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自由主义的衰落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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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设经济大恐慌不曾发生,法西斯主义在历史意义上还会占有一席之地吗?答案可能是否定的。光靠意大利单打独斗,缺乏震撼世界的条件。意大利之外,20年代的欧洲,另外也没有什么前途看好的极右派反革命运动,当时极右派欲振乏力,而主张起义的共产主义社会革命也好不到哪里去。原因不是别的:1917年后掀起的革命激情已经逐渐消退。世界经济局势也正日渐好转。十一月革命之后,德国的极右派狂人,以及他们组成的非正规军虽然也曾受到德意志帝国时代社会的中坚:军事将领、公务人员等辈的支持,但可想而知,后者的着眼点,主要在于确保新生的共和国能够守住保守和反革命的立场。更重要的是,维持德国在国际间的地位,保持活动的余地。因此支持归支持,遇到紧要关头非作选择不可的时候,保守集团毫不犹疑,还是会回头力保现状。1920年右派发动的卡普叛变(Kapp Putsch),及1923年慕尼黑暴动即是二例——也就在慕尼黑的暴动中,希特勒头一回上了报纸的头条。然而一旦经济情况好转(1924年),国社党的势力立刻一落千丈,变成了微不足道的残余小党。1928年的大选中,国社党敬陪末座,只得到2.5%~3%的选票,仅为共产党得票率的五分之一强,更不及社会民主党的十分之一。票数之低,甚至还比不上当时德国最小的党派——斯文温和的德国民主党(German Democratic Party),只有后者的半数多一点。然而两年之后,国社党却跃升为德国第二大党,一举攻下18%的选票。4年之后,1932年夏,更登上德国第一大党的宝座,席卷了全部选票的37%。但是在真正民主式选举进行的期间,国社党就没有这么威风了。希特勒现象之所以能从一种偏激的边缘政治,地位一再跃升,最终成为国家命运的主宰,显然都是大萧条所赐。

然而,尽管经济大萧条是促成法西斯得势的一大原因,若没有德国凑上一脚,法西斯主义也不可能在30年代一发不可收拾,变成力量如此庞大,影响如此深重的狂潮。论面积、论经济、论军事潜力,更不要说其地理位置,德国都是欧洲数一数二的国家,不管由哪一类型的政府执政,都不会影响其政治地位的重要。请看两次世界大战的惨败,却都不曾打垮德国深厚的实力,即可见一斑。20世纪即将结束,德意志毕竟仍是欧洲大陆的第一大国。德意志之于法西斯,正如苏联之于共产党。马克思主义分子,为左派夺下了世界上土地面积最大的国家(“足足占有全球六分之一的陆地”——共产党人在两次大战之间常常喜欢这么夸口),使得共产主义在国际上崭露头角,扬眉吐气。即使共产党势力在苏联境外势消力弱之际,其重要性也一样不容忽视。同样地,希特勒夺得德国政权,足以证明墨索里尼在意大利的成功,从此法西斯加足马力,一举登上国际政治舞台的中心。以后的10年里,德意两国同样推行军事扩张,大逞其狼子野心(见第五章)——又有亚洲的日本隔洋助阵,声势更见强大——东西携手,共同决定了国际政治的动向。如此一来水到渠成,其他一些条件合适的国家或运动,自然也深受法西斯主张的吸引,纷纷寻求德国和意大利的庇护——而德意两国野心勃勃,正中下怀,自然欣然接纳它们的投靠。

在欧洲地区,这一类投入法西斯怀抱的运动多属政治上的右派,其中道理自然不言而喻。在犹太复国运动的阵营里,有意大利法西斯倾向的一派,杰保汀斯基率领的“修正路线”,显然就自居为右派。对于复国运动组织中占绝大多数、主张社会主义和自由派的左翼团体,杰派采取对立的立场。不过,法西斯之所以能在30年代在国际社会甚嚣尘上,单靠德意两大强国推波助澜,就足见其功了。其实在欧洲地区以外,其他各国几乎不具备任何促使法西斯思想诞生的条件。因此,若连这些国家也出现法西斯分子,或出现受法西斯影响的运动风潮,其政治意义,不论就位置还是作用而言,法西斯究竟扮演着何种角色,就更值得玩味了。

