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三世界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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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之后由前殖民地蜕变而成的数十个新国家,再加上一向也是依赖旧帝国主义工业世界生存的拉丁美洲绝大多数国家,很快发现自己被聚集在统称“第三世界”的名号之下,此事原不足奇——有人认为这个称号是于1952年诞生(Harris,1987,p.18)——与第三世界对比者,则有发达工业国家组成的“策一世界”,由共产国家为成员的“第二世界”。虽说这种将埃及与加蓬(Gabon)、印度与巴布亚新几内亚(PapuaNew Guinea),一古脑儿归作同类社会的方式极为可笑,可是在情理上也非完全不通。因为这些国家都一穷二白(与“发达”世界相比);且无独立生存能力,经济上屈于依赖地位。它们的政府也都一心一意想要“发展”,同时却也都不信任外头资本主义的世界市场(即经济学家所主张的“相对利益”结构),或在国内任由私有企业自行发展的政策,能够帮助它们达到发展的目标。且看二战前那场经济大萧条及大战本身的历史教训,就值得它们警惕,作为其后事之师。加上冷战的无情铁腕紧扼全球,只要还有任何自由可以掌握本身行动步调的国家,自然都小心翼翼,避免加入两大联盟的任何一方。总而言之,也就是极力避开人人闻之色变的第三次世界大战。
然而,不向一边倒去,并不意味着“不结盟”国家便对冷战双方持有完全相同的反对立场。“不结盟运动”的倡导者——1955年在印尼万隆(Bandung)首次国际大会之后,即开始采用此名——往往属于前殖民时代的激进革命分子,如印度的尼赫鲁、印尼的苏加诺、埃及的纳赛尔,以及脱离共产党阵营的南斯拉夫总统铁托等。这几位人士,正如其他众多由前殖民地兴起的新政权中人一般,都将自己定位为具有自我特色的社会主义者(即非苏联式的社会主义),包括柬埔寨的皇家佛教社会主义(Royal Buddhist socialism)在内。因此它们都对苏联具有某些同情认可,至少愿意接受苏方提供的经济与军事援助。这原不足为奇,因为冷战开始,在东西两个世界相分隔的一刻,美国便急忙放弃过去的反殖民主义传统,开始在第三世界寻求其中最为保守政权的支持,动作极为明显。美方追求的对象,包括(1958年革命前的)伊拉克、土耳其、巴基斯坦,以及伊朗国王治下的伊朗——此四国组成“中央条约组织”(Central Treaty Organization,CENTO)——加上“东南亚条约组织”(South East Asia Treaty Organization,SEATO)中的菲律宾、泰国、巴基斯坦三国。两项组织成立的目的,都是为了完成以“北大西洋公约组织”为骨干以防堵苏联势力的军事体系(不过前二组织却未曾发挥重要作用)。1959年古巴革命之后,原以非洲亚洲为主的不结盟圈,至此形成三洲共同势力,其拉丁美洲的成员,自然来自西半球国家中对北半球老大哥最不痛快的几国。不过万隆系列的非共产党国家,如实际加入西方联盟阵营的第三世界亲美国家一般,并没有任何实质亲苏的行动。它们并不想蹚入超级大国在全球对峙的浑水,因为如朝鲜战争、越南战争,及古巴导弹危机等例所示,若有冲突发生,它们将永远是战火上倒霉的第一线。两大阵营之间的疆界(即在欧洲的界线)越稳定,一旦枪起炮落,弹头就越有可能落在亚洲某处的山头,或非洲某地的丛林里。
然而超级大国的对峙,虽然主导着世界各地国与国的关系,有时甚而有助于稳定国际形势,却始终无法完全操纵全局。第三世界中即有两个地区,当地固有的紧张关系,基本上与冷战本身毫不相干,但是其压力不但演变成长期的冲突,并导致该地间歇性的战火。这两个地区即中东和印度次大陆的北区(两地冲突都非偶然,均导源于帝国主义离去前故意将该区分割的安排)。印度北方的冲突局面,还比较容易独立于全球的冷战之外,虽然巴基斯坦一心一意想把美国卷进来——不过一直到80年代阿富汗的战争爆发,巴基斯坦的企图始终未能得逞(参见第八及第十六章)。因此,该地区先后爆发的三场地区性战争,西方所知甚微,记忆更少:1962年中印两国为未定边界掀起的战火(中方获胜),1965年印巴之战(印度轻松大胜),以及1971年印巴两国再次的冲突——起因是东巴基斯坦(今孟加拉)在印方支持下独立。在这几场战争中,美苏双方都扮演着良性的中立调停角色。可是中东局势却无法如此隔离,因为其中直接关系着很多美国盟邦:以色列、土耳其,及国王治下的伊朗。而当地接连不断的革命——1952年的埃及、50和60年代的伊拉克和叙利亚、60和70年代的南部阿拉伯,以及1979年伊朗国王巴列维政权的被推翻——不论是军事或文人政变,都证明该地区社会状况的不稳。
