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共御强敌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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轴心国的失败——更精确一点,德日两国的失败——自是众多人愿意见到的成果。只有愚忠的德日人民,多年发挥最高效率作战到底,如今却只有为祖国的溃败心伤。但是自始至终,法西斯所能动员的力量也只局限在其核心国家之内。对于外围,最多只能在意识形态上零星收编极右派的少数分子,而后者在本国也往往不成气候,只是政治上的边缘人物。其中有希望借着与德国的联盟实现自己目的的国家主义团体,也有许多在战争侵略下被纳粹占领军征用为走狗残渣。至于日本,它所能动员的资源更是少得可怜,最多只不过在黄种人中短暂地激起过一股同种相怜的感情罢了。而欧洲法西斯的作法,却在保守的有钱人中间赢得极大拥护,因为它在工人阶级、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以及罪恶之首莫斯科来势汹汹之下,提供了最有力的防御作用。此外,大企业对法西斯的支持,自然出于实际考虑,与思想原则没有关系。法西斯既已战败,它也就失去了效力。总而言之,国家社会主义纵横欧洲12年,如今留下的唯一后效,便是极大一部分的欧洲土地都变成了由布尔什维克党人摆布的舞台。
于是,法西斯兵败如山倒,宛如土块扔入河中迅速崩解,立时灰飞烟灭,永远消失于政治舞台。只有在意大利一地依然苟延残喘,多年来始终有一支以墨索里尼为师尊的新法西斯运动——“社会意大利运动”(the Movimento SocialeItaliano)——在意大利政坛上扮演着卑微的小配角。法西斯势力之所以从政治圈里销声匿迹,并非只因为它当年的主角已被永远排除(其实有许多人依然在公职和公众生活里插有一脚,在经济活动上更是活跃),与德日两国昔日国民心灵的创伤幻灭,也没有任何关系。这些人的外在与道德世界,已经都于1945年同时毁灭,因此对他们来说,继续效忠过去的信仰,对实际生活反而有不良效果。现在盟军来到,带来他们的制度与方式,加在战败国人民的身上,前者铺下轨道,后者的火车便只能循着这个方向开去。于是只有调整自己,重新面对这刚一开始极为迷乱难以理解的新生活。若一味抱着以往的旧思想不放,不但无济于事,反而徒增烦恼。国家社会主义的旧梦,除了凭添回忆,对1945年后的德国毫无好处。因此即使在一度是希特勒大德意志国家重镇的奥地利,战后的政局也立即恢复旧貌,重返1933年前的民主政体。唯一与前不同之处,只是如今稍带点左倾风味(说也奇怪,在复杂的国际政治中,原为纳粹作伥的奥地利,却被列入无辜的受害国之一)。一时风云不可一世的法西斯,此时就如风卷下的残云消散,当初因乱世而出,如今因太平而灭。它毕竟从来不曾是个世界性的政治运动,即使在理论上也没有这种地位。
同时,就另一方面而言,尽管反法西斯的组合多么庞杂不一,动员的结合性质多么短暂,在它旗下联合起来的力量,其范围却极其广大。更有甚者,这种结合有着正面的意义,而且从某些层面而言,更具有持久性的延续性命。在意识形态方面,反法西斯的精神建立于众人共享的价值观念及希望,也就是启蒙时代和革命时代的意义:经由理性与科学,为人类创造进步;普及教育与民选政制;不凭世袭,人人天生平等;不恋传统,建立具有前瞻性的社会。种种观念手段,各国的认识和实行也许并不一致,但却有许多与西方民主理念相违甚远的国家,也纷纷选择以“民主”或“人民共和”为国名,如曼吉斯都(Mengistu)治下的埃塞俄比亚,巴烈(Siad Barre)下台以前的索马里政权,金日成的北朝鲜,还有阿尔及利亚和共产党统治的东德等等。虽然名不副实,其意义却也不可轻易抹煞。若是回到两战之间的年代,这一类国号必定为各国法西斯、极权主义,甚至传统的保守思想一类政权所鄙斥并大加挞伐。
再由其他层面看,众人共同的冀望也离共有的实际状况相差不远。不论是西方式的立宪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制度,抑或第三世界的国家,同样致力于种族与两性间的平等。虽然大家都力有未逮,离共同的理想程度尚有一段距离,可是在做法上却大同小异。各国政府都是政教分离的世俗政权,更值得一提的是,各国几乎都有意并主动地放弃了市场经济的绝对优越性,改用由国家积极管理计划的路线。在今天这个“新自由经济神学”盛行的时代,我们已经很难想象,回到40年代早期,直到70年代,最负盛名,一向主张“全面市场自由论”的经济大师,如海耶克(Friedrich von Hayek)等人,曾经以先知自命,大声疾呼,警告西方资本主义若如此向计划性经济道路贸然偏行,等于走上了“到奴役之路”的险径(Hayek1944)。但在事实上,资本主义却一跃而上了经济奇迹的阳关大道(见第九章)。各资本主义国家坚信,政府若再不出手干预,世界经济必将再次陷入两次大战之间的巨大灾难,也唯有如此,才能避免人民铤而走险,激进地采取共产主义的政治险招——就像他们会一度选择了希特勒一般。第三世界国家更深信,若要脱离落后依附的经济地位,只有靠国家动手一条路。在苏联楷模的鼓舞激励之下,也唯有社会主义,才是各个前殖民地眼中的光明大道。而苏联这个老大哥自己,以及其他新近加入它这个大家庭的新成员们,更是什么都不相信,只信中央计划的法力无边。于是东西两方,以及第三世界,都纷纷带着同样的信念,跃入了战后的新世界:那便是借着铁与血,借着政治动员,借着革命手段,终于换来对轴心势力的最后胜利,如今正为人类打开了一页社会转型变革的新纪元。
就某种意义而言,这种想法倒不失为正确。因为自古以来,社会和人类生活的面貌,从来不曾经历过广岛、长崎两朵蘑菇云后发生的巨大改变。但是千百年来,历史更替演变的轨迹,却往往不循人的意志行进。即使是那些堂堂制定国策之人的意念主张,也不能决定历史的路线于分毫。这个世代以来,人类社会实际发生的转型变化,既非人定也不从人愿。管它战时的千筹万策,战后的世界却马上面对了计划以外的第一起意外事故:那就是烽火刚息,因反法西斯而形成的战时伟大联合便立刻瓦解。共同的敌人一旦不存,众志从此也无复合一。于是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再度分道扬镳,一变而回原本誓不两立彼此虎视眈眈的死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