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太空修道院-2
十
罗啸强这次很沉默,他知道新来的修女必是更怀着深仇大恨于男性的姑娘,因此懒得过问她姓甚名谁。
这姑娘身姿灵动,步态袅娜,一举手一投足,如风吹柳枝浪摇芙蓉,极象受过良好基本功训练的舞蹈演员。只是有一点难解,她戴着一袭白色面纱,面孔模糊难辨。
第一天一晃而过,晚休时间一到,她准点离去,决不耽搁。第二天8时,又准点到来。
到第二天晚上,修女坐在床头给丹扬喂水,右手拿勺,翘起的兰花指好有韵味。罗啸强看得有趣,忍不住打破了沉寂。
“我猜教主以前是电影明星?”.
拿勺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水星溅在丹扬的眼睫上:“臭男人!”
一句话,从面纱后浸出,冷了室内的空气。
好象与此呼应,丹扬的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黑黑的瞳仁始而迷艨,继而清亮,随后转了一下。
“啊!”罗啸强一下蹦起来,忘记了修女惹他的愤怒。“6天啦,小男子汉终于活过来了!唉,护士小姐也该为我们高兴。”
丹杨定神地看着手舞足蹈的罗大哥,虚弱地问:“我是,在哪儿……”
“你受伤了,我们的飞船毁了。其余的,你问这位大姐姐。”罗啸强故意友好地转移方向。她不能拒绝一个才从死神口中逃出来的小弟弟,他期望地想。
“大姐姐?”丹扬的眼珠乌乌地一抡,童稚的纯、梵寺的空、诗的雅,合成此时他不含一丝杂质的眼光,软软地流向那一袭面纱上。
面纱顽强地沉默。但罗啸强感到面纱后的眼睛在专注地打量床上的少年。
“大姐姐?”又是单纯暗哑的声音,但坦露的诚挚,足以使百羽翔集,百兽归心。
面纱声息俱无。罗啸强接捺不住了。“喂,”他说,“问你呢。”
“臭男人。”
“什么?”罗啸强晕乎乎地转不过弯。“你敢再重复一遍!”
“你是一臭男人!”三个字,更清晰。
罗啸强噎得直打哆嗦。要是在地球上,我早把你的嘴给撕了。他胸中的怒气如风暴鼓荡,他满脑火星迸射,“哗”地摔碎一个药瓶。
面纱中的声音仿佛以逗他失态为乐:“要是真男人,岂止摔出这一点蚊虫打呵欠的声音。”
罗啸强原地打转,刚准备更大的发作,一声衰弱的语音,定住了他扬臂的姿式。
“不要,”丹扬的头转向罗啸强,又艰难地转回面纱。“大姐姐你不要怪、怪罗大哥。”他的真诚决无半点矫情。“我使大姐姐讨厌,”眼圈一红,黑漆漆的眼睫上刹时种下两颗水珠。“可我……不是故意想受伤的呀……”
眼泪渲泄出来,滑落于伤后少年苍白的脸颊上。罗啸强扑到丹扬床前,抚他的头发,唤他的名字,但小男子汉的泪水,竟自汹涌着,滚动着无限的委屈。
“教主,”你他妈是冷血动物,他瞪着眼睛想,“丹扬是小孩子,你的冷漠在伤害着他!”
修女“唰”地起身,“时间到了。”言毕,她轻动腰肢,快移莲步,走出房门。
罗啸强抬头看墙上电子钟,二十点,一秒不差。
“那小男人醒了,”嬷嬷对经常伫立在她床头的副管事说,“等他再恢复十天半月,就可以通知地球上的宇宙救难中心,派医疗飞船把他们统统送走了。”
“是。”施着秋点头,颊上两道刀痕,闪着柔顺的光。
伊娜的举止使嬷嬷心情愉悦。这晚她睡得很平实,没有一丝恶梦惊扰她。
十一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荷偷偷爬上教堂顶层,透过小窗口,窥探星光灿烂的天宇。她曾读过嬷嬷严格精选的古代诗词,那些诗词都是纯粹描写自然风光,教人淡泊宁静,或隐喻禅机,深奥难懂的。好奇的唐荷并不以此为满足,又设法让读过唐诗的大姐姐教了背了几首,包括李商隐这首七绝。以前她不懂,嫦娥为什么后悔?那人欲横流,乌七八糟的人间有何值得留恋?近日,她仿佛明白了一些。
也许,靠近桔红色太阳(在唐荷看来,只是一颗亮星)的那颗星就是地球。他们就是从那里来的。他们路好远好远,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他们的两个伙伴死了,一个伤势严重,在这冷漠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谁能帮助他们呢?只有那个力气很大的男人支撑着一切。男人是什么?就是力气很大的,不怕黑暗,不怕路远,不怕死,说起话来粗气粗气(却那么好听!)又肯帮助人的那种人,而不象是狰狞的妖魔鬼怪!
