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故土难离

作者:金平

1991 第2期 - 第三届中国科幻小说银

金平

现在的读者还难以想象,某一个世纪南极的冰障突然融化,一位被冰雪掩埋、遗体保存完好的科学摄影师起死回生,顿时成为举世注目的明星,也成为众人惊骇的敌手。他的镜头曾摄下上一个世纪五大洲的风光景物,他的心曾包容对故土、对地球深挚的爱,若一旦披露,爱心呼唤、故土难离,庞大的一项移民计划将毁于一旦……

终于,有了线索。

遥感电话和卫星监视系统同时证实:那一连串可疑的图像信号,不是来自别的地区,而是来自南极大陆。

R·朱利叶斯博士从“智慧大厦”的楼窗前俯瞰怀特马塔港湾集结的移民船队,精神抖擞地在大厅里踱了两圈。“唔,太好了!还有什么比一个谜团的破译更令人兴奋的呢?卡洛斯——”他大声呼唤他的助手。

一位年轻学者应声来到博士跟前。他手里攥着一份电脑记录稿,“啊,证实了!准确地点是南极的阿德尔角。”

凡朱利叶斯摁动桌上一只按钮,帷帘拉开,一幅南极洲全图在大厅墙壁显示出来。绿莹莹的激光束沿曲折的奥茨海岸游动扫描,最后停在一块楔形的地岬。

“这样好了,卡洛斯先生请立刻飞赴南极——很抱歉,明天是周末也不能休假!”

博士转身又吩咐其他助手:“DH—9空间站迅速提供有关资料,斯科特岛、维多利亚基地协助行动!”

“是,明白了!”

“我们这就行动,朱利叶斯先生!”

人们迅即返回各自的工作间。昼夜运行的各种仪器信号闪烁、讯息频频,交织成“智慧大厦”特有的氛围;银白素洁的南极地图亮着一只神秘的地角……

一、极地有生命

车轮溅起雪沫,飞一样驶出南极—维多利亚国际机场。

络绎不绝的人群车辆,还有航机起落的阵阵轰鸣,都从疾驶的车窗外掠过、掠过。

绕过巨大的地热花坛,轿车驶上通往罗斯冰障和马克姆山麓的高速公路。卡洛斯将电脑驾驶仪调整到时速:160;终点:阿德尔市B区;车身振动:02,然后舒适地仰靠在坐椅上,开始欣赏窗外的景色——

时值南极的夏季,缓坡洼地的积雪悄悄融化,一簇簇地衣苔藓在水洼边生长起来,开出细碎的小花。南极的夏夜永远闪烁着蓝宝石光芒,凭窗眺望,起伏的雪原、高耸的冰障,还有成群的企鹅伫立在岸边礁石——南极光带映照着迷人的极昼景观。

卡洛斯多次来往于奥茨海岸,曾登临“埃里伯斯”火山,在无雪的山口享受砂浴之乐。与上一个世纪相比,南极已非“无人之境”,这些年国际机场再三增加航班,高速公路也迅速向南极极地延伸,数不清的移民正被挤出人满为患的亚洲、非洲和南美,涌向地球的最后一块大陆……

车灯雪亮,照见路旁的交通牌和施工公告。宿营地的钢架活动房住满了居民。车内“南极之声”电台正广播议会刚刚通过的“紧急移民法案”和极圈内永冰界继续缩小的消息,令人不安。

迎面不断来车,车灯如流萤闪过。

遥感电话里传来R·朱利叶斯的指示:“进一步情况表明,可疑信号的出现可能与一位冰封雪埋多年的科学摄影师复活有关。”

“一位复活的摄影师?”

“是的。请您立刻去医疗中心——位置在D区第四街。”

“明白,朱利叶斯博士。”卡洛斯迅速调整了电脑驾驶仪。他有点儿饿了,用微波器加热一杯牛奶,又打开一袋炸鸡快餐,一边吃一边与妻子通电话。

“你好,亲爱的!”

“你好,卡洛斯。怎么,你还没到达目的地?儿子已经睡着了,你困吗?你冷吗?正吃着我做的炸鸡块,那太好了……”

话音未落,“嘎——”汽车一个急转弯,稳稳地停在阿德尔市D区。夜光交通牌显示:4th Street.

夜深了,灯光稀疏的马路上点点积雪,杳无人迹。卡洛斯下车,直奔路边一幢红色小楼。楼里亮着灯,窗口晃动着人影。

进屋一看,他愣住了:特别病室门扉大开,凌乱的病榻上空空无人。

医疗中心人心惶惶,从主任、大夫到护士小姐全都不知所措。

“噢,出了什么事?”卡洛斯劈头问道:“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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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洛斯先生吗?我是医疗中心主任。”这是一位精明干练,黄头发褐眼睛的中年人,他两手一摊,“真是太意外了,半小时前复活的科学摄影师突然失踪。那时正值医护人员交接班,……”

“失踪?怎么会失踪?”卡洛斯在病室里来回踱步,双眉拧作一团。

主任说此案已速报警事署,并且通知了机场、路口和海关,随即请卡洛斯进办公室休息,看着医疗录相。

——旁白解说:“冰缘融化时,有人意外地发现一具在冰雪中保存完好的男子遗体。他身着上一个世纪的科学考察服,随身携带考察背囊。”

画面:一架轻型摄像机,镜头齐备的照相机,还有大量胶卷、录像带、考察笔记和标本。

——“遗体迅速送到医疗中心。经鉴定死者体格健壮,身体器官无病变,各种机能未受损坏。”

画面出现“遗体”解冻——全身血液加温,然后又重新输入体内,再逐步加入最新研制的人体复活剂。

——“几天之后。死者开始有了微弱的脉搏跳动,继而恢复了脑部功能,血脉畅通、肌肤热暖,很快苏醒过来。”

画面出现了那位摄影师,方方的脸庞、高挺的鼻梁,浓黑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短短一个时期,他已逐步进食、轻微活动、恢复了记忆,还要求下床走动。

——“他的起死回生简直是一个奇迹。”医疗中心主任神情激动,“难以相信,他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恢复期后他看上去仍像当年那样年轻、英俊。他问我:‘这是哪儿?’我回答:这是南极。他摇头摆手,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说在他的记忆里南极是永冻的大陆,是永久无人区,不会有人,更不会有城市、有医院。你们骗我!我就是在南极死去的,怎么会突然活过来?!——他非常暴躁。我知道,一个生命复活的人,最明显的思维活动是忆旧、是强烈的现实排斥。他神情激动,一再要求出院,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卡洛斯暗自思忖,“外界有人与他联系?”

“起初没有,紧急救护期严格保密。恢复好转之后,他已经成了新闻人物。官员看望,记者采访,电视台长探望他好几次,还关心他的私人物品。”

“私人物品?”卡洛斯一愣。

“他带有大量影像资料。”

卡洛斯心里迅速闪过那一串串可疑的干扰信号,会不会……他冲出办公室。

病榻前空空如也。

摄影器材和所有的胶卷、录像带全都不翼而飞,只扔下两只空囊。

二、太空采访

空天飞机以音速25倍的高速绕地球飞行。

空天飞机对于上一个世纪的人们来说,还像移居南极一样不可思议。这是一种介于“航空飞机”和“航天飞机”之间的飞行器。它既可像普通飞机那样从地面水平起飞,并直接飞入环球太空低轨道,也可以从轨道飞回地面,在普通的机场滑跑着陆。如今,这种安全高速的飞行器已投入洲际和星际空运,从上海直航纽约只需2小时45分。

王大江身着特制的空天飞行服,兴致勃勃眺望着星辰天穹,眺望舷窗外一颗蔚蓝色星体。航机像它的卫星,沿环球低轨道飞行。

“喏,那就是地球!”电视台长热情地介绍,“千百年来人类只能仰头遥看太阳、月亮,哈哈,如今呀换一个角度鸟瞰地球,感觉还好吧!”

“嗯,”王大江心潮涌动,童年时他早有飞出地球的幻想,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啊,看见了,那是海岸线,那是欧亚板块!……海洋似乎更宽阔,夏威夷群岛怎么看不见?”

“您的眼力真好。两极冰雪融化,全球海平面上涨,与上个世纪相比,有几千处岛礁被淹没……”

“哦?!”

电视台长点点头,“总之,消失的不止夏威夷呀!”

