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使命艰难黄绍竑黎明赋新词 图穷匕见白崇禧拒绝和平案

民国三十八年四月十六日凌晨两点多钟,北平六国饭店五楼一间房子里,依然亮着灯,阳台上伫立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人,他凭栏而立,眺望着黑沉沉的南方。他,便是南京政府和谈代表黄绍竑。

四月中旬的北平,虽然春寒料峭,但春天的温暖,春天的生命力,已经渗透到大地和花草树木之中,给人一种感奋之情,一种勃然向上的力量。也许,但凡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需要这种充满活力的初苏和骚动,否则,他(它)们便是一件化石,一具僵尸!黄绍竑此时此刻,心中正在酝酿着这种充满活力的初苏和骚动。

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黎明前,天空却是这样黑暗,从塞外越过古长城的漠风,依然冰浸浸的。但黄绍竑已经感到春天和黎明的信息,他站在阳台上,披着件黑呢大衣,翘首遥望南天,胸中如春潮奔涌。尽管他的心脏病正在发作期间,需要静养和安逸的情绪,但是,激情与痛苦正在他脑海中起伏动荡,无论是药物和自我控制都已失去镇静的作用。于是,他决定听之任之,从房间里步入阳台,在黎明前的宁静环境中,让干冷的漠风吹一吹有些发胀的脑袋,他觉得这是一种享受,心身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感。几分钟前,他刚在会客室送走中共中央副主席周恩来先生。虽然周先生嘱咐他好好休息,但回到房间里,他却无法安睡。周恩来的话一直在他耳畔回荡着,象春雷一般震撼人心,象北平的春风似的使人感到冷冽而又惬意。

“现在是四月十六日凌晨两点钟。”周恩来看了一下腕上的表,神采奕奕地说道,“南京国民政府对于中共代表团所提这一个和乎协定的回答,我们愿意等到二十日。”

黄绍竑郑重地点了点头。周恩来接着又说道:“当然,我们很愿意以双方的努力,促成和平协定的签定,所以在和平商谈开始我们就表示过,希望李德邻先生、何敬之先生、于右任先生,居觉生先生、童冠贤先生五位,到北平来参加签字,使得中国早日变成和平的国度。我们非常热烈地期待这一个日子来到。就在这几天内,给南京方面以千载一时的机会。李任潮先生已经在各党派会议上表示:假使李德邻先生来的话,他愿意保证陪德邻先生回去。意思是有些地方不是德邻先生所能管得到的,但是汉口由白健生管辖。万一的时候,也可以到汉口去。这可以看出他们对和平期待的殷切,我们之所以定出期限到二十日为止,就是为了适应全国人民热切的期待。”

周恩来以期待的目光看着黄绍竑,说道:“以上这些话,我们希望季宽先生回去转达给南京政府。”

“好的。”黄绍竑仍郑重地点着头。

“有许多朋友都知道,中国共产党有的时候是很硬的,不过我们也是根据原则性才这样做的;我们要是从四面八方讲敷衍,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因为我们要替人民做事,就要对反对人民的分子加以打击,使人民的力量生长起来。我相信季宽先生和南京代表团的其他几位先生,在交换意见的十五天中,对我们一定有了相当的了解。我们认为确实只有在这个原则下,才能解决问题,所以我们就不能不有所坚持,以强硬的态度来解决。但是只要原则上解决,其他还是要大家来协商。只要协定签定了,以后一切的事情,还是可以象我们昨天一样,在一个屋子里商量办理。这一点,我们也希望季宽先生给我们转达。”

黄绍竑又点了一下头,说道:“这个协定是很好的。但是,要南京方面在上面签字,照我看至多是五十对五十的希望,或者还要少一些,我努力去进行就是了!”

