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翻译:蓝鬼
他在橡木燃烧的好闻气味中醒来。在柔软的床上辗转着,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却完全不感到害怕。他等待着冰雪和孤独,但却身处一处不错的所在,而且有人在等他。他只须爬起来,上楼去。
一切突然变的清晰起来。他和玛瑞斯在一起,他那位陌生但好客的朋友。他们在一座古老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充满希望的美丽新城中。而愉快的交谈正等着他。
他站起来,在温暖舒适的房间里舒展了一下四肢。环视四周,他发现两盏古老的玻璃油灯提供着照明。这里看起来多安全啊。木墙漆的真漂亮。
椅子上有一件给他的干净的亚麻衬衫。他费了半天劲折腾那些小扣子才穿好。裤子还很新。他穿上羊毛袜,不过没穿鞋。地面平整光滑又温暖。
他走上楼梯,让脚步声宣告着他的到来。在这里这么做好像很合适,既让玛瑞斯知道他来了,又不会显得冒冒失失或鬼鬼祟祟。
他来到丹尼尔用于建造他那座奇特的城镇的房间门前,停下来,静静地看着里面金发孩子气的丹尼尔,他仿佛白天都没有休息过似的工作着。丹尼尔抬起头,非常出乎意料地给了索恩一个表示问候的灿烂微笑。
“索恩,我们的客人,”他说。语气中含着点嘲弄,不过索恩觉得那是一点淡淡的感情的表示。
“丹尼尔,我的朋友,”索恩说,目光扫过小小的山谷,飞驰着的有着明亮窗户的小火车,还有丹尼尔目前关注着的茂密丛林。
丹尼尔的眼光又回到了他的工作上,好像他们刚才都没说过话。他正在给小树染上绿色。
索恩正打算静静的离开,丹尼尔却又开口了:
“玛瑞斯说我做的只是工艺,而不是艺术。”他拿起那棵小树。
索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山都是我亲手做的,”丹尼尔说。“玛瑞斯说房子也应该我自己做。”
索恩发觉自己依旧不知该说什么。
而丹尼尔继续说他的。
“我喜欢订购房子。对我来说组装起来也不容易。另外,我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种不同的房子。我不明白玛瑞斯干嘛要说的那么轻蔑。”
索恩不知所措。最后只有简单地回答,
“我无话可说。”
丹尼尔沉默了。
索恩礼貌地等了片刻,然后走进大房间。
炉火在熏黑了的长方形石砌壁炉的炉膛内燃烧,玛瑞斯坐在旁边,整个人都陷在大皮椅中,姿势更像个男孩,他示意索恩坐在对面的皮沙发上。
“如果愿意就坐那儿吧,或者你喜欢这边也行,”玛瑞斯温和地说。“如果你介意炉火,我把它熄了。”
“我干嘛要介意呢,朋友?”索恩边说边坐了下来。厚厚的坐垫很软。
他的目光在房间里游移着,看见被漆成金色和蓝色木墙板,还有屋顶和门廊上的雕梁。雕梁让他想到了自己的那个时代。但眼前的一切都是全新的——正如玛瑞斯所说,出自现代人之手,但这里,却花了不少心思在上面,建设的相当好。
“有时候血族们怕火,”玛瑞斯看着火焰,光影映衬在他平静白皙的脸上。“但别人不知道。我一直喜欢火,虽然我曾经被火伤得极其严重,但你知道那件事。”
“我想我真的不知道,”索恩说。“我没听说过。如果你愿意说,我想听。”
“但你有问题想先问,”玛瑞斯说。“你想知道你用意念术看到的事情是不是都是真的。”
“对,”索恩说。他想起了网,光斑,神圣核心。想到了邪恶的女王。是什么让他看见了她?是聚在她会议桌周围的血族们的意念。
他意识到自己直视着玛瑞斯的眼睛,而玛瑞斯完全知道他在想什么。
玛瑞斯别开目光,看向火焰,突然说道:
“把脚放在台子上吧。在这儿只要舒服就好。”
玛瑞斯架起双脚,索恩舒展双腿,两脚交叉。
“你愿意说什么都行,”玛瑞斯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告诉我你知道的或想知道的。”他语气中仿佛含着一丝愤怒,不过不是因为索恩。“我没有秘密,”玛瑞斯仔细端详着索恩的表情,接着说:“是他们——你在会议桌上见到的其中一个甚至更多,他们让这个世界分崩离析。”
