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街上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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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的冬天,无风还是比较温暖的。早几天落的一场小雪业经融尽了,阳光洒到的街头巷尾,颇有些春气候。
段祺瑞的武备学堂距离徐树铮卖字的街头不远,他没有再上马,徒步伴随徐树铮走去。一个衣冠楚楚的总办,一个衣着单薄的书生。并肩而行,竟引得路人注目相看。段祺瑞不计较这些,像是他有心来作一次这样的戏耍。
德国留学归来,段祺瑞渐渐产生了一种自豪,他觉得自己不是一般的人材,他会有出息、会有一般人达不到的出息。他随袁世凯到济南来的时候,他的二弟启辅(字弼卿、亦叫碧清)已经是一位极安份的庄稼人,在大陶岗守着祖上留下的一片家业;他的三弟启勋(字子猷)也成了一位很有出息的小煤矿的老板。段祺瑞对他们都不多欣赏。他认为老二只不过求温饱、殷实,老三大不了弄一笔钱财,而他自己,必然会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光宗耀祖还得是他。跟袁世凯接触多,那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似乎范围又扩大了,想得更远了。远到那里?说不清楚。段祺瑞了解中国的历史,熟悉朝代更迭的症结,也知道派别斗争、争权争霸的秘诀,他想拉拢人,想有自己的势力。袁世凯拉他了,他也想拉一批有用的人到自己身边。对于徐树铮,从做戏开始,并肩走走,忽然就想到“拉拢”事来了。
“我要探探这年轻人的深浅,说不定他就是我未来的膀臂!于是,段祺瑞决定厚礼以待这个穷书生。
徐树铮跟着段祺瑞走进武备学堂,来到客厅。段祺瑞脱去马褂、长衫和毡帽,然后和他对面坐下。侍从献上茶来,段祺瑞端起黄铜锃亮的水烟袋,但却没有吸,只有意无意的攀谈着——
徐树铮一进这院子,就有点庄严和阴森感。坐在客厅里,虽情绪略有轻松,但心中还在打鼓,他说不清这位武备学堂总办想干什么?但他不自卑。他一面与段祺瑞对话,一面窥视这个陌生的厅堂。段祺瑞有了身份之后,也多了几份官场上的附庸风雅。武备学堂本来是一个军营的小营房,既作了学堂了,自然要改造一番,改造之间,又把邻近一家富户的别墅占了下来,这便成了段总办的客厅和居室。客厅中的摆设,也几乎依旧。
客厅颇为古朴、典雅,墙壁粉白,桌椅紫红,器皿瓷陶兼备,正面墙上悬着巨幅中堂,是沈铨的工笔《孔雀图》,两旁楹联是:
日暮长廊闻燕语,轻寒微雨春秋时。是翁同轹书。左侧悬着郑板桥的《墨竹》,配着郑自书的楹联:花笼微月竹笼烟,百尺丝绳拂地悬。右侧壁上悬着唐寅的《秋山图》,楹联联文是:无边落木萧萧吓,不尽长江滚滚来。乃郑孝胥书。字画均称上乘,装裱也工精、典雅。左壁画下放两盆金菊,右壁画下铺一张古琴,正面紫松木的条机上放着文房四宝,一端大瓷瓶中插着几轴字画;条机前是八仙桌,桌旁太师椅,一侧墙角点着松香,轻烟袅袅,香气习习。徐树铮边看边想:“这个段祺瑞文气挺足,好一派雅士儒风!”