“我们认为,这个方案在南京代表团,在南京当局,在南京方面爱好和平的人士中,是一定可以接受的;但是我们也料到,南京的好战分子是一定不会接受的——其实,任何东西他们都不会接受的。”周恩来的话说得深刻极了,坦率极了。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黄绍竑连连点头,这并不是出于礼貌性质的附和,而是一种真诚的感悟,正象有人告诉他,再过几小时天就要亮的道理一样。

“白健生先生的一位外甥海竞强,在山东莱芜战役被我们俘虏,我们请季宽先生把他带回去。”周恩来说着站了起来,紧紧地握着黄绍竑的手,“季宽先生多加保重,我们在这里希望能听到你的好消息!”

送走周恩来,黄绍竑的心脏跳动又加快了,激动、惭愧、痛楚一齐涌上心头。“四·一二”清党,他从上海一个电报打回广西,有多少共产党和革命青年人头落地;民国十六年八月,周恩来、贺龙、叶挺率“八一”起义军由江西进入广东潮汕,黄绍竑调集桂军黄旭初、伍廷飏部,阻击南下的起义军,他躺在担架上亲自指挥,桂军攻入潮州,将起义军打垮。二十二年前,他打败了共产党,打败了周恩来,二十二年后,共产党打败了国民党,他是代表国民党到北平来向共产党求和的。可是,代表共产党的周恩来,并没有以战胜者自居,更没有要清算黄绍竑反共的历史旧帐。

“共产党人的胸怀,装得下整个世界,他们是注定要胜利的!”

黄绍竑喃喃自语。几天前,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先生,接见了他和刘斐。毛泽东明确地告诉他:如果李宗仁同意在和平协定上签字,则将来可选为联合政府的副主席。白崇禧所率领的部队可以继续留驻武汉,也可以开到两广去,两广在两年内不实行军事管制和土地改革。白崇禧喜欢带兵,他的广西部队才十儿万人,将来组织国防军,我们可以让他带三十万兵,这也是人尽其才嘛!

李济深更是谆谆劝导他:“季宽,你回去一定给德邻和健生讲清楚,除了和平再没有别的路可走,这是最好的机会,千万不要错过了!”

李济深应中共的邀请,于去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乘船离开香港,今年一月七日到达大连,进入共产党的东北解放区,后来到北平。白崇禧为了推动和谈,曾要黄绍竑从武汉到香港去请李济深,可是李已离港北上,黄绍竑扑了个空,他到北平来才见到李济深,两人畅谈时事,抚今追昔,俱有同感。黄绍竑又与前不久为和平解放北平作出重大贡献的前华北“剿总”总司令傅作义将军晤谈,使他更加深了对共产党的认识,坚定了以和平解决国内局势的信念。昨天晚上,国共双方代表团在中南海勤政殿举行了最后一次会谈,产生了《国内和平协定》这一重要历史文献。南京政府代表团决定派黄绍竑代表和屈武顾问,带这个文件回南京去,劝告李宗仁和何应钦签字。再过几个小时,他就要携带《国内和平协定》飞返南京。昨晚的会议由午夜一直开到今天凌晨一点,后来又与周恩来交谈,他虽然疲劳,但却无法躺到床上安睡。他站在阳台上,思虑着回南京后如何说服李宗仁和白崇禧接受《国内和平协定》,他想来想去,感到没有多少把握,因为李、白所要的划江而治的“和平”,在这个协定上是一丝一毫也找不到的。周恩来已经说得明明白白,南京政府在协定上签不签字,解放大军都是要渡江的!

“德公啊德公!”黄绍竑在心里默默地说道,“在这关键时刻,你可要做个识时务的俊杰呀!”

黄绍竑和李宗仁虽然有过几分几合的历史,但两人却一直保持着很深的感情。若论智谋,李宗仁皆不及白崇禧和黄绍竑,但李宗仁却以他宽厚的秉性赢得了黄、白的拥戴。黄绍竑认为,李宗仁不是个固执的人,有可能说动他在《国内和平协定》上签字。而白崇禧呢?黄绍竑则认为不大可能接受这个协定,因为在坚持划江而治这个观点上,白崇禧要顽固得多。但是,桂系内部的大事,素来是李、黄、白三巨头商量决定的,如果李、黄坚持要在《国内和平协定》上签字,白崇禧大概也不好硬反对。李、黄、白一致了,就不怕蒋介石在幕后再阻挠了。

“这样做,也就对得起国人啦!”