他轻叹一声,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
“但是我现在太孤独了。想跟我爱的人在一起却不能。”他依旧看着火焰。“我和他们小聚之后就离开了。”
“……我带着丹尼尔因为他需要我。而且我也无法忍受完全的孤独。我前往北方的国度因为我厌倦了美丽的南方大地,甚至厌倦了我出生的意大利。曾经以为不论是人类还是血族都不可能会厌倦富饶的意大利的我,现在累了,想看看纯白的雪。
“我明白,”索恩说。玛瑞斯的沉默让他继续说下去。“在我变成血族之后,”他说,“我被带到南方去,那简直像是瓦尔哈拉殿堂[译注:北欧神话主神兼死亡之神奥丁接待英灵的殿堂]。在罗马,每晚我都在我居住的宫殿里看着外面的七座山。梦想着微风和果园。我坐在临海的高高窗口,看着海浪拍打着礁石。我下到水里,海水很温暖。”
玛瑞斯露出一个完全善意而且信任的微笑。他点点头。“意大利,我的意大利,”他轻轻地说。
索恩觉得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奇特,他希望玛瑞斯能留住他的微笑,可它很快就消失了。
玛瑞斯再次看着火焰,表情凝重,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悲哀之中。在火光的照耀下,他的头发几乎都变成了白色。
“跟我说说,玛瑞斯,”索恩说。“我的问题可以等等再问。我要听到你的声音。我要听到你说的话。”他犹豫着。“我知道你有很多要说的。”
玛瑞斯仿佛有点惊讶地看着他,被这番话所动。他开始讲了起来。
“我很老了,我的朋友,”他说道。“我是个真正的千年暗夜子孙。我在凯撒·奥古斯都的时代成为血族。是一个德鲁伊教祭司把我带到了这种特殊的死亡境地,他叫马以尔,抓到我的时候还是个人类,但很快也成为了血族,他想把自己的性命都奉献给他的信仰,但他现在还活着。
多傻啊。
“时间让我们几次成为同伴。很奇特。荒谬的的是在我的感情中他居然有很高的地位。我的一生满是荒谬。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原谅了他对我所做的事——俘虏我,把我带到远在高卢的丛林中,在那里,一个严重烧伤还把自己想象作神圣丛林之神的古代血族,给了我暗夜之血。”
玛瑞斯停了下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索恩说。“我还记得丛林和环绕着我的里面的神的低语。你说的是住在圣橡树里的血族。”
玛瑞斯点头。接着说了下去。
“‘去埃及,’那烧伤的神命令我,‘找到母后。找出那场源自她的大火的缘由,把我们发扬光大。’”
“这位母后,”索恩说。“就是把持着神圣核心的邪恶女王。”
“没错,”玛瑞斯说着,湛蓝的双眸温柔地扫过索恩。“她是邪恶女王,朋友,毫无疑问……
“……但那时,两千年前,她静默得简直就像是最绝望的牺牲品。四千年的他们,他们这一对——她和她的君王恩基尔。她确实拥有神圣核心,那到是真的,而那场降临到所有血族身上的大火是因为一个不堪重负的老血族把他们遗弃在沙漠的耀眼阳光下。
“全世界的血族——神,暗夜之徒,妖怪,不论他们管自己叫什么——都无一幸免,有些毁于大火之中,有些只是变黑或忍受痛楚。最年长的所受的影响甚微,最年幼的就免不了化为灰烬了。
“至于神圣的父母——我想,还是这么称呼他们为好——太阳升起来了又怎么样呢?什么也没发生。而那个老血族的一切努力就是想唤醒他们,让他们说话或是能起身逃避。他烧伤了自己却发现他们还是一样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变化,他的恐惧更甚于所受的痛苦,只好又把他们放回密室中,那密室不过就是地下一间可怜的小囚室。”
玛瑞斯停住了。仿佛是回忆伤害了他,让他说不下去。他像人类一样看着火焰,而火焰只是亘古不变地舞蹈着。
“请告诉我,”索恩说。“你找到了她,女王,从那时候起你就开始照看她了?”