段祺瑞有心选贤,徐树铮凌云志盛,二人越谈越投机,越谈越锋利。段祺瑞不时点头击掌。但他心中却想:“这年轻人学问,见地都是不错的,只不知道他人品如何?待我试一下他。”
段祺瑞招手,一个侍从过来。他在他耳边交待几句,那侍从退出去了。片刻工夫,抱出一个包裹,放在段祺瑞身边。段祺瑞拿到面前,取开来,原来是一套棉衣,另加白银20两。他站起身,微笑着说:“秀才身边不测,段某甚表同情。初次见面,略备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秀才笑纳。”
徐树铮见段祺瑞要赠他衣服、银两,甚是高兴。他正缺这两样东西,在大街上抛头露面书联卖字,就是为了衣服、银子,有了衣服、银子,一切急难都解决了。
不过,徐树铮并没有去接受,他觉得应该显示一下作人的骨气。段祺瑞一见面便赠厚礼,必是把我当成‘打抽风’的平平寒士了。这礼我万万不能收。若收了,人品便完了,段祺瑞会说我鼠目寸光,见钱眼开。想到这,徐树铮站起身来,双手拱起,淡淡一笑,对段祺瑞说:“总办大人的厚爱,学生深表谢意。学生目下处境,是十分窘迫,但是,无功受禄,学生是万万不敢当的。”
段祺瑞忙说:“聊表敬佩而已,绝无他意。秀才切不可多虑。”大人若专为此事让学生到府上来,学生便告辞了。”说罢,起身要走。
段祺瑞一见徐树铮如此清高而又豪爽,尤加敬佩,知道他不是等闲之辈。便急忙拉住,说:“徐秀才,段某此为,自然并非单单出于怜悯,实在是还有要事相商。秀才这样坚辞,我也只好敛口了。徐树铮虽然年轻气盛,举止非凡,却是为进而退。一见段祺瑞来真格的,要逐客了,忙顺水推舟说:“承蒙大人厚爱,恭敬不如从命。大人厚礼学生就收下了。至于说与学生‘相商,要事,实在不敢当。大人若有见教。学生愿洗耳恭听。
段祺瑞笑了。“这才叫开诚布公。坐下,坐下,咱们好好谈谈。,,二人同坐,侍从重新换上茶,他们重又畅谈起来——
徐树铮对国事的见解,竞与段祺瑞不谋而合。这样的事,在军政界人士中,并不算稀奇;而今,段祺瑞面对的却是一位不出乡里的青年学子,这就不一般了。段祺瑞是个有些城府的人物,他最欣赏历史上的诸葛亮,欣赏他“不出茅庐便知三分天下,,的超人天才。徐树铮何止“知三分天下,”而是对国事了如指掌,见地也超乎常人,以致使这位性格傲慢、比自己大l5岁的武备学堂总办佩服得五体投地。最后,竟以求教的口吻问徐树铮:“据秀才所见,吾人应当如何治理国家,才能使国家兴旺而久安呢!”
段祺瑞所问,正是早时徐树铮上袁世凯的《国事条陈》上所论的事,朱道员不欣赏,那是朱道员胸无大志、孤陋寡闻,有眼不识泰山。现在,段祺瑞欣赏他了,能心平气和的对面畅谈了,说明段祺瑞有眼力,是个办大事的人。于是,便不紧不缓、有条不乱地把《国事条陈》重述下去。谈到兴奋处,徐树铮竞有些儿情不自禁,竞大着嗓门说:“……国事之败,败于兵将之庸蹇,欲整顿济时,舍经武再无急务!”
段祺瑞是武备学堂出身,又在德国受过军训,对武力早已迷信得五体投地,何况他正办着武备学堂。徐树铮所言,句句触动段的神经。段祺瑞有点失态了。他解开了胸前的扭扣,又松散了脑后的辫子,卷卷袖子,亲自为徐树铮添了茶,这才说:“听了秀才一席话,胜读孔孟十年书!秀才所见,段某极表赞成,所言诸事,无不切中国情。看来,秀才对于治国安邦,已是胸有成竹了。”
徐树铮谦虚着说:“学生孤陋寡闻,信口乱说而已。还望总办大人见谅!”
不,不是信新,而是至理,是名言。”段祺瑞把身子朝徐树铮探过去,又问:“敢问秀才,愿就事否?”
徐树铮北上济南,就是为谋事。见段如此问,真想扑身跪谢。可是,他却又是为进而退,只不动声色地说:“事值得就,则就。”
好!段祺瑞站起身来。“我就喜欢这样不卑不亢的性格!请秀才在我这里暂住,日后觉得事情可就,便就;不可就,则请自便。如何?”
徐树铮这才点头应允。
——徐树铮投到段祺瑞门下了,段祺瑞如虎添翼!
