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番外一:檐上书

  春书冬酒,那一年的那场雪,明明是刻入骨髓的冷,却让他觉得,有一束暖光照进心底。

  浮萍之交,相识于微末,从此他再非马厩里孑然一人的小孤儿了。

  天大地大,有她有他。

  (一)

  漫天飞雪,风掠长街,百姓纷纷围观两侧,一道纤秀的身影散着发,赤着脚,戴着枷锁,一深一浅踏在雪地里,割坏的后脚跟染出一路血花。

  这曾是盛都第一才女,龚太傅家的四小姐,龚清漪,如今却落得个家破人亡,游街百日的下场。

  而比风雪更冷的,是沿街百姓们的唾弃:“活该!罪臣之女,居然还有颜面嫁给魏少傅,若不是魏少傅求情,早该一同上了断头台才对!”

  声声辱骂中,少女脸上是麻木的,陪她游街的秦之越却受不了了,怒指百姓破口大骂:“谁再敢胡说一句,信不信本侯将他的舌头拔|出来!”

  一片吵吵囔囔中,魏于蓝一袭紫袍,站在茶寮下,遥遥望着这一幕,面孔深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一条长街终于游完,他才撑着伞,无声走到衣裳褴褛的少女面前,轻轻开口:“清漪,回家吧。”

  少女眨了眨眼,置若罔闻,旁边的秦之越却已捏紧拳头:“魏于蓝,你这狗杂种,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魏于蓝看也未看他一眼,径直弯下腰,扔了伞,将少女打横抱起,不顾百姓诧然目光,一步步走入了风雪中。

  “清漪,你再忍忍,只差最后九日了,捱过去就好了。”

  他用坚实的后背替她抵挡住风雪,她却在他怀中忽然笑了:“魏于蓝,你会遭报应的,一定会。”

  (二)

  很多年前的一个冬日,龚清漪初见魏于蓝的那天,也下了鹅毛般的大雪。

  她随父亲赴侯府作客,一众王孙贵女间,就数侯府的小公子秦之越最打眼,不是因为他多么出众,而是因为——

  他太胖了,一张小圆脸胖得连下巴都找不着了,站在那跟尊大肚佛似的。

  他性子张扬,最爱和人打赌,兴冲冲拉着大家一进后院,就提出一种新玩法。

  让府中小厮立于雪地,只着单衣,捧书诵读,错一个字便要从头开始,直到诵完全卷为止,谁先受不了谁就输。

  他囔着让大家下注,神气活现的,还不住拿眼神去瞟龚清漪,事实上,他想出这赌法,就是为了讨好她。

  龚清漪是皇城有名的小才女,走到哪都手不释卷,秦之越明明是个最不爱读书的,偏偏鬼使神差喜欢上了她,还央着父亲去结娃娃亲,本来家世门第无一不匹,哪知龚清漪本人就是不松口,秦之越为了讨她欢喜,不知闹出多少笑话。

  这一回,龚清漪连看都不愿看了,趁着众人围上去下注,悄悄提裙溜出了后院。

  漫天飞雪中,她走走停停,不觉就听到一阵念书声,轻轻上前,只看到马厩中坐了个人,正捧着破旧的书卷,聚精会神地读着。

  似有察觉,那人抬头回首,竟是个眉眼俊秀至极的少年,只是衣裳十分单薄,双手也生满冻疮,他见到龚清漪走近,立刻就要将书藏起,却被龚清漪抢先一步:

  “春书冬酒,春雨宜读书,冬雪宜饮酒,我这有甘甜的果子酒,小哥哥,你要来一口吗?”

  柔柔的笑声中,充满了友好和善意,有些什么悄然化解,少年愣了愣,许久,接过那递来的果子酒,浅抿了口,舒眉一笑:“的确,很清香甘冽。”

  龚清漪大大方方席地一坐,微扬了唇角:“那是当然,我按照书上说的自己做的,你要是喜欢,我也可以教你做啊。”

  她的语气是那样自然,好像两人并非第一次见面,而是自小相识,少年又愣了愣,好半天才呐呐出一句:“这,这里气味大,又脏又乱,你还是快些起来吧。”

  “有吗?不是书的味道吗?”龚清漪撑着下巴,指了指他手中的书,“这本书我也很喜欢看呢,你读到哪来了?”

  话锋轻巧转到了书上面,少年抿了抿唇,开口间紧张感不觉消除,却是讲到一半,龚清漪盯着他,忽地莞尔一笑:“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这里读书?”