“是的,我找到了她,”玛瑞斯温柔地说。他的嗓音虽然严肃但却不带一点凄苦。“我成了她的守卫。‘把我们带出埃及,玛瑞斯,’她无声地对我说——就是你叫做意念术的,索恩——她嘴唇都没有动。
“我带着她和她的爱人恩基尔,两千年来他们一直是雕像状态,而我一直守护着他们。
“我一直把他们安置在神殿中。这就是我的命;我庄严的任务。
“我在他们身前摆放花朵和熏香。照管着他们的衣物。为他们无表情的面庞拭去灰尘。这些都是我神圣的义务,还有保密,不让那些可能会来寻求他们强大血液的流浪血族发现,甚至要抓住他们。”
他的眼神还是停留在火上,喉咙发紧,一时间索恩看到了他光滑的额角迸出的血管。
“不论何时,”玛瑞斯说下去,“我爱她,你口中我们邪恶的女王就像是我的神;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谎言了。我爱她。”
“你怎么可能会不爱她?”索恩说。“即使我长眠中也能看见她的面容,感受着她的神秘。邪恶的女王。我感受到了她的魅力,她超然的静默。那时她就像是打破了魔咒般地复活了,她终于解放出来了。”
这些话好像对玛瑞斯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他目光扫过索恩,有点冷冷的,然后又回到了火焰上。
“如果我说错了什么,我道歉,”索恩说。“我只是想弄明白。”
“是的,她像个女神,”玛瑞斯继续。“我这么思考着,也这么梦想着,但我不是这么告诉自己和其他人的。这也是我精美谎言的一部分。”
“我们非得向所有的人坦白我们的爱吗?”索恩温柔地反问着。“我们就不能有点秘密吗?”他极端痛苦地想到了他的缔造者。丝毫没有掩饰他的想法。他看见她坐在岩洞中,身后燃着火,看见她用纺纱杆和纺锤把她的头发纺成线;看见她充血的双眼。但他打破了回忆,把回忆深深压在心底。
他看着玛瑞斯。
玛瑞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沉默让索恩着急。他觉得应该跳出沉默让玛瑞斯继续下去。因为问题已经到了嘴边。
“灾难是怎么过去的?”索恩问。“为什么邪恶的女王会从宝座上起来?是不是吸血鬼莱斯特用他的电子乐唤醒了她?我看见他打扮成人类,为人类跳舞,好像就是个人类一样。我在沉睡中看到现代世界包围着他,随着他的节奏,疑惑但快乐着舞动着的时候,都笑了。”
“正是如此,我的朋友,”玛瑞斯说,“至少他和现代世界都是这样。至于她呢?她从宝座上起来?他的歌起了很大作用。
“我们必须得提醒自己她已经沉默了几千年。花和熏香,没错,我献给她很多,但是音乐?从没有过。当然也直到现代,那才成为可能,后来莱斯特的音乐传到她衣着光鲜端坐着的地方,也真的唤醒了她,而且不止一次,是两次。
“第一次的情况虽然很快就好转了,但它让我震惊的程度不亚于以后的那场灾难。那是两百年前——在爱琴海的一座岛屿上——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应该从中吸取教训,但因为我的骄傲,我没有。”
“发生了什么事?”
“那时莱斯特才是个新生的血族,他听说了我,很诚挚地想找我。想知道我能告诉的一切。他找我找遍了全世界。直到有一次他被不朽的能力所伤,很虚弱地埋在了土里,就像你埋在遥远北方的冰里。
“我把他带到我身边,像现在和你说话一样地和他说话。但某种奇特的感情让我几乎完全放松了警惕。汹涌澎湃的感情袭来,让我对他完全地付出,非常地信任。
“他年轻但并不无知。我们谈话的时候,他是个极佳的听众。我教他的时候,我们之间也没有争执。我想告诉他我早年的秘密,想告诉他国王和女王的秘密。
“自我上次泄密以来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混在人类中孤独地过了一个世纪。而莱斯特,他对我的那种绝对的感情,似乎完全值得我信任。我带他到了地下的神殿。打开了门。
“一开始,他以为神圣的父母是雕像,但突然明白两个人都是活的。意识到他们都是血族,而且非常古老了。也就是他们,让他明白了自己的命运,那就是他得无止境的忍受下去。
“这是个可怕的现实。其实对见过我的年幼者来说,会变的像我一样苍白坚硬都是个很难接受的现实。别说母后和父王了,那太恐怖了。但莱斯特克服了恐惧。
“而且,他不但控制住了恐惧,还靠近女王,甚至吻了她的唇。这很大胆,但我只是看着,我明白他这么做是完全出于自然。他回身,向我坦白他知道她的名字,
“阿卡莎。就像是她亲口说的。我不否认她通过意念告诉了他。多少个世纪的沉默之后,他诱人地说出她再次开口了。
“要明白他有多年轻。他二十岁的时候变成血族,到那时顶多十年,不会再多了。
“是什么让我一手促成了这个吻,泄露这个秘密?
