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三七章 大江东走 不待流年 上

    夜晚,风吹过了城市的天空。火焰在远处,延烧成片。

    着黑衣的女子背负双手,站在高高的房顶上,目光冷漠地望着这一切,风吹来时,将衣袂吹得猎猎飞起。除了相对柔和的圆脸稍稍冲淡了她那冰冷的气质,乍看起来,真有神女俯瞰世间的感觉。

    远远的,城墙上还有大片厮杀,火箭如夜色中的飞蝗,抛飞而又落下。

    凄厉的叫声偶尔便传来,混乱蔓延,有的街头上奔跑过了惊呼的人群,也有的街巷漆黑安谧,不知什么时候死去的尸体倒在这里,孤零零的人头在血泊与偶尔亮起的闪光中,突兀地出现。

    这处院落附近的街巷,并未见多少平民的乱跑。大乱发生后不久,军队首先控制住了这一片的局面,勒令所有人不得出门,因此,平民大都躲在了家中,挖有地窖的,更是躲进了地下,等待着捱过这突然发生的混乱。当然,能够令附近安静下来的更复杂的原因,自不止如此。

    传讯的人偶尔过来,穿过街巷,消失在某处门边。由于许多事情早已预定好,女子并未为之所动,只是静观着这城市的一切。

    泽州那脆弱的、弥足珍贵的和平景象,至此终于还是逝去了。眼前的一切,说是生灵涂炭,也并不为过。城市中出现的每一次惊呼与惨叫,可能都意味着一段人生的天翻地覆,生命的断线。每一处火光升起的地方,都有着无比凄惨的故事发生。女子只是看,待到又有一队人远远过来时,她才从楼上跃上。

    轻盈的身影在房屋中间突出的木梁上踏了一下,投向走入院中的丈夫,男人伸手接了她一下,等到其他人也进门,她已经稳稳站在地上,目光又恢复冷然了。对于下属,西瓜向来是威严又高冷的,众人对她,也素有“敬畏”,例如随后进来的方书常等人,在西瓜下令时素来都是唯唯诺诺,但心中温暖的感情——嗯,那并不好说出来。

    看到自家丈夫与其他下属手上、身上的一些灰烬,她站在院子里,用余光注意了一下进来的人数,片刻后方才开口:“怎么了?”

    “有条街烧起来了,正好路过,帮忙救了人。没人受伤,不用担心。”

    “嗯。”西瓜目光不豫,不过她也过了会说“这点小事我根本没担心过”的年纪了,宁毅笑着:“吃过晚饭了吗?”

    “吃了。”她的言语已经温和下来,宁毅点头,指向一旁方书常等人:“救火的街上,有个酱肉铺,救了他儿子之后反正也不急,抢了些肉和盐菜坛子出来,味道不错,花钱买了些。待会吃个宵夜。”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问:“待会有空?”

    西瓜道:“我来做吧。”

    宁毅笑着:“我们一块吧。”

    西瓜便点了点头,她的厨艺不好,也甚少与下属一块儿吃饭,与瞧不瞧得起人或许无关。她的父亲刘大彪子过世太早,要强的女孩儿早早的便接下庄子,对于许多事情的理解偏于执拗:学着父亲的嗓音说话,学着大人的姿态做事,作为庄主,要安排好庄中老幼的生活,亦要保证自己的威严、上下尊卑。

    这中间许多的事情自然是靠刘天南撑起来的,不过少女对于庄中众人的关切无可置疑,在那小大人一般的尊卑威严中,旁人却更能看出她的拳拳之心。到得后来,许多的规矩便是大伙儿的自觉维护,如今已经成亲生子的女人眼界已广,但这些规矩,还是镌刻在了她的心中,未曾更改。

    两人相处日久,默契早深,对于城中情况,宁毅虽未询问,但西瓜既然说有空,那便证明所有的事情还是走在预定的程序内,不至于出现忽然翻盘的可能。他与西瓜回到房间,不久之后去到楼上,与西瓜说着林宗吾与史进的比武经过——结果西瓜必然是知道了,过程则未必。

    “……从结果上看起来,和尚的武功已臻化境,比起当初的周侗来,恐怕都有超过,他怕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了。啧……”宁毅赞叹兼向往,“打得真漂亮……史进也是,有些可惜。”

    西瓜面色淡然:“与陆姐姐比起来,却也未必。”

    “我岂会再让红提跟他打,红提是有孩子的人了,有牵挂的人,终究还是得降一个档次。”

    “你个二流傻瓜,怎知一流高手的境界。”西瓜说了他一句,却是温和地笑起来,“陆姐姐是在战场中厮杀长大的,人世残酷,她最清楚不过,普通人会犹豫,陆姐姐只会更强。”

    “我记得你最近跟她打每次也都是平手。红提跟我说她尽力了……”