  马厩里静了静,少年道:“魏于蓝,我叫魏于蓝。”

  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头微微埋了下去:“我爹是这儿的马夫,他前年去世了,我便接了他的职位,负责这片马厩。”

  一个无父无母的侯府家奴,此刻陡然生出一股自惭形秽之感,见那边许久没有说话,他一颗心不由更加往下沉,却是正要抬头时,视线中倏然冒出一根玉白纤秀的手指,在马厩的雪地里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魏于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这个名字吗?”

  漆黑的眸子直直望着他,他一怔,点了点头,于是那张笑脸愈发明丽了:“我今天本来很不开心,但认识了你,我觉得很好,等下回再来的时候,我给你多带几本书,好吗?”

  “还会有下回吗?”他鬼使神差问了出来。

  “当然会有了,我们不是朋友了吗?”风雪拂过她的发梢,她笑着继续在雪地里写道:“清漪,我叫龚清漪,是不是很好听?”

  地上两个名字挨在一起,他抱着书长睫微颤,在寒风中与她四目相对,一时竟分不清,是先前饮的果子酒暖了他的胸膛,还是眼前的她熨帖了他整颗心。

  (三)

  十二岁那年,魏于蓝觉得自己做了一场不敢奢想的好梦,梦里有个言笑晏晏的小姑娘,时常偷偷溜到马厩来找他,与他谈书论道,无话不说,守着共同的小小秘密。

  他很欢喜,又很惶恐,时时害怕梦醒,而在不久后的一天,梦果然醒了。

  几次三番下来,到底有侯府下人撞见,告到了秦之越那去,小胖墩儿头一回没有冲动,强压怒火,等到龚清漪离去后,才率人杀气腾腾地赶到马厩。

  他一脚踹去,魏于蓝猝不及防,手中书卷飞入雪地。

  秦之越像要吃人一般:“搜,把那些书都搜出来,这贱奴手脚不干净,居然敢偷到龚家小姐身上!”

  那是一场比想象中还要残酷的审讯,魏于蓝被吊在马厩门口,秦之越一定要他承认自己是窃书贼,卑鄙地偷了龚清漪的东西,否则就不放他下来。

  但无论如何逼问,魏于蓝吊在风雪中,俊秀的眉眼低垂着,始终一声不吭。

  秦之越于是更怒了:“你算个什么玩意儿,不过是个马夫之子,又脏又臭,还想吃天鹅肉,说,你就是个窃书贼!”

  整整一夜,天地凄寒,魏于蓝挺直着背脊,怎么也没有松口,等到第二天龚清漪闻风赶来时,他身上的血已经凝结,面色惨白如纸。

  龚清漪一下水雾蕴满了双眸,扭头冲秦之越道:“你快把人放下来,书是我送的,不是他偷的!”

  秦之越裹着狐裘,从鼻子里哼了声:“我说是就是,这是我侯府的家奴,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你!”龚清漪气结,又抬头看了看吊着的魏于蓝,一跺脚:“好,那我们来打个赌,赢了就让我带魏于蓝回家,输了随你要什么,你敢不敢赌?”

  一说到“赌”,秦之越眼睛明显一亮:“赌什么?”

  马厩门前吊着的魏于蓝也抬起头,苍白的唇角动了动,似乎想要阻止,但龚清漪已经高声道:“就赌你平日让书童们玩的无聊把戏,雪地背书,谁先撑不住谁就输!”

  秦之越一愣,打量着龚清漪摇头道:“这不公平,你是个女孩子,身子弱,风一吹就倒,怎么能和我来比呢?”

  龚清漪冷笑两声:“自然不能跟你这一身肥肉相提并论,所以我要比你少脱一件衣裳,这样才互显公平,你觉得如何?”

  秦之越生得胖,平生最恨别人拿这个刺他,他一张脸立刻就涨红了:“好你个死丫头,在我面前就这么牙尖嘴利,赌就赌,那赌注呢?”

  他把身上的狐裘狠狠摔在地上,“寻常赌注我可看不上眼!”

  “输了,我就把自己赔给你。”龚清漪孤掷一注般,目视着秦之越:“我答应和你定亲,你赌不赌?”

  “你是说真的?”秦之越脱衣服的手一顿,转怒为喜。

  “以我龚家的玉章为证,言出必行,永不违誓。”龚清漪说着解下腰间一枚玉章,在风雪中晃给秦之越看。

  秦之越盯了半晌,抚掌大笑:“好,好极了,爽快,四姑娘你就等着进门给我当小媳妇吧!”