当然话说回来,欧式法西斯在海外,的确也有其回响存在。耶路撒冷的伊斯兰教首领穆夫提(mufti),以及其他各地反对犹太人移民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犹太人有英方作后台),自然觉得希特勒的反犹太意识跟自己意气相投。虽然在传统上,伊斯兰教始终与各种异教徒并居并存。至于所谓“雅利安种”(Aryans)的印度教(Hindu)徒,则自以为血统高人一等,是真正原版的阿利安人,瞧不起同居印度次大陆的肤色较深的其他民族。这种心态,与现代斯里兰卡(Sri Lanka)岛上的僧伽罗(Sinhalese)极端分子相同。而南非荷兰后裔的布尔人,二战期间曾被加入盟国的南非政府拘留。战后南非实行种族隔离(1948年),领导这项政策的一些人便是当年关在拘留营里的布尔人。他们的心态意识,自然与希特勒有几分渊源——一是对种族思想深信不移;二是受盛行于尼德兰低地一带的加尔文教义影响,具有超右派的气质。但若因此便说法西斯不同于共产党,根本不曾存在于亚非地区(唯一的例外可能是在欧洲移民当中),因为它似乎与当地政治没关系。这种说法却不能成立。

就广义而言,日本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二战期间,日本与德意联盟,在一条阵线上共同作战。日本国内的政治,更全为右派把持。东西之间,轴心国家真是心神交会,意气相投。日本人种族意识之强,举世无出其右,他们自认为是全球最优秀的民族。为了维护种族的纯正及优越,在军事上,日本人深信自我牺牲、绝对服从、禁欲自制是必要的美德。武士道的精神,也必然衷心信服希特勒亲卫队(SS)的精神标语(‘MeineEhre ist Treue’最贴切的翻译,恐怕就是“荣誉,即盲目的服从”)。当时的日本社会阶级制度谨严分明,个人则全然奉献于国家和天皇,对于自由平等博爱,更是绝对的排斥。瓦格纳歌剧里蛮族世界的众神,神圣纯洁的中古骑士,尤其是日耳曼山林的自然风光,充斥着德国民族主义(volkisch)的梦幻,种种神话传说,日本人心领神会,接纳吸收毫无困难。日德两民族都具有同样的特质,可以在野蛮的行为里揉进纤细精致的美感:集中营里残忍的屠夫刽子手,却喜好舒伯特的四重奏。如果法西斯思想可以移译为禅家偈语,日本人八成也会趋之若鹜,迎之唯恐不及吧。但是他们自家的“精神粮食”已经够用,不需要法西斯再来锦上添花。不过,却也有部分日本人士看出东西法西斯精神的共同点,大力鼓吹日本加强与欧洲法西斯的认同。这些人士包括日本驻欧洲法西斯国家的驻外人员。但主张最卖力者,则是专门暗杀政坛人物的超国家主义恐怖团体,谁若被它们认为爱国不力,势必难逃毒手。此外,尚有声名狼藉的日本关东军,在中国烧杀掳掠,无所不为。

但是,欧洲法西斯运动风潮涵义重大,并非区区东方式封建思想外带帝国式国家使命所可包含。法西斯兴起于民主的时代,属于黎民百姓出头的世纪。单单就广大群众动员起来,形成一股“运动”潮流,众人从自己中间选出领袖,进而以前所未有的革命为目标的意义而言,对裕仁天皇治下的日本,根本就是匪夷所思格格不入的观念。日本相中的德国事物,是普鲁士的陆军及传统,只有这两样事物,才正合日人的胃口。简单地说,日本的军国主义虽然与德国的国家社会主义貌似神近,骨子里面日本人却绝对不能算作真正的法西斯。至于日本人跟意大利人之间的精神接攘,其间的距离,就更为遥远了。

