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迷光行动 22

修理车在哭。在苯乙胺的效力之下,它也有了生命。它不停地哭。在那拥挤的陈列室里,在那些长长的走廊里,在泰埃冷冻深眠室的黑色玻璃门外,在那寒冷会慢慢渗入老埃西普尔梦里的地方,它一直在哭。

对于凯斯来说,修理车的一路狂奔和苯乙胺过量带来的疯狂交缠一体,无以区分。最后修理车终于坏掉了,座位下冒出一阵白色的火花,哭声才算是有了止歇。

车子停在3简私人洞穴的通道口三米之外。

“还有多远,先生?”马尔科姆扶着他从火花飞溅的车上下来,内置灭火器往引擎室里狂喷,团团黄色粉末从百叶板和各个接口里飞出。博朗探测仪从座位后面掉下来,拖着一只坏掉的机械臂,在人造沙地上蹒跚前行。

“你一定得自己走,先生。”马尔科姆接过操控台和思想盒,把防震带挂到自己肩上。凯斯跟在锡安人身后,电极在他脖子上沙沙作响。里维拉的那些全息影像在前面等候,除了莫利已经踢破的三联影像,还有那些虐待场景和食人的孩童。马尔科姆目不斜视。

“放松,”凯斯一边说,一边逼着自己跟上前面大步行走的人,“这次一定要做好。”

马尔科姆停下来,转过身,手中拿着猎枪,怒视着他。“好,先生?怎么算好?”

“莫利在里面,但她已经倒下了。里维拉会发全息影像。他可能还拿到了莫利的箭枪。”马尔科姆点点头。“里面还有一个忍者,他们家族的保镖。”

马尔科姆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你听着,巴比伦来的先生,”他说,“我是个战士。但是我们不再战斗,锡安不再战斗。巴比伦人自相残杀,自取灭亡,你知道吗?不过神说,咱要把刀锋战士从这里带出去。”

凯斯眨眨眼。

“她是个战士,”马尔科姆好像在对他解释,“你告诉我,先生,有谁是我不能够杀的。”

“3简,”他顿了一下说,“里面的一个女孩。她穿着一件白袍样的衣服,衣服上有帽子。我们需要她。”


他们来到门前。马尔科姆径直走了进去,凯斯只得跟在他身后。

3简的王国里空荡荡的,水池中没有一个人。马尔科姆把操控台和思想盒递给他,自己走到池边。在白色的泳池桌椅之外只有黑暗,齐腰高的迷宫般的墙壁投下一片阴影。

池水耐心地拍打着池壁。

“他们在这里,”凯斯说,“一定在的。”

马尔科姆点点头。

第一支箭穿透了他的上臂。猎枪咆哮起来,枪口中喷出一米长的火花,在池底射灯的光线中泛着蓝色。第二支箭射中了猎枪,枪翻滚着落在白色的瓷砖地上。马尔科姆重重地跌坐在地上,摸到胳膊上突起的黑色箭尾,用力一拉。

海迪欧从阴影里走出来,第三支箭已架在一张细长的竹弓上。他鞠了一躬。

马尔科姆握着箭管瞪住他。

“你的动脉没有受伤。”忍者说。凯斯想起莫利讲过的那个杀死她情人的杀手。海迪欧和他一样,看不出年纪,浑身散发着一种宁静感,一种极致的平静。他穿着一条陈旧却洁净的卡其布工作裤,黑色分趾软鞋如同手套一般包裹住他的脚。竹弓像是来自博物馆的古老藏品,但左肩后露出来的黑色合金箭筒则配得上千叶城最好的武器店。他赤裸着光滑的棕色胸脯。

“你第二箭切到我大拇指,先生。”马尔科姆说。

“科里奥利力,”忍者又鞠了一躬,“很难把握,在自转重力下的慢速投射物都会受到影响。绝非有意。”

“3简在哪里?”凯斯走到马尔科姆身边。他看见那忍者弓上搭着的箭,箭头是双面的利刃。“莫利在哪里?”

“你好,凯斯。”里维拉从海迪欧身后的黑暗中悠然走出,手中拿着莫利的箭枪。“我本来还以为会看到阿米塔奇。咱们都从拉斯塔岛群雇帮手了?”

“阿米塔奇已经死了。”

“准确说,阿米塔奇从来就没存在过。不过这个消息也并不令人惊讶。”

“冬寂杀死了他。他在纺锤体外围轨道上公转呢。”

里维拉点点头,长长的灰眼睛从凯斯扫到马尔科姆,又看向凯斯。“我想对你来说,这里就是终结了。”他说。

“莫利在哪里?”