    西瓜的眼睛已经危险地眯成了一条线,她憋了一阵,终于仰头向天挥舞了几下拳头:“你若不是我相公,我我我——我要打死你啊。”随后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脸:“我也是一流高手!不过……陆姐姐是面对身边人切磋越来越弱,若是搏命,我是怕她的。”

    如果是当初在小苍河与宁毅重聚时的西瓜,恐怕还会因为这样的玩笑与宁毅单挑,趁机揍他。此时的她实际上已经不将这种玩笑当一回事了,应对便也是玩笑式的。过得一阵,下方的厨子已经开始做宵夜——终究有许多人要彻夜不眠——两人则在楼顶上升起了一堆小火,准备做两碗咸菜酱肉丁炒饭,忙忙碌碌的间隙中偶尔说话,城池中的乱像在这样的光景中变化,过得一阵,西瓜站在土楼边踮起脚尖眺望:“西粮仓拿下了。”

    “粮食未必能有预期的多。楼舒婉要头疼,这边要死人。”

    “泽州是大城,不管谁接班,都会稳下来。但中原粮食不够,只能打仗,问题只是会对李细枝还是刘豫动手。”

    “晋王地盘跟王巨云联手,打李细枝的可能性更大,这样一来,祝彪那边就可以趁机做点事,王山月跟扈三娘这一对,可能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女真如果动作不是很大,岳飞同样不会放过机会,南边也有仗打。唉,田虎啊,牺牲他一个,造福天下人。”

    “……是苦了天下人。”西瓜道。

    “是啊。”宁毅微微笑起来,脸上却有苦涩。西瓜皱了皱眉,开导道:“那也是他们要受的苦,还有什么办法,早一点比晚一点更好。”

    “嗯。”宁毅添饭,愈发低落地点头,西瓜便又安慰了几句。女人的心底,其实并不刚强,但若是身边人低落,她就会真正的刚强起来。

    夫妻俩是这样子的互相依靠,西瓜心中其实也明白,说了几句,宁毅递过来炒饭,她方才道:“听说你与方承业说了那天地不仁的道理。”

    两人在土楼边缘的半截墙上坐下来,宁毅点头:“普通人求对错,本质上来说,是推卸责任。方承业已经开始主导一地的行动,是可以跟他说说这个了。”

    “汤敏杰的事情之后,你便说得很谨慎。”

    这些都是闲聊,无需认真,宁毅吃了两口炒饭,看着远处才开口:“存在主义本身……是用于务实开拓的真理,但它的伤害很大,对于很多人来说,一旦真正理解了它,容易导致人生观的崩溃。原本这应该是有了深厚底蕴后才该让人接触的领域,但我们没有办法了。要领导和决定事情的人不能天真,一分错误死一个人,看大浪淘沙吧。”

    “这是你最近在想的?”

    “汤敏杰的事情后,我还是有些反思的。当初我意识到那些规律的时候,也混乱了一阵子。人在这个世界上,首先接触的,总是对对错错,对的就做,错的避开……”宁毅叹了口气,“但实际上,世上是没有对错的。若是小事,人编织出框架,还能兜起来,若是大事……”

    他顿了顿:“古往今来,人都在找路,理论上来说,如果计算能力强,在五千年前就找到一个可以万世开太平的法子的可能也是有的,世上一定存在这个可能性。但谁也没找到,孔子没有,后来的儒生没有,你我也找不到。你去问孔丘:你就确定自己对了?这个问题一点意义都没有。只是选择一个次优的解答去做而已,做了以后,承受那个结果,错了的全都被淘汰了。在这个概念上,所有事情都没有对跟错,只有明确目的和认清规则这两点有意义。”

    西瓜大口大口地吃饭,宁毅也吃了一阵。

    “意识到没有对错之后,人只能花比平时多几倍的努力,比平时多几倍甚至十几倍的清醒去做事。所以说存在主义适合领导者,因为它真的会让人恐惧到极点。一般人喜欢问对错,因为一旦有人告诉他什么是对的,他相信了,就不会再多想,其实世界的真理是什么,说的那个人懂吗?他也只是总结经验而已。因此,对错是对于责任的推卸,插个秧你可以谈谈对错,领导人去打仗去挣命,什么经验都不够用,所以只谈规则、目的这两项。客观地认清规则,尽可能达到目的。”

    “汤敏杰懂这些了?”

