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们对三名檄缩人样本的最初检测结果正如我在别处所说的那样,无论是从解剖结构还是生理构造上,他们都和天项星人非常相近。然而,我必须立刻补充的是,我们选样的样本很少,由此得出的推论也不一定准确。不管怎样,并发的心理反应导致了生理上的轻微差异,这些差异也都在这份报告中有了详尽的论述:(1)在大脑皮层,尤其是褶皱区域存在重大的差异;(2)在动脉、漏斗状器官的神经系统、锥型管以及海马状突起大脑侧面脑室壁上的隆起物上也存在结构差异;(3)他们的松果体发育不完全;(4)小脑与脑干部分的连接存在网状不均衡现象。

——摘自艾克西多向天顶星指挥官报送的情报分析报告

这些个微缩人思想太复杂了!

——凯龙

现在艾克西多手头巳经有了三名活生生的微缩人样本,在对他们进行分析和检测之后,先前对微缩人进行的大量推测几乎被全部推翻了。检测的结果相当惊人,而且还让他们感到困惑、不安和郁闷。很显然,无论是遗传因子,还是解剖和生理结构,微缩人和天顶星人几乎完全一样。尽管他们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但生理上的相似之处暗示,他们很可能是同一个祖先在一段久远的、没有记载的历史之前留下的两支后裔。

艾克西多审视着关在操作台上的囚徒们——天知道他们会不会把病菌、疾病之类的东西带到他们的船上?能量伞有效地把他们和天顶星人分隔开来,限制了样本的活动范围,尽管如此,标本桌的大小对他们来说也是绰绰有余的。艾克西多觉得他们已经没有什么机会了。

然而,布里泰却根本看都不想看试验的最终结果,他甚至不愿靠近这个操作台。艾克西多只得要求布里泰在控制中心收看他的报告。他向布里泰陈述了现存的事实和他们的猜测,出示了数据读数,X光射线照片,扫描器以及多种设备的检测结果,还有相关的历史文献。所有这些都一项一项地从指挥中心的显示屏上闪过。

布里泰对这几个人中的女性特别感兴趣。他把注意力从边上的一幅人体解剖圈转移到对着标本桌的监视器上。那个女性微缩人似乎已经不省人事或者睡着了,而另外两个看起来稍好一些。

“把男人和女人放在一块合适吗?”

艾克西多控制着监视器,让它离桌子更近些。“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指挥官。这样对我们观察他们的的反应反而更为有利。”

布里泰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的神情,而艾克西多部又把注意力集中在监视器上。那几个微缩人动了一下。

两名天顶星人专心致志地观察着。

那个黑头发的微缩人最先站了起来——他就是座机被布里泰亲手拆毁的那个顽强的小个子飞行员。接着,女性侦察机驾驶员也醒了,他们俩一块动手要把第三名,也是他们中间块头最大的同伴弄醒,但显然不太成功。

“这个人新陈代谢速度缓慢,也不如另外两个聪明。”艾克西多对此做出了解释。

这时发生了一件很古怪的事情:那一男一女竟然争吵起来。

布里泰打了个手势让艾克西多把监听系统打开。他们的话说得很快,措辞也非常激烈。布里泰对这段谈话的大部分内容不太熟悉,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大致抓住了要点:他们在为任务的失败和最终被俘而互相指责对方。

布里泰觉得很有趣。

“他们吵起架来一点都不比驾驶战斗机来得逊色。”

“让男人和女人待在一起,结果就是这样,大人——在很久以的,天顶星人就抛弃了这一古老的习俗。”

“我明白……它会导致没有理性约束的怒火。”

“一点不错,指挥官。”

布里泰继续观察着这场争执,突然,他感到一阵无法抑制的恶心,他觉得自己疲惫不堪和恐慌过度。他命令艾克西多关掉监视器和监听系统,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我的头晕得厉害,没办法再站着看下去了。”

“我也有同感。”艾克西多说道,“可是.我们不能因为一丁点自身的个人因素而影响任务的最终达成。”

布里泰微微仰起他的脑袋,“那么,你说我该怎么处理这些小家伙?”