  满场小厮跟着一起哄然大笑,龚清漪却冷着脸不理会,只走上前,将玉章一并挂在了马厩前,魏于蓝艰难地开口:“不要,不要和他赌……”

  龚清漪掏出手巾为他擦拭了唇边的血渍,柔柔一笑:“春书冬赌,那次我说错了,是春雨宜读书,冬雪宜豪赌,我不会输的,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回家。”

  风掠四野,雪满长空,一场特殊的赌约这便开始。

  龚清漪衣裳单薄地站在雪地里,推开秦之越递来的书卷,“不用,我直接背还快一些,你就祈祷自己不要照着念都念错吧。”

  秦之越大怒:“你真以为我是绣花枕头吗!”

  龚清漪白了他一眼:“明明是灌水汤包,少给自己贴金。”

  说完,也不再管秦之越的气急败坏,径直朗声背诵起来,风雪下,那字字句句飘入魏于蓝耳中,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

  那一年的那场雪,明明是刻入骨髓的冷,却让魏于蓝觉得,有一束暖光照进心底,浮萍之交,相识于微末,从此他再非马厩里孑然一人的小孤儿了,天大地大,有她有他。

  (四)

  雪地一赌,龚清漪带回了魏于蓝,自己却发了场高烧,还拖着病体跪在父亲门口,一定要让他留下魏于蓝。

  那是场无法言说的僵持,直到龚清漪身子摇摇欲坠,魏于蓝抱住她含泪劝她放弃时,龚太傅才推开门,将几卷书狠狠掷在二人身上,“三个月后,若不能通晓全篇,就让这马奴滚出龚府!”

  严厉怒喝中,龚清漪却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抱住魏于蓝又哭又笑:“魏于蓝,你能留下来了,你能留下来了!”

  她是那样笃定,而魏于蓝也的确未辜负她的期许,三个月还未到,便主动去找了一趟龚太傅,从他房中出来时,他第一次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让门外等他的龚清漪一下站起,激动地双手都在发颤。

  两个半大孩子欢奔在后花园间,那时才刚开春,嫩柳发芽,微风拂面,魏于蓝背起龚清漪笑着喊着,似乎一切都亮堂了起来,前路充满着无限希望。

  但没过多久,一盆冷水便兜头浇下。

  他夜里去找龚太傅交功课,却在门外听到那样一番对话——

  “爹,为何你就是不肯收魏于蓝哥哥为徒,让他进竹岫书院,与我一同念书?”

  “我不否认魏于蓝悟性奇高,是块读书的好苗子,但他一介寒门,如何有资格入宫学就读?”

  “寒门又如何?血统门第就那么重要吗?魏于蓝哥哥聪敏好学,不比竹岫书院任何一个弟子差!”

  “血统门第当然重要了,那是先祖代代传下的宗法,是大梁的立国根本,寒门与贵族,永远都是天差地别,如萤火之与日月,不可逾越!”

  门外的魏于蓝听到这,心头一颤,而屋里的龚清漪似乎激动起来:“那难道马夫生的孩子一辈子就只能当个马夫?子孙代代也只能守在马厩里?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他抱紧怀中的功课,屏气凝神,直到过了许久,屋里才传出一句:“以大梁家奴制而言,是这样没错。”

  仿佛一瞬间如坠冰窟,魏于蓝好半天才拉回心神,听到龚清漪据理力争道:“我不认同,父亲您的观念太守旧狭隘了,我宁愿相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顿了顿,字字如千钧:“魏于蓝日后必成大器!”

  身子一震,如夜空无数道烟花炸裂在耳边,魏于蓝呼吸一窒,他手在发抖,长睫也在发抖,忽然低下头,抱紧书转身就走,一路穿行在夜色中,越走越急,越走越快,风贯袖口,发丝飞扬,最后几乎是一口气跑到了偏院的后墙角,一屁股跌坐下去,胸膛起伏地喘息着。

  紧紧抵着墙壁,他在暗处似笼中困兽,想喊想叫,却只能死死咬住牙,泪水滂沱而下,唯一只有一个信念不断盘旋在心间,不会负她,他不会负她,一定不会辜负她所盼!

  夜风萧瑟,等到一腔沸腾热血好不容易冷却下来后,魏于蓝才伸出手,一本本拣起地上散落的书卷。

  “先祖宗法,立国根本,萤火之与日月,寒门贵族不可逾越……”

  他呢喃着,冷月之下,周身气质仿佛变了个人,目含精光,从唇齿间溢出一句:“可这法,又是由谁来定的?”