    “当初给一大群人上课,他最敏锐,最先谈到对错,他说对跟错可能就来自自己是什么人,说了一大通,我听懂了以后说你这是屁股论,不太对。他都是自己误的。我后来跟他们说存在主义——天地不仁,万物有灵做行事的准则,他可能……也是第一个懂了。然后,他更加爱护自己人,但除了自己人以外,其它的就都不是人了。”

    “这说明他,还是信那个……”西瓜笑了笑,“……什么论啊。”

    宁毅摇摇头:“不是屁股论了,是真正的天地不仁了。这个事情深究下去是这样的:如果世界上没有了对错,现在的对错都是人类活动总结的规律,那么,人的本身就没有意义了,你做一辈子的人,这件事是对的那件事是错的,这样活是有意义的那样没意义,实际上,一辈子过去了,一万年过去了,也不会真的有什么东西来承认它,承认你这种想法……这个东西真正理解了,从小到大所有的观念,就都得重建一遍了……而万物有灵是唯一的突破口。”

    宁毅拍了拍西瓜正在沉思的脑袋:“不要想得太深了……万物有灵的意义在于,人类本质上还有有倾向的,这是世界给予的倾向,承认这点,它就是不可打破的真理。一个人,因为环境的关系,变得再恶再坏,有一天他感受到亲情爱情,还是会沉迷其中,不想离开。把杀人当饭吃的强盗,内心深处也会想要好好活着。人会说反话,但本质还是这样的,所以,虽然天地只有客观规律,但把它往恶的方向推演,对我们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一是规则,二是目的,把善作为目的,将来有一天,我们心中才可能真正的满足。就好像,我们现在坐在一起。”

    宁毅的肩膀靠了靠西瓜,笑了起来,西瓜也撞了撞他:“不过也有人是一直想当坏人的。”

    “是啊,但这一般是因为痛苦,曾经过得不好,过得扭曲。这种人再扭曲掉自己,他可以去杀人,去毁灭世界,但即使做到,心中的不满足,本质上也弥补不了了,终究是不圆满的状态。因为满足本身,是正面的……”宁毅笑了笑,“就好像太平盛世时身边发生了坏事,贪官横行冤假错案,我们心中不舒服,又骂又赌气,有很多人会去做跟坏人一样的事情,事情便得更坏,我们终究也只是更加生气。规则运作下来,我们只会越来越不开心,何苦来哉呢。”

    “那我便造反!”

    “哈哈,是啊,所以我们造反,那是因为,除了造反没有别的办法了,不造反也只会更坏。”宁毅笑了一阵,“但如果还没到那个程度怎么办。我们去做个好人,可能没有意义,也可能只有一点作用,但这是唯一的路了。认清楚规则后,努力推一下,只有这一个方向是有意义的。”

    他看着眼前燃烧的城市:“……否则谁会想选择这个结果……”

    西瓜沉默了许久:“那汤敏杰……”

    “天地不仁对万物有灵,是向下兼容的,纵然万物有灵,比起绝对的对错绝对的意义来说,终究掉了一级,对于想不通的人,更像是一种无奈。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摸索而已,什么都有可能,一下子世上的人全死光了,也是正常的。这个说法的本质太冰冷,所以他就真正自由了,什么都可以做了……”

    宁毅叹了口气:“理想的情况,还是要让人多读书再接触这些,普通人笃信对错,也是一件好事,毕竟要让他们一起决定开拓性的大事,还早得很。汤敏杰……有些可惜了。”

    他顿了顿:“所以我仔细考虑过,便将他派到金国去了。”

    夜还很长,城市中光影浮动,夫妻两人坐在楼顶上看着这一切,说着很残酷的事情。然而这残酷的人间啊,如果不能去了解它的一切,又如何能让它真正的好起来呢。两人这一路过来,绕过了西夏,又去了西北,看过了真正的死地,饿得瘦骨嶙峋只剩下骨架的可怜人们,但战争来了,敌人来了。这一切的东西,又岂会因一个人的良善、愤怒乃至于疯狂而改变?

    人们只能仔仔细细地找路,而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变成疯子,也只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相互依偎,相互将彼此支撑起来。

    夜渐渐的深了,泽州城中的混乱终于开始趋于稳定,两人在楼顶上依偎着,眯了一阵子,西瓜在昏暗里轻声嘟囔:“我原本以为,你会杀林恶禅,下午你亲自去,我有点担心的。”

    宁毅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他是个胆小鬼,但毕竟很厉害,那种情况,主动杀他,他跑掉的机会太高了,之后还是会很麻烦。”

    过得一阵,又道:“我本想,他如果真来杀我,就不惜一切留下他,他没来,也算是好事吧……怕死人,暂时来说不值当,另外也怕他死了摩尼教换人。”

    西瓜在他胸膛上拱了拱:“嗯。王寅叔叔。”

    “呃……哈哈。”宁毅轻声笑出来,沉默片刻,轻声嘟囔,“唉,天下第一……其实我也真挺羡慕的……”

    “宁毅。”不知什么时候,西瓜又低声开了口,“在杭州的时候,你就是那样的吧?”

    “嗯?”

    “你什么都看懂了,却觉得世上没有意义了……所以你才入赘的。”

    “呃……你就当……差不多吧。”

    他抬头望着那只有几颗星星闪烁的深沉夜空,想起那许许多多的事情。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天色流转,这一夜逐渐的过去,凌晨时分,因城池燃烧而蒸腾的水分变成了半空中的氤氲。天际露出第一缕鱼肚白的时候,白雾飘飘荡荡的,鬼王王狮童在一片废墟边,见到了传说中的心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