“我们应当把这些微缩人送到多尔扎大人那里。在那里,他们将会受到最严酷的审讯。”

“那需要进行一次超空间跃迁,这会消耗掉我们相当多的能量。”

“这么做绝对是值得的,指挥官。微缩人的供词将会给他们带来厄运,最终被我们彻底打败。”

丽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瑞克?亨特以为自己在跟谁说话?

她和亨特,还有睡得躁死猪般的迪克森都被困在外星人制造的某种格栅状的平台上,头顶上的发射器射出一道道雨点般稠密的电子能量束,把他们罩在正中间。然而从这种半透明的伞状牢笼中往外望,可以看见巨大的机器、显微镜、扫描仪、数据分析器等等实验室必备的东西。在透过能量罩的一角,他们的视线还可以穿过舱门看见外面的世界。SDF-1号一定就在那片空域的某个地方。现在。他们三个再也回不到自己的世界了。

可是,亨特却对到底是谁该为他们落入敌手而负更大的责任这个问题不太关心。

“你是说,如果是个男的驾驶这架猫眼式,你就不会被俘?就因为你曾经——”

“我可没这么说。我刚才是说,有些事情最好找经验更丰富的飞行员来干。你整天呆在舰桥上,根本就没见识过VT战斗机飞行员的厉害,对吧?”

丽莎瞪着他:“我是你的上级,亨特中尉!”

“但限于军衔,海因斯中校。”

“不单是军衔,还有从军的经历!”

瑞克做了个不以为然的姿势,“别拿你在洛波特军事学院的优越感来吓唬人。我说的可是实战经验。”

丽莎双手抱胸,不想让她发现自己已经气得浑身乱颤,她的脚来来回回地点击着地面。

“你是想提醒我注意我们昨天的那场对话吗?你当时抱怨说,我总是‘自己既安全又稳当地坐在舰桥里’。现在我离开了舰桥,跟你一块到火线出勤,可在你眼里我仍然一无是处。跟你在一起我根本就没有对的时候,先生!”

瑞克的语调开始有些软化了,“你知道,那只是因为我觉得……我说不清,你在我身边,我总觉得你很脆弱。你总是把自己的处境弄得一团糟,就像那次在莎拉基地……”

“亨特!”她尖叫起来,“你这个白痴!到底是谁把你派来做我的保镖的?”

“总得有人来保护你的,不能让你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呀。”

她低头四处张望,想拽点什么东西来扔他,可地上除了迪克森什么都没有,而他又实在太重了。

“可又是谁让自己全副武装的铁甲金刚被人给彻底拆成了碎片,中尉?”

瑞克又生气又窘迫,一张脸胀得通红。

“你以为和这伙天顶星人作战像竞走一样好玩吧?也许你错过了耶个家伙用双肉掌把我的战机大卸八块的精彩片断吧,哼!”

“我是没看到。当时我已经被装进了袋子,你忘了?”

“是啊,那么……”

“是啊,那么……”她跟着学了一句,然后别过身走开。

贝恩?迪克森醒过来了,他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仿佛刚美美地睡了一觉似的。

他四下望望,问他们俩自己有没有错过什么事。

瑞克冷冰冰地瞥了丽莎一眼,走到他的下士跟前。“啊,没什么大不了的,贝恩。中校和我正在商量怎么从这里逃出去。”

丽莎朝舱口望着,脸上现出一丝苦笑。

“太棒了,”贝恩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瑞克说的话丽莎压根就没听见,她的心思完全扑在了战舰外的事物之上:星星似乎凝固了,接着被扎成了长长的条状,仿佛在它们后面拖着一根光做成的细线。

我的天哪!她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天顶星人正在进行时空跃迁!