黄绍竑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兴奋。也许,这么多年来,他还没有真正考虑过“对得起国人”这个重大问题罢,而现在,他不仅在深切地考虑和关注这个问题,并且已经开始做了,他怎么能不兴奋呢?过去,在蒋、桂战争中,桂系打了败仗,在蒋介石的大军把广西重重包围的情况下,他脱离了李、白,投到了蒋介石的怀抱中;今天,国民党战败,他又从国民党营垒中投入共产党阵营。也许,现在和将来,都有人会骂他是个“投机政客”。但是现在他愿捧出自己的那颗心来,让人们看一看,他是对得起国人的啊!感情的洪波在胸中起伏激荡,他忍不住要呼喊,要向世界庄严宣告,他要捧出自己那颗心来——真正的属于正直的中国人的那颗心!

黄绍竑从阳台上急步回到房间里,坐到写字台前,提笔作出一首极好的词来——

《感时,调寄<好事近>》

(一)

翘首睇长天,人定淡烟笼碧;待满一弦新月,欲问几时圆得。

昨宵小睡梦江南,野火烧寒食;幸有一帆风送,报燕云消息。

(二)

北国正花开,已是江南花落,剩有墙边红杏,客有漫愁寂寞。

此时为着这冤家,误了寻春约;但祝东君仔细,莫任多飘泊。

“你们看,你们看,这就是我的一颗心啊!”黄绍竑捧着他的词,双手颤抖着,似乎在向他的同袍,他的朋友,几万万灾难深重的国民诉说着他的激情,他的理想,他的追求……

迎接他的,与他共鸣的,是北平东方天宇上的一天烂漫的朝霞,是大都市里的几声雄鸡的啼鸣!

“真亏难你,象这样的条件也居然带得回来!”白崇禧把黄绍竑带回的《国内和平协定》往茶几上一摔,怒气冲冲地说道。黄绍竑忍着气,耐心地解释道:“健生,象这样的条件已经很不错的啦。经过多次讨论,共方接受了我方所提修正意见四十余处的过半数。”

黄绍竑扳着手指头说道:“第一,关于中共所提惩办战犯问题,经过多次讨论,已删去‘首要次要’、‘元凶巨恶’等字样,对能认清形势,确有事实表现,有利于和平解决国内问题者,都准予取消战犯罪名;第二,把南京政府和所属部队置于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指挥统辖之下一句也改换了,所以代表团一致的意见,认为尽管条件高些,如果能了然于‘败战求和’、‘天下为公’的道理,不囿于一派一系的私利,以国家元气、人民生命财产为重,那么,就应该毫不犹豫地接受……”

“我的条件只有一个!”白崇禧拍案而起,情绪异常激动。

“请讲吧!”黄绍竑点点头。

“共产党无论如何不能过江!”白崇禧斩钉截铁般地说道。

黄绍竑摇了摇头,冷冷地说:“办不到!毛泽东和周恩来都把话讲死了:南京当局在这个协定上签不签字,共军都要渡江,而且限定我们在四月二十日前答复!”

“他们一定要过江,那仗就非打下去不可,还谈什么!”白崇禧感情冲动,毫无商量的余地。

黄绍竑的忍耐本来就有限,他见白崇禧摆出一副毫不讲产理的蛮劲,便反唇相讥:“现在要打,只是老蒋才有资格。他暂时下野,你可以亲自到溪口去负荆请罪,请他出来,因为他是一贯主战的。我们以主和起家,只有和平才有出路,再主张战争,就是死路一条!”

“北伐时,我们是穿草鞋出广西的,今天,也还可以穿草鞋上山,同他们拼到底!广西人是从来不投降的!”白崇禧咬牙切齿,愤恨不已,那副无边近视眼镜片后面,燃着两团仇恨的火,也不知道他是恨黄绍竑劝他“投降”,还是恨共产党要过江,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嘿嘿!”黄绍竑冷笑两声,“打正规战都已经输了,还打算穿草鞋上山?你不知人家是打游击战的老祖宗?和谈最先是你唱出来的,现在,全国上下,都希望和平,可谓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你怎么能在一个月之间出尔反尔呢?难道你连这点政治家的道德和军人的品质都没有了吗?”

