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国王的东征

“让树木为人所知的,不是它们的树叶,不是它们的花朵,而是它们的果实。”

——阿基坦的埃莉诺

在那些有心观察的人看来,神明护佑的迹象在1147年春天简直比比皆是。第一批十字军的士兵来自法国、英格兰和低地国家。他们计划沿着法国的北部海岸向西,却被风暴吹到了葡萄牙的领土。葡萄牙国王阿方索一世(Alfonso Ⅰ)派了使者,希望他们帮忙围攻穆斯林占领的里斯本(Lisbon)。3个月的围城算不上艰苦,城破之后,战利品却十分丰厚。大部分士兵认为自己实现了十字军的誓言,庆贺之后就在当地的国王那里谋了份好差事。而继续前往巴勒斯坦的人也随身带满了珠宝。第二次十字军东征的这批先头部队没有像第一次东征的贫民十字军那样惨遭屠杀,而是取得了开门红。

甚至连东方的情况也开始好转。就在克莱尔沃的伯纳德危言恫吓康拉德三世加入十字军的时候,赞吉那巨大的王国也开始解体。1146年9月14日,他公开批评了一名饮酒的奴隶。这名奴隶怀恨在心,当晚潜入赞吉的帐篷刺死了他。之后,赞吉的儿子们展开了激烈的权力斗争,王国陷入一片混乱。

1147年5月初,德意志十字军离开巴伐利亚东南部的雷根斯堡(Regensburg)时,队伍里洋溢着节日般的气氛。城市在春花的点缀下显得光彩照人,几乎全城人口都出来欢送他们。康拉德骑着雄健的战马,显得尤其威武,后面紧跟着的是他强壮的侄子,未来的红胡子皇帝腓特烈·巴巴罗萨。没有人想去抑制这支队伍的热情,他们就这样喧闹地进入了拜占庭的领土。同年9月,他们抵达了君士坦丁堡,并立刻得到了拜占庭皇帝曼努埃尔一世·科穆宁的接待。

招待东征军,恐怕是曼努埃尔·科穆宁最不愿意的事情。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没有给拜占庭带来太大好处,反而让他的祖父阿历克塞头疼不已。而之后的几十年里,帝国与西方的关系恶化了许多。实际上,曼努埃尔在上任的前4年中都忙于修修补补。除了穆斯林给帝国不断施加压力之外,拜占庭最大的威胁还来自西西里。此前不久,博希蒙德的堂弟罗杰二世(Roger Ⅱ)在这里加冕为王。曼努埃尔之前正在小心翼翼地构建反西西里王国的联盟,但克莱尔沃的伯纳德用一张嘴就搞砸了一切。现在他没法看着西西里王国崩溃了,而且还要接待之前试图动员的每一支军队。

康拉德的士兵是可怕的客人。他们与以往的十字军一样袭击了拜占庭的市民,抢劫了商店。他们还有破门而入,拿走找到的一切东西的令人讨厌的习惯。国王本人也很冷酷,不仅丝毫没有歉意,还“屈尊”收下了曼努埃尔的种种礼品。

皇帝凭借着巨大的忍耐力,忽视了这些无礼的行为。他还没有放弃重构联盟的希望,而德意志君主是其中核心的一环。不过无论皇帝如何劝诱,康拉德只想继续东征。在收到了最后几份礼物之后,德意志人渡过海峡来到了安纳托利亚。

康拉德知道法国国王路易七世正在途中,不过现在他已经到小亚细亚了,不打算无所事事地等待法国人出现。他很快就开始动身前往安条克,选择的路线与近50年前的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一样,希望以此带来个好兆头。不过时间已经不再是1099年了。这些年来,土耳其人已经有了与西方骑士交手的丰富经验,他们是细心的学生。康拉德的部队经过尼西亚后几天,土耳其人就发动了袭击。轻装步兵的快速突进让笨重的骑士难以反应,弓骑兵发射的箭雨则向十字军的队伍里倾泻而下。被打得措手不及的骑兵们试图整队发动突击,但猛烈的火焰很快让他们的阵列崩溃了。

几个小时之后,一切都结束了。康拉德当天带领的两万人中,活下来的仅有1/10。他逃回了位于现今土耳其西北部的尼西亚,残余部队随后也纷纷汇聚于此。在那里,他难堪地接受着拜占庭守军的庇护,等待着法国人的增援。惨败的地点正是50年前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骑士大胜基利杰·阿尔斯兰的战场,这更让他们感到羞愧。

好在他们不需要等待太久。路易七世的部队只比德意志人晚出发了一个月。他在君士坦丁堡得到的招待倒没有本应该的那么冷淡。法国有很多人都公开怀疑,对基督教世界威胁更大的究竟是土耳其人还是拜占庭人,许多人敦促路易七世为了所有的基督徒着想,趁机占领君士坦丁堡。

