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世界大革命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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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的社会革命分子,一直到很晚期,才发现了以游击战走向革命之路的手段。究其缘故,或许是因为历来游击
队战术多属农民运动性质。而农民运动,往往不脱传统的思想气质,在心存怀疑的城市新派分子眼中,大有保守反动、甚至反革命的嫌疑。说起来,在法国大革命以及拿破仑将革命带往全欧的时期里,所谓各地势力庞大的游击战斗,千篇一律,不都把矛头指向法国吗?那些非正规军的游击活动,可从来不是为了法国,以及法国革命的理想而发动的。因此,一直要到1959年古巴革命之后,“游击队”一词才正式收入马克思派的词汇。至于布尔什维克党人,在俄国红白两军内战期间,于正规部队作战之外,也曾多次发起非正规队伍的格斗。它们把这种攻击方式称为“游击兵”(partisan)。二战期间,各地受苏维埃精神激发而起的地下抗敌运动,均奉此战术为正宗。回想起来,当年西班牙内战之际,游击式的行动几乎不曾出现,倒真是一件怪事。因为在佛朗哥(Franco)部队占领的共和地区,游击战大有一显身手的余地。事实上到了二战之后,共产党曾从外围组织了势力相当庞大的游击中心。可是在大战以前,游击战根本就不属于革命家的工具之列。
中国则是例外。在那里,某些共产党领袖(但非全部)开始采用游击战术——时间发生在1927年,蒋介石领导的国民党翻脸,放弃国共合作发动清党之后。加以共产党在各地城市(如1927年,广州)策划的暴动纷纷失败,不得不走上游击之路。毛泽东,就是鼓吹这个新战略的主要人物——最终他也因此成为共产党中国的领导人——毛干了15年以上的革命,认清了一桩事实:中国大部分地区,都在中央政府有效统治之外。毛还热烈崇拜描写中国绿林的古典小说——《水浒传》,从中他又体会到一个事实:自古以来,游击战就是中国社会冲突中使用的传统手段。1917年间,青年毛泽东就曾叫追随他的学生效法水浒精神。1927年,毛泽东在江西山间建立了他的第一个独立游击队地区,以及水浒好汉式的山寨。凡是深受古典教育熏陶的中国人,谁都可以看出这两者之间的神似(Schram,1996,pp.43-44)。
可是中国革命人的策略,尽管何等英勇动人,拿到国内交通比较进步现代、政府也惯于统治全国地区(不管多么遥远及困难)的国家里面,却完全行不通了。事实上,后来的发展证明,甚至在中国本地,短时间内游击策略也无法成功地开展。国民政府发动数次猛烈的攻击,终于在1934年,迫使共产党放弃了他们在华中各省建立的独立苏维埃红区,开始其传奇的两万五千里长征,撤退到人烟稀少偏远的西北边区。
自从1920年,巴西起义军首领诸如普雷斯特等人,在落后的丛林地区倒向共产党之后,没有任何重要的左翼组织再采取游击路线。唯一例外是由尼加拉瓜(Nicaragua)桑地诺将军(Cesar Augusto Sandino)领导,与支援该国政府的美国海军陆战队所发生的战斗(1927-1933年)。50年后当年之战又在尼加拉瓜爆发了桑地诺民族解放阵线(Sandinista Frontof National Liberation)的革命。[令人不解的是,共产国际却以游击路线的姿态,描绘巴西一位革命分子蓝皮欧(Lambiao)。蓝氏出身绿林,是巴西连环故事书中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而毛泽东本人,一直到古巴革命之后,才成为革命运动的指路明星。
然而二战爆发,却为游击革命带来了立即且普遍的推动力:希特勒德国及其盟邦的部队,占领了欧洲大部,包括苏联在内的欧洲的大部分领土,各国自有组织地下抗敌运动的需要。希特勒转对苏联发动攻势之后,各种共产党运动纷纷动员。地下抗敌活动,尤以武装抗敌为最,声势日益浩大。德军最后的溃败,各地抗敌组织有其不同程度的贡献(见第五章)。大战结束,欧洲各处的占领军政权或法西斯政权,一一冰消瓦解。一些在战时武装活动特别出色的国家,此时便由共产党领导的社会革命分子取得了政权,或至少曾企图取得政权(计有南斯拉夫、阿尔巴尼亚,以及先有英方、后有美方军事干涉的希腊等国)。一时之间,甚至连意大利亚平宁山脉(Apennines)以北地区,也有落入共产党政权手中的可能(虽然时间可能不长)——可是左翼革命分子并没有动手。