白崇禧一听黄绍竑居然指责他没有一点政治家的道德和军人的品质,更是气得火上加油,他用手指着黄绍竑,狠狠地说道:“哼!你黄季宽有道德,有品质!民国十一年,你背着德公拉上部队出走;民国十九年,我们打了败仗,你又从广西出走,投入老蒋怀中;现在,时局不利,你又要背叛团体,甘心投共,你你你,才是一个十足的毫无道德品质的投机政客!”

“你给我住口!”黄绍竑一脚踢翻了沙发前的那只紫檀木茶几,几上的茶杯和点心盘子,咣当一声滚到地上,他也顾不得心脏病发作的危险了,从沙发上跳将起来,两手叉着腰,冲着白崇禧怒斥道:“好呀,白健生老弟!民国十六年八月,我带兵在潮汕打败了周恩来的起义部队,这次我到北平向中共求和,共产党和周恩来都没有翻我的历史老账。今天,你老弟倒来揭我的老底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算了,算了!”一直坐着沉默不语的李宗仁,看见黄、白两人闹得实在不象话了,才站起来,以老大哥的姿态把他们拉开,一个个将他们推到沙发上坐下。

原来,当李宗仁接到黄绍竑将携带《国内和平协定》回南京的消息时,便急电召白崇禧和黄旭初到京,以便和一白二黄商讨对策。因此,黄绍竑一飞到南京,李宗仁便命人将他接到傅厚岗六十九号官邸,立即召开秘密会议。李、白、黄(旭初)都以急切的心情,注视着黄绍竑的面部表情。仿佛他的面部表情便是签筒里的一支签,能预卜桂系团体的兴衰,江南半壁的存亡。只见黄绍竑满面春风,和李、白、黄(旭初)一一握手,他们那紧张的心情这才有所松弛。到了李宗仁的内客厅,黄绍竑把那只黑色皮包往面前的茶几上一放,从容不迫地说道:“我看这个协定是很好的。德公签字后可有如下的好处:第一,德公可当选为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第二,广西子弟兵可以保存下来;第三,两广在两年内不实行土改……”

白崇禧忽然觉得黄绍竑的话不对头,因为共产党许下的任何好处他都不感兴趣,他最关切的乃是“过江”问题,而黄绍竑却只字不提这个问题,他便打断黄的话:“季宽,其他的先别说,你快把协议拿出来让我们过目。”

黄绍竑笑了笑,便不慌不忙地打开那只黑皮包,取出《国内和平协定》文件,送到李宗仁面前,继续说道:“这些条件,对我们都是十分有利的。在北平,我和李任公长谈了几次,他一再嘱咐我们,在这重要的历史关头,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要对得起国人,对得起子孙后代……”

白崇禧对黄绍竑的话已不再关注了,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宗仁那国字脸,象一位老练的相师,要从对方那眉宇之间看出吉凶祸福来。黄旭初却象刚迈入私塾的学童一般,正襟危坐,两只眼睛只管盯着面前茶几上那微微冒着一丝丝清香气的茶杯口。李宗仁终于从鼻梁上取下那副黑边老花镜,他面色沉郁,拿着《国内和平协定》文件的右手有些颤栗,因为通观全篇,均找不到他所需要的“就地停战”和“划江而治”的条款,他感到绝望和仿徨,背脊上一阵阵发凉,他把文件递给白崇禧:“健生你看看吧!”