段祺瑞手下有了徐树铮,在沧海横流,风云四起的中国,推波助澜,祸上加灾,干戈大作,撕杀不止,弄得20年中国无宁日,人心惶惶!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袁世凯在山东,着力抓地方政权,军队便交给了段祺瑞。并且对他说:“芝泉啊!’’他已经是他的女婿了,他严然以老泰山的口吻对他说话。我有个新打算,对你说说。咱们面前的要务,日趋繁重了。这是没有办法,也是大势所趋的。国难当头,朝中又是那般状况,咱不为朝廷出力谁出力呢?从今以后,我想把军队上的事都交给你了。一来是,你能掌管得了,我放心;二来是,我的政务较重,你也算替我分分心。只好这样做了。这样做好了,咱们都有个宽阔的回旋余地;做不好,也许往后的日子会困难的。”
袁世凯的那份口气,段祺瑞是心领神会的。业经是至亲了,还有什么说的呢。平时,段祺瑞对袁世凯,除了地位尊卑的分明之外,自然也多了一层长者的尊敬。所以,袁世凯也下了决心,把军权交给他。袁世凯是笃信经武的,由此可见他对段的信任。段祺瑞也因此感到十分自豪。不过,段祺瑞没想到这个事实会来得那么快。另外,形势来了,袁世凯又没有说得十分明白,只含而不露。比如他说的“大势所趋”,什么大势?怎么所趋?北京就那个情况了,外国人要侵略中国,八国联合要瓜分中国,大势定了,谁都明白;义和团运动也压下去了,还有什么大事;兴许是国事缓和了,袁大人才把军队让出?再说,袁世凯说的“朝中又是那般情况”段祺瑞一时也明白不了。“那般情况是哪般情况呢?”他心领也领不透。尽管如此,段祺瑞还是对袁世凯忠忠实实地表示了态度:“咱们这支武卫右军,是大人一手培养出来的,无论是小站也好,济南也好,都是大人的心血所铸;就连我本人,也是大人栽培的。无论国中、朝中有什么情况,这支军队连同祺瑞本人,都是大人的。我可以领这个军队,但指挥这个军队,永远是大人您!”
得算段祺瑞透顶的聪明和伶俐的口齿,一番话说得袁世凯心中热乎乎——袁世凯哪里就一百个放心把军队都交给段祺瑞了,军阀丢了军队,还凭什么“阀”得起来?他不过想让段祺瑞更死心塌地效忠他,成为他的心腹罢了。想的、盼的,就是段对他表一个这样的忠心。段祺瑞这么一说,袁世凯一块石头落了地。仰面“哈哈”几声,然后说:“芝泉,你这话就多余了,‘丙申,(段祺瑞光绪22年丙申到小站随袁)至今,也有7年了,我没把你当外人。要不,怎么会把佩蘅送到你身边!军队交给你了,就是交给你了。今天交,明天交,以后永远交;有多大军权就交你多大。交了就全凭你提调。”他又深深地叹声气,说:“放你到哪个地方当个知府,都是个好知府。当知府也够你的了!可是,我偏不让,我一定把你留在身边。你得懂得我的苦心呀!”
“祺瑞懂得,祺瑞懂得!”
段祺瑞懂得的,就是对袁世凯尽忠到底。
他愿意这样做,他看清了袁世凯的能量,看清了袁世凯的影响;他要有一个这样的靠山,以后才会发展。袁段结合不仅是大势所趋,也是他们的各自所需。天作之合,情投意笃!
徐树铮来到段祺瑞的武备学堂业经十多天了,他把存在内兄那里的行李也取了过来,并且也给合肥家中写了信,告诉家人“已经谋到事做”,请家人放心。本来他是该安心跟着段祺瑞干点事了,可是,却又不情愿的四方应酬一番。首先是他新结识的诗友,听说他被武备学堂总办青睐了,一定要为他贺喜。友情甚重,这也罢了。谁知他那位内兄也变了脸膛,一定要宴送他一程,还正儿八经地进了一家小馆子。
那一天,徐树铮本来是不想领这份情的,怎奈这位内兄盛情难却,他也就答应了。谁知对面一坐,气氛竟变了。夏仲陶陡然变得有嘴有心又有眼力了,他端着酒杯对他说:“又铮弟,我给你贺喜!总办段大人惠眼识才,这是你出头日到!我想从今之后,弟定会一帆风顺,鹏程万里!
“谢谢大哥美言。”徐树铮说:“今天偶然,还不知日后命运如何?听天吧。”
“不,弟今后的路一定是顺畅的。”夏仲陶奉承了。“我早说过,又铮弟不是一般气度,论人论文,都脱俗超常,无论从政从军,都是拔萃的人物……”
徐树铮一听这话,心里大愤,“早些时你还这难、那难,爱莫能助,今天竞捧我,实在令人不舒。”他连饭也没吃便告辞了。回到住处,心中还闷闷不乐。
正是他心情不快时,段祺瑞竞走进他的住室。
“我来看看你的生活安排好了没有?”段祺瑞一进门,便乐哈哈地说。
“谢大人关怀,学生生活都安排好了。”徐树铮让他坐下。“有什么不舒服吗?”
“一切都好。”
“不必拘谨,也不必客气。”
“一切都好,大人不必再为学生生活关心了。”
寒喧几句之后,段祺瑞又问他:“又铮在原籍已是成家的人了,有没有把宝眷带出来的打算?”
