,他说“往百日,攻百日,还百日,以六十日为休息,如此一年足矣”。运筹于帏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实际的战事果然大体上如其分析。
当年春天从洛阳出兵,六月进入辽东境,三战三捷,即将公孙渊围困在襄平。不料意外地遭遇大雨连绵三十日,辽水暴涨,军心动摇,部将中有人要求撤围迁营,朝廷中也有人主张见好就收,退兵回中原。司马懿一改对诸葛亮的用兵态度,坚持速战取胜,雨停后立即强攻襄平。时至八月,襄平城辽军粮尽,公孙渊窘急乞降,他拒绝了。公孙渊只好弃城逃跑,被追兵斩于城郊。城既破,司马懿下令屠城,“男子十五以上七千余人皆斩之”,“戮其将军毕盛等二千余人”,辽东悉平。这一仗,打出了司马懿另外的品性侧面:深谋远虑,审度明智,坚执果毅,凶狠残忍。
景初三年(239)正月,曹叡病死,九岁的养子曹芳成为继位人。当时司马懿刚从辽东回师河内,时年36岁的曹叡派遣宦官紧急召见,一进入卧内就执其手说:“吾疾甚,以后事属君,君其与(曹)爽辅太子。吾得见君,无所恨!”(请注意,对比刘备的永安托孤,是曹叡真正信任司马懿呢,还是刘备真正信任诸葛亮,二者差异立见黑白)又把同为养子的齐王曹芳、秦王曹询叫入卧内,让司马懿认清二人的面目,并且特别指着曹芳说:“此是也,君谛视之,勿误也!”又叫曹芳上前,抱住司马懿的脖子,以示亲昵。司马懿当场表态:“陛下不见先帝属臣以陛下乎?”意思很明确,当年先帝曹丕将你托孤给老臣,老臣如何不负重托,尽心竭力效忠于你,你都是看到了的,陛下你就放心吧。彼时彼际,不但曹叡料不到,而且司马懿也真不是心口不一,同样料不到两次托孤之后,对他本人和曹魏政权,会演生出大不一样的后果。
齐王曹芳即位后,改元为正始,晋封司马懿为太尉,持节统兵都督诸军事如故,与同受顾命重托的大将军曹爽共同辅政。曹爽是曹真的儿子,出身宗亲,靠血缘高贵而致显位,但才识平庸,颇有纨绔子弟习气。作为子侄辈,辅政之初对司马懿还能够“引身卑下”,“恒父事之,不敢专行”。但不久,两人分别为帮派领袖,就展开了权力之事。少壮派曹爽仗恃皇室权威,陆续把何晏、夏侯玄、邓飏、丁谧、诸葛诞、李胜、毕轨、桓范、文钦等人集聚到身边,形成了一个“皇室帮”。这些人多为曹氏皇室宗亲、姻亲和功臣后裔,或是庶族出身的新进显贵,在思想政治上崇尚黄老、刑名之术,轻视儒学礼法。而元老派司马懿则是军政权要,主管中书省的刘放、孙资早就是他的死党,出身豪门士族的元老重臣卢毓、傅嘏、王肃、何曾、孙礼等人也都与他关系深厚,长子司马师又以中护军的身份主管武职官吏的选举,背后还有郭太后支持,也形成了一个“权要帮”。这个“权要帮”在思想政治上崇尚儒学,推重礼法,维护门阀制度,抵制多引进新锐人才。两大帮派各有其集团性的特殊利益,水火不相容,度过托孤“蜜月期”势必就要争出个你死我活。
以曹爽为首的“皇室帮”,新锐进取性较强,主要采取进攻姿态。首先是争夺关键性的实权职务,刚辅政未久,便由曹爽之弟曹羲出面,奏请尊司马懿为大司马,而免去其录尚书事一职,让曹爽独自控制了尚书省。随后又罢了卢毓吏部尚书的官,而把何晏、丁谧、邓飏拉入尚书省,实际主持尚书省的日常政务。伴随矛盾公开和深化,“权要帮”的骨干成员刘放、孙资、傅嘏、何曾、孙礼等或被罢官,或被免职,或被迫告病引退,呈现出了瓦解的迹象。其次是积极网罗人才,扩充本帮的实力。他们奉行曹操“唯才是举”的方针,由何晏主持选举文职官员,“内外之众职务各得其才,粲然之美于斯可观”(见《晋书·傅咸传》);由夏侯玄“拔用武官”,也出现了“参戟牙门,无非俊杰”的良性景象。这对门阀制度无疑是强力冲击,因而司马懿恨得牙痒,斥为“败乱国典”,不论善恶一概视作“群官要职,皆置所亲,宿卫旧人,并见斥黜”。其三是发动对蜀之战,试图借以提高曹爽的声威,让其在军队中凭功站稳脚跟。正始三年(242),夏侯玄、邓飏建议曹爽亲自挂帅,率军伐蜀;曹爽不顾司马懿以及其他元老宿将强烈反对,悍然领兵五万攻入了汉中。
