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新经济 三、海外贸易
林冲出场时,手里有一把折扇。
这很时尚。
中国很早就有扇子,但汉唐只有团扇和羽扇,而且男女有别。团扇是女人用的: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羽扇则是男人用的: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当然,风流倜傥如周公瑾,天生丽质如杨玉环,都没有折扇。
折扇宋代才有,是从高丽进口的日本货。
日本人发明的折扇传入中国以后,立即成为士大夫阶层的爱物。到明代,男人出门手持折扇,就像英国绅士随身携带一把雨伞。其实这种风气宋代恐怕就有,否则金章宗完颜璟便不会这样描写折扇:金殿珠帘闲永昼。一握清风,暂喜怀中透。忽听传宣须急奏,轻轻褪入香罗袖。
这真是何等儒雅,难怪书画作品会有扇面了。
其实从海外传入并且深刻影响了中国人生活的,远远不止折扇。最重要的当然是农产品,比如绿豆和西瓜。绿豆是北宋时期从印度引进的,吃到西瓜则要拜回纥、契丹或女真所赐。这在当时是稀罕物。直到元代,农学家王祯还以“醍醐灌顶,甘露洒心”来形容吃西瓜的感觉,南宋文天祥更是这样赞美西瓜:千点红樱桃,一团黄水晶。
看来那时的西瓜,既有红瓤,也有黄瓤。
总之中国人的果盘是丰富起来了。除了我国原产的荔枝和枇杷,以及南方的橘子,还有汉代从乌兹别克斯坦引进的葡萄,原产波斯的石榴。巴西的菠萝和北美的草莓,则要到明代才传入中国。来得最晚的是欧洲的苹果,1871年引入山东烟台,1898年引入山东青岛,1905年引入辽宁大连,所以胶东半岛和辽东半岛至今仍然是主要的苹果产区。
据孙机《中国古代物质文化》。
出口商品中最重要的当然是丝绸,宋代则还要再加瓷器和茶叶。而且,由于从长安到罗马的丝绸之路要冲,先后被吐蕃、西夏和回鹘占领,对外贸易便只好走海路。海上丝绸之路成为主通道,由此诞生了一系列沿海明星城市。
明星城市从北到南,主要包括治所在今山东省蓬莱市的登州,山东省胶州市的密州,江苏省连云港的海州,浙江省嘉兴市的秀州,浙江省绍兴市的越州,以及浙江省的台州和温州,福建省的福州,广东省的潮州。但最重要的,除南宋临时首都杭州,便是现在叫作宁波的明州,以及福建的泉州和广东的广州,它们是宋代海外贸易的三大巨星。
成为巨星与是不是路治无关。路治就是路的监察和行政机关所在地。宋代的路,跟汉代的州和唐代的道一样,都是由监察区变成的行政区,相当于明清以后的省。比如福建路就变成了福建省,广南东路和广南西路则变成了广东省和广西省。但,两浙路的路治是杭州,福建路的是福州,明州和泉州都不是。只有广州,是广南东路的路治。
然而宋代的南粤基本上是蛮荒之地,珠江三角洲被真正开发出来是明代以后的事。这时的广州其实孤单,却鹤立鸡群般地繁荣。事实上广州从唐代以来就是南海贸易的重要港口和据点,其盛况已在《隋唐定局》一卷尽述,宋代则不过在三百年间保持了这个巨大贸易都市的持续发展。
据小岛毅《中国思想与宗教的奔流》。
值得一说的是泉州和明州。
泉州被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称为Zaiton,很可能是刺桐的音译。从下页的图不难看出,这个开满刺桐花的闽南港口城市在唐代还算方正,到了宋代就变成不规则的奇形怪状。由于形状像一条鲤鱼或鱼头,所以又叫鲤城。
泉州几乎一开始就是异类。