  (五)

  这一年,春风十里,朝中巨儒龚太傅破天荒收下一介寒门子弟,还将他送入了宫学,一时引起坊间议论纷纷,秦侯府的打砸声更是响了一夜。

  魏于蓝在书院的日子,起初是并不好过的,除却他特殊的来历外,还因为,秦之越也在书院。

  这个小胖墩儿约莫是受了太大刺激,瘦了一大圈,但飞扬跋扈的气势还在,他带着一帮人到处在书院里宣称,魏于蓝曾是他家的马夫,住在臭烘烘的马厩里,还因为一次偷东西,被他吊在马厩门口好一顿痛打教训。

  龚清漪气得想去找他理论,却被魏于蓝拉住,才短短一季,少年像是又长开许多,俊秀的眉眼更显温和收敛,气质也愈发沉稳。

  “无妨,水越辩越浑,能荡清的,只有自己和时间。”

  事实证明,魏于蓝并没有说错,他的天赋很快在几次院试中显露出来,而秦之越则赢得了个“草包小侯”的称号,更遑论平素两人的为人处事,更是大相径庭,大家瞧在眼里,比在心里,纷纷有了判断,不再相信此前那些刻意抹黑。

  书院几位老太傅对魏于蓝也是赞许有加,说他是个谦谦少年郎,聪慧好学,龚太傅听在耳中,面上虽未显露分毫,但再望向魏于蓝的眼神里已是截然不同,掩不住欣慰笑意。

  等到又一年过去,魏于蓝已经成为书院首屈一指的人物,将一众王孙贵女都比了下去,大家对他心悦诚服,都道他温润如玉,根本不像寒门出身。

  这些话魏于蓝听了,只是一笑置之,却没有人看见,他转身冷了面孔,眉眼低垂下藏起的一丝精光。

  只有面对龚清漪时,那张平时完美无缺的面具才会有所松动,他们还像儿时一样,靠在长廊下一起读书,一起赏月,一起饮着果子酒,他会背着她走过花丛间,用好听的声音给她唱起动人的歌谣……

  斗转星移,花开花落,不知不觉里,龚清漪已经成为整个竹岫书院女弟子们最羡慕的人。

  但龚清漪有时也会奇怪,魏于蓝总是望着庭院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她问他,他便挪开眼睛,笑一笑了之。

  直到那一回,龚清漪才听到他的回答,一个让她不甚明白的回答。

  那一年盛夏,又有寒士登门求学,不出意外地被拒之门外,但那人居然顽强地趁守卫换班混进了书院。

  他抱着一个包袱找到一位太傅,魏于蓝和龚清漪看见的时候,他正跪在地上,拖着那太傅的腿苦苦哀求,旁边围满了书院的学生,个个窃笑着指指点点。

  那位太傅似乎颇觉丢脸,不断挥着袖子道:“你快走快走,这里不会收下你的,不要再痴心妄想了!”

  那人怀里紧抱的包袱被踹开,里面的东西散落纷纷,竟是满满一地鲜嫩莲蓬。

  有人认了出来:“宣太傅的家乡不就是盛产莲蓬的吗?看来这是亲族寻上了门,不如就收下这位莲蓬兄吧?”

  讽刺的话语一出来,满院的王孙贵女们齐齐大笑,魏于蓝站在长廊上,面无表情,只是盯着地上的莲蓬,一动不动地看着。

  当那人被守卫架了出去后,门外还一直回荡着他的声声绝望哀求,而门里的宣太傅则是沾了晦气般,毫不留情地踩在了那些莲蓬上,同周围的学生们澄清道:

  “简直岂有此理,仗着说是老夫的同乡人,便死皮赖脸地凑上来,疯狗一般,也不看看自己何等身份,老夫岂会理会那等腌臜之人?”

  旁边人赶紧点头附和,也学着宣太傅的样一脚踩在莲蓬上,“给狗吃都嫌!”

  长廊上的龚清漪看不下去了,长眉微蹙:“当真过分至极,心向学问,寒门贵族,又有何区别?”

  她说完,见身旁的魏于蓝没有反应,不由拉了拉他的袖子,轻声道:“你在想些什么?”

  魏于蓝依旧盯着地上的莲蓬看,就在龚清漪以为他像以往一样不会回答时,他却幽幽叹了一声——

  “我在想,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那该是有多大的毅力和决心啊?”

  (六)

  白驹过隙,一眨眼又是几年过去,书院求学的日子也走到尽头,魏于蓝与龚清漪因人才出众,摇身一变,当上了魏少傅与龚女傅,时年不满二十,是竹岫书院最年轻的两位院傅。

  而依旧不学无术的秦之越,世袭了家中的侯位,还是成天跑到书院来找龚清漪。

  他比年少时期又瘦了许多,下巴尖了,眉眼也突显出来,居然很有几分味道,穿上锦衣华服往那一站,当得上一声“俊美”了,只可惜有人永远视而不见。

  当听说龚清漪要和魏于蓝定亲的消息时,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带着小厮去书院把两人一拦。

  “清漪,我现在可比这死马夫还要瘦了,你怎么就不能多看我一眼呢?”

