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军恶运

当孤军刚刚舔愈伤口,喘过一口气时,泰国政府要孤军选择:撤出泰国,或解除武装。

美斯乐惨澹经营二十年,呈现给我们的还是一幅苦绝的景象,则二十年前孤军初扎营时披荆斩棘的艰辛,想一想都使人唏嘘。一个和我同年龄的老军官,在回忆往事时,告诉我:“我们初来时,美斯乐还有老虎。”

二十年前,美斯乐是里索族人的小村落,只有几户人家。世界上最善良、最顺服的少数民族,似乎全都集中在泰缅边区,他们是那么温和,那么好客。像印第安人张开双臂欢迎白人一样,里索族人也张开双臂欢迎孤军。段希文将军所以选定美斯乐作为据点,主要的是那里居高临下,扼住群山隘口。里索族人比印第安人运气好,孤军没有骗他们,没有杀他们,也没有驱逐他们,而且要求和他们混合定居。可是仍免不了发生一次冲突,那就是里索族人大酋长的一座坟墓,正矗立在孤军要筑路的中央,山区改道,比平地艰难万倍,平地只要拐一个弯就行了,山区势将另翻一个山头。附近各村落的里索族人都集合起来,围绕着大坟的竹篱笆围墙,载歌载舞。孤军跟他们谈判,对于一个崇拜祖先的民族而言,谈判挖坟掘墓,当然没有结果。僵到最后,孤军乞灵于诡计,扬言不筑路了,俟里索族人星散回家的当天夜晚,把坟墓铲去一半,然后再把竹篱笆结实的围好。第二天,里索族人来察看时,怀着半信半疑的心情走开。那位老军官为这件事,抱着二十年的内疚,因为,中华人也是一个崇拜祖先的民族。

从清莱到娘?有一条柏油公路,可是从巴山到美斯乐,只有泥土公路,我赴美斯乐时,沿途看见泰国政府正在架设永久性桥梁。普通车辆到巴山后,必须搭乘适于爬山的那种高底盘车辆(底盘太低,像台北街头的车子,转动轴将被路上的石头碰断),五月到十月泰北雨季时节,轮胎必须加上链条,才不致像用筷子在油锅里捞出来的鸡蛋那样,从泥泞没踝的陡峻道路上滑下来。而在旱季,公路则成了香炉,每一辆车都带起蔽天的灰尘。

这样的交通情况,不过是最近五六年的事。孤军在美斯乐过了十三四个年头跟外界几乎完全隔绝的日子。而筑营是需要材料的,一砖一瓦,一钉一鎚,都要从清莱用汽车运到巴山,再由骡马驮上山寨。巴山到美斯乐,现在只两个小时的车程,那时翻山渡涧,要整整走一天或两天时间。美斯乐就在这种点滴累积下,经营二十年,人们归功于段希文将军的坚定,他就住在美斯乐,真正“与士卒共甘苦”(这种口号喊起来比打哈欠都容易,我们听到的也太多了,多到足以把耳朵磨出老茧,可是有几个做到?)段希文将军由一个纯军事将领,成为孤军和与孤军同居的村民们的共同家长,这不是武力造成的,而是靠人们的心诚悦服。

美斯乐虽然逐渐安定,可是,孤军的困局却一天比一天加深。缅甸基地已全部沦落,十余年血战以赴的目标,不但不能达到,反而越来越远,局促在泰北边区,仍是别人的国土,明天将发生什么?下一步又将迈向何方?谁都不知道,前途一片苍凉。以司令部所在地美斯乐为主的残军,嗷嗷待哺。在强大的国际压力下,台湾的补给不能再继续,而军队数目,随着大批投靠的马帮——孤军第二次撤退后,瓦解缅共,就把缅甸政府军从缅东山区(“掸邦”)赶走,接收了孤军原来的防地,交易中绝,路断人稀,来往中国与泰国间数百年之久的武装贸易商队马帮,终于绝迹,他们只有投靠撤退到泰北边区的孤军。还有络绎不绝的从中国,从缅甸,从寮国逃出的中国难民。加上孤军新生的下一代逐渐成长,再加上少数民族的归附。于是,孤军像滚雪球般的,以几何级数的速度扩张。在我们看来,美斯乐已是“前防”,但在美斯乐五军司令部来说,“前防”指的是昌孔、昌坎一带据点。三军不能集中在唐窝一个小村,五军也不能集中在美斯乐一个小村,他们作扇面形分散开来,互相呼应。不仅仅人数增加,主要的还有当地已存的和新崛起的非法集团,被泰国政府称为“异动份子”的武装力量;像泰共、苗共、独立山寨,因为孤军妨碍了他们,他们也就把孤军当作死敌。在这种压力下,孤军除了反击外,别无他策。孤军虽然残破,可能对手更糟的缘故,孤军在战场上节节胜利。随着节节胜利,据点和防线也逐步扩张,直抵寮国边界。

孤军一面扩张,同时也一面埋伏下毁灭的种子,跟《异域》时代一样,胜利的果实不是凯旋庆功,而是更大的挫折,这就是孤军的恶运,永远摆不脱的恶运。当他们在泰北刚刚搭起竹屋,刚刚把数公里外的山头涧水,用竹管千辛万苦接到储水池,刚刚建立了卫星据点,也就是刚刚舔愈伤口,喘过一口气时,泰国政府一向不闻不问,和睦相待的态度,忽然改变。最高统帅部给孤军一个严厉的训令,要孤军就下列两项行动中,选择一项,那就是:撤出泰国,或解除武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