李宗仁开始一口接一口地猛抽烟,美丽牌香烟缭绕的烟雾,在他面前回旋、飘逸,但无法遮住他那表情渺茫而痛楚的国字脸。黄绍竑看了李宗仁一眼,不由大吃一惊,他正想跟李宗仁再说些宽慰的带原则性的话,白崇禧却已怒发冲冠,把《国内和平协定》往茶几上一摔,毫不客气地指责起黄绍竑来。于是,便爆发了刚才那场黄、白之间的冲突。

“旭初,你也看一看吧!”李宗仁对默默静坐的黄旭初打了个招呼,用手指了指被白崇禧摔在一旁的那份《国内和平协定》。

“好,我看。”黄旭初站起来,谨慎地拿过文件,不声不响地看了起来。

“刚才,季宽讲了不少,似乎对我的出处甚为关心。”李宗仁又点上一支香烟,接着说道,“这些,不用共方和我的朋友们过虑,我这个代总统,是为和平而上台的,如果求和不成,那就应该去职,以谢国人!”

李宗仁那沉重的声音象一把重锤,狠狠地敲打着黄绍竑那隐隐作痛的心胸,他用手本能地捂着心窝部,也许是想减轻心脏的痉挛,也许是为了防备李宗仁“重锤”的敲击。白崇禧的脸色难看极了,他斜靠在沙发上,叉开双腿,右手使劲地揉搓着沙发扶手,摆起一副要清算黄绍竑的架势。待李宗仁说完后,他接着愤然说道:“政府派出的和谈代表团,理应代表政府立场。政府的立场,已有‘腹案’为据。但是,你们没有坚持我们的基本立场,实有负重托。文白也好,季宽也好,你们这段历史,将来的太史公该怎么为你们写呢?”

“嘿嘿!健生老弟,我和文白这段历史,相信史家和国民自有公论,用不着你来费心啦,我想,倒是应该提醒你,在这关键时刻何去何从?当然,这也关系到你的一生历史该怎么写的问题。我知道,你是特别关心自己的历史的。你用刚才那样的态度对待我,我不会恨你。你骂我是投机政客,我也不恨你,谁叫我们尽不争气,尽打败仗呢?民国十九年,我离开广西投向中央,你和德公设宴为我饯行,我当时说过一句话,不知你还记得没有:‘我今后行动的准则有两条:第一是不再破坏国家,第二是不再破坏广西。’几十年来,我虽然没有为国家和广西做过多少好事,但我起码没有再进行破坏,如果我还有点做人的道德品质的话,这就是我的一点聊以自慰的地方。现在,国民党大势已去,我们桂系团体所面临的形势,既不是民国十四年,你我到广州去谈判加入国民政府;也不是民国二十六年,老蒋请你和德公出来抗日;那样可以讨价还价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啦!当前在军事上,我们既不能与共方保持均势,试问在政治上能求得绝对平等的地位吗?”

黄绍竑激动得声泪俱下,他从李宗仁面前,走到白崇禧面前,又走到黄旭初面前,一边走一边说:“德公呀!健生呀!旭初呀!我们一定要认清形势,绝不可与蒋介石同呼吸,共命运!蒋介石最后还可以退保台湾,苟延残喘,我们形格势禁,役有别的道路可走,唯有和局才足以自保啊!”

李宗仁垂着眼皮,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白崇禧两只手使劲地抓着沙发扶手,那暗红色的平绒沙发套,差点被他撕破;黄旭初已看完《国内和平协定》,只是低头不语。他明白,黄绍竑的话是正确的,是出于真心诚意的,老蒋的几百万装备精良的部队都被打垮了,广西那点部队又如何能挡得住共军过江?但他不能说话,他是以李、白的意旨为意旨,替他们在广西当家的。李、白说打,他就回去征兵征粮,应付战争;李、白说和,他就回去发动广西参议会,大喊和平的口号。总之,他和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除此之外,他不再考虑别的路子。

“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你们聋了?哑巴了?”沉默,也是一种严重抗议的表示,黄绍竑深切地感觉到了李、白、黄(旭初)对他不满的态度。他提高嗓门,严厉地喝问着。“我们几个人,自投入军校,就是同学,投入军旅,成了同袍。几十年来,出生入死,经历过多少艰难和绝境,我还没有看过你们象今天这个样子的!”