这时,一颗硕大的流星划破星空,使她惊然一震。“好美的亮星呵”,那光芒仿佛有楞有角,永不泯灭,丝丝地溅着火花。那翻着跟斗的,旋舞的小行星们被辉映得更多姿多采,有的甚至改变了轨道,被它吸引而去。
那鲁莽的流星多象——多象那个伟岸的男人,他突然闯入修道院的生活,烛照一切,使我一瞬间看到自己活得如此单调乏味,如此寂寞冷清。你看那流星,泼泼辣辣去闯,潇潇洒洒去飞,浩瀚天宇,任它驰骋,何等自由自在!男人们为什么要到小流星带来探险,一定有他们的欢乐用,那种我们无法想象的欢乐。也许,痛苦中有欢乐,困难中有欢乐,危险中有欢乐,求索中有欢乐,星空中有欢乐,不解之谜中有欢乐,男女之爱中也有欢乐呵!
男人的世界太神秘太精彩了。唐荷突然感到自己的面颊滚烫。与其说她被一个男人吸引了,不如说她被一个洞开的世界吸引了。
唐荷回到寝室,顿感到憋闷难受。连日来,她的偏头痛发作,同室的两个修女无论怎样去掐、揉、敲、捏均无济于事。她抱头蜷缩于床脚,痛得大汗淋漓,浑身颤抖。昏迷中,她又听到那亲切悦耳的声音:
“我学过中华气功,我来给你捏捏……”
一双大手随即伸过来,往她颈后一抚,电流刹时酥麻了全身,她幸福地呻吟着,轻轻地颤抖着。她不知道她其实逃脱不了宇宙间铁的法则,她的深心之湖早就注满少女独有的春潮,其蓄越久,其爆越烈,而那个妖怪,就是开闸放水人,只那么暖暖一抚摸,18年的铁门顷刻瓦解……
唐荷的头痛减弱了,也就是说,每逢发作,只要冥目遥想那“妖怪”,竟如服下仙丹妙药。但这只是一时,顽疾一过,她又感到迷惘。我这是中邪了,她想,我是在作邪教徒的附庸。于是,她又发疯般跑到黑蔷薇前,静静地,闭目自责。顿时,嬷嬷的脸又出现在面前。“让我恢复清白的身心吧!”她虔诚地祈祷。
但是,头痛一发作,妖孽男人又在她心中演成亲切的回忆。她又禁不住望天遐想。
更让她迷惑不解的是,为什么有越来越多的修女长时间地跪在黑蔷薇前祈祷。天哪!
十二
雪白的四壁,雪白的被单,使丹扬油然忆起青岛海滨雪白的浪花。他跟刘莉蓉在那儿相识。说不清为什么,刘莉蓉在沙滩上掉了一把小花伞,他捡起来还她,她眼皮一眨,说一声“谢谢你啦”。如果只说前面两字,那只是普通的礼貌用语,而加了拐弯带韵的“你啦”,就无端生出撩人的调皮和亲呢。
丹扬敏感、孤僻、牢牢固守着自尊,从未有与少女交往的经验,只默默把倾羡的目光,洒向同辈中那些大胆之徒。还了小花伞,返身时一跤跌进沙里,刘莉蓉哈哈大笑,问他是否怕她。他呐呐,脸色赤红。刘莉蓉就要他通名报姓,他竟说出小时的奶名,又磕磕巴巴予以更正。他憨愚里透出的可爱,使少女顿感兴趣。“你与我过去接触的男孩不同,”她老练地说,一副久经沙场的模样。“我要与你交朋友。”
回到成都,第一次给刘莉蓉写信,竟不知从何称呼从何措词。恰好电视台又在播放上个世纪风靡了整个世界的那首爱情名曲《初恋的蔷薇》,痴痴地,他就一古脑儿抄了去:
云朵贮满了月华,
小溪涨满了春水,
心上已燃起爱火,
深情的目光却默默相对。
呵,青春无价,
每一刻都是一串珍珠;
呵,青春无悔,
等待着爱的那一声轻雷!