路易七世拒绝了,但他参与讨论了这件事情,因此曼努埃尔很难对他有什么好印象。尽管如此,皇帝还是隆重接待了他,东罗马帝国首都可以提供的各种奢侈品任他挑选。这一次,热情攻势奏效了。

关系的好转是双向的。法国贵族比德意志人表现得更加得体,而拜占庭人也被法国的女眷们逗得乐不可支。许多法国贵族这次带上了妻子,而她们又带上了大批女仆、吟游诗人和让服饰和化妆品免于战火或天气影响的行李搬运车。不过其中最高兴的一位是路易七世的妻子阿基坦的埃莉诺。

埃莉诺是那位因为愚顽而导致埃德萨陷落的雷蒙德的侄女。她教养良好、天资聪慧,而且极其富有。作为阿基坦公爵的女儿和唯一继承人,她从小就是众人目光的焦点。15岁时,她就被认为是全欧洲最优秀的未婚女性。17岁时,她成为法国王后。如今25岁的她魅力十足、才华横溢,对沉默而虔诚的丈夫已经完全厌倦了。

埃莉诺十分不愿意离开君士坦丁堡。她对离开巴黎的舒适环境,进行艰苦的远征一点儿都不感兴趣,而这座伟大的城市简直是文化的绿洲。现在再向前,唯一可以预见的就是要长途跋涉穿越荒无人烟的地带。她的犹豫可想而知。

在尼西亚,法国军队遇到了康拉德。康拉德明智地建议大家沿着海岸线前进,尽可能久地待在拜占庭的领土里。爱琴海和地中海沿岸风景优美,一路上也风平浪静。不过当他们抵达以弗所后,麻烦开始了。康拉德患了重病,不得不返回君士坦丁堡。十字军虽然还在帝国境内,却不断受到土耳其军的袭击。补给上也出现了问题,他们每到一个城市,都会发现土耳其人前一天就把所有食物全部抢走了。

除了穆斯林的突袭和骚扰之外,法国人也对拜占庭的盟友感到了厌倦,曼努埃尔明显派了军队保护拜占庭的居民,而随着食物开始短缺,军队与当地百姓的冲突变得越来越频繁。他们与基督徒斗争的时间,似乎比与信仰之敌交战的时间还要更长一些。

更麻烦的是拜占庭皇帝与穆斯林对手的关系。曼努埃尔很早就得出了结论:即使十字军成功了,他们也不太可能把占领的城市还给帝国。另一方面,他与穆斯林邻居的关系完全是他希望的那样。塞尔柱王朝疲敝不堪、四分五裂,还要面对十字军的进攻,因此很容易就与拜占庭签订了宽宏大量的条约。

对十字军来说,这是卑劣的背叛,确证了他们最阴暗的推测。君士坦丁堡的玩笑只是为了掩盖堕落的地下交易。曼努埃尔被咒骂为一条花言巧语的蛇,蓄意破坏东征事业。

对路易七世而言,这也是最后的稻草。这一漫长而痛苦的征途与他想象中的伟大进军相去甚远。到了下一个港口,他宣布去往安条克的剩余旅途选择海路。港口没有足够的船来运输全部军队,但这只是个细节问题。神职人员先上,随后是国王和官员们。他们仅给留下的军队一点儿剩余的食物,以及一些用来购买新补给的钱,并告知他们前往安条克的路线。国王再也没有看到这些十字军战士。船队一消失,土耳其军就袭击了这些倒霉的东征者,把他们全部歼灭了。

这一灾难对十字军王国是沉重的打击。在西方骑士出征以来的这几个月里,赞吉的次子努尔丁已经在内战中击败了其他兄弟,很大程度上恢复了他父亲时期的统治。他很快证明了自己比赞吉更加残忍。埃德萨的约瑟林在一次鲁莽而轻率的行动中短暂地收复了他的首都。但努尔丁卷土重来之后,城里所有的居民都被杀死、充作奴隶或遭到流放。这座号称全球最古老基督教王国所在地的城市,再也没能恢复原来的样子。

没有人比安条克的雷蒙德对此更加关注。尽管他毫不同情埃德萨的约瑟林,但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危险。一个恐怖的新敌人已经出现,十字军国家却已经衰弱不少,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了正在赶来途中的基督徒大军上面。看到十字军的船只靠近,安条克的市民全部挤到了港口,希望看看他们的救星。然而,下船的只有看起来烦恼重重的路易七世和他的官员,以及一小部分军队。