“我完全不承认我的爱和妒忌,不承认我极度的失望。我告诉自己说。‘你这样做很明智。能从中学到东西。也许这个雏儿能给她惊喜呢,她不是女神吗?’
“我带莱斯特到我的沙龙,就和这里一样舒服,只不过是另一种风格,我们谈到黎明。我告诉他我的经历,我在埃及的旅程,作为一个老师热心慷慨地传授着,甚至有几分纯粹的自我放纵。我让他知道所有的事情到底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我不知道。但我却清楚的知道,那段时光对我来说非常美好。
“但接下来那一夜,我刚要去管理我岛上的居民,他们认为我是他们的主人,莱斯特做了件可怕的事情。
“他带着他最心爱的小提琴——一件有着离奇力量的乐器——去了神殿。
“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没有女王的帮助他是做不到的,女王用意念术打开了阻隔在他们之间的数道门。
“虽然莱斯特说,可能是她把演奏乐器的想法加诸在他的意识里,但我不是这么想的。我想的确是她打开门召唤他的,但却是他自己带上了小提琴。
“想着能给她一种完全陌生而又非常的声音,他开始模仿起他见过的小提琴演奏,因为其实他根本不会。
“瞬间,我美丽的女王就从宝座上起来走向了他,他吓的把小提琴掉在低上,被她踩碎了。不过,她把他抱在怀中,给了他血。而接下来发生了非常不寻常的事情,说出来让我很痛苦。她不仅允许他饮血,还喝了他的血。
“这看上去简单,其实不是。我在她身边的所有时间里,我向她取血,但从来也没有感觉到她的牙齿靠近过我。
“不仅如此,我知道她从来也没有要求过谁的血。虽然曾有过一次供品,她喝掉牺牲品的血,那牺牲品就毁了。至于说要求?从来没有过。她对烧伤的孩子来说是源泉,贡献人,疗伤之神,但她从来也没有饮过他们的血。
“而她喝了莱斯特的血。
“那时候她看见了什么?我不敢想象,不过一定瞥见了那时的世界。也瞥见了莱斯特的心灵。不管是什么,就那么一瞬间,她的君王恩基尔就已经起来去制止一切了,就在那时,我赶到了,拼命救下莱斯特,使他没有被一心想毁了他的恩基尔毁掉。
“国王和女王回到了宝座上,杀气腾腾的但终于静了下来。但接下来恩基尔并没有罢休,他毁了神殿里的花瓶和铜灯。
“这是一种武力恐吓。我意识到为了他的安全,甚至是为了我的安全,我必须马上和莱斯特分别,这让我极端痛苦,但第二晚我们还是分开了。”
玛瑞斯又沉默下来,索恩耐心的等着,直到玛瑞斯再次张口。
“我不知道到是是什么让我这么痛苦——是失去莱斯特,或是我对他们相互取血的嫉妒。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你知道我觉得是我拥有她。我觉得她是我的女王。”他声音低下来,几近耳语。“当我向他透露她的秘密,就是表示着一种占有!你明白我是怎样的一个骗子吗?”他问道。“然后我失去了他,失去了一个让我觉得可以完全分享的年轻人。啊,多么惨痛。就像小提琴的乐声,我想,这种可怕的痛苦简直让我感觉完全的黑暗。
“现在我能做什么来减轻你的悲痛呢?”索恩问。“你承担着悲痛,就好像她现在还在这里一样。”
玛瑞斯抬头,脸上突然闪现出一种纯是惊讶的表情。“没错,”他说。“我承但着职责,就好像她现在还和我在一起,现在我都得去她的神殿呆着。”