呵,时间会苍老,岁月会凋零,
永远鲜艳的是初恋的蔷薇……
信寄出了,梦也就醒了。他万分骇怕,自责自愧象蛇一般噬咬他敏感多疑的心。而刘莉蓉的回答让他感激涕零:“明日13时红箭号喷射机抵达盼望见到你。”是啊,她要来,还“盼望见到你”,万岁!他战战兢兢又欣喜若狂。
他理了发,抹了过多的头油,穿上浆得硬挺的白衬衫,打了一根名噪全球的哈德罗绅士领带。忐忑不安地等待那神圣的一刻。
没想到走下红箭号飞机的有一大帮,个个都穿高级运动套装,既青春,又随便。刘莉蓉把她的哥们儿姐们儿招到他周围,刘莉蓉嘻笑着手一扬,全体青春旬然一声高唱起来:
“呵,时间会苍老,岁月会凋零,永远鲜艳的是初恋的蔷薇……”
“哈哈哈哈……”看到丹扬的窘态,小青年们笑得前仰后合。丹扬吓得扭头便跑——他百思不解,他那么正儿八经地“求爱”,刘莉蓉偏要用调侃和嬉闹来回答。
“我觉得你那古典式的求爱太好玩了!”刘莉蓉在电话中向他解释,他却吱吱唔唔,不置可否。半个月内,他闭门不出,变得形销骨立。一天深夜,他在“邀游大空”的电视节目中看到罗啸强讲探险故事。罗的话仿佛是针对他说的:“为失恋而悲悲戚戚的是小男人,真正的男子汉,敢把千难万险担在同,去创造,去发现,去冲闯!”他当即决定报名到小行星带探险。
“你真要走?”刘莉蓉是从电视新闻得知“银杏号”的船员们即将出发的消息,气喘吁吁地跑来。
“真走。”
“听说你们去的那个区域流星雨挺厉害。”
“浩淼星海一飞梭,雄风万里闯天河——你不知道我们的《船员之歌》写得多棒。”丹扬完全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哦”刘莉蓉正眼看他了,继尔埋首呢喃,“对不起,我曾伤害了你。”
“没事,我给你抄那首诗,也只是开玩笑。”
“当真?”刘莉蓉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当真。”说完他心里好一阵煎痛,但他咧嘴傻笑,看着惶惑的刘莉蓉。
预备铃响了,他要走上飞船。刘莉蓉眼中噙着泪水,抓住他衣角,嘴唇在颤抖:
“虽然你在飞船上不会太寂寞,但你总希望有一个姑娘在地球上想着你的。”
“无所谓。”他说完,立即在心里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我是有所谓的,我要你想我,苦苦地想我,就象我曾苦苦想你一样!
“可我还是要回赠你一首诗。”她轻轻念起来;“啊,青春无悔,等待着爱的那一声轻雷……”
丹扬是忍着泪跑进飞船的,那首世界名诗追着他。他害怕让姑娘领略他嚎啕大哭的风景。他在舷梯的最后一级停了一下,回身招手大叫说:“假如我死了,就是一颗小行星广’
而她也恢复了轻松的常态,兴奋得一脸赤红。“你是对的,”她高声喝彩,“就是要有两手准备嘛!”
飞船轰鸣起飞,地球渐行渐远。他从舷窗望着浩瀚虚空中那轮淡蓝的球体,心也成了茫茫一片混沌。
我要真诚!我要真情!他在心里狂喊。我不该对刘莉蓉说什么该死的“无所谓”,我是骗子!你看她噙着热泪强装笑颜,心里多难过。要是她知道我们“银杏号”遇难不知该多痛苦!