再论其他那些希冀德意援手的国家。尤其在二战初期,一时之间,轴心势力似乎胜券在握,那阵纷纷来投奔法西斯的诸国,思想意识的认同,更不是它们主要的动机。虽然在表面上,如克罗地亚乌斯达莎等奉行国家主义的小国,由于其一线生存完全靠德国,因此毫不踌躇地便大肆脸上贴金,吹捧自己比希特勒的亲卫军还要纳粹。此外,两次大战之中,争取爱尔兰统一的爱尔兰共和军,以及以柏林为基地的印度国家主义分子,也都有人向德国谋求合作,我们若因此便将它们当作“法西斯”,那可是大错特错。因为它们的动机乃是建立在“敌人之敌,便是吾友”负负得正的原则之上。事实上,当年爱尔兰共和军的首领芮恩(Frank Ryan),就曾经与德方有过合作协议。可是芮恩其人,却是法西斯思想的反对者。反对之强烈,甚至在西班牙内战期间,加入国际旅(InternationalBrigade),大战佛朗哥,最后被佛朗哥军俘获送交德国。像这样一类的例子,应该不至于影响我们的判断。

看过欧亚非三洲之后,还剩下另一大洲。在这片大陆之上,不可否认的,欧洲法西斯的思想确曾发挥过不可忽视的冲击力。那就是美洲大陆。

在北美地区,欧洲风云激起的反响,主要局限在特定的移民群内。这些来自欧洲的人,带着故国旧有的思想移居新大陆,比方迁自北欧及犹太的移民,就具有一股亲社会主义的气质。另外有一些人,则不忘故国之恩,对别去的母国多少留有几分依恋,因此在德国情愫影响之下——意大利也包括在内,不过程度淡得多——美国的孤立主义自有来由。虽然在实际上,并没有足够证明显示大量的美国人转为法西斯派。德国国民军部队的那一套行头、迷彩军装、振臂高呼向元首敬礼的形象,与北美本地的右派组织及种族歧视活动(最著名的有美国三K党),可并不是一家人。当时美国境内,反犹太的情绪自然极为强烈,不过此时反犹太的右派化身——如库格林神父(Coughlin)从底特律向外播出的广播讲道节目即是一例——其灵感来源,其实跟欧洲天主教右派统合主义的比较接近。30年代美国最典型的意识现象,以美国人眼光来看,显然属于极端激进的左派传统。10年之间,这一类民粹派煽动的行为中,成就最大的人要数夺得路易斯安那州长席位,以独裁手法治理该州的朗格(Huey Long)。美国左派以民主之名大肆削弱民主,以平等主义为要求,大大赢得贫苦民众的欢心。至于小资产阶级之徒,以及天生直觉就具有反革命自卫本能的富贵人家,自然对之恨之入骨。可是美式的政治风潮,不论左右,都不属种族主义。因为不管哪一种派系的运动,只要呼喊着“人人是王”(Every Man a King)的口号,怎么也不可能与法西斯传统沾亲带故。

法西斯思想在美洲大陆的势力,只有在拉丁美洲地区方才开了张。不但有政坛人士深受影响,如哥伦比亚的盖坦(Jorge Eliezer Gaitan,1898-1948)以及阿根廷的庇隆(JuanDomingo Peron,1895-1974)。也有国家政权正式以法西斯名号成立,如1937-1945年间,瓦加斯在巴西成立的“新国度”(Estado Novo,New State)。当时美国政府深恐法西斯风气煽动之下,纳粹势力在南美增大,会向北美形成包抄之势。其实这种担忧根本是过虑,因为法西斯对拉丁美洲诸国的影响,多半仅限于本国政治。除了阿根廷明显地倾向轴心力量之外——不过只有在庇隆当政前后方才如此(1943年)——二战中,西半球的政府一律加入美国阵线作战,起码在名义上属于盟国一方。但另有一个事实也不可否认:当时某些南美国家的军队制度,均师法德国;有的还由德国、甚至纳粹教官负责训练。