尽管安条克的雷蒙德对侄女和法国国王的到来有些失望,但他没有表露出来。路易七世仍然带来了不少训练有素的骑士,以及他所有的财宝。雷蒙德知道,总有人愿意卖掉自己的武器,士兵也可以重新募集。路易和埃莉诺在安条克受到了热情的款待,雷蒙德也决定在他们缓解旅途劳顿之苦之前只字不提战争。国王和王后就这样骑马游遍了安条克附近的小山,他们努力忘记了近来的惊骇,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直到安条克的亲王终于找了个时机提议进攻附近的阿勒颇。

尽管雷蒙德尽了最大努力,但就像这次东征的开始也很美好一样,这对夫妻在安条克的羁旅很快变成了一场闹剧。主要的问题在于两人关系的恶化。双方虽然尽量在公众面前保持礼貌,但私下里却从不掩饰对彼此的冷淡。更糟的是,雷蒙德无法怠慢埃莉诺这样的可人,埃莉诺也更希望陪伴自己的是他,而不是沉默寡言的丈夫。没过多久,关于埃莉诺与她叔叔关系越界的流言就传开了。

更让路易七世头疼的是,每个人都希望获得他的关注。雷蒙德越来越大胆地建议立刻进军阿勒颇,并开始拉拢埃莉诺。埃德萨的约瑟林也在城里,他请求路易帮忙收复自己的首都。而耶路撒冷牧首则坚持让他抓紧时间去巴勒斯坦确保耶路撒冷的安全。

路易七世最明智的用兵方案应该是与雷蒙德联手进攻努尔丁,但最后,他对妻子这个叔叔的厌恶占了上风。于是他宣称自己曾发誓要抵达耶路撒冷,在此之后才会考虑东征,并表示要即刻出发。埃莉诺大发雷霆,她公开支持雷蒙德的计划。而且这位王后可不习惯被人忽视,她激烈地警告路易,如果他不改变想法进军阿勒颇,她就要以亲缘关系太近为由申请离婚。

这并非虚言恫吓。中世纪的王室婚姻只会考虑地位相匹配的候选人,因此在实行了这个策略几个世纪之后,几乎每个人都多少与配偶有些血缘关系。教会法明文规定,不得与七代之内有血缘关系的人结婚,但出于政治考虑,大家一般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揭露这种亲属关系更为有利。路易和埃莉诺两人差了一辈,在三代以前就有血缘关系,完全属于被禁止的范围,而离婚会让路易七世大为难堪,更不用说他还要损失阿基坦的大片土地。

这个最后通牒让路易感到万分屈辱。两人结婚时,路易对新娘的爱几近痴狂,对她极其宠溺放纵。他花了很大一笔钱,帮她把巴黎的宫殿弄得更加舒适,为了迎合她各种世俗的冲动,在住处配备了一切最新潮的奢侈品。但她仍然不开心,以娇纵任性和乱发脾气来回应他的努力,公然损害他的威信。路易已经受够了,他软禁了埃莉诺,强行把她带去了耶路撒冷。

直到他们抵达圣地,这种异常的关系也几乎没有好转。康拉德三世已经在这里等着他们了。在拜占庭皇帝曼努埃尔的亲自照料之下,德意志国王已经痊愈,两人建立了亲密的友谊。在法国人看来,康拉德不是天真就是愚蠢,因为他们觉得路易的军队被灭,拜占庭人要负很大责任。不过康拉德的工作素养无可挑剔。他在城里仅几周时间,就已经招募了一支雇佣军。再加上路易的部队以及从普罗旺斯赶来的一批掉队士兵,耶路撒冷的基督徒军队的规模达到了空前地步。

现在的问题是要用这支大军去做些什么。尽管是发起这次东征的最初目的,但收复埃德萨此时完全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安条克也不行。在埃莉诺与叔叔的乱伦传闻之中强行把她带走的路易七世完全不想采纳雷蒙德的计划。基督徒的不团结一如往常,路易七世拒绝帮忙之后,雷蒙德也就索性再也不管十字军的任何事情了。

慎重考虑之后,大家决定进攻大马士革。耶路撒冷王国与这里的埃米尔签订过和平协议,不过反对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了。在刚从欧洲过来的十字军眼里,这根本不是个问题。与穆斯林签订的任何条约都是无效的。此外,正如鲍德温三世对骑士们指出的那样,大马士革的埃米尔最近把女儿嫁给了努尔丁,他们背叛耶路撒冷似乎只是时间问题了。所以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先下手为强。

