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信念
(1)
若伦凝视着霍司特。
他们是在波多尔的房间里。若伦支直身子坐在床里,听着铁匠说话:“你还指望我做什么呢?你昏了过去,我们无法再发起攻击,而且,大家都无心恋战。你也不能怪他们。我一见那几个恶魔,差一点咬掉自己的舌头。”霍司特晃了晃乱蓬蓬的头发,“还是那句老话,若伦,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若伦仍然脸无表情,“瞧,你可以把那些士兵杀死,要是你愿
意的话,但你先得恢复体力。你会有好多自愿帮忙的人,大家都相信你能打仗,尤其是昨天晚上你在这儿打败了那些士兵以后。”若伦仍然闷声不响,于是霍司特叹了口气,拍拍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走了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若伦连眼睛也没有眨一眨。迄今为止,他一生中真正在乎的只有三件事:他的家人、他在帕兰卡谷的家以及凯特琳娜。他的家人去年给杀害了,他的农场给破坏了,焚毁了,虽然土地还在。这其实是最重要的。
但是,如今凯特琳娜也给劫走了。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哭泣般的声音。他面临无所适从的困境,真是伤心透顶。若要搭救凯特琳娜,唯一的办法是设法跟踪蛇人,离开帕兰卡谷。但是,他不能听任那些士兵蹂躏卡沃荷。他又忘不了凯特琳娜。
要爱情,还是要家园。他痛苦地思索着。他们是彼此不可缺少的。杀了士兵,蛇人回不来了——也许凯特琳娜也回不来了。要是援兵就在近处,杀士兵反正是毫无意义的,援兵一到,势必意味着卡沃荷的完蛋。
扎着绷带的肩膀又一阵疼痛,若伦咬紧了牙齿。他闭上眼睛。但愿史洛恩会像昆比那样给吃掉,这是叛徒应有的下场。若伦以一切恶毒的语言将他骂了一阵子。
即使我能放心地离开卡沃荷,我怎么才能找到蛇人呢?谁知道他们住在哪儿?谁敢说出加巴多里克斯的奴仆的去向呢?他越是考虑这个问题,心里越是觉得绝望。他想象自己在帝国的一个大城市里,挤在肮脏不堪的房子和成群结队的陌生人中间,毫无目标地寻找他心上人的线索。
简直毫无希望。
他又痛苦又害怕,弯下了腰,泪水哗哗直流。他来回晃动着身子,对周围的事物已经失去知觉,只感到世界是那样的凄凉。
过了好长时间,若伦才停止哭泣,只是有气无力地鸣冤叫屈。他擦干眼泪,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皱了皱眉头,觉得肺里好像塞满了玻璃碴子。
我不得不动动脑筋。他对自己说。
他完全凭着意志力靠到墙上,慢慢地压制住他那失去控制的感情。只有一种办法才能防止自己发疯:那就是恢复理智。他的脖子和肩膀因费力而抖个不停。
若伦控制住感情以后,仔细地清理了一番自己的思想,就像木匠师傅把工具整理成行那样。只要我开动脑筋,肯定能想出一个解决办法。
他没有本事从空中跟踪蛇人,这一点是明摆着的。非得要有人把蛇人的去向告诉他。在他所能打听的人当中,沃顿人很可能是最知情的。然而,沃顿人就像那两个亵渎圣明的蛇人一样难以找到。他不能为了找蛇人而浪费时间。虽然……他耳朵里响起一个轻微的声音,想起了从猎人和商人那里听到的谣言:色达国暗中支持沃顿国。
色达国。这个国家位于帝国的最南端,反正若伦是这么听说的,他自己可是从来没有看过阿拉加西亚的地图。在理想的情况下,骑马要花几个星期才能抵达那里;如果不得不躲避士兵,时间还要长一些。当然,最快的办法是乘船沿着海岸往南驶去。可是,这意味着先得一直走到图厄克河,然后再到台姆找一条船。这样要花的时间就太长了,而且,他仍有可能落到士兵的手里。
“如果,可能,将会,也许。”他喃喃地说,不停地紧握左手。台姆以北,他唯一知道的港口是那达城。而要到那达城,你非得横跨斯拜因山脉——这样的事是闻所未闻的,连猎人也没有这么干过。
若伦轻轻地咒骂一声。这样的推测是毫无意义的。我应当努力拯救卡沃荷,而不是放弃它。问题是,他已经认为,这个村子和村里的一切是注定要完蛋的。他的眼里又充满了泪水。所有留下的人……
要是……要是卡沃荷的人都跟我去那达城,然后去色达,那会怎么样呢?两个愿望他都想要实现。
他对这个大胆的主意感到很吃惊。
说服农夫放弃土地,商人放弃铺子,这个想法是离经叛道的,亵渎神明的……然而……然而除了当奴隶或死亡以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只有沃顿国愿意收留帝国的难民。若伦很有把握,叛逆者们会很高兴地接收一个村的新成员,尤其是这一些已经是经过战斗考验的新成员。而且,要是他把村民们带到那里,他会赢得沃顿国的信任,他们便会把蛇人的去向告诉他。也许,他们会向他解释加巴多里克斯拼命想要抓住我的原因。
不过,这个计划若要取得成功,非得赶在增援部队抵达卡沃荷之前付诸实施。如果那样,那么只有几天时间来安排大约三百个人的撤离工作。这方面的后勤工作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若伦知道,光凭理智是说不服任何人离开的,还需要以热情来激发大家的感情,让大家在内心深处觉得有必要放弃独立和生活的羁绊。光大谈特谈害怕也是不够的——他知道,害怕往往会使处于险境中的人背水一战。倒不如让大家懂得意义和命运,让村民们像他自己一样相信:加入沃顿国,反抗加巴多里克斯的军队是世界上最高尚的行动。
(2)
这么做需要一种激情,一种困难吓不倒、痛苦挡不住、死亡扑不灭的激情。
他脑海里浮现出凯特琳娜的形象。她立在他的面前,脸色苍白,琥珀色的眼睛里露出严肃的神情。他想起了她热乎乎的皮肤,香喷喷的头发,以及跟她在黑暗的保护下待在一起的那种感觉。接着,他又想起了他的家人、朋友以及卡沃荷村里他所熟悉的每一个人,无论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要不是因为伊拉龙……和我……蛇人永远不会闯到这儿来。我一定要从
帝国的魔爪中搭救这个村子,就像我一定要从那些亵渎圣明的人手中救出凯特琳娜一样。
这个前景给了若伦很大的力量。他从床上爬起来,只觉得那个受伤的肩膀痛不堪言。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往墙上一靠。我的右臂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派得上用场?他等着疼痛消退下去。但是没有消退。他龇着牙齿,猛地站直身子,大步出了房间。
伊莱恩在走廊里叠毛巾。她吃惊地喊了一声:“若伦!你这是在……”
“快来!”他吼着说,从她的身边蹒跚着走了过去。
波多尔走出房门,一脸担心的表情。“若伦,你不该到处走动。你流了那么多血。我来帮……”
“快来!”
若伦下了楼梯,朝大门走去,耳朵里听得见他们跟在后面。霍司特和艾伯瑞正立在门口说话。他们吃惊地抬起头来。
“快来!”
他没有理会他们的一连串问题,打开大门,踏进了苍茫的夜色。头顶,飘浮着一大片带有金色和紫色镶边的云彩。
若伦走到卡沃荷边缘,逢人便说“快来”,后面跟着那几个人。他从土里拔起一个火把,转身重新沿着通向村中心的小路走去。到了那里,他用双脚夹住火把,然后抬起左臂大叫一声:“快来!”
他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村子。他不停地这么大声叫喊。人们从家里、从大街小巷走出来,聚集在他的身边。许多人感到好奇,有的很同情,有的很吃惊,还有的很生气。若伦的喊声一次又一次在山谷里回响。洛林带着他的几个儿子来了;伯吉特、德尔温从对面走来;菲斯克也从对面走来,还带着他的妻子伊索尔;莫恩和塔拉一起出了酒店,加入了围观者的行列。
卡沃荷的大多数村民已经站到他的面前。这时候,若伦不说话了,他左手紧紧握着拳头,指甲都掐进了手心里。凯特琳娜。他抬起并张开手,让大家看到一滴滴鲜血在从胳膊上流下来。“今天我这么痛,”他说,“大家看清楚了。明天你们也会这么痛,要是我们不战胜该死的命运的话。你们的朋友和家人将会戴上铁镣,势必在异国他乡做奴隶,或者在你们的眼皮底下遭到杀害,被士兵们用无情的刀剑开膛破肚。加巴多里克斯会在我们的土地上撒满盐,让我们的土地永远不会再生长庄稼。这是我所看到过的,这是我所知道的。”他像笼中的一只狼那样走来走去,怒气冲冲,晃着脑袋。大家都注意听着他说话。现在,他不得不煽动他们,让他们变得和他自己一样狂热。
“我的父亲给亵渎神明的人杀害了。我的表弟逃走了。我的农场给捣毁了。我的未婚妻也被她自己的父亲绑架了。史洛恩害死了伯德,背叛了我们!昆比给吃掉了,干草仓连同菲斯克的和德尔温的房子给烧掉了。帕尔、威格利夫、格德、巴德里克、法罗德、海尔、加纳、凯尔比、梅尔科夫、阿尔本和埃尔蒙,他们都给杀害了。你们许多人和我一样受了伤,再也无法抚养家庭。我们每天在地里辛勤劳作,听凭大自然的摆布,勉强维持生活,难道这还不够吗?我们即使不受这番毫无意义的折磨,也不得不向加巴多里克斯缴纳各种苛捐杂税,难道这还不够吗?”若伦仰天大叫,狂笑起来,听着自己疯狂的声音。人群中没有人动弹。
“现在,我已经看清帝国和加巴多里克斯的真面目,他们是十恶不赦的人。加巴多里克斯是世界上的灾星。他消灭了龙骑士,破坏了我们经历过的最安宁和最繁荣的时期。他的奴仆都是阴沟洞里爬出来的妖魔鬼怪。然而,把我们踩到脚底下以后,加巴多里克斯就满足了吗?没有!他要毒害整个阿拉加西亚,把我们打入十八层地狱。我们的子子孙孙将会变成奴隶,蛆虫,永远生活在黑暗中,成为他倒行逆施的牺牲品,直到世界的末日。除非……”
若伦盯着村民们睁大的眼睛,意识到他已经控制了局面。从来没有人敢说出自己打算干什么。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除非我们有勇气跟邪恶作斗争。
“我们已经跟士兵和蛇人打过仗。但是,光我们一个村子的人死去,很快就会被人遗忘——或者我们被送去当奴隶,这是毫无意义的。我们不能留在这儿,我不能容忍加巴多里克斯毁灭生活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我宁可自己的眼睛给挖掉,手被砍掉,也不愿意看到他的阴谋得逞!我情愿战斗!我情愿跳出自己的坟墓,让我的敌人把自己埋葬在里面!
“我情愿离开卡沃荷。我情愿翻越斯拜恩山,从那达乘船去色达,加入沃顿国。他们为了使我们摆脱这种压迫已经奋斗了几十年。”村民们听到这个建议都大惊失色,“可是,我不想一个人去。大家跟我一块儿去吧。跟我一块儿去,抓住这个为自己建立美好生活的机会吧。抛弃把你们束缚在这儿的枷锁。”若伦指指他的听众,指指一个人,又指指另一个人,“一百年之后,诗人们会歌唱谁的名字来着?霍司特……伯吉特……基塞尔特……泰恩。他们将吟诵我们的故事,他们将唱《卡沃荷赞歌》,因为我们是唯一敢藐视帝国的村子。”
(3)
若伦的眼睛里流出了豪迈的泪水,“还有哪个事业比荡涤加巴多里克斯在阿拉加西亚的污泥浊水更高尚的呢?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用不着再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担心自己的农场会给捣毁,担心会被杀害或被吃掉。我们的收成将是自己的收成,除了留出多余部分作为礼物交给那位合法的国王。河流小溪将流淌着金子。我们将安全、快活、健壮地生活!”