在SDF-1号上,人们焦急的等待刚刚在一个钟头前随着远距雷达系统的机能恢复而结束,可是马上又出了一件事情,舰桥和猫眼格预警机以及朱砂小队的护航战斗机通通失去了联系,现在,他们又在那片事发区域探测到时空统一体波动扭曲的信号。

大多数巨型战舰从雷达的扫描区域消失了,可仍然有无数的小型飞船和战机仍然包围着太空堡垒。格罗弗可以确定,敌舰队的半数舰只通过超空间跃迁已经离开了附近区域。

当兵领军作战这么多年,格罗弗从未和这样难以捉摸的敌人交过手:他们打残了他的飞船,用毁灭来恐吓他,胁迫他投降,可到了最后关头却突然从视野中消失了。格罗弗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他命令珊米继续尝试和海因斯中校联系。

“没有回应,长官。在时空扭曲的地域,我们不可能和任何人通话。”

我们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失去他们?格罗弗痛苦地想道。拜托,丽莎可干万别出事!

“长官,我们不能放弃搜救他们的努力。”珊米说道。

“也许是无线电系统出了故障。”克劳蒂娅也添了一句。

“我没有打算丢下他们不管。”格罗弗最后说,“但我们不能坐在这里干耗着,敌人很快就会回来继续威胁我们的。”他仰起头。“我们再等十二个钟头。克劳蒂娅,如果到时候还不能和他们取得联系,我就要把飞船撤离这一区域,就在明天六点整。你们都昕明白了?”

“是,舰长。那么,海因斯中校……还有亨特中尉和他的手下该怎么办?”

“把他们的名字列入出勤人员失踪和假定死亡名单。”格罗弗淡淡地回答道。

罗伊?福克很少造访麦克罗斯城,一般来说,其有克劳蒂娅的强烈要求下他才会动身,比如说吃正餐、看电影,还有不久之前的那场麦克罗斯小姐选美秀。可这并不是说明他不喜欢这里,而是因为市区对他并没有太多的实际意义。自从城市搬到战机内部之后,SDF-1号就承担起除了最初目标外的所有的职能。SDF-1号原本来是作为地球的守护者和防卫者而建造的,而不是一个微型社会的代用品,更不是引开敌人的诱饵。作为这艘飞船坠毁在地球上之后第一批进入船作内部探测的队员之一(同行的还有朗博士和爱德华上校),福克对它具有很深厚的感情。然而超空间跃迁的失败和麦克罗斯城在战舰内部的重建使这种情感日益减弱。这一年来,福克甚至感到在这艘飞船里,自己已经越来越像一个毫无希望的囚徒。

今天,他到市区的动机和单纯的娱乐以及满足爱人的要求没有丝毫关联,这一次完全是责任感驱使他这么做。瑞克被列入战斗失踪名单已经快两周了,他必须把消息告诉瑞克的朋友。

两个星期之前在执行任务时失踪,罗伊再次对自己重复了一遍。现在开始难过,是太早,还是太迟呢?他会通过某种形式感受到自己对他的情谊吗?他们的友谊源自多年以前……坡普?亨特的飞行杂技团,瑞克抵达麦克罗斯岛的多事的一天,他们第一次共同执行任务……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可痛苦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每当他在自己的心里搜寻那种感觉,他依然发现自己的“小弟”还活着——这点是毫无疑问的。那么,他的大脑就会发问:他们又会以怎样的方式再次相见呢?SDF-1号已经离开瑞克和其他人失踪的那片区域一百万英里了。这么长的距离无论是哪种型号的VT战斗机都不可能穿越。那么,设想他被敌人俘获会不会让他感觉好受些呢?天顶星人不大可能把他扣作人质,因为他们曾经把整个星球的生杀大权都握在手里却始终没有动手。也许相信最糟糕的结局还更好些:接受他已经牺牲的现实,并收起自己的忧伤。然后,他至少可以从这段永无止境的痛苦中摆脱出来,继续完成他未竟的事业。