  秦之越嗓门大,不少学生围了上来,听到“死马夫”三个字时,魏于蓝还没怎么作出反应,龚清漪已经把秦之越的手一把拍开:“是是是,秦小侯最瘦了,瘦成一张老鼠尖嘴,臭不可闻!”

  满院哄堂大笑,龚清漪拉着魏于蓝就走,秦之越在她身后连连跺脚,“你当真要嫁给他?他以前是睡我家马厩的,你也不嫌脏,你一定会后悔的!”

  秦之越的声音很大,围观的学生们纷纷变了脸色,当即就有几个女弟子站了出来,为魏于蓝抱打不平:“如果魏少傅都脏的话,那某些老鼠岂不是一身阴沟味,臭得十条街都能闻到?”

  她们俱是显贵之女,也不忌惮秦之越的侯爷身份,将秦之越围着你一言我一语,逼得节节败退,狼狈而逃。

  走在前方的魏于蓝,将身后一切都尽收耳底,却一言未发,漆黑的眸中也看不出一丝情绪,他只是忽然牵住了龚清漪的手,紧紧相扣,缓缓道:

  “清漪,我上次与你说到的麒麟择士,你考虑好了吗?”

  麒麟择士,是魏于蓝精心筹划多年的一套纳贤之法,一年一度,广纳天下有才之士,无论寒门贵族,不凭血统身份,只以学问人品录之。

  龚清漪与他的想法自然是不谋而合的,但却有些担忧:“这套法度能在书院推广开吗?一旦施行,可是动摇了大梁多少年的贵族……”

  “所以才要徐徐渐进,并且换个说法。”暗室中,魏于蓝指向桌上的笔记,道:“麒麟择士,并不是削弱贵族势力,相反是为贵族输送血液人才,扩充实力,大梁贵族子弟依旧享有特权,只是分出一定名额予天下寒士,选拔出其中的翘楚,待这批人学成之后,便可效力于贵族,循环不息,加固贵族地位,国家也将蒸蒸日上,生机绵延不断。”

  龚清漪听得入神了,看向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笔记,难掩惊叹:“这些……都是你写的?”

  魏于蓝点头:“不错,这几年来我删删减减,已臻完善,若能施行,于国定是幸事一件。”

  “原来,原来你曾经日思夜想的就是这些?”

  龚清漪抬头,满是惊喜钦佩,魏于蓝笑了笑,没有说话。

  事实上,这只是他的第一步,但只要能打开一个豁口,后面的路便好走多了,他的同行者也必然会越来越多,直到那一天,才算真正的功德圆满。

  他不为一己之私,所谋的,只是天下寒士的一线机会,一线能与贵族平起平坐,改变命运的机会。

  (七)

  魏于蓝希望龚清漪能同他一起游说书院学子,以及他们背后的家族势力,龚清漪依偎进魏于蓝怀中,静静听着他的心跳。

  “你知道吗?我曾经同父亲说过,你日后必成大器,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知道自己不会赌错,而你,果然也没有令我失望。”

  魏于蓝揽住龚清漪,一时感慨万千:“能与心爱之人携手并进,共襄志同道合之事,乃魏于蓝三生有幸。”

  游说计划这便浩浩荡荡地展开了,到了此刻,魏于蓝多年来积累的人脉和好名声便派上了用场,等到一轮游说完毕,书院已经有一大半学子站到了他那边——

  这个时候却跳出了一人,打破了整个计划。

  那便是龚清漪的父亲,顽固守旧派的领头人,龚太傅。

  书房里,龚太傅声如洪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真当打着巩固贵族的幌子,就能欺瞒过所有人吗?”

  魏于蓝垂手而立,一言未发,任由龚太傅指着他鼻子怒喝道:“你现在是哄得那些王孙贵女团团转,让他们个个对你推崇不已,支持你这荒谬的变革,等假以时日后,他们发现上了当,你会有什么下场,你知道吗?”

  “祖宗之法不可变,寒门就是寒门,贵族就是贵族,萤火不可与日月争辉,你不要再异想天开了!”

  门外的龚清漪听得心惊肉跳,许久,里面传来魏于蓝平静的声音:“我不也是寒门子弟吗?师父也认为我不如他人吗?”

  “你是你,是魏于蓝,是我龚家的乘龙快婿,怎么能一概而论!”

  “可寒门不会只出一个魏于蓝,况且……”

  “啪”的一声,有什么重重砸在了脑袋上,粗暴地打断了争论,龚清漪吓得赶紧推开门,只看到龚太傅拿着一方砚台,目眦欲裂:“滚!你给我滚!”