这不仅是个可怕的战略失误,也是脑子不清醒导致的愚蠢之举。大马士革是唯一想与基督徒保持友好关系的势力。那场联姻并不代表埃米尔与阿勒颇的关系转暖,而是正好相反。与十字军不同,大马士革的埃米尔早已意识到努尔丁是对他安全的最大威胁。把女儿嫁给这位阿塔贝格,只是他绝望之下希望保持独立的一次赌博。十字军攻击他,只会让穆斯林形成由强大的努尔丁领导的统一战线。

1148年7月24日早晨,醒来的大马士革埃米尔发现自己的家门口出现了大量十字军,惊得目瞪口呆。他知道法国和德意志的军队在安纳托利亚被杀得几乎片甲不留,尽管传闻称耶路撒冷又组建了一支新军,但他完全没想到新军会进攻自己这个盟友。他一边慌乱地集合军队,一边派出信使向努尔丁求救。

与此同时,十字军正在寻找大量木材安营扎寨。大马士革周围林木茂密,花园和果园很多,提供了丰富的材料来建造器械。而从第一天的战况来看,他们甚至都不需要攻城器械了。康拉德三世展现出了惊人的武勇,一口气杀到了城墙下方,把大马士革的守军打得四散逃窜。恐慌的市民们开始在街道设置路障,为最坏的情况做好准备。

只要再冲击一次,士气低落的守军恐怕就要崩溃了,但十字军决定推迟到第二天再发动总攻。当晚,穆斯林的援军抵达了大马士革,让守军为之一振。更糟的是,十字军第二天发现树林里埋伏了穆斯林的游击队。面对逐渐增加的伤亡数,两位国王决定撤退到附近的一块平原,在那里重整队伍。

这个举动导致事态进一步恶化。在前往平原之前,他们没有事先侦察,等到了那里才发现没有水源。这个错误太过明显,以至于一些骑士不认为这是无心的过失,国王们被穆斯林贿赂的说法开始在军中流传。而两位国王不仅没去弥补问题,反而开始争论占领大马士革以后要怎么做。不过,口渴很快就让他们忘掉了这个问题。到7月28日,也就是他们抵达后仅仅四天,每个人都知道已经没有破城的希望了。

大马士革的埃米尔很清楚十字军的窘境,他慷慨地送上了贿赂,希望他们离开,并表示如果基督徒撤军,他就断绝与努尔丁的联盟。事实上,埃米尔给的钱是假币,对方一拔营起程,他就派了弓骑兵在后面骚扰,这更是让十字军蒙羞。

这次惨败是极端愚蠢所导致的结果。作为十字军国家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支军队,他们不仅一战未胜,还疏远了唯一的穆斯林盟友,极大增加了最强对手努尔丁的实力。如果东征者从未离开过欧洲,十字军国家的情况反而会好得多。

同样的情况也适用于第二次十字军东征的领导者。巨大的失败让他们的声誉蒙受了损失。康拉德三世立刻离开了耶路撒冷,返回了君士坦丁堡,准备在舒适的环境中舔舐一阵子伤口。他与拜占庭皇帝的关系依旧不错,两人开始商议对意大利南部的诺曼人发动一场大规模战役。

另一方面,路易七世在东方继续待了10个月。部分原因在于他不愿承认失败,另外也因为他真心关注耶路撒冷基督徒的福祉,认为自己还可以做一些有用的事情。婚姻的糟糕状况也是他逗留的因素之一。从他们离开安条克开始,埃莉诺就一直由卫兵看守,两人再也不说一句话。他对她的愤怒已经逐渐消失,但却意识到自己返回法国后即将遭受诸多屈辱。除了东征惨败,财政和军队吃紧之外,他还要损失阿基坦地区,面对公开离婚的尴尬,头疼地寻找新的配偶。如果埃莉诺能够回心转意,这一切都可以避免。但到1149年,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个痛苦的事实:埃莉诺宁愿自断双臂也要坚持离婚了。路易七世做好了迎接最坏后果的准备,踏上了返回法国的路。

由于情场失意,加上觉得东征的惨败完全不是自己的责任,路易的愤怒可想而知。埃莉诺还不是他最大的出气筒。在他看来,大部分的不幸都是拜占庭皇帝导致的。曼努埃尔声称是自己的盟友,却不断阻碍十字军的前进,还不守信用与敌人勾结。最糟糕的是,路易认为是皇帝卑劣地把十字军的行进路线告诉了穆斯林,因此对法国军队遭到屠杀负有直接责任。他坚信,基督教世界的真正敌人就坐在君士坦丁堡的王座之上。

他一回到法国,就开始与意大利的诺曼人联手进攻拜占庭。而讽刺的是,几个月前康拉德三世与曼努埃尔已经结成了联盟。如果不是教皇尤金三世对基督徒的内战毫无兴趣,一同参加东征、捍卫信仰的两位盟友就要沙场相见了。这简直是一片混乱的第二次十字军东征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