“这才是我们的命运。”
若伦在面前张开一只手,慢慢地用指头捂住了流血的伤口。他站在那里,身体弯向受伤的胳膊——在几十双目光前面经受折磨——等着大家的反应。毫无反应。最后,他意识到,大家要他接着往下讲,大家想听听关于他所描绘的这个事业和这个未来的更多内容。
凯特琳娜。
接着,天色渐渐暗下来。若伦直起身子接着讲下去。他什么也不隐瞒,只是努力把自己的想法和感情解释清楚,以便让大家都具有那个成为他的动力的事业感。“我们的时代已经结束。如果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们想要过自由生活的话,我们必须往前迈一步,和沃顿国同甘苦,共命运。”他时而咆哮如雷,时而低声细语,但总是怀有炽热的信念,使他的听众听得如痴似醉。
他把未来生动地描述完了以后,望着他朋友们和邻居们的脸,说道:“我要走两天时间。你们愿意的话就和我同去,反正我是要去的。”他鞠了个躬,走进了黑暗里。
头顶,月亮从云层里射出微弱的光。一阵微风掠过卡沃荷。谁家房顶上的铁风标朝气流的方向转动一下,发出嘎吱一声。
人群中走出伯吉特。她一手抓住裙子,走到火把光的底下,她闷闷不乐,整了整披巾。“今天,我看到了一个……”她没有说下去,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不像若伦那样能说会道。我不喜欢他的计划,但我认为这是很必要的,尽管出于不同的理由。我要去跟踪蛇人,为我的丈夫报仇。我愿意跟他一块儿去。我还要带着我的孩子们。”她也从火把边上走了下去。
有一分钟时间,大家鸦雀无声。接着,德尔温和他的妻子丽娜手挽手地走上前来。丽娜朝伯吉特看了一眼,说:“我理解你的做法,姐姐。我们也要报仇雪恨,但又不仅如此。我们要让我们活着的孩子们过太平日子。因此,我们也愿意去。”几个死了丈夫的妇女走到前面,表示同意她的看法。
村民们议论纷纷,接着又一动不动,沉静下来。没有别人再愿意谈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太关系重大了。若伦表示理解。他自己也仍在努力搞清这么做的全部含意。
最后,霍司特大步走到火把跟前。他脸色憔悴,眼睛盯着熊熊的火焰。“再说下去是没有意义的……我们需要时间来考虑一下。每个人都必须自己拿定主意。明天……明天将会是新的一天。到了明天,事情也许会清楚一点。”他摇了摇头,然后把火把倒置过来,在地上把火熄灭。大家借着月光踏上了回家之路。
艾伯瑞和波多尔走在他们父母后面,保持一段距离,好让他们说说悄悄话。若伦跟上了艾伯瑞和波多尔。兄弟俩谁也不愿意看他一眼。若伦见他们没有表示,便问:“你们认为还有人愿意离开吗?我的话讲得好不好?”
艾伯瑞哈哈大笑。“好极了!”
“若伦,”波多尔以古怪的声调说,“你今晚简直能说服一个巨人当农夫。”
“不至于吧!”
“你讲完以后,我真想抓起长矛跟着你上斯拜因山。现在不是谁愿意离开的问题,而是谁不愿意离开的问题。你说的话……我以前从没有听见过谁说过这样的话。”
若伦皱了皱眉头。他的目标是说服大家接受他的计划,不是让他们跟随他本人。如果非要这么做的话。他耸了耸肩,心里转念。不过,他对这种前景仍然感到措手不及。早些时候,这会令他感到不安,而现在,凡是能帮助他搭救凯特琳娜和村民们的办法,他都欣然接受。
波多尔凑向他的哥哥。“父亲会失去他的大部分工具。”艾伯瑞神情严肃地点点头。
若伦知道,铁匠总是根据任务把需要用的工具放在手边,这些常用的工具成了一种遗产,由父亲传给儿子,师傅传给徒弟。衡量铁匠的财富和技术的一个标准,就是他拥有多少工具。让霍司特扔掉他的工具并不会……并不会比任何别人非得这么做要难,若伦心里认为。他只是感到很遗憾,这么做的结果,会剥夺艾伯瑞和波多尔的合法遗产。
到家以后,若伦回到波多尔的房中,往床上一躺。他隔着墙仍听得见霍司特和伊莱恩轻轻的说话声音。他觉得,整个卡沃荷都在进行类似的讨论,决定他的——和大家的——命运。他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反响
在发表演说后的第二天早晨,若伦从窗里望出去,看见有十二个人离开卡沃荷,朝着伊瓜达瀑布走去。他打了个呵欠,一瘸一拐地下楼来到厨房。
霍司特独自一人坐在餐桌边,两手捧着一杯啤酒。“早上好。”他说。
若伦咕哝一声,从柜子上取下一片面包,然后在餐桌对面坐下来。他一边吃,一边注意着霍司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乱蓬蓬的胡子。若伦估计铁匠一夜没有睡着觉。“你知不知道,有一批人上山了……”
(4)
“他们得跟家人商量商量,”霍司特突然说,“他们从凌晨起就在往斯拜因山里跑。”他啪的一声放下酒杯。你要我们离开,若伦,你真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整个村子都乱套了。你把我们逼到了绝境,只有一条出路:你的路。有的人因此很恨你,当然,有好多人已经恨你给大家带来了这场灾难。”
若伦心里怨得要命,嘴里的面包吃上去像是木屑。给大家带来这场灾难的是伊拉龙,不
是我。“那么,别的人呢?”
霍司特喝了一口酒,做了个鬼脸。“别的人都对你崇拜得不得了。我从来没有想到加罗的儿子会以他的话打动我的心,但是你办到了,孩子,你办到了。”他把手朝头顶一挥,“看到这一切了吗?这都是我为伊莱恩和我的两个儿子盖的。我花了七年时间才完工!看见那边门上方的梁了吗?我弄破了三个脚趾才把它安放到位。而你知道怎么来着?由于你昨晚说的那番话,我要把它放弃了。”
若伦没有吭声,这正是他所希望发生的事。离开卡沃荷是正确的选择。他已经铁下了心要走这条路,他觉得没有理由折磨自己,为此感到内疚和遗憾。决定已经做出。我决心无怨无悔地接受后果,无论这个后果多么可怕,因为这是逃脱帝国魔掌的唯一办法。
“但是,”霍司特说,一手支着凑过身来,眉毛底下的黑眼睛闪闪发亮,“你千万要记住,万一现实和你的痴心梦想脱节,你就会欠下一笔债。你给了大家希望,而这个希望又不能实现,那么他们会揍死你的。”
若伦对这种前景并不担心。只要我们能抵达色达城,叛逆者们就会把我们当作英雄来欢迎。要是我们抵达不了色达城,死亡便能还清全部债务。铁匠显然已经讲完,若伦便问:“伊莱恩呢?”
霍司特听见若伦转了话题,沉下了脸。“在外面。”他立起身,把衣服拉一拉直,“我得去清理一下铺子,看看我该带什么工具。剩下的要么埋掉,要么毁掉。帝国不会从我的手里捞到什么便宜。”
“我去帮忙。”若伦推开椅子。
“不要,”霍司特粗暴地说,“这项任务只得由我跟艾伯瑞和波多尔去完成。铁匠铺一直是我的整个生命,他们的整个生命。……反正你的胳膊受了伤,你也帮不上忙。留在这儿。伊莱恩要派你的用场。”
铁匠走了以后,若伦打开边门,看到伊莱恩和葛楚德在一大堆柴火旁边说话。霍司特一年四季都在那里堆着柴火。郎中走到若伦面前,伸出手摸摸他的额头。“啊,你昨天那么激动,我担心你会发烧呢。你家的人病好得特别快。伊拉龙腿上擦破了皮,在床上躺了两天,然而很快就能到处走动,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若伦一听见提到他的表弟,身体陡然发僵,但她好像没有注意到。“我来看看你的肩膀怎么样了,好吗?”
若伦弯下脖子。葛楚德把手伸到他的背后,解开了吊带的结子。结子解开以后,他小心翼翼地放下上着夹板的右前臂,最后把手臂伸直。葛楚德用手指捏住并撕掉了贴在伤口上的膏药。
“哦,天哪。”她说。
伤口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臭味。若伦觉得快要吐出来,便咬紧牙齿,低下了头。膏药底下的皮肤已经发白,变软,犹如一块巨大的胎记。伤口本身已经在他失去知觉的时候缝合,因此他看到的只是肩膀上方一条锯齿状的粉色线条,上面结满了血块。由于红肿和发炎,缝合伤口的肠线已经掐进肉里。伤口里还在流出一滴滴清澈的汁水。
葛楚德一边看着,一边咂咂舌头,然后重新扎好绷带,盯着若伦的眼睛。“你恢复得挺不错,但部分软组织有可能坏死。目前我也说不清楚。果真那样的话,我们不得不烧灼你的肩膀。”
若伦点点头。“我的手臂好了以后还能派用场吗?”
“只要肌肉能愈合得好,而且要看你想派它的什么样用场了。你——”
“我能不能再打仗?”
“要是你想打仗,”葛楚德慢悠悠地说,“我建议你学会用左手。”她拍拍他的脸颊,然后匆匆回她的小屋去了。
我的手臂。若伦盯着他那条系着绷带的手臂,仿佛那条手臂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他的心灵和他的身体状况是密不可分的。伤了皮肉就伤了心灵,反过来也是一样。若伦一直为自己的身体感到自豪,如今看到自己的身体受到伤害,而且永远不会痊愈,他心里痛苦万分。即使他能重新使用那条手臂,也会永久带着个大伤疤,令他想起自己的伤痛。
伊莱恩拉起若伦的手,把他带回屋里。她在水壶里放了些碾碎的薄荷,搁在炉子上烧开。“你真的爱她,对吗?”
“什么?”他吃惊地望着她。
伊莱恩一手搁在腹部。“凯特琳娜。”她微微一笑,“你别以为我是瞎子。我知道你为她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为你感到骄傲,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做到这种程度的。”
“要是我不能把她救出来,说什么也没有用。”
水壶开始发出咝咝的刺耳响声。“你能的,我很有把握——以这种方式或者以那种方式。”伊莱恩冲了茶,“我们还是准备好上路。我先来把厨房清理一下,我在这儿干活的时候,你能不能上楼去,把所有的衣服、寝具以及一切你认为可能有用的东西帮我拿下来?”
(5)
“放在哪儿?”若伦问。
“放在餐厅里吧。”
若伦意识到,一路上山高林密,马车是用不上的,他们的行李不能太重,只能限于自己背得动的东西,以及霍司特的两匹马驮得动的东西。而且,有一匹马还得留有余地,伊莱恩
怀着孕,路上走不动的时候还要骑着马走。
更麻烦的是,卡沃荷有的家庭马匹不多,不够既驮粮食又驮步行无法跟上队伍的妇幼老小。大家不得不分享资源,然而,问题是跟谁去分享?除了伯吉特和德尔温以外,他们不知道还有谁准备离开。
因此,伊莱恩把她认为必要的物品——主要是吃的东西和遮风挡雨的东西——打完包以后,便派若伦去看看谁家的东西还装得下,要是有人有多余地方的话,她也想借点地方,她还想带上许多不大必要的东西,否则她就准备扔了。
街上的行人来去匆匆,卡沃荷悄然无声。这是很不自然的,说明大家都在家里忙得不可开交。几乎人人都默不作声,低着头走路,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若伦来到奥瓦尔家。他敲了半天那个农夫才出来开门。“哦,是你呀,铁锤。”奥瓦尔走到门廊里,“对不起,让你等了。我很忙呀。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他在手心里叩了叩一根长烟管,然后神经质地用指头使劲搓着。若伦听到屋里传来椅子拖过地面和锅盆瓢儿碰击的声音。
若伦很快解释了伊莱恩的提议和要求。奥瓦尔眯起眼睛望着天空。“我想我的地方刚好放得下自己的东西,你再到别人家去问问吧。要是你还想要地方,我倒有两头牛可以装点儿东西。”
“这样说来,你打算离开了?”