“没有。”徐树铮爽真地说。“学生自身尚无安居之处,何况……,,
“现在不是有了安居之处了么,那就可以携眷了。”“以后再说吧。”
“望你早日决定。”段祺瑞说:“到那一天,一切我都会为你安排好的。”显然,段祺瑞是决心想拉住徐树铮了。
徐树铮领会段祺瑞的心意,他却故意用言语叉开,说:“总办大人,学生到此也有多日了,情况也略知一些,不知大人还有什么事情要我具体办的?”
“说不上多具体的事。”段祺瑞说:“既然咱们有缘走到一起来了,我也想与你推心置腹地谈些事情,当然也盼你能推心置腹地说出见解。可以吗?”
“大人,”徐树铮说:“又铮在大人面前时间短,大人还不了解又铮的性格。我对大人直说了吧,又铮为人,坚持这样准则:不愿相处的人,则无话可说;既要与人相处,绝不疑神疑鬼。又铮因才疏学
浅,孤陋寡闻,可能会有见解不周处,但在大人面前,却绝不会有心口不一处!大人会在以后的相处中印证的。”
对于徐树铮如此的坦诚,段祺瑞心里十分高兴。于是,便把目前自己所想的、袁世凯如何把军队交给他的,还有以后如何办好武备学堂、如何带好军队都说了个大概。最后问:“情况大体如此,没有避你处。日后该怎么办?我倒是想听听又铮你的意见的。怎么样?”
——徐树铮虽然是初出茅庐,但对官场上的事情却不陌生。童年岁月,他便跟着父亲徐忠清混迹上层社会,接触达官贵人。徐忠清40岁中了拔贡,却不愿入仕途,一心扑在教育上。他认为“官再大,都是老师的学生。”他要当一辈子老师。因而,苦心致志,落了个桃李满天下。当时徐州府所属八县中的举人、进士,十有八九是他的学生。闲暇无事,他便骑着毛驴,四方云游。徐忠清身下有7个儿女,树铮最幼,因而也最偏爱,每次外出,总把他带在身边,让他接触一些头面人物,也趁时教他一些诗词文章。树铮聪明透顶,总是一点便通。8岁时,父亲的一位朋友想考试他一下,出了个“开窗望月”的句让他对联,他略加思索便对了“拔山超海”四字。此对惊座,因有“神童”称。徐树铮离家:流亡济南时,父亲劝他不要出去,不要入官场。他却留给父亲一道七绝走了。那诗是:
平章宅里一阑花,临到开时不在家。莫道两京非远别,春明门外即天涯。徐忠清看了儿子的诗,虽觉有伤离情怀,却也充满着壮志雄
心。于是,便不再劝他。
徐树铮碰上段祺瑞了,情投意合,正想为他助上一臂。这几日来,翻着材料,与人谈心,都是要了解这位知音的。倒也真的了知许多。现在段祺瑞问计于他了,也是他展示才华的良机,于是,便坦坦诚诚地表明了己见。
“又铮略知大人的情况,大人的仕途,当该说是比较顺利的。近E1,袁大人又把军权移来,更是一番新潮。但依又铮所想,只怕还有一点不足,或者说缺憾。”
段祺瑞心里一惊。但还是心平地问:“请又铮明说。”
“总办大人,”徐树铮说:“如果大人只是办武备学堂,凭大人的资历、才学那是足之够了。如今,大人握有军权了,就不够了。请大人试想想,古今中外,没有战功的将军,有几个能形成自己的影响呢?”
“这么说……”
“大人应该寻找机会,创建战功!”段祺瑞恍然大悟!
是的,他段祺瑞最明白自己,他毕竟是书生管兵。武备学堂学的是书本,德国学的还是书本,克鲁伯炮厂还是书本,以后的旅顺造炮台,威海随营,小站练兵,都是从书本到书本,是纸上谈兵。“徐树铮说得对,没有战功的将军是没有威望的将军,也是不合格的将军。这个意见好,重要、及时。”他对徐树铮俨然起敬起来。
“又铮,你说得对极了!对对对。将军的用武之地是战场!”段祺瑞对徐树铮有了新的崇敬。
他回到自己室内,再想想徐树铮的话,既觉得十分重要,又感到无可奈何。是的,没有赫赫战功的将军就显得底蕴不足。可是,战争也不是想有便有的。八国联军,那是朝廷对付的事,朝廷不让你去,你怎么去?山东的义和团,袁世凯给镇压下去了。现在,现在的山东还算平和,哪里找仗打呢?段祺瑞有点心焦。不过,他对徐树铮还是崇拜的。他会沿着徐树铮的思路,去开创自己广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