王大江的心情倏忽沉重起来。飞机正掠过太平洋海域,海面一片冷冷的蓝色。

“先生,您需要点什么?”空中小姐推了饮料车走来。“要点咖啡还是红茶?”

“不,”王大江摇摇头,旋即心里一动,“咖啡红茶之外,还有别的么,小姐?”

“哦,有的。”空中小姐递来好几听航天饮品,逐一介绍:“这配方挺好、这味道不错!”

王大江一一挑选,都不如意。上个世纪他最爱喝的不是这些红红绿绿的什么配方,而是晶莹透明、天生丽质的……哦,他想起来,“对了,矿泉水有吗?”

“矿泉水?”

“对呀,无色透明的天然饮料!”

“天然饮料?”空中小姐不解地摇摇头,“对不起,先生,我们从没供应过无色透明的饮料。”

他使劲儿想了想,“唔,‘崂山矿泉’知道吧?”

空中小姐依旧茫然。“不,对不起……”

倒是电视台长见多识广,“王先生,您说的崂山是一个地名,对吧,在中国的山东?”

“是的,山东是我的祖藉。听父辈们说崂山的泉涌星罗棋布,童年时我虽侨居英伦,可经常能喝到崂山矿泉。国际航班也常备这种饮料。”

“唉,”电视台长做了个遗憾的手势,“据我所知,许多年以前崂山的矿泉就干涸了,国际饮料博览会上的少数展品,标价已接近法国马头牌白兰地。”

“真是这样么,台长先生?”

“是的,世界五大名饮只剩下一种皮埃德饮料。”

电视台长的话在王大江心中投下一抹阴影,他反反复复打量着工程食品厂生产的各种饮品,确实没有天然饮料,他重返人间的好心境不觉蒙上了阴影。

空中小姐好不容易找出一听德国黑啤酒,插入吸管递给王大江。极地电视台精心策划的一次现场采访在空天飞机座舱里开始了。

台长先生满面笑容:“各位观众、各位听众,这里是极地电视台太空演播厅。大家看到的就是年轻、英俊的华裔科学家王大江先生……”

电视台长尽量使自己的言词有感召力、有幽默感,以拂去刚才小小的不悦。

——“请问,王先生,经历过死亡重获人生,您作何感想?”

——“台长先生,您准确而亲切地叫出我的姓名,我甚为欣喜。与上一个世纪相比,人与人之间似无秘密可言,当然也难以再饮崂山的矿泉!”王大江笑微微地面对摄像机。“至于死亡,我的感受并不恐惧,似乎是沉沉一睡。中国古话说十年一觉扬州梦,不知我这一觉究竟是十年、还是百年,因为谁也不肯告诉我今夕是何年!”

客舱里一阵笑声低语。

——“再请问,此时此刻,对于您最清晰的记忆是什么?”

——“我最清晰的记忆是冷,我不会忘记横穿南极时,怎样遇到了暴风雪……”

——“王先生,您想徒步穿越南极?!”电视台长在冰原、海岸不知多次历险拍片,算是一位“南极通”。他不相信王大江当年敢于徒步踏入南极大陆。“往返于南极各大海岸之间,不是早已开通了定期航班吗?”

——“台长先生,您真幽默,上个世纪,南极没有航班只有狗拉雪橇。”

空中小姐也乐了。

——“呵,对不起,我给时间隧道钻糊涂了。请问王先生,您怎么开始横穿南极的,一定还记忆犹新,是吗?”采访的镜头推成一个大特写。人们全神贯注,像破译密码一样走进上一个世纪的生活。

——王大江略一沉思,随即耸了耸肩,神态轻松地说道:“没有忘记,我的行动起因于一次游戏。”

——“游戏?一次游戏会促成您如此壮举?”

——“这有什么呢,上一个世纪人们曾骄傲地说,著名的‘万有引力定律’就是因为牛顿先生看见一只苹果掉在地上。而我多少年前曾和那时的孩子们玩过一场游戏,一场小小的游戏。游戏的题目叫:下次重游我们的星球。我记得很清楚,那时英吉利海峡正挖掘一条海底隧道;哈勃望远镜也观察到土星的暴风云团;‘麦吉兰号’飞船频频发来金星的照片——地层的裂缝很有规律,火山口有落基山脉一样大,两侧环绕着几百公里长凝固的熔岩河;还有人宣称拨款1000亿美元在月球上建立‘太空镇’;紧接着美国西雅图的旅行社开始预售航天飞机的机票——这一切点燃了人们的希望与幻想,当然也增强了我与孩子们游戏的兴趣。

“上一个世纪的孩子们幻想:晤,‘月球城’应是圆筒状,直径几公里,能容上万人。城内除了楼宇、街道,还有山脉、河流、森林和草原的缩微景观,四季气候宜人,没有自然灾害,昼夜温差自行调节。人在‘月球城’,体重减轻六分之五,穿上鸟型制眼就可飞来飞去……”

“啊,多么神奇而美妙!”我说,“孩子们,下次我们重游的不是‘月球城’,而是地球。”这些活泼可爱、无忧无虑的小精灵们,已经被他们的幻想炙灼得难以自持,“王叔叔,我要烤一只蛋糕,有五月花广场那么大!”“噢,我长大了能建造500层的大厦,大厦底部装满轮子,让它从纽约驶到巴黎!”他们随地翻滚,压折大片花草,又掰断小树洋洋得意地挥舞。

孩子们的笑语回荡在塔斯曼海滨的晚风夕照之中。椰林婆娑、落日如火,金砂铺就的海滩聚满晚浴的女人和男人。上一个世纪的人们,常常为暂时的舒适所迷醉。

谁也不在乎孩子们的幻想。

当然,更没有人在乎我的执拗。

我说:“安静一点,孩子们,百年之后我们的地球除了蛋糕和大厦,会不会有一点儿别的,比方说沙漠、热岛、仿生植物,或者南极融化的冰障……”

我这么一说,孩子们全惊讶了,全不知所措:

“沙漠,沙漠里的沙子也像塔斯曼海滩一样发亮?”

“大江叔叔,您说的南极在哪儿,远吗?坐的士还是乘地铁?”

“您别吓唬人,我们不是生活得挺好吗?”

我能说什么呢?我觉得一种巨大的失落。“孩子们,南极很远很远在地球最南端,南极很冷很冷它现在的居民是冰雪和企鹅,要去只能迈开双腿穿上防寒服!”于是,我向绿色和平组织申请,在他们的帮助下,我乘船抵达了南极冰缘,开始了我的壮举。

那时我也年轻,被激情鼓舞着。“等着吧,我会用我的镜头为你们带回一个南极!”

——“那么说,王先生您随身携带的胶卷、录像带全是在南极拍摄的了?”

——“哦,恰恰相反,我在南极只工作了很短的时间,就被暴风雪击倒了。我随身携带的资料有许多是游历地球各国时拍摄的,出发前没有时间送回家去了。”

——噢,原来是这样!电视台长心中大喜。

前几天,极地电视台也监测到可疑信号,会不会就是这些珍藏呢?台长暗中盘算,他知道王大江在他手里,那一批资料如何披露是一颗筹码,更是一笔财富!他知道,多少年来,人们漠视自然生态,同时也漠视文化财富,人们往往只看重国民收入和黄金储备。对那些讴歌大自然生命物种,真实纪录高山、江河、森林、草原的风光片、纪录片漫不经心,轻易将这些珍贵的镜头抹去,录上流行时装流行曲、录上如林的大厦如水的车流……谁都以为日出日落、风来雨去,自然风光不过是人类的围裙。而恰恰是这种冷漠和愚蠢,使世界各国电视节目中保留的自然风光片如凤毛麟角,甚至成为拍卖市场的珍品。上一个世纪苏联电视台的“伏尔加河”、中国中央电视台的《华夏一绝》,《动物世界》、美国CBS节目中心的《环球飞船》等节目带,拍卖价已高得惊人!有意无意之间,人类把自己和大自然隔离开、疏远开,新世纪的观众若想从荧屏上看一看地球,看一看上个世纪的自然风貌,已经难乎其难!

极地电视台长若获得珍贵的影像资料,又不知会引起多少巨富和大财团的垂涎哩!

台长先生不觉飘飘然起来。

……空天飞机在浩瀚璀灿的太空高速飞行,一团团星云扑来,一颗颗流星飞走。时值拂晓,眼看太阳一点点由紫变蓝,由蓝变红,刹时间纷呈异彩,雄赳赳照亮了天穹。

“啊,太美了,太壮观了!”王大江透过舷窗看见这一切,连连赞叹。

“王先生,请问太空采访结束,您的第一个心愿是什么?”