其中原因至今仍有争议。至于1945年以后在东亚及东南亚地区成立的共产党政权(中国、朝鲜、以及法属印度支那),事实上也应看作战时抗敌运动的嫡传。因为即使在中国,也要到了1937年日军发动攻势进攻中国大部之后,毛率领的红军才开始重新发展势力,迈向夺权之路。世界社会革命的第二波,源出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如当年第一波出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一般——虽然在实际上,两者有着极大的差别。这一回,革命夺权之路,始于对战争的发动,而非对它的厌恶。
至于革命新政权的性质及政策,将在别处予以讨论(见第五及第十三章)。在本章里,我们关心的角度在于革命过程的本身。本世纪中期发生的革命,往往是长期作战后获得的胜利果实;迥异于老牌的1789年法国大革命,跟俄国十月革命的情节也有差别,甚至与老大政权如中国封建王朝、墨西哥的波菲里奥政权[Porfiriato,编注:系指迪亚斯(Diaz)独裁政权,1876-1880年及1884-19if年]慢动作式的解体(见《帝国的年代》第十二章)都完全不同。其间的差异,可以分为两点。第一,谁发起革命、谁胜谁负、谁取得政权,一目了然,毫不迷离——这一点跟成功的军事政变相同。短促20世纪年代里的革命发动者,都是与苏联胜利部队有联系的政治团体。单靠地下抗敌力量,当然不能打败德日意三国的军队——甚至在中国也不例外。(至于西方各胜利国,自是强烈反共的政权。)革命之后,也没有任何政治中断或权力真空。相反地,轴心势力败亡之后,各地强大的抗敌力量中,唯一未曾立即取得政权的例子,只有两种情况。一是西方盟国维持强大势力的地区(如南朝鲜、越南),一是内部反轴心力量分裂的国家,如中国,1945年大战结束,中国共产党重振声势,与当年共同抗日、如今却日益腐败衰颓的国民党政府对抗。一旁袖手观看的,则是冷眼观变的苏联。
第二,游击夺权之路,无可避免地出城下乡,离开了社会主义劳工运动传统势力所在的都市及工业中心,转入内地农村地区。更精确一点地表示,游击战最理想的地点,就是在树丛中、深山上、森林里,并进占远离人烟、杳无人迹的边远地区。用毛泽东的话来说,攻占城市,必先以乡村包围城市。从欧洲抵抗运动的观点来看,要在都市起事(如1944年夏的巴黎暴动,以及1945年春的米兰暴动),还得等战争结束,至少也得等到自己这一地区的战事停止后才有可能。1944年华沙事件,就是都市起义时机未成熟的写照,起义者的弹夹里,通共只有一发子弹,一时声势虽然浩大,最后仍归徒然。简单地说,对大多数的人口而言,甚至在革命国家里,由游击到革命之路既远又长。这条路往往意味着长时间的等待,什么事也不能做,直到变革由他处而来。抵抗运动里,真正能发挥效果的斗士,以及他们所能动员的一切组织及力量,无疑只是极少数。
即便在他们掌握的地区,游击组织也必须有群众作后盾方可发挥作用。何况在长期冲突对抗当中,游击力量势必非从当地大批地招兵买马添补帮手不可。因此,(比方在中国)原本由工人与知识分子组成的党派,摇身一变,静悄悄地变成了务农出身的小兵组成的部队。但这支农民兵组成的部队,与群众之间的关系,注定不能如毛泽东所形容如鱼得水般的简单:所谓游击队伍就是鱼,快活地游在人民这片水中。其实在典型的游击区,任何被穷追烂打的非法组织,只要行为收敛一点(照当地的标准而言),乡里人都会予以同情,并且支持他们去对抗入侵的外国部队或政府派来的任何人员。但乡下的地方派系根深蒂固,赢得其中一方的友谊,往往意味着马上得罪另外一方。1927-1928年间,中国共产党曾在农村地区建立苏维埃政权,却想不通其中道理。他们意外地发现,将某个村子苏维埃化之后,固然可以借着宗族乡亲的好处,一个带一个,建立起一系列的“红村”网。可是相对地,同时却也陷入这些村庄恩怨宿仇的混水之中——“红村”的世仇对头,也依样画葫芦建起类似的“黑村”网。共产党人抱怨:“有时候,本来应该是阶级斗争,却反而摇身一变,竟成了东村斗西村。搞到最后,有时候居然得出动部队,去袭击对方一整个村子,把全村一举灭尽。”(Rate-China,1973,pp.45-46)高明的游击革命分子,往往学会对付这种诡谲莫测的情况。可是正如南斯拉夫作家暨共产党要人德热拉斯(Milovan Djilas)回忆南斯拉夫游击战时所说,解放一事,极其复杂,绝非只是被压迫人民一致起来对抗外来征服者那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