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四 信连 十一、高仓宫之死

足利又太郎忠纲当日的装束,身穿朽叶绫罗直袍,上披赤革编缀铠甲。头戴高角盔,腰佩黄金打造腰刀,背负黑白切斑鹰羽箭,手持缠藤漆弓,跨着连钱苇毛马。鞍桥以柏木雕成鸱鸮状,轮廓饰以镏金。踩在马镫上直起身来,大声自我介绍道:“远者请听,近者请看。本人乃昔日歼灭朝敌平将门而辱承恩赏之俵藤太秀乡十代孙、足利太郎俊纲之子,小名又太郎忠纲者是也。今年十七岁。以一无官无位之人,而欲向亲王殿下引弓放箭,诚惶诚恐,天其鉴之。然而今日之事,弓矢神助,皆在平家一方。三位入道大人方面,如有自命不凡者请出来,互相见识见识。”说罢,便一波接一波攻入平等院大门,厮杀起来。

眼看着此情此景,大将军左兵卫督知盛即下渡河之令。于是二万八千余骑,各个唯恐落人之后,陆续跃进河中。人马拥挤,湍急的宇治河为之堙窒,上游因而水涨。偶有间隙,水泻如注,似可冲刷一切。步卒们紧跟在马群下首,反而水浅,竟有许多膝盖以上不沾湿者。但不知何以故,伊贺、伊势两国的官兵,马筏被冲散,有六百余骑随流而下,七零八落。只见淡绿、绯红、赤褐等各色各样丝织或革缀的铠甲,载沉载浮,仿佛神南备山的红叶,禁不起山风的诱惑,在秋日黄昏时分,堕落龙田河上,为堤堰所挡而难于流动一般。其中有穿着绯红色铠甲的武士三人,卡在鱼梁上,动弹不得,只能随水左右摇摆。伊豆守仲纲看到,即兴咏歌一首:

伊势猛武者,皆着铠甲红,香鱼过宇治,倒挂鱼梁中。

原来三人都是伊势国住民,便是黑田后平四郎、日野十郎、乙部弥七。其中日野十郎是老兵,听说以弓弰插入岩隙固定,自己先缘弓攀援上岸,然后也将其他二人救了上来。

平家军都已渡到对岸,旋即冲进平等院,一阵接一阵,展开攻击。高仓宫则趁此混战之际,首途前往南都,留下源三位入道一族人马,射箭掩护。

三位入道年逾七十,老马嘶风,奋不顾身。但左膝中箭,伤重难耐,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切腹自尽,但刚折回平等院门内,又遇敌人来袭。次男源大夫判官兼纲,身穿蓝色锦袍,上披提花织锦片缀甲,骑白苇毛马,试图掩护父亲逃开,瞻前顾后,且战且走;不意被上总太郎判官的来箭射穿了头盔,额头受伤。上总守忠清的家童次郎丸,孔武有力,以为有机可乘,便鞭马上前,并驾扭打。两人同时落马。源大夫判官虽受重伤,不愧号称勇士,压倒次郎丸,取其首级,正要抬头站起,却有平家武士十四五骑,围将上来,层层叠叠,将他压在下面,乱刀砍死。伊豆守仲纲也身受重伤,在平等院的钓殿自杀丧命。下河边的藤三郎清亲割下其头,抛入宽廊之下。六条藏人仲家与其子藏人太郎仲光,奋勇应战,而且大有斩获,但终究不敌大军,也壮烈牺牲了。且说仲家此人,乃故带刀先生义贤嫡子,变成孤儿后,三位入道收为义子,养育成人。素来感恩图报,终生不移,竟然有缘同日同地往生,可谓可悲又复可悯。

三位入道召来渡边长七唱,命令道:“砍我头颅!”受命要活活砍下主人的头颅,一时惶悚失措,泪如雨下,哀禀道:“如此,恕难从命。且待主人自尽而后,当遵命砍之。”三位入道恍然道:“理所当然。”于是面向西方,大声念佛十遍,还咏了辞世之歌:

此生如埋木,未尝看花开;今将长辞去,绵绵有余哀。

咏完了歌,便拔出腰刀,刺进腹部,上身前俯,刀尖贯穿后背而亡。值此生死之际,诚非咏歌良时,但自小雅好此道,终难忘怀而咏之。渡边唱取下首级,与石头绑在一起,边哭边提着,趁混战中闪开敌人,抛进了宇治河的深渊。

对于泷口竞,平家武士莫不虎视眈眈,誓必生擒之以锯其头而后已。竞当然心知其意,奋战受伤,不支倒地,便慨然切腹自尽。圆满院大辅源觉,心想高仓宫已安然远去,两手各持大腰刀与偃月刀,冲破敌阵,跃进宇治河,沉到河底,潜至对岸。所带武器一无遗失。登上高处,大声喊道:“如何?平家公子哥儿们,赶到此处来,够辛苦了。哈哈。”喊罢便走回三井寺去了。平家军大将飞驒守景家是个老成持重的武士,推测高仓宫定然已经趁乱逃向南都,所以不恋鏖战,率领五百余骑,扬鞭踹镫,追了上去。果然在光明山鸟居前,追上了高仓宫一行三十余骑,便团团加以围住,一齐射起箭来。箭如雨下。不知何人所射,高仓宫左腹中箭,落马,首级转瞬不见,已被取走。随从目击此一惨状,包括鬼佐渡、荒土佐、荒大夫、理智城房伊贺公、刑部俊秀、金光院六天狗等,以为主人既亡,性命已不足惜,怒吼哀鸣,浴血奋战而死。

中有一人,高仓宫乳母之子六条佐大夫宗信,因为敌人穷追不舍,坐骑又疲顿拖沓,便跳入新野池,用浮草覆盖头上,浸在水中发抖。敌兵陆续从池边经过。不久之后,看到约五百骑兵马闹哄哄地折了回来,有人用格子门板抬着一个身穿净衣的无头尸。端详是谁,原来是高仓宫被砍了。因而摸了摸仍插在腰间的名笛小枝,忆起殿下的遗言:“余若死,即以此笛置诸棺内。”亟想跳出水来,追上前去,抱尸痛哭。但毕竟害怕,只管心想而身未动。直至敌军皆已撤回,才爬出水池,脱下湿衣,拧干后再穿上,一路哭哭啼啼地返抵京城。京中知情人士莫不冷言冷语,嗤之以鼻。

且说,南都僧众动员武装七千余人,前往恭迎高仓宫。先阵已达木津,但后阵还滞留在兴福寺南大门口。听说高仓宫已在光明山鸟居前遇害的消息,众徒自知力有未逮,只得含泪止步。无法赶到五十町前迎敌,以致殿下惨遭砍杀。命也如此,良可浩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