“你不高兴这一切都过去了吗?”索恩问。“我躺在冰窟里的时候,好像在梦中看到一切都结束之后,其他人都很平静。我甚至看见站在他们前面的红发姐妹也认为一切都完了。”
玛瑞斯点头。“他们确实都分享着平静,”他说,“大概除了对莱斯特。”他吃惊地看着索恩。
“现在告诉我她到底是怎么醒来的,”索恩说,“她怎么成了她自己孩子的杀手的。我感觉她越过了我,闭着眼睛搜索着,但是不知何故却没有发现我。”
“还有些也逃过一劫,”玛瑞斯说,“但没人知道有多少。她杀累了,找到了我们。我想她以为有时间完成她的屠杀。但她的末日来的太快了。
“她的第二次苏醒,还是因为莱斯特,但是我更应该自责。
“我相信这事会发生的。我把现代世界的发明当作礼物带给她。一开始是播放音乐的机器,接着是能放移动画面的东西。最后,我带来了最有震撼力的东西,可以连续不断播出的电视。我把它像供品一样放置在她的神殿里。”
“而她接受了这个东西,”索恩说,“就像神降临到了他们祭坛上接受供品。”
“是的,她接受了。她接受了其中可怕的电子暴力。刺目的颜色闪过她的脸,画面勾引着她。这种彻底的喧嚣就有可能唤醒她。有时候我想知道是不是大千世界中无休止的公共演讲刺激她模仿了其中一种思想。”
“模仿了其中一种思想?”
“她就是怀着一种简单邪恶的目的感醒来的。她要统治这个世界。”
玛瑞斯摇了摇头。他的神态里含着一种深刻的悲哀。
“但她超越了这种管理人类的思想,”他悲哀地说。“她要毁掉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男性。在女性的乐园里,她可以创造并施行和平。这简直是谬论——一种浸透了暴力和血腥的观念。
“而我们在尽力劝阻她的同时必须非常注意言辞不要冒犯她。除了从我带给她的大屏幕上看到零碎的电子幻梦之外,她还能从哪获得这些想法呢?各种各样的虚构,还有外面世界叫作新闻的,都淹没了她。是我让洪水泛滥的。”
玛瑞斯目光划过索恩,他继续说下去:
“当然她看到了吸血鬼莱斯特的歌大胆的视频。”玛瑞斯微笑了一下,不过却是苦笑,就像悲伤的歌曲在他脸上造成的效果。“在他的视频里出现了他两个世纪以前见到的她在宝座上的画面。他背信于我,泄露了我告诉他的秘密。”
“你为什么不为这件事情毁了他!”索恩控制不住地说。“我会这么做的。”
玛瑞斯只是摇摇头。
“我想我宁愿选择毁了我自己,”他说。“宁愿选择让我自己心碎。”
“为什么,给我解释一下。”
“我不能,我甚至无法向自己解释,”玛瑞斯说。“也许我只是太了解莱斯特了。他受不了给我的承诺所带来的沉默。不光是因为你所见到的周围这个满是奇迹的世界。他觉得不得已才揭开我们的历史。”玛瑞斯的脸上阵阵发热。手指一刻不放松地紧紧抓住椅子扶手。“他从我们之间的联系所带来的一切束缚中挣脱开,”他说,“朋友和朋友,老师和学生,长者和年幼者,观察者和搜寻者。”
“可恶,”索恩说,“除了愤怒之外你还能有什么其他感觉?”
“是,我心里的确是这样。但你看到了,我向他们说了谎,向其他的血族,我们的兄弟姐妹。因为一旦女王复苏,他们需要我……”
“对,”索恩说,“我看到了。”
“他们需要一个智者去说服她,让她改变主意。没有时间争吵了。莱斯特的歌让她变成了一个怪物。我告诉其他人不要有伤害。我把莱斯特揽入怀中。还有我的女王,啊,我的女王,我竟然否认曾经爱过她。这都是为了一小群不朽者同伴。我把真相告诉了你。”“说出来感觉好点吗?”
“哦,是的,感觉不错,”玛瑞斯回答道。
“她是怎么毁灭的?”