实际上泉州鲤鱼跳了龙门正是在宋。王安石变法之后的熙宁五年(1072),帝国政府在这里设置了市舶司,标志着泉州正式成为对外通商口岸。市舶司是宋代管理海洋贸易的职能部门,相当于海关和外贸局。商船进出港口,都要到市舶司登记注册,领取通行证;市舶司则有权征收关税,优先购买商品,对购买和作为关税收取的货物进行处理。
这里面的利润相当可观。关税通常是十分之一,优先购买的商品最高可到一半。帝国借此大发横财,市舶司也成为肥缺,以至于南宋皇室成员竟有半数左右移民泉州。
财大气粗的泉州也后来居上,迅速发展成具有内城、外城、罗城三重结构的大城市。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或起点之一,它的重要性在元代甚至超过了广州。直到朱元璋在洪武七年(1374)撤销泉州、明州、广州三市舶司,这个盛极一时的城市才慢慢衰落下来。
泉州,曾经是王朝的聚宝盆和摇钱树。
据小岛毅《中国思想与宗教的奔流》,原图见苏基朗《唐宋时代闽南泉州史地论稿》。
不过两宋政府并非只收税不办事,他们为外商提供的服务也是优质的。设有市舶司的城市都有番坊,也就是外国人的侨民区,管委会主任和商会会长都由外商担任。如果他招商引资有功,还正式授予官职,甚至成为一方父母。比如阿拉伯(或波斯)商人蒲寿庚,便在宋末元初步步高升,由泉州市舶司提举直至福建行省左丞,相当于副省级。
保护外商的人身安全,更是政府的责任和义务。宋神宗时期明确规定,但凡有外商在海上遇难,地方政府必须紧急救援,给予抚恤。两宋人民也表现出人道主义精神。北宋某年一艘外国商船受波浪冲击漂泊到苏州,苏州人民不但送衣送饭,还帮他们修理船只,让船主感动不已。
更重要的是,外商的私有财产得到保护。南宋时,有位真里富国(今柬埔寨)商人死在明州,留下巨额资产。有关部门认为这笔财产既然无主,不妨收归国有。以皇族身份出任知州的赵伯圭却说:人家不远万里而来,客死他乡已经是极为不幸,怎么忍心占他便宜?于是备下棺椁,让这位商人的伙计们护送回国。柬埔寨商人的家属则将这笔没想到能够收回的巨资悉数捐出,修建佛塔为大宋和赵伯圭祈福。
这确实让人感慨。
优惠的政策,良好的服务,开明的管理,使大宋成为当时世界的海洋贸易大国。路线则主要有两条,一条从泉州或广州出发到达南亚次大陆和东南亚各国,或者经由印度洋直至阿拉伯各国,甚至远到埃及、索马里和坦桑尼亚;另一条则是从登州、密州和明州出发,前往高丽和日本。
与日本和高丽通商的主要口岸是明州。这个城市具有双重性格,既是国际贸易的港口,又是科举官僚的故乡,因此既是商业重镇,也是文化重镇。这种性格在鸦片战争以后被上海继承,“阿拉宁波人”也变成了“阿拉上海人”。
其实这一点儿都不矛盾。实际上,宋代知识界远非人们普遍想象的那样迂腐,统治集团更是历朝历代中最有商业头脑的。正如我们将要不断讲到的,这个由军阀建立的王朝并不崇尚武力。相反,它的皇帝相信无论边境的和平,还是国内的稳定,都可以花钱购买,通过买卖来达成。而且,只要能够花钱买,能像生意那样谈的,也都不是问题。
因此,从太祖皇帝开始,赵宋官家就公开允许甚至鼓励官员经商。于是,在任官员纷纷利用职权与民争利,准备应试的则要攒足资本才肯读书。某些家庭甚至明确分工,父亲和兄长经营工商业,赚钱供子弟读书做官。士农工商的界限荡然无存。过去,士人的子孙世代都是士人;此后,则商人的子孙才能为仕──简直是颠覆性的变化。
结果是什么呢?
科技进步,文化繁荣。
北宋天文学家苏颂发明的水运仪象台是科技进步的一大代表。
我们知道,唐代外贸主要是外商通过陆上丝绸之路走进中国,宋代则更多地是中国商人经由海路走出中华。这是需要技术支持的。事实上,宋代科技在当时的世界上也首屈一指,其间奥秘同样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