“咚”的一声,白崇禧投袂而起,对黄绍竑厉声喝道:“黄季宽,要不是看在几十年的情面上,我今天就要对你不起了!我从带兵那一天起,就只知道要敌人向我投降;我从太史公那里,也只懂得有断头将军而无降将军的道理。共产党不过江,就什么都好商量,他们要过江,我就只有打到底!”

白崇禧接着对李宗仁说道:“请德公转告老蒋,要他出国避开,否则他在幕后掣肘,尽出难题。要何敬之命令汤恩伯,立即将所部全力从上海延伸到长江中游,与华中部队紧密联系,以阻共军过江。老蒋把中央银行的金银外币都运到台湾去了,目下军费开支浩繁,请德公命何敬之与蒋交涉,将一部分金钞运回大陆,以备急需。”

白崇禧又对黄旭初吩咐道:“旭初,你马上回广西去,抓紧征兵征粮,务必在两个月之内为我征集到二十个团的兵员。我将命李鹤龄回桂林主持绥署工作,实施总体战,作好上山打游击的准备!”

黄旭初点头受命。白崇禧又对李宗仁道:“德公,我现在就飞回汉口加紧布置江防,准备在华中战场决战!”

白崇禧说完,也不理会黄绍竑,径自走出门去,回白公馆带上随从副官、参谋,驱车到光华门外的军用机场,乘军机直飞汉口去了。

四月二十日,南京国民政府拒绝在《国内和平协定》上签字。

黄绍竑匆匆来向李宗仁辞行:“德公,我刚刚和文白通了电话,将政府的态度向他简单报告过了。据说,今天午夜,中共将发出向江南进军的命令。我在这里,已经没有事了,准备到香港去住些日子。”

“你坐!”李宗仁向黄绍竑打了个手势,他心情极为沉重,眼里布满血丝,眼皮有些浮肿,看来,他为巨大的忧患所迫,已到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地步了。黄绍竑不禁产生一种怜悯之情,他默默地落坐在李宗仁旁边的沙发上。

“你为什么又要离开我?”李宗仁看着黄绍竑,凄然地说道。

黄绍竑听李宗仁这么质问他,心里也很难过,轻轻地说道:“我不走,在这里干什么呢?”

“帮我一把,我已经感到心力交瘁了,我们一起撑一撑这个局面吧!”李宗仁把头仰靠在沙发上,右手轻轻地按压着腹部——黄绍竑知道,李宗仁有胃溃疡病。

黄绍竑还从没看见过李宗仁这么颓唐,这么可怜,这么一副英雄末路的落魄样子!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李猛子,那个骑着一匹枣红马飞驰在战火硝烟中的铁将军,谁能相信会是眼前这个秃了大半个头,浑身无力地靠在沙发上,显得奄奄一息的国民党代总统呢?可是,除了同情之外,黄绍竑能帮李宗仁什么忙呢?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德公,有你和健生、敬之等人给党国送葬,料理后事,已经足够啦!我,在你这里没有用了,你放我走吧!”

李宗仁猛地抓住黄绍竑的手,极不甘心地叫喊着:“难道我们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

“除了送葬,别无他途!”黄绍竑觉得李宗仁的手是那样冷,表情萎顿得象行将就木的人,他只感到一阵心酸。

“那么,你这回离开我,是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了?”李宗仁说完这句话,只觉得鼻梁两侧象有两行蚂蚁在爬行一般,他感到鼻腔一阵阵发酸。

黄绍竑看见李宗仁流泪了,他难过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宗仁喟然长叹,说道:“民国十一年,你把俞作柏和伍廷飏从我手里拉走,那时,我真恨透了你!”黄绍竑一愣,一向宽宏大量的李宗仁,难道现在也会象小诸葛白崇禧那样来“清算”他吗?

“民国十九年,我们被老蒋打败,退回广西,我在柳州设指挥部,准备从滇军手中夺回南宁,你在桂林突然发出‘马电’,向老蒋呼吁和平息事。我当时气得真想派人去把你关起来!”李宗仁继续说道。

黄绍竑心里一沉,果然,李宗仁和白崇禧都要“清算”他了,他们可能要扣留他,把他当作蒋家王朝和桂系集团的殉葬品。嗨,死也罢,生也罢,看来这一辈子都要和李、白缠在一起了,随他去吧!黄绍竑心事重重,悲愤满腹,他非常坦率地说道:“德公,我黄绍竑前两度离开你,只是可恨而已,这一次,恐怕是可杀啦!”