“几千年前有个她残酷虐待的人给她下了诅咒,留下了印记。一次袭击斩掉了我们美丽女王的头,她体内血族的神圣核心立刻被复仇者拿走了,脑或心,我不知道是哪个,因为在那个关键时刻我和其他人一样什么都看不见。
“我只知道杀了女王的人现在持有神圣核心,她去哪了,怎么样了,我就不知道了。”
“我看到了红发姐妹,”索恩说。“她们站在她的尸体边上。‘天谴者的女王,’玛赫特说。我听到了这句话。我看见玛赫特搂着她妹妹。”
玛瑞斯什么也没说。
索恩觉得自己又激动起来了。他开始觉得心痛。在回忆中,他看到他的缔造者在雪中向他走来。一个人类战士在面对一个可以用剑或斧子杀了的孤身女巫时,他在怕什么?她看起来多单薄,多美啊,这个穿着深紫色羊毛长裙的高挑女子,张开双臂好像在欢迎着他。
但我是为了你来这的。为了你我在这里逗留。
他没有被她的魅力所蛊惑。他们不会在雪中找到他被挖走了眼睛的尸体的,和他们发现的不少其他尸体下场一样。
他想驱散回忆。所以张口说话。
“她是我的缔造者,那位红发女子,”他说,“玛赫特,拿走神圣核心那位红发女子的姐姐。”
他停下来,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玛瑞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她来北方想在我们的人里找个情人,”索恩说。他顿了顿,信心动摇了,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她猎杀我们部落里的人和住在我们山谷里的其他人。偷被他杀掉的人的眼睛。”
“眼睛和血,”玛瑞斯温柔地说。“她把你变成血族之后,你知道她为什么需要眼睛了。”
“是的,但却不是真的——没告诉我有人夺走了她人类的眼睛。至于她的妹妹,我甚至连个模糊的概念都没有。我全心全意的爱她。很少问什么问题。我无法和别人共享她的陪伴。这让我疯狂。”
“是邪恶的女王夺走了她的眼睛,”玛瑞斯说,“她那时还是人类,女王也夺走了她妹妹的舌头。残忍又不讲道义。而有个同样拥有血族之血的人不能容忍这些,他在邪恶的女王分开她们,送她们到世界上两个不同的地方之前把她们两个变为血族。”
索恩想到这里不禁喘了口气。他想在心里感受到一点爱意。他看到他的缔造者在明亮的山洞中,拿着丝线和纺锤。看到了她长长的红发。
“都结束了,”索恩说,“我睡在冰中时看到的灾难。邪恶的女王已经完了,永远的惩处掉了,双胞姐妹拿走了神圣核心,对,但我搜索世界上同类的画面和声音的时候却找不到她们。听不到她们的任何音讯,我想知道她们在哪。”
“她们避开了,”玛瑞斯说。“她们知道必须得隐藏行踪,知道有人可能妄图从她们那里夺走神圣核心。知道有人失望痛恨这个世界,可能想把我们都毁了。”
“啊,对,”索恩说。他觉得四肢一阵寒意。突然希望血管里能多一点血液。他可以出去猎食——但他不想离开这个温暖的地方还有流水般的话语,不只是现在。现在过的太快了。
他没有把他的苦难和意图完全告诉玛瑞斯,觉得有点愧疚。他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因为在这里说出来好像很糟糕,而且他现在还留在这儿。
“我知道你的事,”玛瑞斯轻柔地说。“你发誓找到玛赫特,伤害她。”
索恩胸口被重重一击,他缩了一缩。没有答话。
“这种事,”玛瑞斯说,“是不可能的。数个世纪前你离开她睡在冰里的时候就知道了。她的强大超乎我们的想象。我可以毫无疑问地告诉你,她妹妹从不离开她。”
索恩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终于紧绷绷地低声说。
“我为什么要为了她给我的这个生命形式而恨她呢?我从没恨过我人类的父母。”
玛瑞斯点头,苦笑了一下。
“这个问题很聪明,”玛瑞斯说。“打消伤害她的念头吧。别想她曾经用来绑莱斯特的锁链了,除非你真的希望她用那个绑你。”这回是索恩点头了。
“但那锁链是什么东西?”他问,声音还像刚才一样紧绷而苦涩,“为什么我要成为她可恨的俘虏?这样她就能知道她把我栓在身边的每个夜晚我的愤怒了吗?”