奥瓦尔不安地变换着姿势。“哎呀,我不愿意说那个话。我们只是……在做准备,应付另一次袭击。”
“喔。”若伦感到迷惑不解,接着来到基塞尔特家。他很快发现,谁也不愿意明说自己是不是决定离开——即使看到他们显然在做准备工作。
大家都对若伦怀有敬意,这令他深感不安。这从他们细小的动作中看得出来:他们对他的不幸表示慰问呀,他一张口大家就毕恭毕敬地默默听着呀,他说话时大家都低声表示赞同呀,仿佛他的行为使得他忽然身价百倍,镇住了他从童年时代起就熟悉的人,疏远了同他们的关系。
我变样了。若伦心里想,一瘸一拐地在泥浆里走着。他停在一个水坑边,弯下身去望着自己的映像,看看能不能发现到底是什么使得他如此与众不同。
他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衣衫褴褛,衣服上血迹斑斑,背部弓着,胳膊吊在胸口,脖子和脸颊上满是胡子,头发乱作一团,在头上盘成一个圆圈。不过,尤其可怕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深深陷入眼窝,露出焦虑不安的神情,那两道忧郁的目光犹如沸腾的钢水,充满了失意、怒火和期望。
若伦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这使得他的形象更加骇人。他喜欢他的这副模样。这和他的心情很相称。现在,他明白了自己对村民们产生影响的原因。他龇了龇牙齿。我可以利用这个形象。我可以利用这个形象去消灭蛇人。
他昂起脑袋,自鸣得意地顺街走去。泰恩朝他走来,一把抓住了他的左前臂。“铁锤!你不知道我看见你有多么高兴。”
“是吗?”若伦真不知道整个世界是不是在一夜之间倒了个儿了。
泰恩不停地拼命点头。“自从我们进攻士兵以后,我对一切都似乎绝望了。我真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事实就是这样。我的心老是跳得厉害,好像我快要掉进一口井里;我的手抖个不停;我感到很不舒服。我以为有人对我下了毒!这比死还要难受。但是,我昨天听了你的一席活,我的病马上好了,你让我又看到了活在世界上的目的和意义!我……我甚至说不清内心的恐惧,是你搭救了我。我非常感谢你。要是你需要或想要我帮什么忙,你尽管说,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若伦深受感动,也抓住了那位农夫的前臂,说:“谢谢你,泰恩。谢谢你。”泰恩热泪盈眶,微微点头,然后松开若伦的手,走了。若伦一个人站在街中央。
我干了什么来着?告别卡沃荷
若伦踏进莫恩的“七束花酒店”,只见里面烟雾腾腾。他停在钉在门上方的巨人角下面,让眼睛适应屋里昏暗的光线。“有人吗?”他喊了一声。
后屋的门砰地开了。塔拉走上前来,后面跟着莫恩。两个人都怒视着若伦。塔拉把两个粗大的拳头往臀部一搁,问道:“你到这儿来想干什么?”
若伦朝她看了片刻,要搞清楚她为什么对他怀有敌意。“你们定了没有,是不是跟我一块儿上斯拜因山?”
“这跟你没有关系。”塔拉厉声说。
哦,有关系呀。不过,他克制住自己,转而说:“无论你们有什么想法,要是你们打算离开,伊莱恩想要知道,你们的包里有没有地方再放几件东西,或者你们自己想不想再要点地方。她有——”
“再要地方!”莫恩大喊一声。他朝酒吧后面的墙壁挥了挥手。墙壁边上排满了栎木酒桶。“我在稻草里埋着十二桶上等啤酒,在最合适的温度里已经保存了五个月。这是昆比的最后一批啤酒。这几桶酒我该怎么办?还有好几桶陈啤酒和黑啤酒该怎么办?要是我把这酒留下来,士兵们一个礼拜就能喝个精光,要不然他们也会把酒桶捅破,让酒流在地上,只有蛆虫和蚯蚓能享受到喽。哦!”莫恩坐下来,拧着手,摇着头,“十二年的辛苦化为泡影!自从我父亲去世以来,我一直以他的方式经营这家酒店,日复一日。然后,你和伊拉龙给我们带来了这样的麻烦。这……”他上气不接下气,没有说下去,用袖子抹了抹泪水纵横的脸。
(6)
“好了,好了,”塔拉说。她一手搂住莫恩,一个指头指着若伦,“谁给你这个权利用花言巧言来煽动卡沃荷的村民?要是我们离开这儿,我的丈夫以什么来养家糊口?他与霍司特和加得瑞克不一样,他的生意是带不走呀。他也不像你那样还有本事种地!不行!大家离开,我们就会挨饿。我们离开,我们还会挨饿。你把我们毁了!”
若伦看看她那气得通红的脸,又看看莫恩那心烦意乱的脸,然后转过身去打开门。他在
门槛边停下来,低声说:“我一直把你们看成是我的朋友。我不愿意看到你们被帝国杀害。”他走出门去,把身上的背心裹紧,离开了酒店,一路上思潮澎湃。
他来到菲斯克的井边,停下来喝口水。伯吉特朝他走过来。她见到他在用一只手摇动曲柄,便替他把水桶摇出井口,没有喝就递给了他。他喝了一口清凉的水,然后说:“我很高兴你来了。”他把桶还给了她。
伯吉特朝他看了一眼。“我发现你的能量真不小,连我也动起来了。我们俩都希望找到蛇人。不过,等这件事办完以后,我仍要为昆比之死跟你算账,千万别忘记这一点。”她把盛满水的桶往井里一推,任其落下去,曲柄猛转了一阵子。一秒钟以后,井里回响着水花乱溅的声音。
若伦微微一笑,望着她走开了。至于她的算账之词,他与其说是觉得不快,不如说是感到高兴。他知道,即使卡沃荷村的别人都放弃了这个事业或者死了,伯吉特仍会愿意帮助他寻找蛇人。不过,在此之后——如果有在此之后的话——他不得不还她这笔债,或者不得不把她杀了。这是解决这种问题的唯一办法。
到了晚上,霍司特和他的两个儿子拿着两个小小的油布包回到家里。“就这么一些?”伊莱恩问。霍司特只是点了点头。他把包往餐桌上一放,解开了给她看。包里放着四个锤子、三把钳子、一个夹头、一台中号的风箱以及一个三磅重的铁砧。
他们五个人坐下来吃晚饭。艾伯瑞和波多尔谈起了他们看到哪些人显然是在做准备工作。若伦全神贯注地听着,心里记着谁把驴子借给了谁,谁没有露出打算离开的迹象,谁在离开的时候可能需要帮助。
“最大的问题,”波多尔说,“是粮食。我们只能带那么多。在斯拜因山里很难通过打猎来为二三百口人提供食物。”
“嗯。”霍司特摇摇一个指头,嘴里嚼着豆子,然后咽了下去,“不行,光靠打猎不行。我们得带上我们的羊群。有了羊,再加上打猎,就够我们吃一个多月了。”
若伦举起刀子。“狼怎么办?”
“我更担心的是羊往森林里乱跑,”霍司特说,“照管羊群倒是挺费事的。”
第二天,若伦很少说话,只是到处帮忙,让大家看到他这么干是为了村里的利益。他直到深夜才倒在床里睡觉,虽然精疲力竭,但充满了希望。
天亮时,若伦从梦中醒来,心里满怀着期望。他立起身,踮着脚尖下了楼,然后来到外面,望着雾霭沉沉的大山,注意到清晨一片宁静。他吐出的气在空气中变成了白色的雾气,但他觉得很暖和,因为他心跳得很厉害,既感到担心,又满怀着期望。
大家闷声不响地吃了早饭。然后,霍司特把马牵到房子前面,若伦帮艾伯瑞和波多尔装上鞍袋和几包东西。接着,若伦背起自己的行李。皮背带压在伤口上,他痛得哼了几声。
霍司特关上大门,手指在门把上停了片刻,然后拉起伊莱恩的手,说:“我们走吧。”
他们从卡沃荷村里走过。若伦看到了人们带着沮丧的神情聚集自己的家门口,身边堆放着物品,还有哇哇乱叫的牲口。他看到了羊群,背上驮着大包小包的狗,驮着哭丧着脸的孩子们的驴,拉着权充雪橇用的木架子的马,两边挂着一箱箱不停扑腾的鸡。他看到了自己的胜利果实,他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
他们停在卡沃荷北头,等着看看谁还愿意和他们同行。过了片刻,伯吉特来了,带着诺尔法雷尔以及他的小兄弟。伯吉特向霍司特和伊莱恩打了招呼,然后在附近站着。
里德利一家人来到树障外面,从帕兰卡谷东面赶来一百多头羊。“我想,这些羊还是带走的好。”里德利朝羊群吆喝一声。
“好主意!”霍司特回答说。
接着来了德尔温、莉娜和他们的五个孩子;奥瓦尔一家人;洛林和他的几个儿子;卡利莎和泰恩——他们朝若伦咧开大嘴笑了笑;接着是基塞尔特一家人。那几个最近死了丈夫的妇女围在伯吉特身边,其中有诺拉。在太阳驱散山顶上的迷雾之前,村里的大部分人已经在树障旁边集合完毕。但是,不是所有人都来了。
莫恩、塔拉和几个别的人还没有露面。伊伏来了,但是没有带行李。“你打算留下?”若伦问。葛楚德赶着一群不服管的山羊来了,若伦连忙让到一边。
“是的,”伊伏没精打采地承认说。他打了个哆嗦,交叉着两条瘦小的胳膊暖暖身子,转过脸来对着正在升起的太阳,这样可以晒着阳光。“斯瓦特不肯走。嗨!要他进斯拜因山真是难极了。总得有人来照管他吧,而且我也没有孩子,所以……”他耸了耸肩,“反正我也丢不下那个农场。”
“士兵来了你怎么办?”
(7)
“跟他们拼一下,让他们永远也忘不了。”
若伦粗声粗气地哈哈大笑,拍了拍伊伏的手臂,尽量不谈等待着留下的人将是什么命运,虽然两个人心里都很明白。
一个名叫埃思尔伯特的瘦个子中年人大步走到这一行人跟前,喊着说:“你们都是些傻瓜!”大家回过身来望着那个人,“你们都在发疯似的忙碌的时候,我一直按兵不动,我不想追随一个夸夸其谈的疯子!要是你们没有被他的花言巧语蒙住眼睛的话,你们会看清,他会领着你们走上一条死路!哎呀,我可不愿意离开!我要冒冒险从士兵们的身边溜出去,到特林斯福德去避难。他们至少是自己人,而不是你们会在色达看到的野蛮人。”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转身大步走了。
若伦担心别人听了埃恩尔伯特的话会打退堂鼓,便朝大家看了一眼。他看到大家只是在低声议论,没有别的反应,不由得松了口气。不过,他不想再磨磨蹭蹭,给大家一个改变主意的机会。他轻轻地问霍司特:“我们还要等多久?”
“艾伯瑞,你和波多尔快到村里去转一圈,看看还有谁打算要离开的。要不然我们就出发了。”兄弟俩朝相反方向飞奔而去。
半个小时以后,波多尔带着菲斯克、伊索尔德和他们借来的马回来了。伊索尔德离开丈夫朝霍司特走过来,一面推开挡住她路的人。她头发蓬乱,但她显然浑然不觉。她停下脚步,吁吁地喘着气。“对不起,我们来晚了,菲斯克关掉铺子遇上了一点儿麻烦。他不知道该带上哪几把刨子或凿子。”她尖着嗓门笑了笑,简直有点儿歇斯底里,“这就好比一只猫的身边有好多老鼠,它不知道该去追哪一只,于是就先去追这一只,后又去追那一只。”
霍司特的嘴唇上浮起一丝苦笑。“我完全理解。”
若伦伸长脖子寻找艾伯瑞,但是没有找到。他咬紧牙齿。“他上哪儿去了?”
