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鼓卷 炎情观音
一
秋日的阳光下,菊花散发出芬芳的香气。
在晴明的庭院里,盛开着一片小小的浅紫色菊花,香气四溢。
杯中满溢的酒香和那菊花香气相融,每每将酒含在口中,竟然能闻到一缕难以言说的香味。
“宛如在品尝着菊花……”
博雅用沉醉的声音说着,缓缓地喝下酒。
“这不正是酒与秋日穿肠而过吗,晴明啊——”
博雅神情迷离,闭着眼睛微微地摆头。
在安倍晴明宅邸的外廊上,晴明与博雅相对而坐。
“可真是发现好酒了呀。”
过了晌午,博雅让仆人拿着据说在三轮山得到的酒,出现在晴明这里。
差使蜜鱼与蜜夜准备酒后,晴明与博雅便开始喝起来。
“博雅啊,你来得可正是时候。”晴明将酒杯送到唇边,说道。
“怎么回事?”
“其实,待会儿某位大人的小姐要来。”晴明放下酒杯。
“什么?!”
“我差了人想叫你前来,可是说你已经出门,就作罢了。没想到你自己却出现了……”
“喂,晴明。”
“怎么了?”
“你对我做了什么吗?”
“什么?!”
“你没有下让我今天来这里的咒吧?”
“这种事,我可不做。”
“真的?”
“不过是哪方的神明掷了骰子,恰好对上了而已。”
“是吗?”
“总之,你能在这里,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今天要来这里的是哪位小姐呢?”
“是藤原安时大人的千金。”
“莫非是那贵子小姐?”
“正是。”
“这样说来,在大约十年前,我还教过小姐一年左右的笛子。”
“原来如此,所以……”
“什么原来如此,晴明?”
“今日小姐能来这里,其实有诸多不便。”
“什么不便?”
“若是由我去小姐府上,似乎是有些不便的样子。”
“哦?”
“就是说不希望有人知道我去过小姐的住处。”
“这是为何?”
“这一点,等小姐来了再问即可。”
“是嘛。但是,这事为何与我有关系呢?”
“听说确定要来这里时,小姐对安时大人说了一番话。”
“说了什么?”
“她说,若是晴明大人的宅邸,源博雅大人不是常常造访吗?”
晴明模仿着贵子的声音,小声说道。
“好像确实是这样,可是又怎么了呢?”安时问。
“博雅大人若是与晴明大人交好,那我的事情,应该也能请晴明大人解决了……”
据说贵子小姐是这么说的。
“因为这个缘故,就想把你叫来。”
晴明说话时,旁边有人禀报。
“藤原安时大人来访。”蜜虫站在外廊上,低着头说道。
“那就带他来吧。”
不一会儿,在蜜虫的引领下,安时出现了。
他容颜憔悴,年龄大约四十多岁,可看起来却有六十岁的模样。
“安时大人,您专程来访,真是万分惶恐。”晴明站起来迎接。
“哪里哪里,我是心甘情愿过来的,不必介怀。”安时说着,看到了晴明身旁的博雅,“博雅大人也在,那我就放心了……”
他脸上浮现出安心的笑意。
“令千金呢?”博雅问。
“还在牛车里。在带她进来前,我想先向两位说明一下情况。在这之前,贵子还不适合露面,就让她在那里等着了。”
“本来由我拜访贵府即可……”晴明说。
“不不,晴明大人来访,可就惹人注目了。贵子的事若是被别人知道,就太可怜了。今日也是借了牛车,按照方位忌讳来到这里。就算有人看见,也只会认为有人私下来拜访晴明大人,谁都不会知道是我和贵子。”
“那么去里面可好?”晴明催促大家。
“不,在这里,在这里更好。”安时指着外廊点点头。
晴明和博雅在外廊坐下,安时在二人面前就座。端正坐姿后,他看着晴明与博雅,开口道:
“其实,每天夜里,都有野兽来啃食贵子的脸……”
安时随即开始讲述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二
大约七天前,正在睡梦中的贵子在寝具里睁开了眼。
开始并不明白自己为何醒来,但很快便感到了某种气息。
在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潜伏着。
有什么东西正蹲守着,屏息观察这边的情形。
贵子知道那东西在自己右边,于是打算将头和身子转向那边,却无法转身,动弹不得。
嘶嘶……嘶嘶……
贵子听见了齿缝间漏出的呼吸声,那气息正在往自己的方向缓缓靠近。
贵子害怕极了,想要大喊,却发不出声音。
既然如此,便想着这应该是梦。可若是梦,那呼气声和爬行声也未免太清晰了。
而且,它一直在靠近。
不一会儿,贵子的头发被猛地抓住了。
嘶嘶……嘶嘶……
带着腥味的呼吸喷在贵子的脸颊上,右脸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那爬过来的东西咬住了她的脸颊。
咔嚓,传来牙齿撕咬的声音。
嘶啦,那是脸颊的肉从骨头上被撕下来的声音。
随即又传来咔嚓咔嚓地咀嚼着肉,咕噜一口咽下的声音。
贵子清晰地听到了这些声音。因为过度受惊,加上疼痛,她昏厥过去了。
翌日早晨,贵子醒来后,想起了这件事。
她把手抵在右脸颊上,发现那里有些发热,慌忙跑到镜子前一看,右颊上出现了一块瘀青。
想到肉还在,那么昨晚的事确实是梦吧?还是右颊的瘀青处长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因此才做了昨晚那样的梦?