“台长先生,其实我的心愿您应该知道,太空缥缈,故土难离,让我返回地球、返回阔别的家园!”

“好,就这么办!”

机身猛地前倾,对准蓝色的地球俯冲下去。

……舱门打开时,铺了红地毯的舷梯车早已稳稳地停在机舱口。

花束。彩旗。欢乐的迎宾曲。

第一个迎上前来的不是别人,是不速之客卡洛斯。

三、地球在移民

王大江一觉醒来,窗帷已染上淡淡曙色。

他在恒温按摩床上伸了伸胳膊、蹬了蹬腿。屋里像囚笼,囚禁了人声天籁,只有墙角的地灯孤零零映出沙发、地毯和几盆葵科植物的剪影。

这是迎宾馆里一套舒适的“新世纪客房”。室温、光亮、声响和干湿度全由电脑调控,盥洗盆会自动测量你的体温、脉搏。按一按沙发扶手,血压计、心动仪就迅速工作。连大便器都能对你的消化状况和内分泌系统作科学的测试与分析。服务小姐再三叮嘱:别开窗户、别去花园、别动墙边的按钮。

不知为什么老呆在这里。许多年在南极冰封雪埋中的寒冷、疲惫、孤独刚刚消退,却又陷落在新的怅惘中。在这间房子,你享受了无可挑剔的舒适,同时也拥有无可挑剔的困惑……王大江不让自己再舒心地躺着,他一骨碌下床,刹时屋里灯光通明,“先生,早安”的问候和抒情浪漫的乐曲声同时响起,电脑工作了。他苦笑地摇摇头,自言自语:“……唉,你已经是一个数据,被编排在客房的程序里。”

昨晚,卡洛斯先生电话约请,与他共进午餐。长长的早晨王大江可不愿呆在屋里,他要像上一个世纪的自己跑跑跳跳,自由自在,他一把抓起网球拍跑出屋去。

屋外,好大一块草坪!远远望去绿茵茵的,每一片草叶都生动可爱。晨风中,几株造型笔直的银杉挺拔多姿,抖响了一树叶片。

草坪上辟有好几块网球场,却空无一人。尽管是清晨,室外空气凝滞,嗅不到花草的气息。路边的木椅上坐着几个男子,懒洋洋瞅着阴沉的天空、瞅着一辆辆飞快驶过的汽车。王大江尽量保持着好心境,向他们问好,约他们打球,可那些人全都无精打彩,神情黯淡,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王大江无可奈何地耸耸肩,环绕草坪跑起来。他记得,上个世纪有一本五光十色、畅销全球的杂志叫《跑步者世界》,那时纽约、巴黎、东京和北京每年都举行世界马拉松比赛;有一年墨西哥城马拉松起跑场起跑的选手有23000名,最高龄的一位竟有80岁!他这么想着,一路疾跑,双脚踏过弹性极好的绿茵草坪,洁白的鞋帮竟然没沾一滴露水。

“您早呀,王先生!”不知什么时候,一位姑娘翩然丽至,亲切问候。

“噢,您早!”王大江一眼认出年轻漂亮的姑娘是迎宾馆的服务小姐,每天给他房里送花、又嘱咐他空气不好别开窗。

姑娘愿意陪先生打网球,王大江喜出望外。

姑娘的球打得好,腾跃奔跑,一招一式又准确又潇洒。在那只银球牵引下,王大江左突右挡,奔来跑去,舒畅极了。

“小姐,我该怎么感谢您呢?”王大江擦拭满脸的汗,“多少年了,我没有像今天这样追逐奔跑、痛快淋漓!”

姑娘妩媚地眨了眨眼,“我也早就想运动运动,可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感兴趣。”

“哦,那是为什么?”

天色渐渐明亮,木椅上的男子已经离开,重新走来的带孩子的妇女,依然无精打彩,木讷讷瞅着天空和汽车。

“听说,这儿的人一到这季节就犯病。”姑娘用一条白手绢绾住一头黑亮的头发。

“哦,这样多人犯病?”

“他们犯一种生态疾病叫‘冬季忧郁症’。干什么事情都懒洋洋、木讷讷,只好钻进汽车去,缩到屋子里。”

“哦?”王大江心里不觉一怔,童年时他听祖母说过,长江上游的四川盆地、英格兰泰晤士河流域也曾流行这种病,难道,难道这可怕的病魔竟在世界蔓延了么?!他对姑娘说:“报歉得很,我离开这世界太久了,……”

“王先生,”姑娘认真地看着他,“我从‘全球新闻’中知道您传奇般的经历。可是我又不明白,既然南极的冰原融化、气温转暖,阿德尔角还有了美丽的街市,您为什么不留在那里呢?”

“你是说留在南极大陆?”

“是呀,做南极洲第一代居民!晶莹的冰雪、清新的空气、辽阔的漂浮着冰山的大海,还有海豹、海狮和大肚子企鹅……”姑娘手舞足蹈,好像南极是天下最美的乐土、最好的去处。

“听你的口气,小姐,我们生活在这里就太委屈了,是吗?”

“当然委屈!”姑娘头一仰,黑发飘起来,“你整天呆在客房什么也不知道,这儿很久很久没有下雨,居民的粮食配给又减少了;日照越来越少,太阳能收集站连连故障,暖气停了,大厦的电梯也开不动;人们灰心失望想移居南极,或者去更远的‘太空镇’、‘月亮城’。喏,您看——”

马路对面麇集着黑压压一片车辆和人群,吵吵嚷嚷,推来搡去,那些无精打彩、垂头丧气的男人和妇女这会儿全有了精神,拼命地叫啊、挤啊,为了获取逃离故土的一纸签证。

那座白色大厦是南极领事馆,楼顶的大幅广告写着两句有趣的对话:

妻子:别去南极,南极全是冰雪。

丈夫:不去南极,就没有企鹅牌阳光、海豹牌空气!

——现在的读者还难以想象,阳光、空气的诱惑是如何撞开下一个世纪没有暖气的屋门,打动那些忧郁的心。

人声鼎沸,人潮中有人焦虑询问、大声争吵。大家只有一个念头:到南极去、到南极去!

突然,有人晕倒了,街上响起救护车的警笛声。

环境监护中心的广播劝拥挤的人们快快疏散,可是谁也不听,谁也不离开。因为明天起实施“移民法案”,去南极的签证将更加困难。

更多的人晕倒了,被抬上红十字救护车……

王大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想起当年塔斯曼海滩光屁股孩子的话:“你别吓唬人,我们不是生活得挺好吗!”又想起在空天飞机上,电视台长如数家珍似地告诉他,什么半岛又修了运河,什么海峡又开掘隧道,什么海湾移山建造的“未来世纪”工程像巨型集装箱,10万个家庭单元取代了10万个院落……王大江心里苦涩得难受。

阴霾重重的天空压得人透不过气。一会儿,王大江便虚汗淋漓、呼吸急促,头痛得仿佛要炸裂。

“啊,王先生,您、您病了!”姑娘连忙将他扶坐在木椅上,从衣袋里取了一只小铁罐,拔掉拉扣,送到王大江鼻孔前。

……清新的气流吸入鼻腔,沁入肺腑,宛若潺潺清溪注入他的血脉经络,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

“我,我这是怎么了?”王大江仰靠在椅背上,“姑娘,你给我的是什么饮料,真、真好呵!”

“不是饮料,王先生,是空气罐头。”

“空气罐头?”这多新鲜!

姑娘点点头,“是用生态保存最好的森林、草原、湖泊和雪山顶的纯净大气压缩制成,负氧离子、天然维生素最丰富!”

王大江真的吸到了松脂的气息。他读着空罐上“绿色空气、满腹生机”的彩色广告,发现上面的熊猫商标。“嗬,中国出品——四川·米亚罗!我去过那儿,岷山南麓的美丽小镇,出产木柴、山货,想不到那儿的森林空气竟远销到这里!”

“王先生,您去过中国?”

“岂止是去过,归根结底我是中国人,中国是我的祖国呐!”在阴郁的本城享受到蜜一般甘甜的祖国空气,王大江不觉自豪起来。“再豪华的客房、再尖端的‘未来工程’也比不上绿色的空气,你说对吗,姑娘?”

姑娘讷讷地坐在旁边,不说也不笑。

“你,你怎么了?”