霍司特拍拍他的肩膀。“他肯定在那儿。”
艾伯瑞背着三桶啤酒来了。他累得一副苦相,引得波多尔和几个别人哈哈大笑。走在艾伯瑞两边的是莫恩和塔拉。他们扛着几大包行李,后面还牵着驴子和两头山羊,步履蹒跚地走过来。令若伦吃惊的是,驴子和山羊也都驮着酒桶,也是走得摇摇晃晃的。
“他们走不了一英里路,”若伦说,见了那对夫妻的愚蠢行为心里直发火,“粮食倒是没有带够,难道指望我们来为他们提供吃的,还是……”
霍司特咯咯一笑,打断了他的话。“我倒不担心吃的东西。莫恩带的酒可以给大家提提精神,那要比多带几顿饭还要值得。你等着瞧吧。”
艾伯瑞一放下酒桶,若伦就问他和他的弟弟:“是不是大家都到齐了?”他们的回答是肯定的。若伦骂了一声,握紧的拳头敲了一下大腿。除了伊伏以外,有三家人决定留在帕兰卡谷:埃思尔伯特家、帕尔家和纽特家。我不能强迫他们走。他叹了口气。“好吧。再等就毫无意义了。”
村民们感到一阵激动,出发的时间终于到了。霍司特和其他五个人拖开树障,然后把木板横在壕沟上面,让人和牲口从上面走过去。
霍司特做了个手势。“我想,你应当走在前面,若伦。”
“等一等!”菲斯克神气活现地跑上前来,递给若伦一根六英尺长的黑色山楂木手杖。手仗顶端是一团磨光的树根,末端有个不大尖利的蓝色钢箍。“这是我昨天晚上做出来的,”那位木匠说,“我想,你或许会用得着。”
若伦用左手在木头上摸了一遍,深为其做工之平滑而感到惊异。“这正是我最需要的东西。你的技术真高超……谢谢你。”菲斯克咧嘴一笑,走开了。
若伦意识到大家都在望着他,便转过脸去对着大山和伊瓜达瀑布。皮背带压得他的肩膀一阵阵地抽痛。他的背后,留下的是他父亲的遗骨和他生活中所熟悉的一切。他的前面,高耸入云的崎岖山峰挡住了他的去路和他的目的地。但是,什么也挡不住他。他不会走回头路。
凯特琳娜。
若伦抬起下巴,大步往前走去。随着手杖叩击坚硬的木板发出的清脆声,他越过壕沟,出了卡沃荷,领着村民们走进了漫无边际的荒原。
迢内尔乱崖
轰!
像熊熊燃烧的太阳一样光辉夺目,一条龙腾空出现在伊拉龙和聚集于迢内尔乱崖上的众人眼前,强劲的双翼掀起气浪,扑打着他们。那龙通体像着了火,映着灿烂的晨光,金色鳞甲流光溢彩,向地面、树丛飞溅星星点点的碎影,耀眼生辉。他比蓝儿大得多,大得足有几百岁的年纪,脖颈、四肢和尾巴相应地更粗大。一位骑士端坐龙背,身上的长袍在龙鳞的绚烂光彩中白得耀目。
伊拉龙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举头仰望。不是只有我一个……敬慕和轻松之感传遍全身。沃顿族和加巴多里克斯之战的责任不再只由他独自承担,一位历史的守卫者就在眼前,复出于时间的深处,给他以指引,是一个活的象征,是从他出生起就伴随着他的那些传说的证明,是他的导师。他就是传奇!
龙降落地面,伊拉龙吃了一惊。这个生灵的左前肢曾受到可怕的打击,过去强大的肢体上只剩一截可怜的白色残余。泪水充盈了他的眼睛。
(8)
龙收拢双翼,在长满三叶槿的地面上停定,扇起的枯枝败叶飞卷在整个山头。骑士小心地沿着龙完好的右前足下到地面,向伊拉龙走来,双手互握在身前。他是一位满头银发的精灵,年纪之大超乎想象,岁月落在他面孔上的唯一痕迹只是一种悲悯与沉痛的神情。
“奥斯塔托·切托瓦,”伊拉龙说,“悲悼圣人……听从你的召唤,我来了。”他呆了一下,想起该有的礼节,伸手碰了碰嘴唇,“Atraesterníonothelduin(原注:愿您吉祥如意)。”
骑士露出微笑。他握住伊拉龙的肩膀,将他扶起,凝视着他,眼光里带着深厚的慈爱。伊拉龙无法移开双眼,他融化在精灵深远得无边无际的双眼中。“俄拉米斯是我常用的名字,鬼魂杀手伊拉龙。”
“原来你早就知道,”伊丝兰查蒂小声地说,脸上一副受到伤害的表情,转眼间又变成雷霆之怒,“你知道伊拉龙的存在,却不告诉我?为什么欺骗我,瑟图戈?”
俄拉米斯移开凝视伊拉龙的眼睛,看向王后。“我没有说是因为,伊拉龙和阿丽娅是否能活着来到这儿,还是个未知之数。我不想给你一个随时可能破灭的脆弱的希望。”
伊丝兰查蒂一转身,天鹅羽毛织成的斗篷如翅膀飞翔。“你无权对我隐瞒这个消息!我可以派武士到垡藤杜尔去保护阿丽娅、伊拉龙和蓝儿,并护送他们安全抵达此地。”
俄拉米斯悲哀地一笑。“我没对你隐瞒任何事,伊丝兰查蒂,除了你自己不愿去看的那些。如果你占卜一下——这是你的责任——就会洞悉横扫阿拉加西亚的混乱的底细,就会了解有关阿丽娅和伊拉龙的真相。也许你在哀痛中忘记了沃顿族和矮人族,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布鲁姆呢?威尔·阿尔法肯呢?精灵族最后的朋友们呢?你对整个世界视而不见,伊丝兰查蒂,你在王位上形同虚设。我不敢再用另一个损失让你去得更远。”
伊丝兰查蒂的怒火消失了,只是脸色苍白,双肩微沉。“我竟然沦落至此。”她喃喃说道。
一股炽热潮湿的气浪袭向伊拉龙,金色的龙低下头颅,用他那双神光闪烁的眼睛打量他。幸会,鬼魂杀手伊拉龙。我叫葛勒多。他的声音——毫无疑问属于雄性——隆隆作响,响彻伊拉龙的脑海,像高山雪崩的轰鸣。
伊拉龙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碰碰嘴唇,说声:“我很荣幸。”
然后葛勒多便将注意力转向了蓝儿。他嗅嗅她的脸颊,再沿着她翅膀的边缘一直嗅下去。她定定地一动不动,脖子僵硬地弓着。伊拉龙看到蓝儿绷紧的腿部肌肉在不由自主地轻轻跳动。你闻起来一股人味儿,葛勒多说,关于自己的族类,你所了解的只是本能告诉你的那些,但你有一颗真正的龙的心。
这无声的交流正在进行的时候,奥利克来到俄拉米斯面前。“说真的,我以前从来不敢想,也从没指望过会这样。你是这个黑暗时代的大惊喜,骑士。”他握起拳头,砰的一声打在胸口上,“请恕我放肆,按照我们的习俗,我想代表我的国王和族人,向你提出一个不情之请。”
俄拉米斯点点头。“我会同意,只要在我能力之内。”
“那么就告诉我:为什么这些年你一直隐匿不出?大家极其需要你,阿吉兰。”
“唉,”俄拉米斯说,“世间有无数悲苦,至大者之一就是不能帮助痛苦中的人们。我不能冒险走出这个避难所,因为如果我在加巴多里克斯手里的一枚龙蛋孵化以前死去,就没人能向后起的骑士传递我们的秘密,那么要推翻加巴多里克斯就难上加难。”
“这就是你的理由?”奥利克脱口而出,“你这是懦夫的托词!也许龙蛋永远都不孵化呢!”
所有人都静默如死,只有葛勒多齿间传出隐隐的咆哮。“如果你不是我的客人,”伊丝兰查蒂说,“为了这番大不敬的话,我会亲自出手将你打翻在地。”
俄拉米斯伸出双手。“不,他没有冒犯我。他的问题很有道理。你要知道,奥利克,葛勒多和我已经没有战斗能力。葛勒多有残疾,而我,”他指着脑袋一侧,“我也废了。被捕期间,变节者在我体内造成了某种破坏,我还能传授和学习魔法,但却无力控制它,除了最最简单的一些咒语。能力从身上消失了,不管我如何努力。在战场上,我比无用之人更糟糕,会成为一个弱者,一个负担,一个束手就擒并被用来对付你们的人。所以我为了大家好,远远避开加巴多里克斯的势力范围,虽然我更渴望与他当面对决。”
“瘸子完人。”伊拉龙低声念道。
“原谅我。”奥利克说,他似乎大为震动。
“这没什么。”俄拉米斯将一只手放在伊拉龙肩上,“伊丝兰查蒂·多罗特宁,现在可否容我们告退?”
“走吧,”她意兴阑珊地说道,“走了倒好。”
葛勒多伏下身,俄拉米斯敏捷地攀上他的腿,坐进他背上的鞍里。“来,伊拉龙和蓝儿。我们有很多话要说。”金龙从悬崖腾空而起,在空中盘旋,乘着上升气流扶摇直上。
伊拉龙庄重地和奥利克互相拥抱。“为你的族人争光。”小矮人说道。
伊拉龙跨上蓝儿,感觉自己即将展开一段漫长的旅程,应该向留在身后的人们道个别。可是,他仅仅是看着阿丽娅,让心里的惊奇和欣慰表露无遗。她眉尖半蹙,显得心事重重,但转瞬间他已经乘蓝儿热切扑打的翅膀冲上云霄。
(9)
两条龙一起沿着白色的崖壁向北飞行数里,一路上只闻龙翼的掠风之声。蓝儿与葛勒多比翼而飞,她心中的昂扬振奋在伊拉龙胸中激荡,让他的情绪也随之高涨。
他们降落在山崖边的另一处空地,风化的岩壁受到震荡随即塌向地面。一条光秃秃的小路从崖边伸出,通向一间天然形成的小屋门口。小屋倚靠四棵树干搭建而成,其中一棵树跨过一道小溪,溪流淙淙,从森林幽深之处涌出。葛勒多留在外面,棚屋太小,摆在他的肚皮上都不嫌大。
“欢迎光临寒舍,”俄拉米斯踏上地面时,露出难得一见的轻松神态,“我就住在这儿,在迢内尔乱崖边上,这地方清静,便于思考。远离埃勒丝梅拉和人们的打扰,我的脑子会更好用些。”
他走进棚屋,出来时带着两张凳子,还为自己和伊拉龙拿来了两壶清凉明澈的水。伊拉龙略饮一口,对杜维敦森林的壮阔景象大加赞美,以此掩饰心中的敬畏和惴惴不安。另一位龙骑士近在眼前!在他身旁,蓝儿蜷伏着,双眼紧盯葛勒多,趾爪轻轻刨着地上的泥土。
他们谈话的中断越来越久。十分钟过去了……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到后来伊拉龙开始通过太阳的位置来估计时间过去了多久。一开始心里乱糟糟的,充满了疑问和想法,但最后都平息下来,只剩安心的等待。他只是静静观察天光的变化,乐在其中。
到这时,俄拉米斯才开了口:“你已经深深懂得耐心的重要,这很好。”
要过了一会儿伊拉龙才说得出话:“心急火燎是猎不到鹿的。”
俄拉米斯放下水壶:“太对了。让我看看你的双手。我发现手能让我很好地了解一个人。”伊拉龙脱下手套,让精灵用他枯瘦的手指抓住自己的手腕。他审视伊拉龙手上的老茧,然后说:“说错了就提醒我。你以前更多地是抓镰刀和犁铧,而不是剑,你最习惯用的武器是弩。”
“对。”
“你很少写和画,也许从来都没有过。”
“布鲁姆在台姆城教过我认字。”
“嗯。除了你选择使用的工具,还明显可见你做事往往不计后果,不顾一己之安危。”
“为什么会这样说,俄拉米斯前辈?”伊拉龙问道。他使用了自己能想出来的最尊重、最正式的敬称。
“不要叫前辈,”俄拉米斯纠正道,“你可以用这种语气叫我老师,或者用古语的‘艾伯休’,不要叫别的。对葛勒多也可持同样的礼节。我们是你们的老师,你们是我们的弟子。你的言行要有相应的谦恭和顺。”俄拉米斯语气温和,但带着不容违抗的权威。
“是,俄拉米斯老师。”
“你也一样,蓝儿。”
伊拉龙能感受到蓝儿费了多大努力,才能按下心中的骄傲,说一声,是,老师。
俄拉米斯点点头。“好了。一个有这么多的伤疤的人,若非不幸到极点,便是像狂暴的伯萨克战士一样赤膊上阵,主动自蹈险地。你是像伯萨克战士那样作战的吗?”