正这样想着,第二天晚上又发生了同样的事。
不知是什么野兽来到身边,啃食着贵子的脸。
夜里入睡后不久,她便会醒过来,陷入无法动弹的状态。
然后,就有野兽般的东西爬过来,抓住贵子的头发,呼出腥气,啃咬她脸上的肉。
醒来后,她脸上的瘀青不仅扩大了,而且比此前更严重。
这样的事情一直持续了三天,因为实在感到害怕,贵子便找父亲安时商量。
既然如此,安时便安排了两个有身手的人,在贵子的寝室不眠不休地看守,而且让他们佩着刀和弓箭。
安时想着,若真有野兽来了,就用箭射它,用刀斩杀。
然而,那不眠不休看守的二人也遭遇了同样的事。
夜里,他们猛然发现,贵子在睡梦中发出呻吟声。那不知何时从何处进来的东西,正如黑影一般扑在贵子身上。
咔嚓声传来,它似乎在啃咬贵子的脸。
二人想驱赶那影子,身体却无法动弹,头也无法转动。勉强想动一动,身体却更加僵硬,全身的汗滴滴答答流个不停。
二人随即失去了意识。据说等到早上,他们才与贵子一同清醒过来。
三
“我已经束手无措了,只好请晴明大人想想办法。”安时说道,“最近,不仅仅是脸,贵子的右肩和右手也被咬了,真是身心俱疲。事已至此,只有依靠晴明大人了。”
“原来是这样。”晴明点点头,“已经明白您所说的了,现在可否先见一见贵子小姐呢?”
“嗯,见吧。”
“那么,蜜虫……”
晴明唤了一声,蜜虫即刻消失了,不一会儿,左手边有一辆牛车进入了庭院。
牵引着黑牛的不是饲牛童,而是蜜虫。
车轮碾过草地,秋日的草被碾碎,稻草的香气更加浓郁起来。
牛车在晴明等人所坐的外廊前停下了。
大概透过卷帘能看见这边,车内传来了女子微弱的声音。
“博雅大人……”
“贵子小姐……”博雅小声地唤道。
“您来这里了吗?”
“是。别担心,交给晴明,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小姐,可否让晴明看一看您被那野兽啃咬的伤口?”
“是。”贵子小声应答道,随即从牛车上下来了。
她没有遮挡脸部,而是直直地抬起头,伫立在菊花丛中。
“啊……”博雅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声音。
贵子右半边的脸和脖颈看起来如同溃烂了一般。在人前露出这副模样,想来需要极大的勇气与决心。
“可否让我在近处看一看呢?”晴明说。
“无妨。”贵子眼神直直地看着晴明的方向,回答道。
“失礼了。”晴明赤足来到庭院里,注视着贵子的脸,“可否卷起右边的袖子呢?”