“……”

“是不是哪儿不舒服?”王大江心里发急,他突然觉得生活在这座城市,真是险象环生、危机四伏。

姑娘眼眶里刹时盈满了泪水,扭头跑开。

王大江一把拉住她,“你去哪儿,这么多车、这样多人——”

姑娘的头埋进臂弯,趴在椅背上抽噎着哭起来。

王大江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触动了姑娘的隐痛,“你、你心里有什么话,对我说说……”他扪着她的肩,柔弱的肩胛在颤抖。“别哭了,姑娘,我有什么错你骂我也行!”

姑娘蓦地仰起脸来,白色的手绢滑落,一头的黑发披散。

“先生,没有你的错,没有。”

王大江纳闷了,“那你为什么哭?”

姑娘的眼泪大滴大滴往外涌,“我,我哭我的……祖国。”

啊,王大江心里一惊,双手搂着姑娘的肩。“你说什么?”

“我的祖国……”

王大江想起来,刚才自己欢天喜地说起祖国的时候,姑娘伤心了。“你的祖国在哪儿?”

姑娘擦了擦眼眶,“我不是此地人,我叫川岛宏子,我的家在日本京都……耸立着金银阁寺,还有三尾红叶和琵琶湖的京都……您去过吗,先生?”

“去过的,上一个世纪我去过。”王大江预感不祥,大声问:“你怎么一个人从日本来到这里,日本怎么了?”

姑娘的声音哽咽着,低得难以听见。

“日本沉没了……”

“沉没?沉没!”王大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日本沉没了,是火山喷发还是地震?!”

川岛姑娘一把攥住王大扛的手,话音让眼泪浸得苦涩:“王先生,太不幸了,我的祖国真是太不幸了……又是火山又是地震又是填海筑城又是旷古未有的风暴海啸……”

王大江被不幸的消息、被日本的噩耗惊懵了。

他久久望着川岛宏子,第一次感觉到人最寂寞、最孤独、最苦苦无助的时刻,或许不是遇上南极的风暴,而是失去了家园和祖国。

……人工驱霾的飞机在空中不停地盘旋,盘旋,苍白的太阳挣扎似地从云隙间投下几缕若明若暗的光芒。

申请移民的人们依然聚集在“南极大厦”门前,久久不散。

一时间,他们只想拼命获取,还难以体验到刻骨铭心的失落……

四、联络不上的亲友

卡洛斯精心预定的丰盛午宴,一点儿也没有引起王大江的食欲。比目鱼用营养液人工喂养,肉质粗糙;淮扬肴肉、盐水鸭怎么烹制也没有上一个世纪的风味;麻辣香鲜的四川菜曾风靡于世,可工程食品厂的调味品下锅一烹,全成了索然无味的“太空旅行餐”……

虽说有几瓶“天府可乐”好喝,可《新世纪美食报》却披露产地的水质已有污染,配方中色素、防腐剂大大增加。

“唉!”王大江一推碗筷仰靠在餐椅上,颓丧极了。

卡洛斯没尝过上一个世纪的美食风味,自然也没有王大江的失落和苦恼。他连日东奔西忙,难得享用丰盛的饭菜。于是大杯喝酒、大口吃菜,“唔唔,王先生,您吃得太少。来,加点儿香辣酱,再来点芥末——”

王大江用餐巾擦了擦嘴,单刀直入道:“卡洛斯先生,我说过,给我自由、给我行动的权利!我必须离开迎宾馆,到森林去、到湖泊去、到我的祖国和出生地,到这个世界我想去的地方!”

“哈哈,王先生,您真会开玩笑。”卡洛斯吃下最后一块烤比目鱼,“或许先生太沉醉于往事了吧,我带来的消息会使您扫兴:喜马拉雅山南麓的森林植被屡遭破坏,覆盖率仅为15%,南亚次大陆每一年雨季都沦为泽国。华北的京、津、唐地区已实行饮水配给,长时间超采地下水,造成那里大面积地面沉降;至于湖泊,更叫人伤心:天山北侧的巴尔喀什湖、阿拉湖,非洲的维多利亚湖早已成为新世纪的罗布泊……”

“真的?”王大江惊诧不已,“这是多么可怕的一幅图画。”

卡洛斯继续说:“安排您在迎宾馆下榻,躲避酸雨侵害、大气污染,我们专门空运了熊猫牌大气注入您的居室,难道王先生未曾察觉?”

王大江想起早晨在网球场边,被川岛姑娘救护的情形不觉后怕:“那么请允许我离开此地。”

“您去哪儿呢?我知道,作为华侨王先生出生在举世闻名的伦敦城西区,当然希望再去徜徉美丽的泰晤士河。”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扣留我?!”

“不,不是我扣留您,而是先生您还被记忆中伦敦的辉煌、繁盛和欣欣向荣的历史所蒙蔽。对不起,请跟我来。”

王大江随卡洛斯离开餐室,走进客房的大厅。卡洛斯随手取出一盒缩微像带放进录像机,一触按钮,清晰的图像在大屏幕电视机上显示出来:

——多佛尔海峡浪高水急,汹涌的海潮倒灌泰晤士河口。海风强劲、河水猛涨,横跨河上的桥梁如流水托起的小小舢板。

——浑浊的河水漫过堤岸,如脱缰之马扑向伦敦城古老的街道。人们惊慌奔逃、弃物遍地。

——商店进水、住宅进水,著名的罗马墙拦腰浸没在水中。威斯敏特大教堂也被大水包围,人们忙忙碌碌抢救教堂里贵重的文物。一尊雕塑倾倒了,跌碎在水中,几大幅壁画水渍斑斑……

王大江痛心疾首。他依稀记得,上个世纪曾有科学家大声疾呼,叫人们警惕瘟疫一样蔓延的“温室效应”,他们预见今后50年间,全球气温将升高6~9℃,加上大范围的大气“臭氧空洞”出现,将导致沙漠扩大、河流泛滥,导致南极北极的冰雪融化,海平面升高——难道这一切都应验了吗?

“王先生,伦敦已经不是上一个世纪的伦敦,巴黎也不是上一个世纪的巴黎。由于海水一天天上涨,威尼斯沉没了,日本环岛的大都市也在沉没,还有纽约、费城和墨西哥城,也一日日濒临水患……”

“难道人类就找不到一点点挽救伦敦、挽救巴黎、挽救纽约的办法了吗?”王大江眼见一排排海浪涌过来,宛若一把把利刃剜他的心。

“威胁地球、危害人们生存的岂止是大海。王先生,这些年您被冰封雪埋在南极,不知道已有更多更深重的灾难降临了。”卡洛斯点燃烟卷,“啪”地换了另一盒磁带。

——肝炎、脑炎等多种传染病在印度和巴西肆虐蔓延,爱滋病已为成年男女的常见病。全世界有五亿人患皮肤癌,病因是他们的肌肤裸露。

——海洋中的鱼类虾蟹已不见踪影,发达国家出动潜艇捕鱼。从密西西比河流域到克里米亚平原,小麦大幅度减产。

——北欧连续多年“暖冬”,斯德哥尔摩居民11月份还进行日光浴,里海、亚速海和贝加尔湖水面缩小、再缩小。

——能源危机更可怕:煤炭枯竭,石油枯竭,金、银、铜、铁矿物枯竭;太阳能成了新世纪能源,可偏偏全球的日照却大大减少,唉,冬季忧郁、夏季也忧郁……

“别看了、别看了!”王大江痛苦得难以自持。巴西、印度、斯德哥尔摩——多么亲切的地名,上一个世纪他全去过,全领略过它们的天姿风采,难道如今衰败得这样惨烈!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扑到电话机前,他发疯似地拨号、拨号、拨号,他不能再困兽一般呆在这里,他要向社会呼吁,要与外界联系。可话筒里全是盲音,可视屏上一片盲点,当年的亲友们一个也联络不上……

呵,号码全都陈旧了,属于上一个世纪。

亲人们全都远去了,也属于上一个世纪。

王大江的心裂成了碎片。

这时,门铃轻响,川岛宏子小姐按时给客房送花。王大江痛苦的表情和几尽木讷的举动,使她心如刀绞、眼眶湿润。

“先生,先生,您安静些,安静些!”她扶他在沙发上倚好,连忙去取饮料。可王大江仍被那些触目惊心的灾难煎熬着,神情激动,“卡洛斯先生,你说,你回答我,地球受难,我们怎么办?”

