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新经济 五、商业奇观
南宋的数学书里有这样一道考试题:四个人合资做外贸生意,本钱有金、银、盐、钞、度牒五种形式。出资方式也各不相同,比如甲是金二百两、盐四袋、钞十道,丙则是银一千六百七十两、度牒十五道,等等。总资本估值四十二万四千贯,所获利润表现为沉香、胡椒和象牙三种实物。四人之间又有借贷关系:甲借乙钞,乙借丙银,丙借丁度牒,丁借甲金。若将各自所借各归原主,请问如何分成?
这道题现存于《数书九章》一书,作者是我国著名数学家秦九韶。使秦九韶名垂青史的,是发现了高次方程的数值求法。五百七十年后,英国数学家霍纳也独立地发现了这种计算方式,并于1819年在皇家学会的会议上宣布,因此被西方科学界命名为霍纳算法(Horner Algorithm)。
现在看来,它也许应该叫“秦九韶算法”。
不过这事怪不到霍纳头上。事实上,即便重视科学技术如两宋,也是没有皇家科学院的。秦九韶的著作在有生之年也没有出版,直到明初编纂《永乐大典》时才被发现。但是这部南宋末期写成的数学书却雄辩地证明,当时的海外贸易相当活跃,成为合资经营股本的则有盐、钞和度牒。
那么,盐为什么可以当钱用,钞和度牒又是什么?
盐可以作为资本入股,原因在于宋代对具有资源性和暴利性的必需品,比如盐、茶、酒、醋,都实行专卖制度。此外如染布用的矾,国外进口的香药,也由国家垄断经营。中央政府对此高度重视,立法苛严。比方说,只要胆敢私自售矾三斤,私自贩酒三斗,私自卖盐十斤,就是死罪。
这当然大成问题。柴米油盐酱醋茶再加酒,与人民群众日常生活关系最大的八件事,官家占了一半,而且是利润相对较高的,民间资本出路何在?百姓生活如何保障?地球人都知道,官营商品从来就是价高质劣,私盐之类也从来都是屡禁不止。逼急了,只会再逼出一个黄巢来。
殷鉴不远,可不慎乎?
然而如此肥肉,帝国岂肯放手?通融的办法是先由国家垄断资源,然后以定向授权的方式向民间开放。具体做法则有两种。一种是公开拍卖经营权,出价最高的中标。中标者承包某项业务,每年向政府缴纳承包费。承包期三年,到期重新招标,主要适用于酿酒、制醋和采矿。
另一种是特许经营,主要用于盐业,也用于茶、矾、香料等等,营业执照则叫钞引。只不过钞引跟股票一样,也是一份一份的。股票一份叫一股,钞引一份叫一钞。比如盐钞每钞定价四贯八百文,可得卖盐权二百斤。
钞引在有效期内可以重复使用。钞引越多,经营权也就越大。因此资本雄厚的商家也愿意向其他持有者购买,买卖钞引的地方就叫买钞场,相当于现在的证券交易所。钞引既然可以像股票一样买卖,作为资本入股当然更没问题。它就是有价证券,是叫作“钞”的票子嘛!
这就是“钞票”一词的起源。
酒的生产和销售当然也是垄断的,方式有三种。第一种跟盐一样,招标承包经营权。第二是垄断酒曲。北宋酒曲的生产基地,主要在东京开封府、西京河南府、南京应天府和北京大名府。四京的所有作坊酿酒,都必须使用官曲,否则严惩不贷。即便如此,利润还是很高。难怪宋代民谚云: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赶着行在卖酒醋。
行在,就是皇帝所在地。
第三种方式是官酿官卖。国营酒厂直属,可以批零兼营的酒楼叫正库或正店,从正店批来官酒零售的叫脚店。脚店和正店在《清明上河图》中都有,某正店门口还悬挂着红栀子花灯,表示有陪酒女郎乃至色情服务。元代甚至在官酿新酒上市时组织歌女游行,类似于今天的车模。
招牌上方可见栀子花灯。取自《清明上河图》。
如此促销很有必要。因为官酒品质如何不好说,贵是肯定的,即便那正店已经由私人承包。百钱可得酒斗许,虽非社日长闻鼓。无论官营民营,叫卖总是需要的。
招标承包,特许经营,盐和钞引都成为资本。
那么,什么是度牒?