  鲜血自魏于蓝头顶流下,他背脊挺直如竹,一动未动,目视着龚太傅,依旧一字一句:

  “寒、门、不、会、只、出、一、个、魏、于、蓝。”

  “你!”龚太傅提起砚台还要再砸,龚清漪赶紧上前拦住,她泪眼朦胧,抱住魏于蓝就往门外拖,“先别说了,我去给你上药……”

  “你要再同他一起胡闹,就给我滚出龚家,我龚家丢不起这个人!”

  龚太傅在身后怒声吼道,魏于蓝的脚步一顿,不顾龚清漪的拉扯,转过身,遥遥望向龚太傅,一张满布血污的脸,在灯下忽然笑了。

  “师父,假以时日,不是那些学生发现受骗了,而是大梁已经摈除偏见,寒门贵族济济一堂,共同为国效力,不分彼此,你敢与我赌一次吗?”

  (八)

  说赌就赌,龚太傅似乎与魏于蓝杠了起来,他也开始四处游说学子与背后的家族势力,还提出约定日期,举行一场书院内的公投,想用这种方式快刀斩乱麻,将魏于蓝那点刚刚萌芽的变革之火掐灭在摇篮中。

  一夕之间,变革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阻拦,即便学子们再想支持魏于蓝,也拧不过家中长辈的授意,不知不觉里,局势已经完全倒向了守旧派那边。

  夜风呼啸,屋里又黑又冷,魏于蓝坐在窗边月下,久久未动。

  他头上的伤还未完全好,留着一道浅浅的疤痕,龚清漪提着药箱轻轻走了进来,一时有些无法适应屋中的黑暗:“为什么没点灯?”

  窗下那道背影一颤,将手中木匣一盖,掩入袖中,嘶哑着声音道:“我,我想静一会儿。”

  龚清漪毫无所察,只是缓缓走近,坐在了那道身影旁,靠在他肩头,泪水无声滑落。

  “无论公投结果如何,我都会陪着你的,等到事情一了,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魏于蓝没有动弹,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背影,他怔怔地望着虚空,好半天才长长吁出一口气,似乎下定决心般,猛地揽过龚清漪,将她往床榻上一推。

  帘幔飞扬,暖香缭绕,魏于蓝仿佛饮醉了般,胡乱地吻着龚清漪,一边还伸手去解她衣裳,唇齿间溢出不明的呓语:“好,我们成亲,你不要离开我,永远都不要离开我,我会成功的,你信我……”

  龚清漪从未见过魏于蓝如此失态的模样,她一惊之下就想坐起,却被那只手又大力按了下去。

  “别拒绝我,我其实很怕,很怕……”

  龚清漪在灼热的吻中喘息着:“怕什么?”

  “害怕失去你,害怕你……”魏于蓝忘情地深吻着,后面两个字模糊不清,龚清漪也没听明白,只是双手渐渐软了下去,不再挣扎推拒。

  一夜飞蛾,一夜沉沦,一夜相拥而眠。

  后来很久之后,风雪漫天,龚清漪赤着脚一步步踩在雪地中时,再回忆起那一夜,才恍恍惚惚地察觉过来,那两个字大概是——

  恨我。

  害怕你,恨我。

  初冬十月,朔风渐起,一桩贪墨案震惊朝野。

  主人公不是别人,正是素来刚正不阿的朝中巨儒,龚太傅,而揭发他的也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乘龙快婿,竹岫书院最年轻有为的少傅,魏于蓝。

  这桩案件在坊间掀起轩然大波,街头巷尾无不议论纷纷,据说那证物是一颗夜明珠,乃朝中一位官员私赠给龚太傅的,原本同僚间交好,登门送礼不算什么,但坏就坏在那位官员犯了事,早已被处死,而他犯的事也不是普通的事,而是通敌卖国的大罪。

  是的,那位官员正是一名武将世家,龚太傅还曾在朝上为他求过情,说过话,当今陛下最为忌讳的就是四个字,文武勾结,如今连龚太傅的“女婿”都站出来指认了,当下他再不疑有他,大笔一挥,将龚家满门打入了天牢,除却一人——

  魏少傅的未婚妻,龚家四小姐,龚清漪。

  因魏少傅检举有功,为了未婚妻特意向梁帝求情,梁帝网开一面,只判了龚清漪游街百日。

  但有时候,活下来比死还要痛苦。

  龚家满门抄斩的那天,龚清漪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散下的长发笼罩住她整个身子,听到魏于蓝推门进来的那一刻,她才一点点抬起头,苍白的面孔对着他一笑,一字一句,声如鬼魅。

  “那天在房里,你没有点灯,不是你心神不宁,只是因为,你当时正在看你袖中……藏着的一颗夜明珠吧?”