“哦,王先生。”卡洛斯摁灭了烟头,在沙发前踱了两步,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土耳其高原您不会陌生吧,那儿耸立着著名的阿拉拉特山,据《旧约》记载,远古时代为躲避滔天洪水的惩罚,诺亚曾率领许多动物从这儿登上方舟……”

“你的意思是我们也被灾难逼迫到阿拉拉特山,只有登舟离去?!”

卡洛斯微微一笑,说道,“首先,忘记过去,忘记上一个世纪曾使您愉快、幸福的那些记忆吧!先生。”

“你说,接着往下说。”

“然后就只剩下一条路:转移。”

“转移?”

“噢,难道还有什么不明白吗?方舟停泊在我们身边,新世纪的方舟是各式各样的飞行器——去南极那只是第一步,紧接着人类应该飞得更远,去月球、去太空站、去火星!就像上一次冰川期的大迁移。这是上帝给予我们的唯一恩赐,不会有第二次了,王先生!”

“谢谢这顿午餐你对我的盛情款待,卡洛斯先生。到现在我算明白了,你是想告诉我生存无望、地球无望,动员我快快抛弃它,对吗?”

“误会,误会!我还不至于那么性急,王大江先生。”卡洛斯脸色一沉,“上一个世纪您赴南极考察之前,曾走遍世界,拍摄了许许多多影像资料,是这样吗?能否也公开来给我们见识见识呢?”

王大江呷了一口苏打矿泉,不慌不忙地回答:“怎么对你说呢,卡洛斯先生。早在你之前,我已经满足了别人的请求。”

“哦!”卡洛斯眉心一皱,“您已将这些资料转移给了别人?”

“嘿嘿,别紧张,来点香槟酒怎么样?”王大江不动声色。

“噢,R·朱利叶斯博士早就料到,”卡洛斯如梦方醒,“您同极地电视台那位台长有了交易……我真傻呀,白白跟你纠缠!”

“交易?嗬嗬,我不这么看。那位台长先生没招待我享受好味道的比目鱼,也没一个劲儿往肉汤里放芥末!哈哈哈哈……”王大江纵声大笑起来。

五、“智慧大厦”命案

极地电视台台长住进“智慧大厦”的唯一目的,是可以非常方便地与他的电视台保持联络。

自从离开南极,时差、季差、空天飞机上的紧张采访,还有到达此地的身体不适,使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凭着职业的特殊敏感,他迅速发现了此地居民严重的“冬季忧郁症”和争先恐后的“移民潮”。他追踪采访、连续报道,当最后一条消息发往极地电视台,他已经合衣在沙发上睡着了。

同王大江一样,也有人叮嘱他:房客不许开窗、不许动墙边的按钮、更不要随意在大厦的其它楼层上下走动。想吃、想喝、想外出都有电脑为您服务,此时,他睡眼惺忪从沙发上坐起,想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然后立刻去迎宾馆,再次拜见王大江。

他走进浴室,墙灯自动启亮,墙上一块闪闪发光的布告牌提醒他:衰老水请勿饮用。

衰老水?水也会衰老?他喃喃读着墙上的警告,蓦地想到“衰老水”是一种水份子老化的“死水”,饮用后对人体有害,“死水”已无法驱活,可见水资源在本城已多么稀有。

浴室不大,每一块墙砖都闪闪发亮。灯光布告变换了一行文字:沐浴者请双脚站到地穴中。

他解开浴衣,双脚试探着伸入凹陷的地穴,闪光的布告即刻隐去,随即,一股股热水柱从屋顶、地面和墙壁,上下左右朝他身体冲来。一会儿,水口又喷出团团泡沫,弄得周身滑腻,他正纳闷,另一阵水压轻缓的温水又四面袭来,好不惬意!不久水流戛然而止,四壁又喷出温和的暖气,很快烘干了他的身子。

他轻松地吹着口哨,想着怎样给王大江送一份礼物,又如何花言巧语说动王先生的心,实现他的计划。

不料,就在他转过身子刮脸时,突然灯光牌倏忽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他哼都没哼一声,就“嗵”地倒下了。

“智慧大厦”是一幢高度利用电脑控制的现代化特种研究的综合大厦,里面设有电脑主机、终端显示器、电子邮递、传真机、卫星电话等高技术设施,而且楼内所有的设施都巧妙地连接在一起,使你能从任何一部独立的终端机中得到各种服务。上一世纪末,在英国白金汉群马洛兴建的兰克施乐公司新总部,就是当时全欧洲最先进的“智慧大厦”。

R·朱利叶斯博士在他的终端机前,清清楚楚看见他的敌手匍然倒地,迅速命令:“卡洛斯,率侦缉小队入室搜查!”

脚步杂沓,早已隐蔽在暗处的卡洛斯率一伙警探冲进客房,里里外外搜查起来。

“乒——乓!”墙头一只珍贵的中国瓷盘被人撞掉,摔碎一地。

“哐啷啷——”几尊精美的非洲木雕也被人慌忙之中碰倒,狠狠地砸在地板上。

有人报告:“搜查完毕。”

有人发现:“抽屉里有新闻文稿!”

壁橱、床柜、工作台,卡洛斯仔仔细细在屋里搜来找去,沙发一只只移开,地毯也都卷拢,却没有发现需要的东西。

“再搜一遍,席梦思软垫、抽屉的夹层都别放过!”朱利叶斯阴沉着脸在终端机前指挥:“在我们严密监视之下,他不可能把影像讯号传回南极;假如资料在他手里,更无法转移出去!”

搜查一遍。又搜查一遍。

现场的报告总是失望而沮丧。

恰恰在这时,朱利叶斯跟前的终端机突然出现一串熟悉的图像讯号,跳跃不停、闪烁不定。

监测人员报告,南极发出的可疑讯号消失数日之后,重新出现!

“奇怪!”R·朱利叶斯略显焦躁,“卡洛斯、卡洛斯——,留下人整理现场,你马上回来!”

“是,明白。”

“智慧大厦”电梯的信号灯每十层闪亮一次,速度极快。眨眼功夫,卡洛斯已经推门而入。

“你看,自从他随王大江离开南极,这些信号就自动消失,这很好理解。”朱利叶斯博士流露出几丝难言的困惑。“而今,他们两人全在我们手里,消失的信号怎么突然出现?”

“这在我们多年的研究中从未遇到,”卡洛斯也面有难色,“我想,会不会研究方向有了偏差?”

“方向有偏差?”

朱利叶斯博士走到窗前,哗地拉开窗帷,对着大厦林立、车流如水而又阴云如盖的市井沉思起来。

“我假设,那批影像资料王大江耍了花招,而根本就没有给电视台长。”

“唔,不对。”朱利叶斯博士摇了摇头,“你想他又是采访、又是报道,难道不正为了迅速搞到那批不论对于他还是对于其他人,都弥足珍贵的影像资料吗?!”

博士的推论言之有理,助手的假设也独辟一径。

终端机上一串串图像讯号,恰似神秘的小精灵,在眼前跳跃着、闪烁着,仿佛想冲破什么障碍,又仿佛想把一个秘密昭示给大家。R·朱利叶斯博士绷紧了心弦,他知道一串串极可能成像的讯号,正通过南极功率强大的发射机发送给覆盖全球的卫星电视网,随时可能变作令世人惊骇的图像。那样一来,“智慧大厦”周密策划并逐步实施的“移民计划”将毁于一旦,局面不堪设想啊……

“尽快查明讯号源,刻不容缓!”R·朱利叶斯博士左拳狠狠砸在右掌心。

即刻,新的消息传来——

ABC、CBS、BBC等世界各大广播网披露:刚刚来自南极大陆的消息,数日前随王大江先生前往某城的极地电视台台长……40分钟前突然失踪。他发回南极大陆的大量新闻,以及他与南极的密切联系也在那一刻中断……这引起有关各方密切关注。

六、感恩节祈祷

独树山下,宽阔得没有边沿的草坪,碧绿碧绿。草坪像一枚巨大的绿色磁石,吸拢了城市里千千万万的人。

这是十一月的第四个星期四。

春夏寒暑,一年到头,只有这一天浮躁的人们变得虔诚。

这天的日历是红色的,写着THANKSGIV-INGDAY——感恩节。

……感激上帝的恩泽、感激大自然的庇佑、感激阳光和水,感激稻麦和鲜果。一清早,全城的男人女子、老人孩童都蜂拥而出,暂时抛开粮食配给、抛开令人沮丧的太阳能收集站、抛开南极签证、人口膨涨、噪声和污染,抛开无精打彩的“冬季忧郁症”——在青青的草地上跪倒,向神圣的独树山、向至高无上的主、向心中的憧憬与期冀匍匐下去……