度牒就是出家人的身份证。这种凭证一般有两种:僧侣签发的叫戒牒,政府颁发的叫度牒。有戒牒,就可以到其他寺庙挂单,免费吃住;有度牒,则不纳赋税不服兵役。可见度牒是有好处的。问题是,这种实惠只该持有者获得,为什么也变成了可以用来参股的本钱呢?
因为度牒不是白送而是出售的。何况宋代度牒并不完全实名,也发放空白证书。只要填上一个人的名字,政府就承认他是合法僧人,比如鲁智深。他甚至不必剃度,也不必修行,却可以享受不纳赋税不服兵役的优惠政策。
也就是说,度牒其实是一种可以转让的免税特权。
于是度牒也变成了有价证券,像股票一样炒。王安石变法之时,空白度牒的官方定价是一百三十贯,到徽宗前期便炒到了二百二十贯。政府也见利忘义,发行量从每年三四千猛增到三万。结果供过于求,度牒的市场价跌到九十。政府为了救市,又只好出钱回购,并宣布停发度牒三年。
物以稀为贵,徽宗政府的对策似乎不能说错。可惜事与愿违,度牒的市场价不升反降,甚至一度跌至二十贯。中小散户纷纷割肉清仓,金融大鳄则趁机大批买进,然后再哄抬到百贯以上出手。一进一出,所获暴利惊人。
徽宗政府又坐不住了,宣布已经发放的度牒如果还是空白的,必须再交一笔钱,重新领一张收据,才算有效。官方频频出手的结果,是民间资本对度牒失去了兴趣。南宋政府则进一步加强了管理,不但不再滥发,而且规定转卖时加价不得超过一百贯。至此,两宋的“股市风云”才算平息,度牒也才回归了它的本义:控制免税免役的僧尼人数。
但,此案还是让我们印象深刻。
宋代久远,度牒实物已不可考,这里展示的明代度牒,可为参照。开宗明义:“大明律:僧道不给度牒私自簪剃者,杖八十。”
的确,将政府特许的经营权,甚至出家人的身份凭证都当作有价证券来炒,是只有商业社会才会发生的事,两宋便恰恰是这样的社会。一个足以说明问题的统计数字是:北宋熙宁十年(1077)国家财政收入中,农业税和工商税的比例是三七开:农业税只占三成,工商税则占到七成。
这是史无前例的。作为农业帝国,农业税从来就是历代王朝的统治基础,汉代工商税甚至只是皇家的小金库。宋却居然“本末倒置”了,赵宋官家能不重视工商业吗?
实际上,这个军阀创立的王朝完全没有军阀作风,反倒既重文又重商。赵匡胤夺取政权时,就明确宣布开封的店铺照常营业,之后又减免工商税,这可是不多见的。
两宋商人的地位,也是历朝历代最高的。商人不得骑马坐轿穿丝绸,商人子孙不得参加科举出任官员的规定,在宋代统统不再执行。就连一个开肉铺的屠户,只要生意做得好,也能被尊为“大官人”。
没错,社会风气如此,并由不得鲁提辖。
帝国的专卖制度和官商经济也算成功。事实上,尽管私盐和私酒贩子依然层出不穷,却没有一个是黄巢。宋江和方腊都不是。至于《水浒传》中卖私酒的李立,卖私盐的童威和童猛,则不过是小角色,只能跟着起哄。
宋,确实是商业的。
农村不抑兼并,城市不设宵禁,发展海外贸易,善待民营经济,同时鼓励文化创新和科技进步,这些政策和策略让大宋迅速地富了起来。据统计,从太宗至道三年(997)到仁宗皇祐元年(1049),短短半个世纪,帝国的财政收入居然翻了六倍,经济增长速度不可谓不惊人。
奇怪的是,中央政府却越来越穷。太宗皇帝时,国库里总会剩下一半的收入,到仁宗时就不够用,到神宗时更是入不敷出。神宗皇帝甚至这样对宰相文彦博说:天下的弊端实在太多,不改革不行,但当务之急是增加收入。
那么,国家的钱都到哪里去了?
养官、养兵、买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