“不是。”
“你看上去也不像特别背运的样子,而且完全相反。那么便只有一种解释。或者你有什么别的说法?”
伊拉龙回顾在家和旅途的经历,试图对自己的行为做一分析。“我会说,一旦我全力以赴去做某件事,或者选择了某条道路,就不会放弃,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特别是当我爱的人处境危险时。”他向蓝儿瞥了一眼。
“你愿意承担具有挑战意味的事情吗?”
“我喜欢接受挑战。”
“那么你乐意与逆境相抗衡,为的是检验自己的能力。”
“我喜欢克服困难,但经历了那么多的艰难困苦,我知道刻意把事情弄得更难是很愚蠢的。我所能做的,就是按它本来的样子面对它,而后战胜它。”
“但是你却选择追踪蛇人,而留在帕伦卡谷则容易得多。然后你又到了这里。”
“那是应该做的正确的事……老师。”
有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伊拉龙想猜出精灵正在想什么,但从他面具一般的脸孔上难见端倪。终于,俄拉米斯有了动静。“你是否出于偶然,在塔纳哥接受过某种小饰品,伊拉龙?珠宝,甲壳,甚至钱币?”
“对,”伊拉龙从外衣里掏出带有小银锤的项链,“甘内尔按罗特加的吩咐为我打了这条项链,防止任何人占卜我或蓝儿。他们担心加巴多里克斯会知道我的长相……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俄拉米斯说,“我再也感觉不到你。”
“大约一个星期前,在希尔希梅有人试图卜算我。是你吗?”
俄拉米斯摇摇头。“当你和阿丽娅在一起,我第一次卜算你之后,就再也用不着这个笨法子了。我能用意念与你相联,就像你在垡藤杜尔受伤时我做的那样,”他拿起水壶,用古语念念有词,然后又放下它,“我没发现它还有别的魔力。永远带着它,这是一个珍贵的礼物。”他细长的手指指尖互抵,指甲又圆又亮,就像鱼的鳞片。他从手指搭成的拱形中向白色的地平线眺望。“你为什么来这儿,伊拉龙?”
“来完成我的训练。”
“在你想象中这是怎样的一个过程?”
伊拉龙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继续学习魔法和作战技能。布鲁姆没来得及将他知道的全部传授给我。”
(10)
“魔法,剑术,以及其他类似技能,如果不懂得使用的恰当时机,都将毫无用处。这些我会教你。但是,加巴多里克斯前车可鉴,缺乏道义指引的能力是世上最危险的力量。所以,我主要的任务,就是帮助你们,伊拉龙和蓝儿,让你们了解行动的宗旨,这样你们的正确抉择便不会基于错误的原因。你必须更多地了解自己,你是谁,你能做到什么。这就是你来此的原因所在。”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蓝儿问。
俄拉米斯正想回答,突然间僵直了身子,放下手中的水壶。他的脸涨成深红色,手指紧张地弯曲,如钩如爪,像一枚粘衣的苍耳一般紧紧揪住自己的长袍。这个变化来得仓猝而又骇人,伊拉龙畏缩一旁,没等有所行动,精灵又放松下来,但是整个身体疲态毕露。
伊拉龙心中关切,大胆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一丝戏谑之色牵动俄拉米斯的嘴角。“没我希望的好。我们精灵自诩长生不老,但就连我们也逃不掉某些身体的疾患,魔法无计可施,除了拖延一些时日。不,别担心……它不传染,只是我无法根治。”他轻叹一口气,“我穷数十年之力,用数百个力量微弱的小咒语治疗自已,将它们一个一个迭加,扩大我已力所不能及的魔咒的效力。我就这样给自己治病,以求能亲眼见到最后的龙的诞生,并从我们的过失造成的废墟里复兴龙骑士。”
“还有多久……”
俄拉米斯剑眉一扬。“离我的死期还有多久?我们有时间,但对你我都弥足珍贵,尤其沃顿族也许还要寻求你的帮助。因此——我现在回答你的问题,蓝儿——我们要立即开始训练,而且进度要比过去未来所有龙骑士接受的都快,因为我必须将历时数十年才能掌握的知识浓缩在几个月甚至几周内。”
“你已经知道,”伊拉龙说,极力克制让他双颊滚烫的尴尬和羞惭,“关于我……我的缺陷。”他含糊地说出最后一个词,很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我和你一样有残疾。”
一抹同情之色柔和了俄拉米斯的眼光,但他的语气还是那么严肃。“伊拉龙,只有当你自认残废,你才真的残废。我理解你的感受,但你必须保持乐观,因为消极的态度比任何肉体的伤病危害更大。这是我个人的体会。自怜自伤对你和蓝儿都没有好处。我和其他魔法师会研究你的伤患,看看有没有一个缓解的法子,但在这期间,你的训练照常进行。”
伊拉龙的五脏六腑都抽搐起来,嘴里发苦,他咀嚼着这番话的意味。俄拉米斯千万不能让我再忍受那样的折磨!“那种痛苦叫人无法忍受,”他狂乱地说,“这会杀了我,我……”
“不,伊拉龙,它不会要你的命。我很清楚你受的罪。但是,我们俩都重任在肩。你要对沃顿族负责,我要对你负责。我们不能单纯因为痛苦而逃避,后果太严重,我们承担不起。”惊慌恐惧快要将他压垮,伊拉龙摇着头,什么话都说不出。他很想反驳俄拉米斯的话,但其中的道理坚不可摧。“伊拉龙,你必须心甘情愿地承担起这一切。有没有什么人或什么事是让你甘愿为之献身的呢?”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蓝儿,但这一切并不是为了她才做的。也不是为了娜绥妲,甚至也不为阿丽娅。那么,是什么在推动着他?当他向娜绥妲宣誓效忠时,他是为了若伦以及其他受帝国压迫的人们。但他们真的如此重要,值得他置自己于这样的痛苦之中?是的,他得出结论,是的,他们值得,因为我是唯一有机会能帮助他们的人,因为我永远不能摆脱加巴多里克斯的阴影,除非他们也获得解脱。因为这是我此生唯一的志向。我还能有什么选择?他在战栗中庄重地许下可怕的诺言:“我愿意,为了我为之奋斗的人:阿拉加西亚的人民——不论任何种族——那些为加巴多里克斯暴政所迫害的人。不管有多么痛苦,我发誓会比你此前的任何弟子更努力地接受训练。”
俄拉米斯神色严峻地点了点头:“我除此别无所求。”他看了一会葛勒多,然后说:“站起来,脱下外衣。让我看看你的体格。”
等等,蓝儿说道,布鲁姆知道你在这儿吗,老师?伊拉龙呆了呆,对这个可能性心头一震。
“当然,”俄拉米斯说,“在尤利瑞,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是我的学生。我很高兴你给了他一个很好的葬礼。他命运多舛,一生少遇温情。我希望他在躺进那空穴前能获得安宁。”
伊拉龙慢慢皱上眉头:“那你也认识莫赞吗?”
“他在布鲁姆之前入我门下。”
“还有加巴多里克斯?”
“我是当时的长老之一,我们在他的第一条龙被杀后拒绝再给他一条,但是,非也,我没有那个坏运气去教他。他肯定已经亲手追击并杀害了所有向他传授过技艺的人。”
伊拉龙还想追问下去,但他知道最好还是再等一等。于是他站起来,开始解开束腰外衣。看来,他对蓝儿说,我们永远不可能穷尽布鲁姆一生的秘密。他脱下衣服,在寒冷的空气里发着抖,然后挺直双肩,抬起胸膛。
俄拉米斯围着他转了一圈,看到贯穿伊拉龙整个后背的伤疤时,他震惊地停下来仔细观察。“难道阿丽娅或者沃顿族的郎中没有为你疗伤?它本来是可以去掉的。”
(11)
“阿丽娅治过,但……”伊拉龙住了口,无法清晰地表达出他的感受,“现在它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就像穆塔的伤疤是他的一部分一样。”
“穆塔的伤疤?”
“穆塔身上有个一模一样的疤痕,是他的父亲莫赞施虐造成的。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
候,他用萨若克向他劈去。”
俄拉米斯严肃地看了他很久,然后点点头继续下去。“你肌肉发达,而且不像大部分的剑客那样不匀称。你两只手一样好用吗?”
“不完全是,不过在台姆城伤了手腕后,我自己学着用左手击剑。”
“很好。这样会节省一些时间。在背后合上双掌,尽可能地举高。”伊拉龙按他说的去做,但这个姿势让他的双肩疼痛难当,他几乎无法让双手互抵。“现在挺直膝盖,向前弯腰,试着碰到地面。”这对伊拉龙来说更加困难。他站在那儿像个驼背一样地弯着腰,两条胳膊无助地垂在脑袋两边,腿窝里火烧火燎地刺痛,手指离地面还有九到十寸的距离。“至少你身子挺直的时候不觉得疼,我从没指望有这么好。你能在适度用力的情况下做一些增加柔韧度的体操,没错。”
然后,俄拉米斯又对蓝儿说道:“我还要了解你的能力,龙。”他向她说出若干复杂的姿势,让她用一些稀奇古怪的方式扭曲了柔软身躯上的每一处筋肉,一些在空中的高难度动作尤为古怪,伊拉龙见所未见。其中只有少数几个动作超出了她的能力,比如在空中作螺旋式前进时来一个后滚翻。
当她回到地面时,发话的是葛勒多,恐怕我们过多地照顾骑士了。如果雏龙都被迫在野地里自寻生路——就像你一样,我们的祖先也是如此——那么也许他们也能有你这样的本事。
“不然,”俄拉米斯说,“就算蓝儿在伏鸾迦岛(第一部也作伏龙加德岛)按常规的方式长大,她也还是一个非比寻常的飞行家。我很少见到这么有飞行天赋的龙。”蓝儿眨眨眼睛,扑了扑翅膀,看似忙于清洁一只爪子,实则将头藏起来不让人看。“你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和我们所有人一样,但很少了,非常少。”精灵重新落座,后背挺得笔直。
接下来大约有五个小时,照伊拉龙的估计,俄拉米斯盘问了他和蓝儿在各个方面的知识,从植物学到木工从冶炼到医药,不过主要还是关注他们对历史和古语的掌握。这些查问让伊拉龙得到慰藉,因为他想起了在去台姆和雷欧那城的艰苦跋涉中,布鲁姆常常这样地考教于他。
他们停下来吃午饭,俄拉米斯请伊拉龙进了他的家,两条龙留在外面。精灵的住处非常简陋,只有最基本的设施,满足食物、清洁,以及追求精神生活的需要。整整两面墙上布满了小格,装有数百卷轴。桌旁挂着一把金色的剑鞘——和葛勒多鳞片的颜色一致——以及相配的一把宝剑,剑锋呈斑斓的青铜色。
在门扇的内面,有一块平板深深镶嵌在木头里,一掌高,两掌宽。上面绘有一座巍然屹立的美丽城市,背靠危崖,沐浴在满月初升时淡红的月光下。嵌刻的月亮半露于地平线,仿若落在地面的一座灰影斑驳的穹顶,大如山峦。这幅画如此清晰而精细,伊拉龙一眼看上去还以为那儿有一面魔幻的窗户。直到他发现眼前景象实际静止不动,才相信这不过是一幅艺术品。
“这是哪里?”他问。
俄拉米斯倾斜的身体立即绷紧。“你该好好记住这片景色,伊拉龙,因为这儿是造成你不幸的源泉所在。你所看到的曾经是我们的城市尤利瑞,在dufyrnskulblaka(原注:古语,龙族之战)中,它被烧为废墟,而后又成为波德林王国的首都。现在它是黑暗之城乌鲁邦。在和众人一起被迫赶在加巴多里克斯到来前逃离家乡的那个晚上,我做了这幅菲尔斯。”
“你画了这幅……菲尔斯?”