除了战争和火山爆发,成千上万人同时俯仰,成千上万的心灵同声叩问,感恩节祈祷大约是最为壮观的场面了。

王大江和川岛姑娘并排跪倒在人群中,面朝巍峨的神山神树。若干世纪前,那锥形山口喷涌过烈焰、岩浆和气浪,又不知多少世纪前,烈焰熄灭、岩浆凝固,光秃秃的山口奇迹般长出一棵树,高高大大,郁郁葱葱,站在树下能俯瞰全城的生灵,能俯瞰太平洋怀特马塔港湾的万顷碧波。从此,神山神树成了闻名于世的城徽,成了小城居民的图腾。

老人们说,是上帝化身在这里。

史书记载,不是上帝,是大自然的庇佑和福祉。

上帝也罢、大自然也罢,它们都超越了人,哺育了人,世世代代的子孙、祖祖辈辈的传人,理应跪下来顶礼膜拜。

王大江想起小时候在家拜祠堂的情形,他摒除杂念,服服贴贴向独树山、向身下的草坪俯首下去……

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俯首草坪的一瞬间,他的额、脸,他的双掌同时触摸到这片碧绿可爱的青草,啊,一阵电击似的震颤传遍全身。

“哦……这草!”他在心里暗暗惊叫。环视左右,人们沉浸在感恩祈祷的庄严氛围,心不旁鹜,目不斜视,没有一点儿异样的神情。

王大江又埋下头来,一点没错,千真万确,“呀——人们怎么粗心、怎么会没有发现,这草!”他瞅瞅川岛宏子,姑娘今天穿一件轻软漂亮、随日光强弱变换色泽的裙衫更显端庄与妩媚。她丝毫不理会王大江的惊诧,身物皆忘地俯首、仰身,再俯首……

感恩节——十一月的第四个星期四。

应该是王大江最快乐的一天。

早早的,他和川岛姑娘就偷跑出迎宾馆,手拉手绕过银杉树,又跨过那片宽阔的门前草坪,驱车驶往独树山。一路上,只见人头攒动、鼓乐声声,高擎花束、彩带的孩子们蹦蹦跳跳,欢快的鞭炮炸得一天脆响、飘落满地红屑。

狂欢游行时,有人举着“感恩万物”的木牌,有人表演上一个世纪中国人创作的滑稽小品《超生游击队》,还有人戴着犀牛、老虎、黑熊和独角兽的面具,载歌载舞,煞是快活!一个戴牛头假面的演员奔来跑去,还不时张开大口、喷吐烟火,围观的人们又惊又喜、四散奔逃。

眼看可怕的牛头一摇一晃窜到跟前,川岛姑娘一声惊叫,扑进王大江怀里。

“嗬嗬,害怕了?”

“嗯,真怕人。我很久没看见过这些怪兽动物了。”川岛宏子仰起脸,惊吓中脉脉含情。

“这只是面具你都害怕么?上一个世纪我可没少跟飞禽猛兽打交道。”王大江有点骄傲地撩起衣袖,指着几块伤疤夸耀道:“瞧,西双版纳野牛给我的亲吻!”

川岛宏子依偎在他的胸前,听到一声声有力的心音,她觉得自己真的是稚弱、真的是娇嫩,她想象不出上一个世纪人们与自然万物厮杀搏斗的豪迈。

大江亲热地扪着她的肩,若有所思地说:“至今我还记得家乡的山林草坡,和小河上窄窄的木桥。从小我就放牛放羊,每逢节日都取出家里那具牛头,蹦蹦跳跳,摇来晃去,吓唬邻居家的小姑娘……”

“小姑娘?”

“是啊,一位美丽的姑娘,那年才十七岁,也爱朝我怀里钻!”

川岛宏子一愣,紧跟着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上一个世纪的故事。那时他不也风华正茂吗!

“哈哈,胆小的姑娘总会成为我的妻子。”王大江从昔日的遐思里清醒,似乎觉出川岛姑娘的些许不悦,

“……”

“忘记她吧,”王大江紧紧搂着川岛宏子,“在今天的世界上我只爱你,亲爱的!”

牛嘴不再喷火,演员摘下面具,四散奔窜的孩子们好奇地蜂拥过来,叽叽喳喳摸弄那只奇妙的牛头。

牛头已不是王大江儿时玩耍过的那样,掂在手里一看,原来是用压印花纹纸裱糊而成,上面粘着一簇簇人工仿制的牛毛。

像他熟悉的牛头、熟悉的电话号码早已遥远如梦,他熟悉的牛马、熟悉的牲畜也远远留在了上一个世纪。现在的人们没见过牛、没见过羊、没见过骡马走兽,偶尔吃一份“牛排”,那也是工程食品厂百分之百的“仿生菜肴”。这令王大江黯然神伤。……

又有喷火的牛头扑过来,惊喜的孩子们又哄地拥上去。熙来攘往中,王大江猛然发现,人们手中的花束——那些色彩缤纷的玫瑰、金菊和素馨花有结实的花瓣,不凋谢、不枯萎,当然也没有香味儿——全是绢绸仿制。

王大江的心被刺痛了,他没有想到牛头、花束和普照大地的阳光,会在短短的一个世纪、两个世纪便与人类相距得那样生疏那样远……

路口耸立着一座喷泉。循环水被机器反复搅动后喷向阴沉沉的天空。

这是一尊关于机器时代的雕塑——身着戎装的骑士,怀里抱着尚是婴孩的儿子,婴孩的两只拳头各捏着一颗整粒的原子。

……王大江这么胡乱想着跪倒在感恩节祈祷的草坪上,向巍峨的神山神树俯下身体,却无意中触到了满地青草。

“啊!”他再也忍不住,使劲儿拽了拽川岛宏子的衣襟,“川岛,你伸手摸摸这草——!”

川岛姑娘毕恭毕敬做完最后一个俯仰。

“快,你摸摸这草呀,它是假的!”

“假的?”川岛姑娘先是一愣,随即双手在草坪上来回蹭了几下。

“嗯,假的,塑料丝仿造的,你还看不出来吗?”

川岛姑娘睫毛眨了几眨,好像回想起什么,“喔,您的意思我懂了。您说的那种真正的、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青草吧,啊,许多年前便已灭绝,只有博物馆还珍藏着它的标本。本世纪来,不仅本城,地球上许多地方都铺设人工草坪,我们日本也这样。”

“这是真的?”别提王大江心里多么难受了,他想起纸糊的牛头,想起每天清晨自己不过是踏着没有露水的塑料丝来回跑步、打球;黄昏苍茫,透过客房的落地长窗,他不过是眺望着全城大块小块的塑料草坪大加赞叹。喔,这一切全是假的,假的!

“喏,还有路边的银杉和水曲柳,”川岛宏子不愿再向重新生活的他隐瞒什么,她想把世界真实地坦露给她爱着的人。“银杉和水曲柳不过是承包给‘森林集团公司’一棵棵制成,再像埋电线杆子一样,捣坑、掘土、成片成片地竖起来。……您难道没有发现,秋风冬寒之中它们也不曾沙沙落叶吗!”

王大江心乱如麻,他知道植物为人类提供百分之六十的氧气,还能够净化空气,灭菌、除尘、调节气温和空气湿度,难怪本城居民忧郁多病,迎宾馆的客房也门窗紧闭,原来是缺氧,全城缺氧啊!他恍然大悟。

祈祷后的人们四下散去,神圣的一刻流逝了,男人女人们又重新去排队等候南极签证,重又抱怨故障频频的太阳能收集站,灯光广告无情地宣布:去太空站的客票又涨价1万美元

这就是今日的地球?!

王大江在感恩节里油然而生的好心绪,被比比皆是的假树木、假草坪搅得心境大毁,愁容满面。如果说南极的冰封雪埋没能夺去他生命之火,是因为对大自然深深眷恋的话,那么今天的祈祷还能留给他什么呢?大江不甘心就这么回去,他扭回头想对巍峨高耸的独树山倾诉些什么。

蓦然回首时,王大江简直如雷击顶,一下子愣在原地——

原来祈祷仪式后,有人正攀上那株神树,动手锯掉几支已成枯槁的树桠。旁边,人工仿制的新的枝杈,碧绿碧绿,正被大吊车高高托起,从容不迫地对接上去……

七、凶吉难卜

他转过身,面对功率强大的发射机,颓丧而痛苦地摇了摇头。

有人拉着他的手,焦急地问:“怎么样?”