“她红发做的锁链?”玛瑞斯沉吟着,轻耸了一下肩,“混合了钢铁和她血液?”他想了想。“可能混合了钢铁以及她的血和黄金。我没见过,只是知道,它让怒极的莱斯特无能为力。”
“我想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索恩说。“我想找到她。”
“发誓放弃这个企图吧,索恩,”玛瑞斯说。“我无法带你去找她。她要是像从前那样召唤你,发现你的仇恨之后就会把你毁了又怎么样呢?”
“我离开她的时候她就知道了,”索恩说。
“你为什么要走?”玛瑞斯问。“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只是因为嫉妒别人?”
“她一个接一个的喜欢别人。我受不了。你提到那个变成血族的德鲁伊祭司。我知道他叫马以尔,你提过这个名字。她把他带到她自己的小圈子里,成了一个受欢迎的情人。他是个古老的血族,有不少故事要讲,她比任何时候都要耐心的等着。之后我就离开了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到我离开。不知道她是不是感觉到我的憎恨。
玛瑞斯很认真地听着。然后他说。
“马以尔”他语气温和又宽容。“高个子,总是很憔悴,高高的鼻梁,深陷的蓝眼睛,从给神圣的丛林服务时起就是一头金色长发。就是这个马以尔把你可爱的玛赫特从你身边拐走的?”
“是,”索恩说。感觉胸口的疼痛减轻了些。“她很可爱,这我不否认,她从不拒绝我。我彷徨了,走向了北方的大地。我恨他对她的谄媚,恨他耍小聪明的故事。”
“别想去和她吵,”玛瑞斯说。“和我一起呆在这儿,不久之后,她可能会知道你在这,可能会欢迎你。谨慎一点,我求你了。”
索恩又点了点头。好像恐怖的战争已经过去。他所坦白的愤怒也消散了,他依然坐着,只是靠近炉火,不再像个斗士了。这是话语的魔力,他想。
记忆又回来了。六个世纪之前。他在山洞中,看着闪烁的火光。被束缚着不能动弹。她躺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眼睛,对他低喃。他不记得说了什么,因为那会带来更恐怖的回忆,就和绑着他的绳索一样强而有力。
他现在可以挣脱开绳索了。可以摆脱记忆,让自己安安稳稳地呆在这间房间里。可以看着玛瑞斯。
他长叹一声。
“还是回到你的故事来吧,如果你愿意,”他问道。“在女王毁灭之后,在双胞姐妹走之后,你为什么不向莱斯特发泄你的愤怒?你为什么没有报复他?你被出卖了!而灾难也随之降临了。”
“因为我还想爱他,”玛瑞斯说,好像已经知道这个答案很久了,“而我也想被爱。愤怒是很悲惨的。我受不了,也不会凭愤怒行事。”
“等等,”索恩说。“能再说一遍吗?”
“愤怒是很悲惨的,”玛瑞斯重复道。“永远处于劣势。我不会凭愤怒行事。我不会让我自己这样。”
索恩示意安静。他回头想了想,仿佛炉火发出冷气让他镇静。
“愤怒是弱点,”索恩低语。这对他来说是个新观点。在他脑中愤怒和狂暴总是差不多的。狂暴有点类似奥丁[译注:Odin,或拼作Wodan/Woden/Wotan,北欧神话的主神之一]的愤怒。一个上战场之前呼唤狂暴的神,一个欢迎心中的狂暴的神。在冰窟中,他也是让古老的狂暴唤醒的。
“愤怒是和恐惧一样的弱点,”玛瑞斯说。“我们能忍受的了恐惧吗?”
“不能,”索恩说。“但你曾经说过你心里有什么东西是炽热而强烈的。”
“没错,是有些残酷和伤痛在我心里,我孤独地徘徊着,拒绝着愤怒,比起愤怒的言辞,宁愿选择沉默。我在北方大地上和你偶遇,你对我来说是个陌生人,我可以对你敞开心胸。”
“是,你可以,”索恩说。“你已经款待了我,可以告诉我任何事。我绝不会辜负你的信任,我保证。我这里不会出现任何言语或歌曲。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他发觉自己说话时声音变坚定了。因为他说的话很真诚。“莱斯特怎么了?他现在为什么安静了?我都没有再听到他的歌或传奇了。”
“传奇,啊对,就是他写的,我们一族的传奇,”玛瑞斯说,他笑了,几乎可以说是灿烂。“他忍受着自己可怕的创伤。已经和天使们或者自称是天使的家伙游历了地狱和天堂。”
“你相信?”