“不,不是画的。菲尔斯是预先在一方打磨好的石板上涂上层层颜料,然后用魔法聚成像。而在门上的景物,完全就是在念出咒语的那一刻,尤利瑞呈现于我眼前的真实图景。”
“还有,”伊拉龙说,停不住一个又一个的疑问,“波德林王国是什么?”
俄拉米斯惊讶而失望地睁大了眼睛。“你不知道?”伊拉龙摇摇头。“你怎么会不知道?考虑到你出生的环境,和加巴多里克斯给你周围的人带来的恐惧,我能理解你在黑暗中成长,对传统一无所知。但我不能相信布鲁姆对你的训练会如此懈怠,忽视了这连最年轻的精灵和矮人都了解的常识。关于过去,沃顿族的一个孩子都知道得更多。”
“相比传授关于已经死去的人的知识,布鲁姆更注重设法让我活下去。”伊拉龙回击道。
这话让俄拉米斯陷入沉默。终于,他说:“原谅我。我不是想非议布鲁姆的判断,只是心急得过了头。我们的时间太紧迫,你新学的每一样东西,都会挤占你在这儿的受训时间。”他打开弧形墙上的几个食橱,拿出面包卷和几碗水果,罗列在桌面上。他埋头闭着眼睛静静地停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始吃。“波德林是龙骑士衰落以前的人类国家。加巴多里克斯杀害维瑞尔(第一部又作弗拉尔)之后,伙同变节者飞到尤利瑞,废除国王安格任诺斯特,篡夺了他的王位。从此波德林王国成为加巴多里克斯领地的中心。他又向东、向南将伏鸾迦岛和其他土地纳入其版图,建立了你所知道的帝国。从理论上说,波德林王国依然存在,尽管我怀疑它目前顶多不过是皇家敕令上的一个名字而已。”
(12)
唯恐太多的问题会让精灵不胜其烦,伊拉龙专心地吃他的食物。然而,他的表情一定出卖了他,因为俄拉米斯说:“你让我想起布鲁姆刚被我收为弟子的时候。他那时比你还年轻,只有十岁,但和你一样充满好奇。我怀疑足有一年时间,从他那儿听到的只有怎样、什么、何时,但最多的还是为什么。不要羞于提出心里的问题。”
“我想知道的好多,”伊拉龙小声说,“你是谁?你从哪里来?……布鲁姆从哪里来?莫赞长什么样?怎样,什么,何时,为什么?我还想知道关于伏鸾迦岛和龙骑士的一切。也许这样我脚下的路才会清楚一些。”
一阵沉默,俄拉米斯在专心致志地剥黑莓,一次撬出一颗饱满的果仁。直到最后一小颗消失在红色的双唇之间,他才搓了搓手——用加罗常用的话说,就是“打磨他的手掌”——然后说道:“关于我记住这些:若干世纪以前,我出生在我们的卢西威若城,它坐落于图多斯坦湖边的丛林中。二十岁的时候,和所有精灵族的孩子们一样,我被带到送给龙骑士的那些龙蛋面前,葛勒多为我破壳而出。我们受训为龙骑士,将近一个世纪内,我俩听从维瑞尔的差遣,足迹踏遍世界各地。最后,这一天终于到来,我们到了应该引退并培育下一代的时候,于是我们在尤利瑞找了个地方训练新的龙骑士,一次一到两名,直到加巴多里克斯让我们遭受灭顶之灾。”
“布鲁姆呢?”
“布鲁姆来自克瓦斯塔一个为书籍绘制图案的家庭,母亲叫奈尔达,父亲叫霍肯布。克瓦斯塔与世隔绝,被斯拜恩山脉重重拦阻,在阿拉加西亚境内独据一隅,是个民风独特的地方,充满了古怪的风俗和迷信。初到尤利瑞时,布鲁姆进出房间,总要在门框上敲三下,为此还受到人族学生的揶揄取笑,直到后来他将之与其他一些习惯一起戒除。
“莫赞是我平生最大的失败。布鲁姆崇拜他,从不离他左右,从不违背他的意愿,也从不以为自己在哪个方面能胜过他。我羞于承认这一点——因为我本来可以改变这个局面——将此看在眼里,对布鲁姆的热情百般利用。他变得如此狂傲和冷酷,我考虑着要将布鲁姆与他分开。但没等我做到,莫赞已经帮助加巴多里克斯偷走了幼龙苏瑞坎,以取代加巴多里克斯失去的那一条,并在此过程中杀害了龙的原主。然后莫赞和加巴多里克斯结伴逃逸,就此注定了我们的灭亡。
“如果不了解布鲁姆对莫赞抱有的友情的深度,你就无法体会莫赞的背叛对他造成了多大的冲击。等到加巴多里克斯暴露出他的狰狞面目,变节者杀害了布鲁姆的龙,他满腔的愤怒都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认为他是毁灭了自己的整个世界的罪魁祸首:莫赞。”
俄拉米斯停下来,脸色凝重。“你知道吗,为什么骑士失去龙,或者反过来,龙失去骑士,幸存的那一个往往也不能独活?”
“我能想象。”伊拉龙说着,光是想想就让他不寒而栗。
“仅仅那痛苦的打击就已足够——虽然原因往往并不是它——但造成致命伤害的,是你会感觉到你的一部分意志,一部分自我,已经死了。当布鲁姆遭此惨变,我恐怕他曾一度疯狂。在我被捕而又逃亡之后,我为安全计将他带到埃勒斯梅拉,但他不肯留下,而是随同我们的军队一起向尤利瑞平原进发,那是埃文达国王被杀害的地方。
“当时局势的混乱一言难尽。加巴多里克斯忙于巩固自己的势力;矮人族节节败退;西南方一片混战,人类奋起反抗,建立了色达城;而我们则刚刚痛失自己的国王。在复仇心理的驱使下,布鲁姆利用了这些动乱的因素。他召集了许多流放者,并解救了一些囚徒,带领他们建立了沃顿族。他领导了他们若干年,后来将位置传给别人,脱身继续实现他心底最强烈的愿望,那就是终结莫赞的生命。布鲁姆亲手杀死了三名变节者,其中包括莫赞,另外五人的死亡也和他有关。他一生郁郁寡欢,但他是一名好骑士,一个好人,我以认识他为荣。”
“我从没听过他的名字和变节者的死联系在一起。”伊拉龙提出疑问。
“加巴多里克斯不愿让外界知道现存于世的人里,还有谁能打败他的侍从。他的威势很大程度便是建立在无敌于天下的假象上。”
布鲁姆在伊拉龙心目中的印象,再一次面临改变。从他最初以为的乡村说书人,到结伴旅行的武士和魔术师,到他最后表露的龙骑士身份,再到现在的叛军领袖、起义首领,以及变节者杀手。想将这所有角色归于一人颇为不易。我觉得几乎不认识他。真希望至少有一次,能与他一起谈谈这一切。“他是个好人。”伊拉龙也说道。
伊拉龙向窗外望去。圆形窗户面朝悬崖,下午和煦的阳光透窗而入,洒满一室。他看着蓝儿,留意她和葛勒多在一起表现如何,看起来他们俩好像都有些害羞腼腆。她一时扭来扭去,查看空地上的什么影子;一时又拖着翅膀,迈起碎步靠近大龙,一边摇头晃脑,拍打着尾巴尖,好像要对一头鹿发起突然袭击的样子。她让伊拉龙想起一只想逗老猫一起玩耍的小猫咪。而葛勒多在她的小花招面前总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蓝儿。他叫道。她的反应只是一点心不在焉的意识的波动,简直对他无知无觉。蓝儿,回答我。
(13)
干吗?
我知道你很兴奋,但别这么傻头傻脑的。
你才总是傻头傻脑的!她飞快地反唇相讥。
她的回答是那么出乎意料,他一下子蒙了。这是人类常有的那种粗鲁不文明的表达,但他从没想到会从她嘴里听到。最后他只能说上一句,这样一点好处都没有。她哼了一声,将意识向他封闭起来,他只能感觉到她心里的一点点情绪。
伊拉龙回过身去,发现俄拉米斯灰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精灵的眼光是那么敏锐,伊拉龙相信他知道了刚才的事。伊拉龙挤出一个微笑,指了指蓝儿。“虽然我们紧密相联,但我永远都无法预知她的行动。我对她了解得越深,越觉得我们不一样。”
于是俄拉米斯说了一番话,第一次让伊拉龙觉得其中包含了真正的智慧。“我们爱的往往是自己的异类。”精灵顿了顿,接着说道,“她很年轻,你也一样。我和葛勒多花了数十年的工夫,才完全了解对方。骑士与龙的相处和所有别的关系一样——那就是说,是一个过程。你信任她吗?”
“可以以性命相托。”
“她可信任你?”
“是的。”
“那就适应她。你作为孤儿被抚养长大,而她成长以来一直以为自己是本族中唯一健全的血脉。现在她发现这是错的。如果她要花上几个月的时间,才能不再围着葛勒多转,把注意力放回到你身上来,你不要感到惊讶。”
伊拉龙拈起一只蓝莓,将它在拇指和食指间滚动,胃口顿失。“为什么精灵不吃肉?”
“为什么我们要吃呢?”俄拉米斯举起一颗草莓,让它在指间轻轻转动,阳光闪烁在它颗粒状的表面,上面微细的须子清晰可见,“我们需要或者想要的一切都取自植物,包括食物。为了让餐桌上多一道菜而让动物受苦,是很野蛮的行为……你很快就会更多地理解我们的选择。”
伊拉龙皱起眉头。他一向吃肉食,并不热心于在埃勒斯梅拉单靠水果和蔬菜过活。“你难道不馋肉的味道吗?”
“人不会渴望他从没有过的东西。”
“那,葛勒多怎么办?他可不能光吃素。”
“是的,但他也不会滥杀。各人按照自己的天性,尽力而为就是。天赋自然的事物无可更改。”
“那伊丝兰查蒂又怎么说,她的斗篷可是天鹅羽毛织成的哩。”
“那是穷多年之功收集的从天鹅身上脱落的羽毛。替她缝制衣物从不曾伤害任何一只飞鸟。”
他们吃完饭,伊拉龙帮着俄拉米斯用沙子清洁碗盘。精灵将食具在碗橱里叠放好,一边问道:“今天早上你洗澡了吗?”这个问题让伊拉龙大吃一惊,但他还是如实回答说没有,他没有洗澡。“那么请你明天早上洗,以后天天都洗。”
“每天都洗?!水太冷啦,我会发抖的!”
俄拉米斯奇怪地看着他。“那就弄热它。”
这回伊拉龙满脸不高兴。“我还没有厉害到能用魔法把整条溪水弄热呢。”他抗议道。
俄拉米斯哈哈大笑,笑声在屋内回荡。屋外,葛勒多把头转向窗口,看了看精灵,然后又恢复原来的姿势。“我以为你昨晚看过自己的住处了。”伊拉龙点点头。“有没有看到一个小房间,里面的地上有个小池子?”
“我想那可能是用来洗衣服或洗亚麻的。”
“那是洗你的。池子旁边的墙上藏着两个管口,打开它们就可以洗澡,水温可以随你喜欢而自由调节。还有,”他指指伊拉龙的下巴,“作为我的学生,我希望你的下巴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直到能留起一副真正的胡须——如果你喜欢的话——而不是看上去像一棵被吹掉一半叶子的树。精灵不用刮胡子,但我会找到一把剃刀和一面镜子送过去给你。”
伊拉龙感到很没面子,泄气地同意了。他们来到屋外,俄拉米斯看着葛勒多。龙说道,我们为蓝儿和你安排了课程。
精灵说:“开始时间是……”
明天日出一个小时之后,红百合时辰,准时回到这儿。
“带上布鲁姆为你做的鞍,蓝儿,”俄拉米斯接下去道,“在这之前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埃勒斯梅拉对外来者而言有许多美景,如果你想看的话。”
“我记住了。”伊拉龙低头行礼,说道,“走之前,老师,我想感谢你在崇吉海姆我杀掉杜尔查之后给我的帮助。如果没有你,我恐怕无法幸存。你于我有恩。”
于我俩有恩。蓝儿加了一句。
俄拉米斯微微一笑,俯首回礼。蚂蚁的秘密生活
等俄拉米斯和葛勒多一从面前消失,蓝儿就说,伊拉龙,还有一条龙!你能相信吗?