忍者松开细丝绞成的弓弦,放下竹弓。他走过池边,捡起地上的猎枪。“这不无细腻之处。”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声音冷静而愉快。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舞蹈,哪怕静立不动时这舞蹈也未曾止歇。这舞蹈里隐隐透出强大的力量,却又显得谦卑而简洁。

“这里也是她的终结。”里维拉说。

“3简大概不会同意,彼得。”凯斯不知道哪里来的这股冲动。药贴的效力仍然在他体内奔腾,他开始感受到从前的热度,感受到夜之城的疯狂。他记起那些千钧一发的时刻,那些美妙的瞬间,在那些时候,他的话可以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里维拉眯起灰眼睛。

“为什么,凯斯?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凯斯微笑起来。里维拉在莫利身上找药时太过匆忙,没有发现虚拟感受发射器。可是海迪欧怎么可能没发现?凯斯很确定,海迪欧在放任3简照料莫利之前,一定会彻底检查莫利身上的武器和一切非正常物品。所以,他想,忍者是知道的。所以3简也知道。

“告诉我,凯斯。”里维拉举起箭枪。

他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又一声。3简推着莫利从阴影里走出来,那张华丽的维多利亚式轮椅有着精致的高轮,转动起来吱呀作响。莫利被包在红黑条纹的厚毯子里,高窄的藤编椅背竖在她头上。她看起来那么小,那么崩溃,破碎的镜片外面包着雪白的微孔带,另一只眼镜闪着空洞的光芒,头随着椅子的行进而晃动。

“你看起来很眼熟,”3简说,“我在彼得演出那天晚上见过你。这是谁?”

“马尔科姆。”凯斯说。

“海迪欧,取下箭,帮马尔科姆先生包扎伤口。”

凯斯注视着莫利,注视着那张苍白的脸。忍者走到坐在地上的马尔科姆身边,中途停下将弓和猎枪放在马尔科姆够不到的地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把剪线钳。“我得把箭尾剪断,”他说,“箭头太靠近动脉了。”马尔科姆点点头。他面色灰败,脸上渗出汗珠。

凯斯看看3简。“时间不多了,”他说。

“到底谁的时间不多了?”

“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啪”的一声,海迪欧切断了金属箭尾,马尔科姆呻吟了一声。

“真的,”里维拉说,“这位失败的骗子正在绝望地进行最后挣扎,没什么好听的。我可以保证,他会非常非常恶心。他会跪在地上,求你收下他的母亲,表演最无聊的性游戏……”

3简仰头大笑。“是吗,彼得?”

“夫人,今晚将是鬼魂们的演出,”凯斯说,“冬寂对战另一个,神经漫游者。永恒的战争。你知道吗?”

3简扬起眉毛。“彼得提过这事。讲仔细些。”

“我遇到了神经漫游者。他谈到你的母亲。我觉得他像是一个巨大的只读内存模型,保存了人的性格,只不过完全由随机存取存储器构成而已。那些被保存的人认为自己是存在的,好像真实存在一样,但他们只会永远那样下去。”

3简从轮椅后走出来。“在哪里?把这个模型里的地方描述给我听。”

“一片海滩。灰色的沙子,像是未曾打磨的银器。一座混凝土建筑,类似于地堡一样……”他犹疑了一下,“一点也不起眼。陈旧,破败。如果你走得够远,就会回到出发的地方。”

“对,”她说,“摩洛哥。玛丽-法兰西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她嫁给埃西普尔之前很多年,曾经在那片沙滩上独自度过了一个夏天,在一座废弃的碉堡里宿营。就在那里,她思考出了她所有哲学的基础。”

海迪欧站起身,把钳子放进工作裤,一手拿着一段箭杆。马尔科姆闭着眼,手紧紧捏住二头肌。“我会给你包扎。”海迪欧说。凯斯赶在里维拉端平箭枪瞄准之前倒下。

那些飞镖如同超音速的蚊虫一般从他脖颈旁飞过。他翻过身,又看到海迪欧那舞蹈般的动作。海迪欧手中反握着箭头,箭柄躺在手掌与竖起的手指之间,手腕一抖,反手将箭头插入里维拉的手背,箭枪落在一米外的地上。

里维拉厉声尖叫。他的叫声中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惨厉的愤怒,纯粹的、彻底的愤怒,完全不似人声。

两道细光如同红宝石般的针尖,从里维拉的胸口刺出。忍者哼了一声,踉跄后退,双手捂住眼睛,稳住了身子。

“彼得,”3简说,“彼得,你干了什么?”