其结果,被蜀将王平堵截于势兴山(在今陕西洋县北),进无可进而被迫退兵;退兵途中又遭到费祎伏击,损失了大量人马军资。虽然预期目的并没有达到,但此行此举,显然是对司马懿的军权挑战。此外,曹爽还于正始八年(247)奏请郭太后移居永宁宫,意在避免其干预朝政,削去司马懿在皇室内部的靠山。如此长达八九年,“皇室帮”步步进逼,几乎把司马懿逼到了边缘处。
面对“皇室帮”进逼,司马懿分析形势,本帮的力量既已削弱,就不能与之硬碰硬地正面冲撞,否则容易祸及于身。于是他采用韬晦谋略,主动地示弱退避,借以麻痹对方。先在选官用人问题上,还对夏侯玄说些不同意见,不听也就不管,仿佛无可奈何。既而称病,不再参预朝政。曹爽不放心,趁李胜出任荆州刺史之机,派其以辞行名义去拜望司马懿,伺机观察其真假实虚。司马懿当然对其意图洞若观火,就假戏真作,“示以羸形”。他让两个侍婢在身边搀扶侍候,披外衣,外衣掉落下来,要靠侍婢给他披上。口渴了,只以手指口,表示“求饮”;侍婢进羹汤,他自己不能持杯,全靠侍婢往他口里喂,以至汤水流出沾湿了胸襟。李胜告诉他,将回祖籍“本州”的荆州做官,请他善自珍摄。他喘了好久,才口齿不清地说:“年老沉疾,死在旦夕。君当屈并州,并州近胡,好善为之,恐不复相见,如何!”故意把荆州“听”成了并州。李胜纠正是荆州,他仍然“阳为昏谬”,说“君方到并州,努力自爱”。李胜再三解释是荆州,他才做出微有所悟的样子,声言:“懿年老,意荒忽,不解君言……今当与君别,自顾气力转微,后必不更会。”还说“(司马)师、昭兄弟结君为友,不可相舍去”,似乎对司马兄弟一帮极为友善。
说罢流涕哽咽。李胜离去向曹爽报告,“太傅语言错误,口不摄杯,指南为北”,“患不可复济”,曹爽等人信以为真。以称病手段避祸蛰伏,伺机再起,历来是政坛权谋家的心传本领,但像司马懿戏演得这么好,这么以假乱真,这么迷惑住了敌手,并不太多见。
曹爽一帮人自以为司马懿为首的“权要帮”已经群龙无首,肢解离散,更加有恃无恐地专政谋私,为本集团攫取各种特殊利益。
何晏、邓飏、丁谧掌控尚书省,共同分割洛阳、野王典农部桑田数百顷,以及汤沐地等处国有资产,将其侵吞为己有。凭仗权势“窃取官物”,向州郡索贿受贿,各级官员都望风依从,“莫敢忤旨”。廷尉卢毓与何晏个人之间素有矛盾,何晏等人就抓住卢毓一点小过,深文周纳,无限上纲,派主管官员先收缴了卢毓印绶,然后才补办一个奏表表示合乎程序。何、邓、丁三人飞扬跋扈,时人谓之“台中有三狗,二狗崖柴不可当,一狗凭默作疽囊”,不少人都鄙薄“三狗”,仅只碍于他们背后有帮主曹爽支持,不敢招惹。而曹爽不但对“三狗”言无不从,倚为腹心,抑且自己放纵权势,奢靡无度,肆意淫乐。反正国有财产就是曹家财产,既已大权在握,岂能过期作废?他的饮食车服,比侔皇帝标准;宫廷府库的珍玩异宝,说是老子的就是老子的,充牣其家中。据《三国志》本传记载,他的“妻妾盈后庭,又私取先帝才人七八人,及将吏、师工、鼓吹、良家子女三十三人,皆以为伎乐”。还伪造诏书,征选宫廷才人57人送邺台,令先帝婕妤“教习”其“为伎”。对太乐乐器,武库禁兵,也擅自取用。专门修建了一处窟室,四周装饰得绮丽堂皇,美轮美奂,经常与何晏等人“会其中,纵酒作乐”。他们在“骄淫盈溢”,却不知死对头司马懿并未闲着,而是密令司马师“阴养死士三千,散在人间”,待瞅准时机,就要“一朝而集”,实行反攻倒算(见《晋书·景帝纪》)。