  (九)

  龚家倒了台,变革的最大阻力也没了,剩下的一切便顺理成章了,魏于蓝在书院的声望被推至顶点,只等公投之日的到来。

  但他直到这时才发现,还忽略了一个人。

  龚清漪游街第一日,赶去的他被秦之越一拳打翻在雪地里,“你这畜生欺师灭祖,忘恩负义,怎么还有脸来?!”

  他吐出一口血水,在龚清漪木然的目光中,强压下心头悲怆,狠狠推开秦之越,面向周遭百姓高声道:

  “贪墨误国,生民堪忧,小家与大家之间,魏某问心无愧,义无反顾,择其二而百死无悔。”

  慷慨激昂的陈情中,百姓们一片叫好,纷纷簇拥上来,而秦之越则吐出一口唾沫,扭头跟上龚清漪,陪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了雪地中。

  透过人群,魏于蓝看着那两道身影渐行渐远,寒风掠起他们的衣袂发梢,他眸中忽然就升起了水雾,想拔腿追上,却又一动不能动,只能在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为国为民,百死无悔……”

  有了秦之越的忽然插一脚,原本定好的格局又被改变,他不知哪来的毅力,抛下侯爷的尊严,一家家亲自登门拜访,硬是生生拉拢了书院一半的人,使场面又呈势均力敌之势。

  在公投前最后一夜,龚清漪也终于刑满百日,脱离了戴罪之身,魏于蓝将她抱回府中,打来热水,亲自为她洗脚。

  那双脚伤痕累累,魏于蓝一边洗,一边有什么掉在了盆中,漾开一圈又一圈。

  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哽咽:“清漪,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了,我会一辈子照顾你的,你相信我,我会马上和你成亲,我们还会有很长的未来……”

  哐当一声,龚清漪一脚踢翻了水盆,热水溅了魏于蓝半边脸,他长睫湿濡,一动未动,雾气氤氲中,龚清漪幽幽一笑,长发散落肩头。

  “魏于蓝,你以为我们还能成亲,还会有未来吗?”

  轻轻渺渺中,她凑近他,陡然发出一声尖叫:“你凭什么?”

  她状似疯癫,不顾一切地拍打上去:“魏于蓝,你凭什么?我恨你,我恨你……”

  却是打着打着,她忽然捂住脸,崩溃恸哭:“你这个魔鬼,你毁了我所有的一切,我宁愿从没遇见过你,你还我龚家二百零六口命来!”

  一片狼藉中,魏于蓝再也忍不住,起身一把按住龚清漪,死死将她抱入怀中,她却在一阵剧烈的挣扎后,倏地顿住了,贴近他耳边,诡异一笑:

  “不,忘了告诉你,应当是二百零七口命,因为,我还怀了你的孩子,但是,没了。”

  魏于蓝身子一震,霍然抬首看向龚清漪,她纤秀的手抚上腹部,笑意深深:“游街第一日,我晕倒了,秦之越抱我去看大夫,大夫说,我幼年受寒落下过病根,如今再次刺激之下,身子受不住,孩子便没了,我亲眼看着他从我的身体里流出,化成一滩血水……”

  “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龚清漪吃吃一笑,魏于蓝盯着她,久久的,抱住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龚清漪却尖声长笑:“我恨你,你去死吧,去死吧,陪我龚家人和我的孩子一起去死吧!”

  (十)

  冷风呼啸,雪满长空,公投这一日,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魏于蓝站在高台之上,紫袍玉冠,俊雅端方,除却眼底的一点血丝,没人能看出他有任何异样。

  书院分为两派,台下各站一边,每人手持一枚玉牌,上台投入不同的箱中,右面支持麒麟择士,左面反之。

  秦之越遥遥望着魏于蓝,眸含挑衅,魏于蓝却透过风雪看向远方,眉目苍白静穆,一人又一人上了台,当这场特殊意义的公投结束后,竹岫书院的殷院首把两边的玉牌尽数倒出,一一清点完毕,面向众人蹙眉宣布——

  “票数一样,毫厘不差。”

  短短八个字,满场哗然,魏于蓝终于在今日第一次有了反应,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桌面,身子微不可察地颤抖着,“不对,票数不可能持平,除非有人弃权……”

  “没错,的确少了一票。”殷院首沉声道,望向众人:“谁未投出玉牌,请自行上台。”

  他接连喊了几遍,人群中都未有人站出,场面一片混乱之际,风雪尽头却忽然传来一声——

  “最后一票,在我这里。”

  众人齐齐望去,飞雪之中,一道纤秀身影步步走近,秦之越失声道:“清漪!”