格兰特河以南的美洲地区(Rio Grande,译注:格兰特河是美墨边界河流,其南即指整个拉丁美洲),之所以深受法西斯的影响,理由其实很简单。在这些国家看来,1914年之后的美国,已不复当年反帝先锋的形象。19世纪的美国,是追求进步的拉丁美洲人民的朋友,在外交上,曾帮助他们对抗英法西班牙3国的帝国或前帝国势力。可是1898年的美西战争(译注:此战美方获胜,美国帝国主义从西班牙帝国主义手里夺取了波多黎各、关岛和菲律宾),继之而来的墨西哥革命(1910年),更不要说石油和香蕉工业的兴起,使得拉丁美洲政治圈子掀起了一股反美国佬、反帝国主义的风潮。20世纪前三分之一的年代里,华盛顿当局显然只对炮舰外交和海军陆战队的登陆战果感到兴趣,至于拉丁美洲风起云涌的反对运动则没有丝毫阻止的行为。秘鲁的阿亚德拉托雷(VictorRaul Haya de la Torre)建立了反帝国主义阵线的“美洲人民革命联盟”。阿亚德拉托雷的野心是以全拉丁美洲为目标,不过其联盟组织只在其本国秘鲁奠定了一定的地位。他的计划,是请尼加拉瓜著名的反美运动桑地诺部队的军官为教官,为其组织训练出一批颠覆分子来(桑地诺军队曾于1927年后实行游击作战,长期对抗美方的占领。80年代的尼加拉瓜桑地诺党革命,其革命感召力就来自当年的桑地诺运动)。再加上经济大萧条的打击,30年代的美国看来雄风不再,称霸美洲的声势大减。罗斯福总统放弃了诸位前任坚持的炮舰政策,在南方的邻国眼里,这不但是一种“睦邻”的手势,同时也意味着美国国势的衰弱(这一点他们却看错了)。因此,30年代的拉丁美洲不再把北方的邻居看作自己的导师。

但是向大西洋另一边望去,法西斯显然成为30年代的成功典范。拉丁美洲这块大陆,向来是在文化霸权地区寻找灵感。它们未来的领袖,总是不断向外眺望,渴望寻得一份可以帮助本国富强现代的秘方。如果说,世上真有这样一个典范,可供这些想要更上一层楼的拉丁政客模仿学习,那么自然非柏林、罗马莫属。因为伦敦、巴黎已经提不出任何政治灵感,而华盛顿更是毫无作为。(至于莫斯科,仍被外界视为社会革命的典型,因此多少限制了其政治上的吸引力。)

然而,尽管这些拉丁美洲的领导者们,多么感谢墨索里尼和希特勒两人提供的政治养分,他们本身的作风及成果,却与其欧洲祖师爷有着多么巨大的差异!当年玻利维亚革命政权的总统,私下曾亲口承认,欠下法西斯多少思想恩情。作者至今犹记当时听到此语时心中感受的惊诧之情。玻利维亚的战士及政客,眼里虽然看着德国的榜样,手底下实现的组织结果,却是1952年的革命。革命不但将该国的锡矿收归国有,并为印第安小农阶级实行了激进的土改政策。在哥伦比亚国内,伟大的人民保护师盖坦,不从右派着手,却一举夺下了自由党(Liberal Party)领导人的位置,要不是他于1948年4月9日在波哥大(Bogota)遭人暗杀,当选总统后势必引导该国走上激进的路线。暗杀盖坦的事件,立刻在哥伦比亚首都掀起大规模的暴动(包括警察在内),很多省首府还马上宣布成立革命公社。拉丁美洲首领汲取于欧式法西斯榜样的成分,其实是后者对行动果断的人民领袖的神化。可是拉丁美洲革命者打算动员并且的确动员起来的群众,却不是欧洲法西斯那些因害怕失去本身拥用的东西,因而起来反抗的一群。而众人动员之下对抗的大敌,不是外人(虽然庇隆派和阿根廷的其他党派都难否认其反犹太的色彩),却是本国的寡头阶层——也就是富人,当地的统治阶级。庇隆的核心群众来自国内的工人阶级;而他最基本的政治团体,则是他于各地培养的大规模劳工运动之下发展出来的类似劳工政党的组织。巴西在瓦加斯领导之下的运动也有同样的结果。先于1945年逼迫他下台,最终又于1954年逼迫他自杀的政敌,是该国的陆军当局。而痛悼瓦加斯之死的,则是他曾赐予社会保护、以换取政治支持的都市工人阶级。欧洲的法西斯政权,摧毁了劳工运动;而受其灵感激发而起的拉丁美洲领袖,却相反地一手发展了劳工运动。不管两者在思想意识上有何等亲密关系,就历史意义而言,这两种不同的运动却断断不能混作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