时机终于给抓住了。嘉平元年(249)正月,曹爽兄弟三人率领着禁军,随同曹芳去洛阳南郊,拜谒曹叡的高平陵。司马懿乘机起事,派司马师率领死士先占领了武库,并亲自出马,率领部队屯驻于洛水浮桥,切断曹爽归路。同时奏请郭太后,以郭太后的名义下诏罢免曹爽兄弟。代拟的诏令中,历数曹爽“背弃顾命,败乱国典,内则僭拟,外专威权”的滔天罪行,“敕主者及黄门令罢(曹)爽、羲、训吏兵,以侯就第,不得逗留以稽车驾,敢有稽留,便以军法从事”。军事和政治两手齐用,两手都硬,司马懿一复出便显示出他这个“老姜”实在够“辣”。曹爽“迫窘不知所为”,桓范建议他“使车驾幸许昌,招外兵”以图抗衡,其兄弟三人都犹豫不决。司马懿料定曹爽“弩马恋栈豆”,即派侍中许允、尚书陈泰前去攻心,宣示可以指洛水为誓,只要他们罢兵归罪,就可以免除官职,“以侯还第”。曹爽同意罢兵,说“我不失作富家翁”。桓范哭道:“曹子丹(曹真的字)佳人,生汝兄弟,犊耳!何图今日坐汝等族灭矣!”
还真让桓范言中了。政治家发的誓,无非权谋应变而已,哪里都靠得住?司马懿装病装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熬到翻身之日,一旦扬眉吐气,就要利剑出鞘,怎会真正让你安心“以侯还第”,甚或日后东山再起?曹爽兄弟归第初,司马懿就像老猫戏弄爪下耗子一样,令洛阳县发800民众,由尉吏带领着在曹爽府第四周围住,并在其四角建起高楼,监视曹爽兄弟的一举一动。曹爽穷极无聊,持弹到后园,楼上人便高喊:“故大将军东南行!”曹爽摸不透司马懿的心意深浅,与两弟商量之后,给司马懿送去一封试探信,说家里粮食“数日乏匮”,乞盼接济“以继旦夕”。司马懿故作吃惊,回以“初不知乏粮,甚怀踧踖。令致米一百斛,并肉脯、盐豉、大豆”,还真送了去。曹爽兄弟“不达变数,即便喜欢,自谓不死”。殊不知喜犹未尽,司马懿戏弄够了,就使出夺命狠手了。随手拈出了一桩既往屁事,宦官张当曾经私下给曹爽送去张、何二位才人,供其淫乐,就给曹爽扣上了“谋图神器”、“大逆不道”的罪名。于是乎,曹爽、曹羲、曹训三兄弟,及其帮派骨干何晏、邓飏、丁谧、毕轨、李胜、桓范加上宦官张当一网打尽,不仅本人掉脑袋,而且夷灭三族。两大帮派的权力之争,由此而画出句号,枭雄司马懿笑到了最后。
司马懿最终战胜曹爽,关键在搞成功了一场军事政变。这场军事政变,蓄谋如暗流微火,发动如迅雷疾风,干净利落,堪称完胜。在三国时期,王允、董承等人也曾策动过,或者部分成功了,或者完全失败了,无一能与司马懿相提并论。司马懿作为那个乱世的一大政治家,在曹魏集团内,论文治武功、雄才大略,总体上应与曹操不在同一档次,但若论耍阴谋,弄权术,搞政变,却为曹操所不及。曹操当年提携他,曹丕当年亲重他,显然都没有发现他有这样的特长。从30余岁到60余岁,司马懿也是效忠于曹氏的,若说他天生就是政变专家,未免失之太不公允。在弱肉强食的政治丛棘当中,政变还是逼出来的。而他之所以能历经风雨而稳然不倒,除了曹丕、曹叡两次托孤的客观因素而外,他个人特别善于审时度势,特别长于隐忍后发,特别敢于凌轹用暴,以及他那阴鸷持重的品行定势,毕竟起了决定性作用。尽管在除掉曹爽的第二年,亦即魏嘉平三年(251)司马懿就病死了,但司马氏独断魏国乾纲,14年后以晋代魏的大势业已形成,不可逆转。他和他的两个儿子司马师和司马昭,接力似地充当了曹魏政权的掘墓人,他的孙子司马炎只不过是仰承祖恩,坐享掘墓成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