“还有希望吗?”

“再试一次吧,或许——”

“唉!”他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伸手关掉连接卫星电视网的红色按钮。“不行,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图像就是出不来。”

“为什么?”

“奇怪呀,发射机工作正常,卫星电视网传输其它节目也从无差错,怎么偏偏这节骨眼……”人们大惑不解。

意义重大的发射工作进行了多次,谁都知道失败意味着什么。

“是呵,这是为什么呢?”著名的“彩虹勇士”号停泊在南极海岸,设备精良的发射中心就设在前舱。作为世界绿色和平组织的旗舰,“彩虹勇士”号为保护地球生态、维护人类环境屡经艰险。窗外,南极短暂的夏夜已经过去,晨曦初露,云霞斑斓,阿德尔市区一幢幢红色、蓝色、绿色和黄色的房屋,鲜亮夺目,纤尘不染,宛若皑皑冰原上盛开的雪莲。

作为南极人,他有笑傲冰雪的自信与豪迈,作为绿色和平组织的新一代领导人,他更对南极、对亚非欧美、对地球——人类文明的摇篮,倾注着深挚不倦的爱。他曾驾驶被修复的“彩虹勇士”号,在英格兰海拦住10万吨级巨轮,反对向海洋倾倒核废料;他又在巴拿马运河边痛斥滥伐森林、使河水干涸的木材公司老板;在日本横滨,他精心扎制了一具充气鲸鱼模型,反对渔业资本家滥捕鲸鱼,竟被无辜关押,一旦出狱;他又无所畏惧地在停泊港湾的船体上涂写大幅绿色标语……。他的职业是医生,南极的医生,拯救生命是他的天职。就说那位王大江先生吧,上一个世纪的科学家,是他拯救了他,使他奇迹般地活过来,而且活得健健康康、硬硬朗朗,“智慧大厦”的首脑们对王大江畏惧三分、视为敌手……他这么想着、徘徊着,一路巡视,总控制台上红绿信号灯如星辰闪烁,令他思绪飞驰,突然,他的目光一下子落在王大江的影像磁带上……

“哟!”他心弦一颤,“会不会,故障会不会就出在它们上面……!”

昼夜跟踪的图像讯号电光石火般倏忽消失了,“智慧大厦”的监视屏好像被飓风一卷,剩一块寂寞的空白。

“报告,讯号消失!”

“注意讯号消失原因。”

“啊,太好啦……”卡洛斯兴冲冲奔进办公室,“朱利叶斯先生,我们的干扰成功了!”

“哦,干扰成功?”R·朱利叶斯博士一直全神贯注坐在终端机前,接受报告,分析各种情况资料,“上几次图像讯号我们也曾实施干扰,为什么……”他手掌摸了摸下颏,眉心皱拢,突然兴奋地一拍靠椅扶手,霍然起身。“卡洛斯,依我看,讯号消失不大可能是我们的干扰,我揣测是一个出人意料的故障!懂吗——出人意料!”

卡洛斯的满心愉悦烟消云散,他愣怔怔站在博士跟前,表情有些尴尬。

“我假设,这批影像资料或许不在王大江身边,也根本没有被那位电视台长弄走,恰恰在王先生抵达本城之前,就已被第三者掌握!”

会有这样的事情?卡洛斯不肯相信。

R·朱利叶斯静思默想,两眼透出鹰隼一样的光芒。独特的经历构成他独特的人生;特殊的职业呢,又造就了他多疑善变、刚愎自用的性格。在风险处处、敌手如林的世间,他终生信奉这样的名言:人们都是在一艘即将沉没的泰坦尼号邮船的甲板上,争夺一把著名的躺椅。——对于朱利叶斯,这句名言出自一次刻骨铭心,世代难忘的海难事件。公元1912年4月10日,有11层楼高、相当于3个足球场长、号称“永不沉没之船”的Titanic邮轮从英国首航美国,不幸在北大西洋撞上冰山沉没,船上1112人同时遇难,酿成震惊世界的海难事件。而著名的泰坦尼号船长不是别人是朱利叶斯的曾祖父!当年老人的狂妄疏忽,成为整个家族洗刷不尽的羞辱。

“博士先生,那之前,王大江他一直在阿德尔市救护中心接受治疗。”接连几次失误,卡洛斯已隐隐觉察到朱利叶斯对他的不信任“不,你不要急于解释,解释是软弱者的盾牌。”朱利叶斯猛地转身,作了一个有力的手势,“同时我又第二个假设:那出人意料的故障不是发射机、不是卫星网,也不是我们的干扰,而故障恰恰在图像本身!”

“图像本身!”卡洛斯心里一惊,觉得这假设简直不可思议。

R·朱利叶斯自言自语,“这一批磁带,不是存放在档案馆,而是随它的主人在极地的冰雪中掩埋多年……”

博士的话一下子拨亮了卡洛斯的思路,“噢,您是说磁带——影像磁带出了问题?”

“你以为如何呢?著名的泰坦尼号邮船有当时先进的导航仪,有双层船底水密舱,但它偏偏忽视了春日里正在融化的冰山……”朱利叶斯谈锋颇健,“影像磁带在冰雪中埋藏这么久,还会有图像发射给卫星电视网吗?”

“啊呀呀!”卡洛斯恍然明白,“为一堆或许早已磁化的空白磁带,我们真傻、真傻!”

“来,放松放松吧,卡洛斯——喝点杜松子酒还是威士忌加冰块?”R·朱利叶斯将两只酒杯斟满,“来呀,伙计,干了它!”

八、记忆永恒

“亲爱的,你别,你别拦住我,你放开——这是我最后的抉择了!”

王大江几次想挣脱川岛姑娘的手,奔向那台记忆发射仪。

“不,你不能这样!”

川岛宏子抱住这位从上一个世纪的漫漫长途跋途而来、好不容易才重获生命的科学家。

“川岛,我爱你,求求你放开我!”

“不,你不能这样做,这样有危险呀——大江!”川岛姑娘几乎是在哀求他了,眼眶里盈满了泪水。“你,你好不容易才从南极的冰雪中苏醒过来,好不容易才有了生命、有了记忆、有了我们的爱……大江,你就忍心一下子全毁了吗!”

他铁石般的心被姑娘的话灼得发烫。

“……这些日子我们在一起,经历了那样多风险,闯过了那么多难关,大江啊,我只求你健健康康活着,一心一意爱我。……你知道,我孤零零地没有祖国,我从地震、海啸和火山灰里逃出来,没有勇气活下去……眼下只有你是我的亲人了!大江……”

川岛宏子泣不成声,她浑身颤抖,心里一阵阵发冷。这些日子她被大江的爱温暖着,不去回想日本沉没的惨状,而如今为了劝阻大江,她自信她的肺腑之声一定能打动他。

王大江一把搂住川岛宏子,男子汉的眼泪一颗颗宛若蜡液,火辣辣滴落在姑娘的肩头。

“川岛,我的亲友们早已联络不上,茫茫人世也只有你一个亲人……我爱你,川岛,我多少次对自己说,我怎么会突然从死亡中醒过来?又为什么复活了生命和爱?这不都是因为你么!我相信命运,相信冥冥之中的姻缘,不然怎么会一睁眼就有你迎上来呢……”

两人拥抱在一起。

“我想过,川岛,如果我是个普通人,我真会带你去一个远远的地方,为你活着被你爱!可我……”王大江的心被感情的波涛托起来又摔下去,“川岛,我爱你,但我也爱我们的家园、我们的星球。怎么办呢?事情你全知道了,台长先生失踪之后一直没有音讯,那些珍贵的影像资料也在极地的冰雪里消磁报废,人类的愚昧和狂暴正一天天摧毁大自然,‘智慧大厦’放弃地球的移民计划紧锣密鼓,一天比一天逼人……”

客房里那台高清晰度的大屏幕电视机一直在工作。二十秒钟广告、半首歌曲、一幅漫画,一幅抽象派的拼贴画、一则短讯,然后再来几下破格摇摆音乐——乐手穿着破烂圆领汗衫,还用安全别针把裤子扣在一起……

新闻播音员广播刚刚收到的“移民快讯”:

——各国政府一再请求之后,南极当局被迫同意即日发出特种移民签证8000份,请本城持有E、F、N序列编号的申请者,立刻去南极领事馆排队等候。

——世界各大银行今日起发行一笔巨额“无国家标记”货币,便于移民者使用。

——国际太空移民集团将在本城增开飞往月亮城和DF—4、RF—7、JS—134太空镇的特别航班……

“啊,看到了吗,亲爱的川岛!”王大江的心被这一条条无情的“移民”消息鞭打着,他霍地站起身来慷慨陈词:“人类啊,你是万物之灵,你是生灵之英。你聪明、你智慧、你气吞山河、掌握乾坤,你能在冰冷的山洞生起篝火,你能在探险的木船设下罗盘,你能把矿石冶炼成钢轨桥梁,你能把卫星送入太空,还能在南极建设城镇,用电脑操纵世界……但是,万物之灵的人类啊,你也如蚂蚁一样肆意挥霍着地面上的一切——使江河干涸、大海发臭,使空气中毒、森林毁灭,使草原变成沙漠、高楼侵占良田……为什么你不怜悯花草树木,不心爱流水湖泊,不珍惜矿脉油田,不宠爱走兽飞禽,甚至不保护生你养你的家园!”

