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记忆的构造 6
干完农活回到家里,太阳已经西斜,家里院子西面的仓库就快被黑影完全覆盖。殿村看见父亲一个人坐在外廊上,便问了一句:“不冷吗?”
虽然已经四月了,太阳一下山还是会气温骤降,甚至让人感觉有点冷。
“刚刚好,春天的夜风很舒服。”父亲满不在乎地回答。殿村苦笑着把拖拉机开进仓库,熄火后从驾驶席上跳下来,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踩着吱吱嘎嘎响的橡胶长靴穿过院子,在父亲旁边坐了下来。周围的寂静霎时间笼罩了二人。
“累了?”
“做了不少活儿啊。”
他拿起塑料瓶,喝了一口。
从家里飘出妻子和母亲一起做的饭菜的香味。
你爸说,他身体很好,今年也想种地——大约在二月,母亲给他打来一通电话,在电话里这么说道。
当时殿村瞥了一眼在厨房忙活的妻子,回应道:“还是算了吧。”
去年父亲病倒后,咲子就一次次跟殿村回老家,帮家里干家务和农活。同时她还在神保町的税务会计师事务所上班,于是就变成难得的休息日也要干活,不难想象妻子肯定受不了。
咲子虽然背对着殿村,但肯定竖起耳朵听着。她应该猜到谈话内容了。
“可你爸坚持今年要再干一年,怎么说都不听。”
“你们自己能干吗?”
虽然是提问的形式,但答案不言自明。不可能自己干,只是父亲绝不会这么说,这种表现或许也是上了年纪的人所特有的。
“我跟他说没用,要不你跟他说说吧。”
母亲的要求让殿村为难。
殿村放下话筒后,妻子总算转过来说了一句:“还要种地啊,你爸真有心。”
这话听起来有点讽刺。
今年帮忙没问题,要是他说明年也要搞,我可不奉陪——父亲病倒后,他们刚刚开始帮忙种地时,咲子曾这样说过。
“你打算怎么办?”
“只能劝他放弃了。”殿村说。
“其实没关系啊。”咲子说。
“可你不是说今年不帮忙吗?”
“嗯,是说过。”咲子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帮着帮着我就想,其实这样也不坏。”
妻子一边拿汤勺搅拌锅里的咖喱块,一边继续道:“种地是很辛苦,不过仔细想想,那比税务师的工作轻松多了,不用每天从早到晚对着一堆数字,这种工作才叫辛苦。我之前一直安慰自己什么工作都这样,现在发现种稻子这种跟大自然为伴的工作就不一样。你心里不也这么想吗?”
这个问题正中殿村的心思,确实,他一开始也觉得麻烦,不过帮着帮着就开始想,其实这样也不错。
“你就让爸爸干到满意为止吧。”最终妻子这么说,“要是我们中途帮不了忙,坚持不下去了,那就把地转让或者出租给你说的农业法人不就好啦?”
春日和煦的夕阳洒在外廊上,天空被染上一层淡淡的黄色,不时吹过一阵还带点寒意的风,但父亲并不在意,兀自喝着罐装啤酒。
“要不,我考虑考虑你之前说的吧。”
父亲的话传入耳中,殿村回过头看去,却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之前说过什么话。
“那啥,你朋友不是找过你,叫我们把地给他们种嘛。”
“稻本?”
父亲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你再详细讲讲吧。”
“真的要这么做?”殿村瞥了一眼父亲的侧脸,问道。因为长年在日光下劳作,那张脸不仅晒得黝黑,而且皮肤粗糙如同皮革。
“我觉得啊,我身子这样,要种稻子可不容易。真是窝囊。”
父亲的声音有些沙哑,香烟味飘进殿村的鼻腔。
“最近给你和咲子添太多麻烦了。可是,如果把地就这么荒废了,我又没有脸去见列祖列宗。既然有人说想种这些地,那就让他们去种吧。”
“你可拿不到几个钱。”
上次见面时,殿村问过了大致的金额。那笔钱低得难以想象,无论卖还是租,都无法让父亲安享晚年。
“与其卖掉,还是出租更好一些啊。”殿村说,“那样至少每年都能有点收入,跟退休金加在一起,应该勉强够吧。等你能下地了,再把地收回来就行。”
“算了。”父亲略显寂寞地摇摇头,“我是时候退休了。这种时候最需要干脆,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就这样了?”
“我干够了。”
确实,人都有干不动的时候。可是正因为有上一代与下一代之间的亲情,殿村家才克服了人类的局限,持续了三百年。现在画上句号真的好吗——殿村心里有各种想法在翻涌。
父亲眯起眼睛,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空,这片天空殿村家三百年来世世代代都在看。对农户来说,天空不只是单纯的天空,天空是提示明日天气、气温、气压和风等气候变化的参考物。
“我有件事想拜托您。”殿村对默默吸烟的父亲说,“您给我说说种稻子的知识吧,说说只有您脑子里才有的知识和经验。”
“你这个白领,问这个干什么?”父亲猜到了殿村的心思,这样说道。同时那张侧脸又像在说,农业可一点都不简单。“算了吧,白领的工作很稳定,不是吗?”
“白领才不稳定呢。”殿村忍不住反驳道,“总是要做不合心意的事,毫无理由地挨骂、被嫌弃、被疏远,即使这样也不敢辞职。白领就是用内心的稳定和对人生价值的追求去换取经济上的稳定。我每天都是这么过的,一直在默默忍耐。不过如今孩子也大了,我觉得我也能任性一次了。”
父亲还是默默地吸着烟。太阳终于落山了,二人所在的外廊陷入阴影中,不知何处传来了夜虫的鸣叫。
父子俩听着虫鸣,无言地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