“他弄瞎了你的克隆人。”莫利淡淡地说。

海迪欧放下双手。凯斯僵在地上,看着他那双伤眼中飘出缕缕烟雾。

里维拉微笑起来。

海迪欧舞蹈般地原路后退,来到他的弓箭和猎枪面前,里维拉的微笑消失了。他弯下腰捡起弓箭,仿佛是鞠了一躬。

“你已经瞎了。”里维拉后退一步说。

“彼得,”3简说,“你不知道吗?他在黑暗中也能射箭。这是禅宗,是他训练的方式。”

忍者搭上箭。“现在你还能用全息影像来影响我吗?”

里维拉不断后退,离开水池,退入黑暗之中,碰到一条白色的椅子,椅子腿在地板上发出声响。海迪欧的箭开始颤动。

里维拉拔腿飞奔,飞跃过一道矮墙。忍者的脸上现出迷醉的神情,弥漫着一种宁静的喜悦。

他弓箭在弦,微笑着轻轻走进墙后的黑暗之中。

“简女士。”马尔科姆低声说。凯斯转过身,看到他从地上抄起猎枪,鲜血溅在白色的瓷砖地上。他甩甩满头小辫,把粗大的枪膛搭在伤臂的肘弯里。“这能打掉你的脑袋,巴比伦没一个医生能治。”

3简瞪住猎枪。莫利从毯子下面抬起双臂,举起被包裹在黑球中的双手。“取掉,”她说,“取掉这个。”

凯斯从瓷砖地上站起来,摇掉身上的灰。“海迪欧就算瞎了,也能捉住他?”他问3简。

“小时候,”她说,“我们喜欢蒙上他的眼睛。他在十米之外也能射中纸牌上的点。”

“彼得反正也死得差不多了,”莫利说,“再过十二个小时,他就会浑身僵硬,除了眼睛,哪儿也动不了。”

“为什么?”凯斯转向她。

“我给他下了毒,”她说,“有点像帕金森氏病。”

3简点点头。“对。我们放他进来之前,给他做过例行医学扫描。”她用一种特定方式碰了一下黑球,黑球便从莫利手上弹开。“他的中脑黑质细胞受到定向毁灭,有路易小体形成的征象。他睡觉时大量出汗。”

“阿里。”莫利的十只刀锋亮出了一瞬。她从腿上拿掉毯子,露出腿上的充气保护模。“是杜冷丁。我让阿里特别制作了一批杜冷丁,用高温加速反应。N-甲基-4-苯-1236,”她像个孩子背诵跳房子的步骤一样念着,“四氢化吡啶。”

“强力。”凯斯说。

“没错,”莫利说,“很慢很慢的强力药。”

“真可怕。”3简咯咯笑起来。


电梯里很拥挤。凯斯被挤得贴在3简的身上,枪管还抵着她的下颌。她笑嘻嘻地在他身上磨蹭。“不许动。”他无助地说。他拉开了枪上的保险,但她也明白,他其实很怕伤害她。这是一架搭载单人乘客的电梯,钢制圆筒的直径不到一米。马尔科姆将莫利抱在臂弯中,包扎过的伤口显然还是在痛。她的臀部把操控台和思想盒压在凯斯后背上。

电梯朝着重力之外,朝着轴心,朝着内核升上去。

电梯的门口藏在走廊的楼梯后面,这又是3简个人化的洞穴装饰之一。

“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告诉你这件事,”3简伸长了脖子,让下巴离开枪口,“但我没有你想去的那个房间的钥匙。我从来就没有过钥匙。这是我父亲那维多利亚式的怪癖之一。那把锁是机械的,非常复杂。”

“丘博保险锁。”莫利的声音从马尔科姆肩膀上传来,“别怕,我们有那把该死的钥匙。”

“你的眼内芯片还没坏吧?”凯斯问她。

“晚上八点二十五分,格林他妈尼治时间。”她说。

“我们还有五分钟。”凯斯说。3简身后的门轰然打开,她慢慢朝后翻倒,白色的袍子在腿上飞扬。

他们已经来到纺锤体的轴心,来到迷光别墅的内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