  龚清漪脱下了一身缟衣,换上了少女时最爱穿的一袭红裙,整个人雪肤墨发,美得清雅不可方物。

  她与台上的魏于蓝四目相对,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人,她不是来投最后一票,而是雪中赴约,来做他的新娘。

  魏于蓝不禁泪眼模糊,上前一步:“清漪。”

  龚清漪轻轻摸出怀里的玉牌,当着众人的面,对魏于蓝讽刺一笑:“你猜,你殚精竭力行至今,与我父亲那一赌,究竟是你赢,还是他赢呢?”

  她话一出口,满场便炸开了锅,所有人几乎都已经看见了结果,秦之越更是笑得快意无比:“清漪,快让魏少傅求仁得仁,不负生平所为!”

  魏于蓝身子轻颤,泪光点点,“无论你作何选择,我都不会怪你,这一生,是我负你。”

  龚清漪扬唇一笑,手中玉牌伸向左面,“你知道就好。”

  所有人倒吸口冷气,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龚清漪却轻巧一转,将玉牌投入了右面箱中,清脆一声,尘埃落定。

  “但是,你负了我,却没负青云之志。”

  麒麟择士,通过了。

  满场静了静,紧接着爆发出欣喜若狂的欢呼,所有学子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包括那些投了反对票的,他们不过是受了家中长辈牵制,心底深处仍是站在魏于蓝那边,唯独秦之越煞白了一张脸,震惊难言。

  台上的龚清漪投完后,却凄然一笑,像用尽了毕生力气般,身子一软,滑倒下去。

  “清漪!”

  魏于蓝手疾眼快地将她接住,变故陡发,所有人失色围上前来,秦之越更是两步跃上高台,却见到龚清漪在魏于蓝怀中,口吐鲜血,眸光涣散。

  “魏于蓝,你曾跟我说,自古变革,必有流血牺牲,谁也无法例外,我从前不信,现在却是信了……”

  风吹过她的长发,她颤巍巍举起腰间的果子酒,笑得还如多年前一般。

  “原来果子酒加了断肠草,味道是这样的,比那年我在马厩里递给你的还要甘甜,可惜,我以后再也喝不到了,我终于可以去见父亲和族人们了,但他们,一定不会原谅我,我上了黄泉还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你总说你很怕,其实我才怕,从小到大,从没那么怕过……”

  血不断汩汩流出,魏于蓝慌了神,用手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反沾得自己满脸血污,“不,不,你别走,别走,我不会再让你害怕了,永远不会了……”

  他身子从没颤得这么厉害,龚清漪却轻轻抬起手,一点点抚过他的脸颊。

  “做人真苦,下辈子,我想做只鸟,天南地北再无牵挂,魏于蓝,你说好不好?”

  最后一字落下时,那只纤秀的手也倏然一垂,魏于蓝身子一震,嘶声恸哭:“不!”

  他终是彻底崩溃,在风雪中搂紧怀中人,像一下又回到昔年马厩中那个孤苦无依的孩子般,哭得肝肠寸断,天地喑哑。

  (十一)

  来灵堂拜祭的最后一个人,叫作宣名初,他正是当日来书院求学,却被无情逐出,宣太傅的那位家乡人。

  谁也不知道,后来魏于蓝私下有去找他,将他安置在了城郊一处别院,每月往返,将书院所学倾囊相授,多年来,那院中寒士,早已积沙成塔,不下百人了。

  如今风雪肆虐,灵堂中烛火摇曳,宣名初轻轻走上前,难掩心中悲痛:“魏兄,节哀顺变,路漫漫兮,你切当保重才是。”

  魏于蓝坐在棺木旁,身子没有动弹,只是轻轻道:“路是还很长,不过我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

  宣名初眉心一动,隐约察觉到什么,还想开口时,魏于蓝已经摆摆手,似乎乏了般。

  当宣名初拜祭完后,准备离去时,魏于蓝背对着他,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我在院落书房里留了一份笔记,你回去记得收好。”

  脚步渐渐远去,灵堂里又恢复了一片寂寂,魏于蓝这才转过身,靠着棺木,缓缓滑坐下来,他望向屋外一片黑压压的天,若有所思地喃喃着:

  “开了麒麟择士,后面的路,想来不难了……”

  拿起手边的果子酒,他对着风雪,一点点慢慢饮下,唇角含笑:“春书冬酒,春雨宜读书,冬雪宜饮酒,清漪,你真傻,你怎么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呢……”

  渐渐涣散的眸光中,似乎又望见了那一年,有个言笑晏晏的小姑娘,在雪地上一笔一划写下他的名字,还对着吊在马厩门前的他道:“我不会输的,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回家。”

  人世辗转,相识于微末,相别于皓雪,纷纷扰扰行至今,终于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