川岛姑娘抹去眼角的泪花,她完全被王大江这一席发自肺腑的疾言快语所打动!

从她出生到现在,不论在日本还是在本城,新世纪的人们从来没有大江这样痛心疾首的忧患,自然也很少洋溢这火一般灼人的爱心与激情。“假如人类多几分忧患的激情,世界或许会是另一个模样”——天皇在日本列岛如“泰坦尼号”一样沉没时发出的喟叹,此刻撞击着川岛姑娘的心。

“上一个世纪的苏联昆虫学家施万维奇,曾在列宁格勒大学工作。他终生研究蝴蝶翅膀的花纹,因此受到了许多人的轻蔑与嘲笑。不久,震惊世界的苏联卫国战争开始,列宁格勒被敌人重兵围困。军事目标、交通设施、防空掩体必须伪装起来,人们却束手无策。紧急关头,施万维奇从蝴蝶翅膀花纹的构图获得灵感,发明了迷彩伪装,从而使列宁格勒免于空中威胁。战后,人们颂扬他,嘉奖他,但我们的昆虫学家却一往情深地说:嘉奖蝴蝶吧,嘉奖我们的造物主!直到如今,著名的奥赫金公墓里昆虫学家的墓碑上,还镌刻一只他心爱的蝴蝶翅膀花纹……

“也是在上一个世纪,86岁高龄的美国诗人罗勃特·弗洛斯特独自来到弗罗里达东南著名的‘西棕榈海滩。’老人在当年伟大的哥伦布发现北美洲的登陆点久久徜徉、久久徘徊……此时繁花似锦、碧草如茵、海浪像雪、阳光若金……不远的卡拉维拉尔角航天基地,不时有火箭卫星、航天飞机升空的轰鸣和气流鼓荡着,海洋和空气也悄悄地弥漫着有害物。但人们沐浴着阳光、嬉戏着海浪,无忧无虑,自在逍遥。

“这时,诗人来到他们当中,讲了一个震颤人心灵的故事——你们知道吗,今天,当美国人站在国家博物馆一只小鸟的标本面前,都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不得不觉得由衷的卑微与惭愧。

“曾几何时,这干枯的小鸟曾是北美洲上空遮天蔽日的游云,曾是纽约、芝加哥和波士顿名餐馆里必不可少的佳肴美味,曾是当地居民举枪即得的普通猎物。当时,这种名叫‘旅鸽’的小鸟是地球鸟类中最庞大的家族。每当一个迁移群飞来,黑压压如云幔,400公里不见天日。这样一个50亿只的巨大物种,若任其自生自灭大概要数百万年。可是,弹指一挥间,短短几十年,美国人的胃口竟然神话般地将如此庞大的物种,吞剩下最后一只可怜的标本……

“1914年,最后一只旅鸽在美国辛辛那提动物园悄然长逝,美国人这才如梦方醒似地惊惶起来。政府悬奖,谁找到一只旅鸽赏1500美元。可是人们望眼欲穿,悠悠白云,渺渺青天再也没有了旅鸽的身影。那一年,诗人弗洛斯特还是孩子刚刚记事,他所见到的永远是一只不会飞翔的标本……

“诗人的故事如拍岸的惊涛,撞击着后人的心.人们簇拥在诗人身旁,听他苍老却又宏亮的声音,朗诵那首著名的《生命前进着》(LifeGoes On)——

……我来的时候,

这世界并不是一片沙漠,

我临走之时也不愿它是。

这些树,这些草,

这些生长着浆果的灌木,

在我离去你也离去了之后

还应该发荣滋长!”……

电视机里一片晃动不清的图像。

那些如梦呓般扰人的“移民新闻”,不知为什么一条也听不清楚了。

川岛姑娘简直被突然间神彩飞扬的王大江迷住了。她觉得自己跌落在一种神圣、高尚而又美好的氛围里。她开始冲破了世纪与世纪的隔膜、冲破过去生活里凝滞、冷漠的硬壳,新的憧憬、激情如春笋出土般在她心里滋滋地萌生。

“不要说我们阔别了一个世纪,呵,我的同胞手足——那天,感恩节游行,队伍里一位二十多岁的女艺术家,身着草服,驾驶一辆植草汽车从安第斯山中赶来。她风尘仆仆,行程万里,一定要让本城的人们观赏她以工艺学与自然美相结合的不凡创造——她在汽车及衣服表面涂一层石油产品的粘合物质,再喷上青草种籽。为了经常保持湿润,她每天给衣服和汽车洒若干次水,使青草发芽育成。

“艺术家站在她的草车上大声疾呼:啊,妙极了,真是妙极了!穿过布纹长出的草根正搔痒我的肌肤,绿茸茸的青草爬满车身,更使你感觉到周围全是生命、活泼泼的生命!

“对于人类、对于大自然,对于我们的星球,最宝贵的不是金钱是生命。创造生命,我们的祖先付出了多少数不清的辛劳与时光,难道我们却要把一个千辛万苦才有生命滋长的地球重又抛给死亡吗!……”

王大江激情豪迈一口气说到这里。突然,他身体摇晃几下,“嗵”一声倒卧在地。

“呀!”川岛姑娘猛然惊醒,慌忙扑到他跟前,“醒醒,大江,你醒醒呀!”

慌乱中,她的手触到两根细细的红线。

这红线如两道血脉联接着那台记忆发射仪。而一对尖尖的触针,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大江悄悄刺入自己的太阳穴,深深扎进大脑……

客房里的电视屏幕奇迹般地出现了新世纪人们从未见过的画面。

画面美极了,美极了。

美丽的画面上缓缓淌过人们已经陌生的那曲《蓝色的多瑙河》……

那是上一个世纪的群山、江河、丛林草原。

那是丰饶美丽哺育过人类的蓝色星球。

……不论是南极救护中心还是“智慧大厦”,不论是滑跑离港的空天飞机还是本城居民的“蜂巢住宅”都能收看。

呵,王大江的记忆没有被冰雪封冻,也未曾在极地消磁,当年他千辛万苦用心灵的镜头摄取的美景,正被强大的卫星电视网接收下来,传播开去……。

阿德尔角的红色小楼里,救护中心主任已离开“彩虹勇士”号旗舰,正在抢救另一位从冰雪中救起的探险者;BBC广播网披露了极地电视台台长被暗杀的消息,几个大财团企图在王大江身上大发其财的丑闻。而R·朱利叶斯博士气急败坏,“嚓吧”捏碎了玻璃酒杯;卡洛斯的妻子来电话,说又做了新鲜的炸鸡块,今天是周末,等他回去晚餐……

川岛宏子深情地搂着王大江,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理解了他。理解了一位献身科学、献身人类幸福的人,不论他活着还是死去。

此刻,王大江心明如镜。他知道,或许记忆发射之后,他的大脑将严重受损,刚刚获得的第二次生命又会蒙受苦难。但他毕竟扑倒在大地上,眼前正徐徐展开一幅在空天飞机上眺望地球的壮美一幕——

……一团团星云扑来,一颗颗流星飞走。飞机从地球的阴影中挣脱出来,眼看太阳一点点由紫变蓝、由蓝变红、刹时间纷呈异彩,照亮了这颗大陆与海洋紧紧拥抱的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