看来难过的时候最需要找个伴,罗伊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明美。起先,他也曾被这个蓝色眼睛的中国女孩深深地吸引住,他认为他们之间有条特殊的纽带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但无论是言辞上还是行为上,她都没有承认过此事,不过这并不是她的风格。现在,一只脚已经踏入了职业演员门槛的她就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了。事实上,这位“麦克罗斯城的女王”即将在礼拜一晚上的星空穹项剧场举办一场演唱会。

她很快就顺着过道朝他走来,身边还跟着两个朋友,她们正盯着他身上的军装式样,带着肩章和军衔条纹的绿色短装。

罗伊想起来了,在洛波特防御部队的征募海报上,她就穿着这身衣服,现在这张海报已经贴满了全城。

罗伊正靠在小白龙餐馆的外墙上等她。看到明美走近,他慢慢站直了身体,把束腰夹克的下摆拉平,然后向她挥手。

她赶忙和身边的女伴道别,接着绽放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同时加快了脚步朝罗伊走去。她马上就想知道瑞克是否跟他在一起。

尽管心里紧张得要命,他还是回给她一个微笑,并示意要跟她私下谈谈。她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为什么,罗伊?发生了什么事?”

“行了,边走边聊吧,就一分钟。”

他要拉住她的手臂,却被她抽了回来。

“我不想跟你散步,罗伊!到底发生了什么?瑞克在那里?他是不是出事了?”

罗伊转过身正对着她,把两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就像一尊铁塔笼罩了她的身影。他捕捉到了她的目光,盯着她的眼睛,开始向她解释整件事情。

才说到一半,她就拼命地摇着头,拒绝接受他陈述的事实。

“他死了!”

“明美,你听着,千万别这么想——关于他的生死,我们目前也无法断定。”

罗伊做的正是他曾经发誓决不会做的事。她根本不接受安抚,甩脱了他的双手。

“我再也不想听了!你这个骗子,我恨你!”

她瞪了他一眼,扭转身子跑开了。

她的女伴同情地向他笑笑。罗伊站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感到自己非常的没用。他咬紧牙关,猛吸了一口气,不让自己的眼泪夺眶而出。

明美跑进公园,来到他们时常相见的老地方。

这是一张很特别的长凳,在麦克罗斯中心公园里,它孤零零地和其它长凳隔开很长一段距离。它位处公园高层地段的小小突出部位,上方完全被橡树枝叶的阴影所遮蔽,四周则长满了浓密的花丛和灌木,如同一个秘密地段。游客们都很少上这里来,然而从这里往下看,整座城市的远景就可以尽收眼底;从近处看,他们能够穿过飞船的外壳看到广阔的星空。这是个不可思议的好地方,瑞克常把这里比喻成他们的阳台,“从这里,你就能看到永恒。”

在这里,他们共同度过了许多时光——那段日子发生在地下共同度过的两周艰难考验之后,瑞克加入防御部队之前,不止这些,还在明美未曾戴上“女王”的皇冠之前……她曾在这里听瑞克讲述发生在外太空的惨烈厮杀,讲述他的凯旋和失利,讲述他的恐惧和梦想。而他则倾听她的害怕,她的蓝图和未来,她填写的歌词和她的梦想。

可现在……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为什么,偏偏在她生命中一切都是那么美妙、和谐的时候,悲剧会来造访她?为什么梦想和现实总是会剧烈地冲突和碰撞?——就如同根本不存在纯粹的、没有厄运伴随的幸运。上天到底又是如何设计人的情感机制?

望着眼前显露出来的宇宙间那一部分星光,明美开始哭泣。然后,她从“阳台”的扶手上挥起拳头咒骂着天上的星星,然后颓然坐回木制的长凳上,屈从于内心极度的痛苦。最后,她从手提袋中掏出一支钢笔般的小型手电筒,对准了飞船的窗口。她握着电筒,一开,一关,一遍又一遍地发送着“永恒”的信号,代表她对瑞克永无休止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