他拍拍她的肩。真是太好了。从杜维敦森林的高空俯瞰,密林中唯一的人迹,就是一股偶尔可见的轻烟,从某处的树顶上飘出,消散在明净的空气中。
我从没想过会见到另一条龙,除了苏瑞坎。也许有一天会从加巴多里克斯手里救出另外两枚龙蛋,没错,我顶多就想到这儿了。可结果你看!她负着他欢快地蜿蜒前进,葛勒多真是神奇啊,不是吗?他那么老,那么强壮,他的鳞片闪闪发亮!他一定有两个,不,三个我那么大。你看到他的爪子了吗?他的爪子……
她这个样儿有好一会,对葛勒多的风采越说越来劲。但比她的言语更强烈的是在她心中激荡的情绪,伊拉龙感觉得到:激情和狂热,再者相叠加,他只能将之归结为一种热切的倾慕之情。
(14)
伊拉龙想把从俄拉米斯那儿听到的事情跟蓝儿说一说——他知道她没有留心——但他发现想改变话题是不可能的。他沉默无语地坐在她背上,脚下的世界是一片翡翠绿的海洋。他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孤独的人。
回到他们的住处,伊拉龙不想做任何观光:今天发生的事,连续数周的奔波,他实在太累了。而蓝儿也求之不得,她坐在自己的床上,叽叽呱呱地谈论葛勒多。伊拉龙则到精灵神
秘的浴室里一探究竟。
清晨来到,与之相随的还有一个葱皮纸的包裹,里面装着俄拉米斯答应过的剃刀和镜子。剃刀是小精灵的杰作,因此用不着在皮条上磨快。伊拉龙愁眉苦脸,先到热气腾腾的水里洗浴,然后举起镜子,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我显得老了,老而憔悴。不仅如此,他的身材也棱角分明得多了,给了他一副鹰隼般的苦行面貌。他不是精灵,但任何人在近处仔细地观察他之后,绝不会将他当成一个只有人类血统的人。他把头发向后拢,露出耳朵。他的耳朵如今已经变尖,更加显露出与蓝儿的亲密接触给他带来了怎样的改变。他轻抚一只耳朵,用手指划过那陌生的轮廓。
让他接受身体上的变化是一件困难的事,就算他早就知道它会发生——有时对未来这种龙骑士身份的最后确定还带着期待——可是一旦变为现实,他心里还是很乱。他为自己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会作何变化而愤愤不平,同时又对最终会成为一个什么样子满心好奇。还有,他清楚自己同时还处于某个阶段,人类的青春期,有着它特定的神秘和困境。
什么时候我才能知道我是谁,我到底是什么?
他学着加罗的样子,将刀锋轻按在下巴上,然后滑过皮肤。胡须纷纷落下,但还留下长而乱的茬儿。他调整了一下刀锋的角度,再试一次,这回好了一些。
可是他伸了伸下巴,这时剃刀在手里一滑,在他脸上拉了一道口子,从嘴角一直伸到下巴底下。他大叫一声,扔下剃刀,伸手按住伤口,鲜血一直流到脖子上。他龇牙咧嘴地说出咒语:“waiseheill(原注:愈合)。”疼痛迅速消失,魔法愈合了伤口,可是他的心脏还是受惊狂跳不止。
伊拉龙!蓝儿大叫一声。她将头和肩挤进前厅,用鼻子撞开浴室的门。看到流血场面,她的鼻翼不安地翕动。
我活下来了。他安慰她。
她看看染成微红的水。多加小心。我宁愿你乱蓬蓬地像只换毛的鹿,也好过为了剃胡子把头削下来。
我也一样,去吧,我没事。
蓝儿咕哝一声,不情愿地退了出去。
伊拉龙坐着,瞪着那剃刀。最后,他嘟囔一句:“还是算了吧。”他定了定神,回顾所有学会的古语词汇,挑出要用的,然后让自己发明的咒语滚过舌尖。胡茬的碎末化成一股淡淡的黑烟从脸上落下,下巴上一片平滑。
伊拉龙很满意,出去为蓝儿上鞍。蓝儿急不可耐地冲上天空,朝迢内尔乱崖笔直飞去。他们在棚屋前降落,见到了俄拉米斯和葛勒多。
俄拉米斯检查了蓝儿的鞍。他的手指摸过每一条皮带,在针脚和搭扣上稍作停留,然后说考虑到制造它的时间和条件,它算是个过得去的手工活儿。“布鲁姆一向心灵手巧。在需要急速前进时可以用这个鞍。不过在有条件讲求舒适时,”他走进屋内,过了一会儿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厚重的固定成型的鞍,座位和支撑上有镀金的图案。“就用这个。这是伏鸾迦岛的手艺,上面施了许多咒语,所以在你需要时永远不会辜负你。”
伊拉龙从俄拉米斯手里接过它,却被它的重量压得一个踉跄。它大体上的形状和布鲁姆做的那个一样,有一排搭扣——以固定在她腿上——从每一侧垂下。皮制的座位很深,能让他舒服地飞行数小时,端正而宽敞地支在蓝儿颈上。还有,绑缚在蓝儿胸脯上的皮带打着活结,能调节以适应若干年内体形的增长。鞍的前部两侧各有一些宽宽的带子,引起了伊拉龙的注意。他询问这些带子的用途。
葛勒多隆隆作答。这些用来固定你的手腕和胳膊,让你在蓝儿做出复杂的飞行动作时,不至于像发抖的老鼠一样吓死过去。
俄拉米斯帮着伊拉龙解下蓝儿背上的鞍。“蓝儿,你今天跟着葛勒多,我和伊拉龙在这里上课。”
遵命。她说着,发出兴奋的欢叫。葛勒多奋起金色的身躯,拔地向北方飞去。蓝儿紧随其后。
俄拉米斯没给伊拉龙太多时间去想,蓝儿就这样走了。精灵叫他走到空地对面一棵柳树下,那儿有一方压实的泥地。俄拉米斯在硬泥地上站在伊拉龙的对面,说:“我要给你展示的叫做‘润迦’,又叫‘蛇鹤戏’。这是身体摆出的一系列姿势,为了战士们的格斗而创,不过现在所有精灵都在用,目的是为了强身健体。润迦包括四重进程,一重难于一重。我们从第一重开始。”
伊拉龙对即将来临的考验满怀忧惧,几乎到了动弹不得的地步。他收紧拳头,双肩上耸,两眼紧盯双脚之间的地面,背部的伤疤撕扯着肌肤。
“放松。”俄拉米斯劝道。伊拉龙猛地松开拳头,让双手无力地垂在僵硬的胳膊上。“我叫你放松,再这么紧绷绷的像一块生牛皮,你做不了润迦。”
(15)
“是,老师。”伊拉龙一脸苦相,不情愿地放松浑身的肌肉和关节,但是胃里还是塞着一个硬结。
“两脚并拢,双手下垂,两眼直视前方。现在深吸一口气,伸手过头,手掌相抵……对,就是这样。呼气,尽量弯腰,手掌按上地面,再深呼吸……挺身直立。好。吸气,向后弯腰,两眼看天……呼气,提臀,让身体形成一个三角形。深深地吸一口气……呼气。吸气…
…呼气。吸气……”
伊拉龙完全放下心来,这些动作足够轻柔,没有引起背部的疼痛,但是也有足够的难度,让他前额缀满汗珠,喘起粗气。苦刑暂缓,他高兴地咧嘴笑了起来。他解除了戒备心,连贯地做出各种姿势——其中大部分远远超出他的柔韧程度——带着比垡藤杜尔之战前更多的活力和信心。也许我已经痊愈了!
俄拉米斯和他一起做润迦,表现出让伊拉龙震惊的力量和柔韧性,尤其是考虑到他的年岁如此之高。精灵的前额能碰上脚趾。整个过程中,精灵始终保持沉静的气度,好像不过是漫步于花园小径。他的指导比起布鲁姆更为冷静也更为耐心,但完全不容违抗,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让我们洗净身上的汗水。”结束后,俄拉米斯说道。
他们来到棚屋旁的小溪边,迅速脱下衣物。伊拉龙偷眼打量精灵,对他不穿衣服是什么模样大为好奇。俄拉米斯非常瘦削,然而却肌肉分明,在皮肤下雕凿出仿如木刻画般的粗砺线条。他的胸膛和腿上完全没有毛发,甚至连鼠蹊部周围也是如此。对伊拉龙而言,相比他在卡沃荷见惯的男人,他的身体几乎有些怪异——虽然他带着某种精致的优雅,就像在野猫身上可见的那种气质。
洗浴完毕,俄拉米斯将伊拉龙带到杜维敦森林深处的一个小山谷,这儿黑压压的树木全都向内倾斜生长,树枝和纠结的青苔遮得不见天日,脚下的苔藓直没脚踝。四周一片寂静。
山谷中间有一个白色的大树桩,打磨过的表面直径有三码。俄拉米斯指着它说:“坐上去。”伊拉龙依言而行。“盘起双腿,闭上眼睛。”周围的世界沉入黑暗。俄拉米斯的低语从右侧传来,“打开你的心灵,伊拉龙。打开你的心灵,听听周围的世界,倾听这个空地上一切生灵的思想,从树丛里的蚂蚁,到泥土中的虫豸。直到你能听到它们的全部动静,并且了解它们的意图和天性。听吧,等听到的已无新意,再来告诉我你懂得了什么。”
随后森林里再无声息。
不知道俄拉米斯是否已经离去,伊拉龙试着放低意识的屏障,并向外探索,就像与蓝儿作远距离的联络那样。起初身边只有一片空白,随后就有些微的光和热开始出现于黑暗之中,并且越来越强,到后来他仿如身处旋涡状的星座中心,每一个亮点代表一个生命。不管何时,当他用意志与其他生物接触,比如和卡多克、雪焰或者索伦明,意识总是聚焦在对方身上。而这一回……这一回就像他身处人群,一开始听不到动静,随后大量的交谈声便像水流汹涌而至,在身边回绕。
他突然间觉得没有安全感。他完全暴露在外界面前,任何人或者任何东西都想闯进他的脑中控制他,现在正当其时。他不觉有些紧张,退了回来,对山谷的感觉消失了。伊拉龙想起俄拉米斯教的课,放缓呼吸,调整肺部的开阖,直到自己足够放松,然后重新打开意识。
在他能感应到的所有生物中,目前为止,以昆虫居多。它们的数量让他大为震惊。一片一尺见方的苔藓下有成千上万只,整个山谷里则数以百万,而在山谷外更是不计其数。它们的数量之多完全吓坏了伊拉龙。他一向知道人的数量稀少,在阿拉加西亚全境可谓势单力薄,但从没想到就连小虫子也声势浩大,其数目让人难以企及。
伊拉龙将注意力集中在一小队穿过空地,沿着一株野蔷薇攀援而上的红蚂蚁身上,因为它们是他认识的仅有的几种昆虫之一,而且俄拉米斯也提到过。他收集到的想法不太多——它们的大脑太原始——主要是本能:寻找食物、避免伤害的本能,保卫领地的本能和交配的本能。通过研究蚂蚁的本能,他就能开始探索它们的行为。
他着迷地发现——除了个别跑出领地之外——大部分蚂蚁都明确地知道自己的目的地。他不知道它们靠的是什么方法,但它们沿着清晰的路径在巢穴和食物之间来回。它们的食物来源是另一个惊奇。如他所料,蚂蚁猎取其他昆虫,或者吃死去的昆虫,但它们的找食工作主要还是直接冲着某种养殖物……某种分布在蔷薇上的生物而去。无论那是什么生物,反正它小得仅能让他勉强感应到。他集中所有力量,试图确定那是什么东西,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答案如此简单,一旦弄明白之后,他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蚜虫。蚂蚁对蚜虫扮演着牧羊人的角色,控制并保护着它们,并且通过用触角的尖端在蚜虫腹部按摩的方式,从它们体内榨取营养。伊拉龙简直难以置信,但观察得越久,越相信这是真的。
他跟踪蚂蚁来到它们位于地下的迷宫般的巢穴,研究它们如何照料一位体积大于寻常蚂蚁数倍的蚁族成员。然而,他不能确知这些昆虫的意图。能看到的只是它身边的仆从们蜂拥着它,围着它团团转,并搬走它每隔一定时间就排出的一些很小的东西。
(16)
过了一会儿,伊拉龙认为他已经从蚂蚁身上得到了尽可能多的信息——除非他愿意一直坐下去——正打算退回去,这时有一只松鼠跳到了空地上。它的出现对他来说好比一道强光,尽管他的意识正集中在蚂蚁上。他头晕眼花,那只小动物的知觉和感受向他劈头盖脑地压过来。他通过它的鼻子闻到了森林的气息,感觉到了它屈起的爪子下树皮的弹性,感觉到它尾部蓬松的长毛间空气的流动。相比一只蚂蚁,松鼠充满丰沛的活力,并且拥有无可置疑的智能。
然后,它跳上一根树枝,从他的知觉中消失了。
伊拉龙睁开眼睛,树林显得更幽暗也更寂静。他深深呼吸,看看周围,第一次为世间生命的多彩多姿衷心赞叹。他伸开又麻又痛的双腿,趋前俯身于那丛野蔷薇。
他弯下腰,仔细观察它的枝干和细条。错不了,那儿有许多蚜虫和它们紧贴不放的红色护卫。这株植物的根部附近有一小堆松针,标记了蚁穴的入口所在。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的感觉很奇怪。蚂蚁和蚜虫间被他发现的那些丰富而微妙的关系,在眼前完全不露一丝一毫的痕迹。
一路沉浸在思考中,伊拉龙回到空地上,想着自己每一举步,脚下踏碎的会是些什么。当他从遮天蔽日的树林中走出后,才惊讶地发现太阳已经落得那么低。我一定在那儿坐了至少有三个小时。
俄拉米斯在屋里,用鹅毛笔写着什么。精灵写完后,拭净笔尖,盖好墨水,问道:“你听到了什么,伊拉龙?”