尽管如此,这些地区性的冲突,在基本上却与冷战没有必然的关系:第一批承认以色列这个新国家的国家中便包括苏联,可是以色列日后却定位成为美国最主要的盟友。而阿拉伯世界或其他信奉伊斯兰教的国家,其国际路线不分左右,对内则一致联合打击共产党。造成该地区分裂的原因,是以色列的犹太移民在那里建立了一个比英方蓝图设计为大的犹太人国家(以方此举,使得70万名非犹太裔的巴勒斯坦居民被迫流离失所,这个人数,恐怕比1948年的犹太人口为多)(Calvocoressi,1989,p.215)。以色列为达到开疆辟土的目的,每10年便打场战争(1948年、1956年、1967年、1973年、1982年)。历史上与以色列强行建立国土的行动最接近的前例,便是18世纪普鲁士的国王腓特烈二世(Frederick Ⅱ)。腓特烈从奥地利手中夺取了西里西亚(Silesia),从此连番作战,以求取得各方承认他对该地的所有权。多年战争下来,以色列将自己建设成中东地区最强大的一支军事力量,同时也取得了核国家的地位。可是它却与邻国永远交恶,不但无法建立起稳定的邻居关系,居住于其延伸国境内或流亡于中东各地的巴勒斯坦人,更是心中疾愤,永难与其修好。苏联解体,虽使中东地区从此不再成为冷战前哨,可是其爆炸性的局势却一如从前。
另外三个次级的冲突中心,也使中东一地的冲突动力不断:即东地中海,波斯湾,以及土耳其、两伊、叙利亚四国的边境地带。三者中最后一个地区的冲突之源,是几度寻求独立未果的库尔德族(Kurds)——1918年美国威尔逊总统曾经轻率提出此议,鼓励库尔德人争取国家独立。可是多年来库尔德族始终无法找到一个强有力的盟国支持,结果只把自己跟该区各国的关系搞得一塌糊涂。库尔德族人骁勇善战,向以山间游击作战能力闻名天下。它的邻人也一有机会,便想方设法欲将其赶尽杀绝,包括80年代的毒气攻击。至于东地中海区的状况,由于希腊与土耳其两国同属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成员,相比之下尚属宁静。不过希土两国也有冲突,导致土耳其人一度侵入1974年被划分的塞浦路斯(Cyprus)。可西方强国、伊朗、伊拉克三方在波斯湾称雄争霸的结果(伊朗此时已由革命政权当政),却造成8年残忍的血战(1980-1988年)。并于冷战结束之后,依然掀起了美国及其盟邦在1991年与伊拉克的一场闪电大战。
第三世界中却有一块地面,即拉丁美洲,与国际间全球及地区性的冲突可称距离甚远,这隔离的局面一直到古巴闹起革命为止。拉丁美洲,除了加勒比海上的一些小岛和南美大陆上几小片地带外——如圭亚那,以及当时仍叫英属洪都拉斯(British Honduras)的伯利兹(Belize)——一般脱离殖民的年代甚早。就文化和语言的层面而言,此地的居民属于西方人。甚至连其穷苦民众,也多为罗马天主教徒。除了安第斯山脉某些地区及中美一带,其居民也都能说或懂一种欧洲语言。从伊比利亚半岛的征服者手中,拉丁美洲社会沿续了一套复杂精细的种族等级制度;同时,却也因其以男性为主的征服历史,开始一段种族杂婚的传统。中南美洲大地之上,鲜有纯正的白种血统,只有在原住民稀少的南美南端一带(阿根廷、乌拉圭、巴西南部),由于拥有大量的欧洲移民是例外。但是不论混血或纯种的社会,个人成就及社会地位的因素,都使种族区别不明显。早在1861年,墨西哥便选出了一位显然具有萨波特克印第安(Zapotec)血统的胡亚雷斯为总统。就在笔者写作本书之际,阿根廷和秘鲁两国,也分别由黎巴嫩伊斯兰教移民和日本移民出任总统。相比之下,这种选择在美国却依然无法想象。到今日为止,在其他各大洲饱受种族政治和种族建国主义荼毒之下,拉丁美洲始终能免于这种恶性循环。
更有甚者,拉丁美洲的大部分地区,虽然了然于自己身处所谓“新殖民”的依赖地位,但是其所依赖的唯一帝国主子美国,毕竟识时务,不曾以船坚炮利对付拉丁美洲的几个大国——不过对其他国微势弱的小国,美国大爷却毫不犹豫立即动武,丝毫不曾假以辞色。而从美国南部边境的格兰特河开始,一直到南美南端的合恩角(Cape Horn)止,中南美洲各国也都相当识相,深谙向华盛顿看齐靠拢,方为立国上策的真谛。成立于1948年的美洲国家组织(Organization ofAmerican States,OAS),总部即设在华盛顿,向来对美国言听计从。于是当古巴竟敢起来革命时,美洲国家组织便连忙将它扫地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