“老弟,你说哪里话来!这一次你走,我一点也不恨你!”李宗仁出乎意外地说道。

“啊?”黄绍竑不知李宗仁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恨我自己无能,既不能从老蒋手中把党政军财的大权统统拿过来,又不能阻止共产党过江!”李宗仁唏嘘不已,接着又说道,“几十年来,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可是今天,我们却落到这般地步,我对不起你呀!老弟!”

看着李宗仁老泪横流,黄绍竑也潸然泪下,室内久久无言。

“老弟,在你离开我之前,能否教我一个脱身之计?”李宗仁忽然向黄绍竑问起计来。

“啊……”黄绍竑眼睛一亮,他估计李宗仁不签署《国内和平协定》,除了有划江而治的幻想外,还外受蒋介石的牵制,内受白崇禧的压迫,纵使想签字,也毫无办法。他想起李济深有陪李宗仁到汉口去签字的建议,但目下白崇禧的态度如此恶劣顽固,武汉那里如何去得?况且南京特务林立,李宗仁目标太大,行动亦有困难。黄绍竑想了想,便说道:“照我看来,南京很快便将弃守,此后,德公不知何往?”

李宗仁不说话,只是看着黄绍竑,象副总统竞选中碰到难题一样,等着黄替他出主意。黄绍竑见李不回答,想必正为这个急迫的问题踌躇不决,便有的放矢地说道:“国民党中央党部早已搬到广州,孙哲生前些时候也曾把行政院迁到那里过,看来,德公下一步也不得不将政府迁穗啦!”

李宗仁仍不说话,黄绍竑心里一动,知李对去广州似有考虑,便说道:“两广唇齿相依,历史上曾多次合作过,张向华一向有联桂反蒋之意,且广东有出海口,易得外援,德公有开府广州进行反蒋抗共之意否?”

黄绍竑这几句话,使李宗仁象个落水者突然发现前边有根可以抱住的木头向他漂来一般,顿使他从萎顿中振作起来,这个问题,他早就考虑过,并且得到白崇禧的极力支持,想不到黄绍竑临去之前也向他这么建议,他真有点动心,但是,他又觉得黄的表情令人捉摸不定,便问道:“依你看,我只有到广州去啰?”

“德公去广州,恐怕比在南京的日子还要难过!”黄绍竑已看出李宗仁颇有向往广州之意,遂说道,“老蒋对你这步棋,难道还不明白吗?CC系把持的中央党部,早就搬到广州去了,他们是先下手为强,已经布置好了。况且广东地方实力派情况也很复杂,薛岳是陈诚的人,余汉谋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张向华是个无兵无钱无权的光杆司令,左右不了广东的形势。从军事上看,白健生的华中部队只能顾得了粤桂正面的大门——衡阳一带,粤东就无法兼顾了。老蒋的嫡系部队可以从赣南入粤,共军也可翻越大庚岭直插粤东。因此据我看来,德公到广州去亦必将重蹈南京之覆辙!”

李宗仁对去广州的利弊,曾反复琢磨过,不想现在竟被黄绍竑几句话说绝了,值此山穷水尽之时,他不由长叹一声:“难道天地之大,竟无我李某人立足之地吗?”

“德公去桂林怎么样?”黄绍竑问道。

“啊?”李宗仁不置可否地望着黄绍竑。

“这也就象竞选副总统时那样,叫做出其不意,以退为进。”黄绍竑说道,“德公在南京虽不能签署和议,但到桂林去尚为时不晚。两广、川、云、贵整个大西南还完整,如此时与共方签署《国内和平协定》,仍大有可为,而且在桂林,也可摆脱老蒋的掣肘,这是最后一步棋了!”