“请便。”
晴明执着贵子的右手,卷起了袖子。
手腕、手肘直至肩口的肌肤都露了出来,那如雪一般白皙的肌肤上,印着无数撕咬的痕迹。
一部分手臂和手腕处还有未被撕咬的地方,可也几乎遍布着咬痕,如同瘀青,又如同溃烂,让人无法直视。
“多谢。晴明失礼,还请见谅。已经可以了,小姐先回到牛车上吧。”
晴明扶着贵子踏上踏板后,贵子回到了牛车上。紧接着,传来了微弱而隐忍的哭泣声。
“小姐,您可以回去了。”
“那、那,晴明大人,贵、贵子的事……”安时说。
“今夜,晴明将设法解决。”
“真的?!”安时顿时提高了声音。
贵子所坐的牛车轱辘轱辘地动了起来。晴明回到了外廊上。
“安时大人,还请您留在这里。我还有一些事想询问您。”晴明说着坐了下来。
“但问无妨。”安时探出了身子。
从晴明的话语中听出了希望,安时的声音有些激动。
“晴明啊,那模样实在是让人于心不忍。你若能帮忙,可否帮一帮呢?”博雅皱着眉说道。
“不过,安时大人,贵子小姐最近可有交好的男子?”
安时一瞬间沉默了下来。
“可有?”
“有、有的。”晴明再次询问后,安时点了点头,“是平家盛大人。”他连没有问的问题也一并回答了。
“这次的事,您不想外传,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个吧?”
“是、是的。”如同下定决心一般,安时的回答很干脆,“若怀了家盛大人的骨肉,家盛大人与我家就能联姻,我家也受益不浅……”他将内心的想法和盘托出。
“说起来,安时大人,在四条以西的西京有个佛堂吧?”
“嗯、嗯。”
“那里供奉的是什么佛呢?”
“中间是阿弥陀如来,左右是文殊菩萨和如意轮观音。”
“阿弥陀如来的右侧——就是从正面望去的左侧是哪位菩萨呢?”
“右侧供奉的是如意轮观音像。”
“如意轮观音像供奉于此,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贵子出生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贵子小姐出生时?”
“是。贵子刚出生时体弱多病。为了祈求她健康成长,便托师傅雕刻了那尊像。”
“那时做了什么事情吗?”
“你指的是……”说到这里,安时似乎突然想起来了,“对,在那如意轮观音像的泥胎内,放了贵子的脐带。”
“若是如此,今晚或许能解决此事。但依情况而定,可能会惹上另一个麻烦……”
“麻烦?”
“不。还没有发生的事,我们还是先不必担心了。今夜就由我和博雅来守夜吧。”
“博雅大人也一起?”
“是。”晴明代替博雅答应了。
“那、那么在贵子那里,今晚……”
“不。现在前往的不是贵子小姐的寝室,而是佛堂那里。”
“佛堂?!”
“是。”晴明点点头。
安时回去后,博雅问道:“喂,晴明,我也要去吗?”
“不愿意吗,博雅?”
“不是不愿意。要是为了贵子小姐,今晚去哪里,我都无妨。”
“那么,今晚去吧。”
“嗯,嗯。”
“走吧。”
“走吧。”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四
晴明与博雅藏在了佛堂的阴暗处。
佛堂中央有座佛坛,供奉着三尊佛像。中间是阿弥陀如来,右边是如意轮观音,左边是文殊菩萨。
二人便藏在了这三尊佛像的身后。
自日暮时分藏在那里,已经过了两刻钟。
“晴明,真的会来吗?”博雅放低声音问。
“会来的。”
“你说会来,可会来什么呢?”
“是啊,会来什么呢?”
“你知道吗,晴明?还是已经知道了,却不能告诉我?”
“不,并不是知道却不说,只是心里有数,可是还不知道来的会是谁。”
“刚才你说的是‘谁’,那就是说来的是人?”