伊拉龙急于分享心得。他描述自己的感受,讲到蚁族社会的点点滴滴,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热情而高扬。他细数所有能回想起来的体会,一直到最细微和最出人意表的发现,为自己的收获感到自豪。
他讲完以后,俄拉米斯扬起一道眉毛。“就这些?”
“我……”沮丧抓住了伊拉龙的心,他意识到自己不知怎的没有抓住这次训练的要点,“是的,艾伯休。”
“那土地里、空气中的其他生物呢?你能告诉我,当你的蚂蚁在放牧畜群时,它们在做什么?”
“不能,艾伯休。”
“你的错误便在于此。你必须对周围一切事物保持同样的感觉,而不是只及一点,漠视其余。这是一项长期的课程,在你掌握以前,每天要到树桩上冥思一个小时。”
“我怎么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算是掌握了?”
“当你能既见树木,又见森林。”
俄拉米斯将伊拉龙招到书桌前,在他面前摆上一张空白的纸,还有一支笔和一瓶墨水。“到目前为止,你的古语知识还不完备。不是说我们有谁能通晓这门语言中的一切词汇,但你必须了解它的语法和结构,这样才不会因为错用动词或类似错误给自己招来灭顶之灾。我并不指望你能像精灵一样说我们的语言——这得穷一生之力才做得到——但我确实希望你在运用中能随心所欲,也就是说,达到不假思索的水平。”
“还有,对古语你还要能读能写。这不仅能帮助你记忆词汇,它还是一项基本的能力,在你需要组合一条特别长的咒语,或者看到某处载有你想用的这样的咒语,又对自己的记忆力不太放心的时候,它可以发挥作用。
“每一个族类都有它自己的古代语言书写体系。矮人族使用他们的如尼字母,人类也是如此。然而那只是一种粗浅的方式,不能表达这门语言真正的精妙之处,而我们的丽雯薇荻——‘诗化文字’,却做得到。丽雯薇荻在制定时尽可能地做到优雅、美丽而精确。它由四十二个不同的符号组成,代表了不同的音节。这些符号能组成无穷无尽的图案,以代表单个的词汇和完整的短语。你戒指上的标记就是这些图案之一,萨若克上的是另一个……现在让我们开始:古语中最基本的元音是什么?”
“什么?”
伊拉龙在古语基础知识上的无知很快就暴露出来。在他与布鲁姆结伴同行的日子里,老说书人着重于让伊拉龙背下许多可能会有救命之用的单词,并严格训练他的发音。在这两个方面,他很优秀,但他甚至不能说出定冠词和不定冠词有什么不同。如果说他在教育上的欠缺曾让俄拉米斯感到沮丧,那他也不曾在言语或行动中有所流露,只是坚持不懈地去弥补这一点。
上课的时候,伊拉龙发表意见说:“我讲的咒语从来用不着太多的词汇。布鲁姆说我很有天赋,单单一个‘brisingr’(原注:火)就能派上那么多的用场。我想我用古语说得最多的时候,就是我进入阿丽娅的意识和她交谈,以及在垡藤杜尔为一个孤儿祝福的时候。”
“你用古语为孩子祝福?”俄拉米斯问道,突然间神情警觉,“你还记得祝福是怎么说的吗?”
“记得啊。”
“给我重说一遍。”伊拉龙照办了,而后俄拉米斯脸上全然一幅惊骇的表情。他失声道:“你用了sklir!你确定吗?不会真的是sklir吧?”
伊拉龙皱起眉头。“是的,是sklir。为什么不能用它?sklir的意思是‘被庇佑’。‘让幸运和幸福紧随你,愿你受到庇佑,远离不幸。’这是好话呀。”
“这不是祝福,而是诅咒。”伊拉龙从没见过俄拉米斯如此焦虑,“以r和i结尾的单词,加上后缀字母o,便构成被动式。Skliro才是指“被庇佑”,而sklir是指‘庇佑’。你说的是‘愿你庇佑不幸,幸运和幸福紧随在你身后’,而不是庇佑这个孩子不交厄运。她被你判为他人的牺牲品,承担他们的不幸和痛苦,让他们可得幸福快乐。”
(17)
不,不!不可能!但它的可能性让伊拉龙为之深感畏惧。“咒语的实际效力不仅取决于词义,也在于你的意图,我没有恶意……”
“可是你不能无视一个词固有的含义。扭曲它,可以;引申它,也可以,但不能违反它的原义去表达相反的意义。”俄拉米斯捏紧自己的手指,两眼盯着桌面,嘴唇抿成了一条白线,“我相信你确实没有恶意,不然我将拒绝继续训练你。如果你是诚实的,而你的心灵是
纯洁的,那么这个祝福带来的厄运也许会比我所害怕的要少,然而它依然是超出我们设想的痛苦的起点。”
剧烈的颤抖向伊拉龙袭来,他这才明白自己对那孩子的生活造成了什么恶果。“有件事,也许不能抵消我的错误,”他说,“但可能会有所缓和吧。蓝儿在那女孩额头上打了个标记,就和她把闪灵符印在我的掌心一样。”
生平头一次,伊拉龙见识了一位精灵惊呆了的样子。俄拉米斯瞪起一双灰色的眼睛,张大了嘴,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弄得木头嘎吱嘎吱地发出不满的呻吟。“一个带着龙骑士标志,却不是龙骑士的人。”他喃喃地道,“我活了一辈子,从没见过像你们俩这样的。你的一举一动好像都会造成谁都远远无法预计的后果。就为一时心血来潮,你改变了世界。”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两者都不算,就是这么一件事。这婴儿现在在哪里?”
伊拉龙花了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和沃顿人在一起,不是在垡藤杜尔,就是在色达。你觉得蓝儿的标记会对她有帮助吗?”
“我不知道,”俄拉米斯说,“没有先例可循。”
“一定有办法取消这个祝福,解除咒语的。”伊拉龙几乎是在哀求。
“有,但为了让它发挥最大效力,必须由你去施行,而且你也无可推托。就算在最好的情况下,你魔法的残余力量也会对这个女孩永远纠缠不放。这就是古语的威力。”他顿了顿,“我看到你已经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所以我只说这一次:你对这个女孩的悲惨命运负有全责,而且,由于你对她所做的错事,一旦机会出现,帮助她便是你应尽的义务。按照龙骑士的律例,她是你的耻辱,这不亚于假设她是你的私生女,在人类社会中给你带来的羞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嗯,”伊拉龙小声说道,“我明白了。”我明白我迫使一个毫无自我保护能力的婴儿追随某种既定的命运,丝毫没有给她选择的余地。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做坏事的机会,他能算是个真正的好人吗?我将她变成了一个命运的囚徒。他还知道,如果他在自己未曾同意的情况下也如此这般地受命运所困,他会用尽一切力量,去憎恨他的看守人。
“这件事我们以后不要再提。”
“是,艾伯休。”
这一天结束的时候,伊拉龙的心情还是非常抑郁,甚至可以说是消沉。他们到屋外迎接回来的蓝儿和葛勒多,他几乎连头都不曾抬起来。两条龙的翅膀带起疾风,吹得树木乱摇。蓝儿显得非常自豪,她弓起脖子,昂首阔步走向伊拉龙,张开大嘴露出一个恶形恶状的笑。
一块石头被葛勒多的体重压得四分五裂。这条古老的龙转过一只巨大眼睛——足有吃饭的浅盘那么大——看着伊拉龙问道,下沉气流辨别法则第三条,以及逃脱它的方法第五条是什么?
伊拉龙从沉思中惊醒,只能哑口无言地眨着眼睛:“我不知道。”
俄拉米斯走到蓝儿面前问道:“蚂蚁养的动物是什么,它们如何从它身上挤出食物?”
我怎么会知道。蓝儿朗声说道,听起来好像受到了冒犯。
俄拉米斯眼里闪出一丝怒意,双臂抱在胸前,但脸上还是不动声色。“你们俩共同完成了那许多事,我还以为你们已经掌握成为瑟图戈的最基本课程:与同伴分享一切。你会斩下自己的右臂吗?你会只用一只翅膀飞翔吗?永远不会。那么为什么你们会忽视双方之间联系的纽带?这样一来,你们等于在所有敌人面前放弃了最大的天赋和优势。不要仅仅用意识交谈,而是要分享大家的意识,直到你们在思考和行动中浑然一体。我希望你们不管谁学到了什么,对方也要懂。”
“那我们的隐私呢?”伊拉龙抗议道。
隐私?葛勒多说。离开这儿以后你尽可以将自己的思想视为已有,如果这样让你高兴的话,但在受训期间,你没有隐私。
伊拉龙看看蓝儿,感觉更糟糕了。她避开他的眼光,然后跺了跺脚,面对着他。怎么?
他们说的对。我们大意了。
这不是我的错。
我没这么说。不过,她猜到了他的意思。她的注意力太多地放在了葛勒多身上,这疏远了她和伊拉龙,这让他心中不忿。我们会改进的,对吗?
当然!她厉声说道。
她拒绝向俄拉米斯和葛勒多道歉,不过,将这个任务交给了伊拉龙。“我们不会再让你们失望的。”
“知道你们不会。明天早上将向你们提问对方学到的知识。”俄拉米斯亮出手心里一个圆形的木质小东西,“只要记得常常给它上发条,这个装置能让你每天早上准时来到。沐浴和早餐完毕后立即回到这儿来。”
伊拉龙接过它,这个小玩意儿出乎意料地沉,大小与核桃相仿,在一个小旋纽周围,按照蔷薇花的形状,深深地刻着螺旋纹样。他试探着扭了扭中间的旋钮,听到三下嘀嗒的轻响,好像有看不见的齿轮在转动。“谢谢你。”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