“我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那些家伙带走他的时候他不在地球上。他带回了一块上面有着基督非常美丽面像的血红色面纱。”[译注:指维罗妮卡的面纱,据说印有基督的面像。]
“啊,你看见了?”
“我看见了,”玛瑞斯说,“我还看见其他人崩溃了。看了面纱之后就走进太阳里赴死,我们的德鲁伊祭司马以尔差点离我们而去。
“为什么马以尔没有死,”索恩问。他在说到这么名字时无法掩饰自己的感情。
“他已经太古老了,”玛瑞斯说。“他严重烧伤,变的很虚弱,在我们这样古老的人身上同样也会这样。在太阳底下一天之后,他已经没有勇气承受更多的痛苦。他回到了同伴当中,留在了那里。”
“那你呢?现在可不可以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因为他对你做的事而看不起他?或者说是不是因为你厌恶愤怒才讨厌这这事情?”
“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接受不了看马以尔的脸。有多少次我想要他的陪伴。又有多少次我找不出任何答案。我带着丹尼尔来到这里。他总是需要人来照顾他。我很适合留在他身边。他不需要说什么。有他在这就够了。”
“我明白,”索恩说。
“也要明白,”玛瑞斯说。“我想活下去。我不是会那种到太阳里去或寻求其他形式解脱的人。如果你从冰中出来真的是为了毁了玛赫特,激怒她的妹妹——”
索恩举起右手,表示要停下来静一静。
然后他开口:
“我没有,”他说。“那只是梦。已经在消逝在那里了。但还需要很长时间让回忆消亡——”
“那就想想她的美丽还有她的力量,”玛瑞斯说。“我有一次曾经问她为什么不为自己取一对血族的眼睛,为什么总是拿人类牺牲品虚弱出血的眼睛?她告诉我她从来不想毁掉甚至去伤害一个血族,除了邪恶的女王,但即使是女王的眼睛她也没有拿。完全是因为仇恨阻止了她。
索恩考虑了良久,没有回答。
“总是人类的眼睛,”他低语。
“用每一对她可接受的眼睛,她都能比你我看到更多的东西,”玛瑞斯说。
“是的,”索恩说,“我明白。”
“我想要活下去的力量,”玛瑞斯说。“我想在身边发现奇迹,我也总能发现。如果没有,我会失去活下去的力量,它正在刺痛着我。死神已经把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死神化作失望而来,但他怕受到轻视。”
“啊,这我明白,非常明白,”索恩说。“当我站在雪地里,我想逃避。我想死而不亡,就像很多人类一样。我以为我忍受不了冰雪。以为冰雪会把我吞噬掉,把我冻硬,像人类一样。但是什么也没发生。而且我还适应了冰冷带来的痛苦,就像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我没有改变的权利。但是痛苦把我带到了这,所以我理解你。你会与痛苦拼搏而不会退缩。”
“对,我不会的,”玛瑞斯说。“女王从她地下的神殿里起来的时候,把我埋进了冰中置之不理。别人把我救出来带到了会议桌旁,在那里我们想说服她。在这之前,我无法想像女王这样的轻视和伤害。无法想像自己的耐心和表面上的宽恕。
“但就在会议桌旁,阿卡莎遭遇到了她的毁灭。随着她完全的终结,侮辱我的仇也报了。一个我守护了两千年的人离我而去了。我的女王,离我而去了……
“所以我现在能看清我的一生了,那是个更庞大的故事,就算她对我残忍,我美丽的女王也只是其中一部分。我可以明了我生命中所有的故事。我可以从中任意筛选。”
“让我听听你的故事吧,”索恩说。“你的话像温水流遍我全身。让我感觉很舒服。我期待着你的画卷,期待着所有你要说的。”
玛瑞斯沉思着。
“让我尽量告诉你我所有的故事,”玛瑞斯说。“让我的故事像所有的故事一样。驱走你的噩梦和旅途中的不愉快。把你留住。”
索恩笑了。
“好,”他说,“我相信你,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