“嗯。”李宗仁不露声色地答了一声,没有说可以采纳,也不表示反对,也许,此时他的内心正象一团乱麻似的,还理不出个头绪来。

“如和议不成,德公不能在中国立足时,可远走海外,漂泊他乡,但切不可到台湾与老蒋为伍,这点,也请德公提醒健生为要!”黄绍竑慨叹道,“这也是我给德公的最后一次谋划啦,望你多加保重,一切好自为之!”

黄绍竑说完慢慢地站了起来,向李宗仁鞠了深深一躬,既表示感谢李宗仁对他深厚的情怀,又表示与他几十年患难与共的关系从此诀别:“德公,我——告辞了!”

“慢!”李宗仁霍然而起,用手重重地敲击着桌子,唤了一声:“来人呐!”

黄绍竑一怔,意外地站住了。小客厅的门马上被推开,进来一位侍从副官。李宗仁命令道:“你马上给我把刘参军长请来!”

“是。”副官马上退了出去。

李宗仁点上一支烟,在室内缓缓地踱着,再也没跟黄绍竑说话。黄绍竑看着李宗仁的背影——那有些微驼的背脊,充分地显示出,它超负荷地挑着一副力所不及的重担。李宗仁踱了过来,只是低头沉思,也不看站在一旁有些发愣的黄绍竑。“难道他真的要扣留我?”黄绍竑摇摇头——李宗仁不是蒋介石那种睚眦必报的人:“难道他要我陪同他直飞桂林,最后签署和议?”黄绍竑看了看李宗仁的神态,除了一脸徬徨之色,再无别的表情——黄绍竑对于下定决心的李宗仁是什么样的表情熟悉得很!“他留住我干什么呢?”黄绍竑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总统府参军长刘士毅奉命来到。

“今天有去香港的飞机吗?”李宗仁问道。

“有两趟便机。一是由京经沪飞港的班机,一是吴秘书长直飞广州的专机。”刘士毅答道。

“季宽,班机到上海要停一夜,那里特务太多,嫂夫人已去香港了,我看你不必在上海停留,还是搭吴铁城的专机直飞广州,当夜搭船赴港为好。”李宗仁说道。

“对!”黄绍竑激动地点着头,他对李宗仁在此时还能为他周密考虑安排退路,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你马上给季宽先生准备一笔款子。”李宗仁命令刘士毅。

“是。”刘士毅立即出去取钱去了。

“德公!”黄绍竑一下紧紧地握住李宗仁的双手,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一下来。瞬间,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幕幕使他终生难忘的情景:民国十一年,他带着几百疲惫不堪的残兵在粤桂边境流窜时,他的胞兄黄天泽带着李宗仁的信在廉江城外等候他,夏威受李宗仁之托,带着军饷在陆川县车田等候他;民国十二年,他为了袭取梧州,背着李宗仁把李部的主力部队俞作柏、伍廷飏拉走时,李宗仁不但没有报复他,还及时给他调来了钟祖培部作援兵;民国十九年,他因动作迟缓,遭致进军武汉欲与冯、阎会师中原的桂、张军在衡阳惨败。回桂后,白崇禧、张发奎要清算他,李宗仁挡住了白、张气势汹汹的发难。后来,黄绍竑要投蒋,李宗仁并不为难他,只是说:“来去自由,随时可以回来做我的副手。”李宗仁给他送了一笔钱,派人把他送到龙州,经越南,再送到香港。现在,到了国破之时,李宗仁困苦万状之际,仍不忘无微不至地关照他。黄绍竑怎么不激动得泪如泉涌呢?如果历史按照另一种写法,李宗仁在两广和大西南最后站稳了脚跟,黄绍竑可能会第三次回到李宗仁麾下。然而,历史是不带感情的法官,它按照自己的严峻规律,神圣地迈出了众所周知的那一大步。这样,就不是黄绍竑再回到李宗仁麾下,而是在十六年之后,李宗仁从海外风尘仆仆地回归祖国——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五年七月二十日,李宗仁在北京首都机场走下飞机,黄绍竑感慨万端地迎上前去,与李宗仁紧紧握手——他们终于最后欢聚在一起,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