博雅不禁提高了声音,此时,晴明“嘘”了一声。
“来了。”
博雅咽下了声音,安静下来。
不久后,传来门扉打开的声音,青色的月光照入佛堂内,接着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什么进入了佛堂。
“是人啊……”博雅只是动了动嘴巴。
那人站在三尊佛像前,似乎是在抬头望着佛像。
“啊,啊,真是不甘心……”
低沉的声音响彻佛堂,虽然十分沙哑,可仍然能辨别出是女子的。
“太可悲了,太可恨了……”
佛坛上发出窸窸窣窣、吱吱呀呀的响声,进入佛堂的那人——那个女人走上了佛坛。
“贵子,你这卑贱的女人,我要让你活着受尽屈辱。”
她话音刚落,便响起了咔嚓咔嚓的响声。
“你竟然敢抢走家盛,竟然敢偷走家盛……”
博雅悄悄地伸长脖子看去,只见在月光之中,爬上佛坛的女人正从一旁啃食如意轮观音像,用牙齿啃咬着雕像的脸。
博雅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啊”的一声。
那一瞬间,啃咬声停止了,佛坛上的女人停下了动作。
“是谁,谁在那儿……”女子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是我……”博雅应答着站了起来。
“我是源博雅。听闻藤原安时大人的千金贵子小姐在夜晚的遭遇,为了确认此事,所以潜伏在此,还请见谅。”
博雅毫不犹豫地自报家门。
“哦?你都看见了?”女人说。
“我刚才的样子都被你看到了啊……”女人动了一下,发出了咯噔声。
女人衣服的下摆在月光中展开,她从佛坛上跌了下来,发出了声响。
“是吗,被人看见了啊。我这可憎的模样被人看见了啊。”
女子爬到墙边,如石头一般蜷起身体。
“嘤嘤……”她开始放声哭泣。
晴明与博雅站在了她的面前。
“你为何要做此事呢?”晴明问。
“平家盛大人本是与康子我交好的。可是后来他开始去那女人——贵子那里了,如今我夜夜独守空房……”
女子一边哭泣一边说。
“既然如此,我就把这塑像当成贵子的替身,每夜都前来啃食。这可是那女人出生时制成的塑像,就是那女人的替身……”
“并非是替身。”晴明说。
“什么?!”女子发出了尖细的声音。
“这尊泥胎内放入了贵子的脐带。你就是通过这个在施咒,在贵子小姐的脸上留下了撕咬的痕迹。”
“怎么会……”
“是真的。”
晴明说完后,女人停止哭泣,发出了尖锐的笑声。
“真的吗?如果是真的,可真是太好了。她脸上有了我的咬痕,脸已经烂了吗?如果是这样,就大快人心了。”
女子连连说着“大快人心”,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真是大快人心……”
她踉踉跄跄地走起来,口中还发出尖锐的笑声。
她迈向打开的门扉,走到了佛堂外的月光下。
博雅想追上去,晴明却轻轻地按住了他的肩膀,微微地摇头。
“是啊,晴明。我明白,这是我们无法左右的事……”
博雅微微地收回下巴,点了点头。
五
外廊上,晴明和博雅正在饮酒。
夜色中飘溢着菊花的芬芳,酒香四溢。
“自那以后,贵子小姐应该平安无事了吧?”博雅问。
“嗯。”晴明点点头,“毕竟已经将脐带从如意轮观音像的泥胎中取出来了。”
说完,二人继续沉默地对饮。
“啊,晴明啊。”
博雅似乎想起了什么。
“怎么了,博雅?”
“你怎么知道那是将如意轮观音当作贵子小姐的替身施的咒呢?”
“因为我知道安时大人有座佛堂,而且那里供奉着三尊佛。”
“可是,不可能靠这么点信息知道吧?”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看到了贵子小姐皮肤上的咬痕。”
“什么?!”
“那咬痕不是只出现在右半边脸和右臂上吗?”
“确实是这样,但通过这一点就知道了?”
“是啊。”
“为何呢?”
“中央是阿弥陀如来,右侧有如意轮观音像。这样一来,被如来挡住后,就没法啃咬如意轮观音的左侧了。”
“原来是这样。”
“从手臂上的齿痕来看,那确实是人的牙齿咬的,而且也有没有咬痕的地方。”
“在哪儿?”
“额头、上臂以及手腕上。”
“这又是为什么?”
“如意轮观音头顶宝冠,所以无法啃咬那部分的额头。而且观音像的上臂和手腕处不是镶嵌着手环吗?就是说那里也无法啃咬,因此那些部位就不会有齿痕。我听说佛像的泥胎内放着脐带,就知道必定是如此了。只是谁会来,还不清楚……”
“是这样啊。”
“至于那女子来自何处,又是谁——调查这些,就不是我们该做的事了。”晴明感慨地说着,喝了一口酒。
“我说,晴明啊……”
“怎么了?”
“人心可真是深不可测。”
“嗯。”
“该如何去做,却没有答案……”
“是啊!”
“人要由着这无解的心,焦灼慌乱地活下去吧。”
“人生大概就是如此吧。”
“这是多么孤独啊,却又让人有些心安……”
“博雅啊,能让我听听你的笛声吗?”晴明说。
“好。”
博雅点点头,放下酒杯,从怀里取出了叶二,将笛子抵在唇上开始吹奏。
菊花的香气中,笛音如水一般倾泻下来。
六
七天后,在鸭川上,浮起了一具看起来有二十三四岁的女尸。但这究竟是谁,来自何处,没有人知道,所以人们便把她葬在了鸟边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