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三 皇子诞生 十一、医师问答

小松殿内大臣是万般谨慎之人,耳闻此事,随即有参拜熊野之行。在其本宫证诚殿前,终夜虔诚祈祷,敬告曰:“窃观家父入道相国之言行,恶逆无道,动辄恼怒君上。重盛忝为长子,屡屡进谏,但力有未逮,不蒙听从。视其所作所为,一代之荣华恐难自保。欲其枝叶扶疏,显亲扬名,难矣。重盛虽不肖,当此时宜,亦尝思前想后,以为勉力列为重臣,与世浮沉,徒增汗颜,并非良臣孝子之道。不如隐身埋名,宁抛今生之威望,祈来世之菩提。但因庸懦无能,犹迷失于是非之间,迄未如愿。南无权现金刚童子,唯愿子孙繁荣不绝,永续出仕朝廷,与人为善。若然,则请缓和入道之恶行恶性,借以取得天下之安宁。如果荣华止于一代,子孙将不免蒙羞,则请折重盛之寿,以济来世轮回之苦。唯此二愿,敢仰冥助。”专诚祈祷,至于肝胆欲碎。突然有一团光焰,好似灯笼之火,从内大臣身上冒出来,倏又消失不见。许多人也看见了,但都不敢说出来。

其后,从熊野还京路上渡过岩田川时,嫡子权亮少将维盛以下诸公卿,因为正值炎夏,不免跑到河边戏水。净衣湿透了,渗到淡紫绢子衬衫,变成了丧服般的淡墨色。筑后守贞能注意到了,慌道:“何以有此等怪事?各位净衣看来极不吉祥。赶快换下。”内大臣却道:“本人祈愿已经成就。净衣万万不可换掉。”还特别派人从岩田川到熊野去,奉献币帛,表示法悦之情。人们都觉得很奇怪,无法了解其中含意。但这几位公卿,在不久之后,便须穿上正式丧服,真不可思议。

还京后没过几日,内大臣便生病了。因为确信熊野权现已允其所愿,所以既不治疗,也不祈祷。其时,有一个杰出的宋朝名医渡海而来,刻在本朝居留。入道相国人在福原别业,便派越中守盛俊为使者,向小松殿内大臣传话道:“听说病情有加无已。恰好有宋朝名医渡来,难得有此机缘。可请来诊疗之。”小松殿在病床上,教人扶起端坐,请盛俊来到面前,谆谆告诫道:“请转呈,医疗之事敬悉。汝亦听之。延喜皇上可谓贤君,却因邀请异国相士入京,后世咸以为乃贤君之瑕疵、本朝之耻辱。何况凡人如重盛者,若延异国医师入京城,岂非国之大耻乎?

“汉高祖提三尺剑,取天下而治之。讨伐淮南王黥布时,为流矢所中,痛甚。吕后迎良医入见。医曰:‘此伤可治。若给金五十斤,当为医之。’高祖曰:‘吾天命犹盛时,征战各地,屡次负伤,未尝痛楚。吾运尽矣。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然而若不使治伤,又似吝惜,乃赐五十斤罢之。古人之言犹在耳,至今铭刻于心。

“重盛忝列九卿,位居三台。考诸运势,莫非天意。岂可不察天意而妄行疗之耶?此病若是定业,医之无益。若非定业,纵不救治,亦可自愈。昔者耆婆医术有所不逮,而大觉世尊终灭度于跋提河畔。是则显定业之病不可治也。若定业犹可医,释尊何以入灭?定业之不能治,明矣。受治者佛体,治之者耆婆也。重盛之身既非佛体,所谓名医亦不及耆婆。然则虽通四部之书,擅长医术,安得救有待之秽身乎?虽详五经之说,善愈众病,岂可治前世之业病哉?果依其医术而存命,则本朝医道似有若无矣。如面诊而无效,则不免多此一举。尤以本朝鼎臣之身,竟邀异国浮游之客,既为邦家之羞,且显政道衰微。纵使重盛不死,岂敢不存国耻之念。惴惴此心,请即转呈家严入道大人。”

盛俊回到福原,哭哭啼啼地禀告了原委。入道相国道:“如此关心国耻之大臣,前所未闻;至今末世,更难见之。身为日本大臣,甚矣其不合时宜也。此次唯恐难渡死关。”于是含泪匆匆上京去了。

同年七月二十八日,小松殿出家,法名净莲。到了八月初一,临终正念,溘然与世长辞。享年四十三。正值壮年有为之时,诚然可惜可哀。

京中上下莫不叹惋。入道相国一向言行粗暴,蛮横霸道,幸有此人居中劝说调停,世上才保持平安无事。此后,不知天下会闹出什么乱象来。人人不免忧心忡忡。只有前右大将宗盛卿身边的人,却掩不住喜悦道:“今后,世界即将移到大将殿方面来了。”

为人父母者疼爱子女之情,即使子不肖而先死,也会感到悲哀。何况小松殿重盛卿是当家栋梁、当世贤者。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想起一家之将倾,更是悲不自胜。是以世人叹良臣之丧亡,平家哀武略之式微。总之,此位内大臣品行端正、心存忠贞、多才多艺、能言善辩,兼具德望,未有伦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