望着病房里雪白的天花板,丹扬感到有一片白花花的浪涛铺盖而来。
十三
又是新的一天。大姐姐来了,丹扬凝望着那袭面纱,揣度她为什么讨厌他。
伊娜给他擦脸、喂药、打针,动作很轻,很柔。罗啸强看了一会儿,到楼下的配餐房弄早点去了。
丹扬长到18岁。第一次接受成年女性这么细致的侍弄,异性的体香,手指触摸的异感,都引起他一阵微熏的悸动。
“大姐姐你真好,”他冲口而出,心想这要是刘莉蓉该多美妙。“我想看看你。”他细弱地说。他对自己能如此真率感到欣喜异常。我不再欺骗姑娘,他诚恳地暗暗发誓,我欺骗过刘莉蓉,我要向每一个姑娘悔罪。
但修女没吱声,继续轻柔的动作。
大约已近下午,罗啸强到楼下去做晚餐。修女拉开被盖,给丹扬接小便。丹扬想缩腿,心里羞得不堪,修女把他的腿轻轻一拍,警告他别动。盖被时她动作温和,丹扬又一次把面纱后的她幻化成理想化的刘莉蓉。
“是我骗了她……我不是,故意的……”他喃喃自语。
“你骗了谁?”想不到面纱后传出了声音。
丹扬一下呆住了,然后,倾诉的渴望大潮一样涨上来。他每时每刻都祈求有人理解他呀,特别是面对女性。他用眼光捉住修女的面纱,断断续续将他与刘莉蓉的龌龊合盘托出。他自责着强调,是他的多疑和自尊,铸成了欺骗女友的大错。
“区区小事,何足挂心。”没想到修女听完后如此评论。
“不是的,”丹扬苍白的脸上盖了一层桃红的激动,“如果她明白了是我虚伪,她会一辈子不相信任何人……大姐姐,女孩子是高贵的,我不能随便欺骗她们呀!……”
修女的身体突然晃了晃,似乎要倾倒,又马上稳住了。
这小男人,她激动地思忖,他说出了我崇尚的真理。呀,他是何等的清纯。那柔嫩的肌肤,绸缎般富有温和的质感。唇上一抹淡淡的绒毛,张扬着成熟的渴望。他的两眼是透明的清泉,不飘一丝水藻,阳光折射进去,便会做成七彩斑澜的梦。他整个就如一尊才出窑的薄胎小瓷人,17、8岁,雄蕊初放,敏感单纯,稍微一点邪雨恶风,便会吹折了他的自信。
火星闪烁起来,修女看到极远处一个朦朦的影子,她清晰地记起是她伤害了他,使他命归黄泉。但那只是一个例外,她硬着心肠恩。可眼前的小男人却象是摄影助理的再生,同样的忠,同样的纯。修女有些不能自持。她不知道其实她并未斩断俗根,感情的寂灭只是暂时的逃遁。
“大姐姐,我想看看你。”小男子汉在恳求。
“你若能把窗台上那尊石头小马取来送我,”我为什么害怕这个小少年的亲近,我连一万个成年男人的轮番进攻都可抵挡的呀。“我就答应你。”
丹扬艰难地斜眼看定10步之外的石雕,良久,认真地点点头。
但你办不到。修女凝视着虚弱的他,心里吁了口大气。
早晨,罗啸强在厨房里煎鸡蛋,忽听楼上“哗”地一响。
他冲进病房,吃惊地看见丹扬的被盖掉在地下,而身体,挂了半边在床外。
罗啸强小心地把他抱进去,“你这是——”
“我要见大姐姐,她说拿到小马就行。”
“女妖!”罗啸强破口大骂。我要一见面就掐死你,他想。
他把石头小马拿来,放在丹扬枕边,偏头一看,十分虚弱的小男子汉不知何时又沉入了梦乡。
修女来了,一进门,就透过面纱看到丹扬枕边的小马。她不觉停住脚步。
罗啸强踱到她对面。“喏,我们的丹扬亲自取来的,他在地板上爬呀爬呀……爬呀爬呀……身后拖着两道感人的血迹——”
“大姐姐,”丹扬衰弱地声音插进罗啸强夸张的表演,不知他怎么醒的。“是罗大哥帮我,取来的……我今天不看你我没有亲、亲手拿着小马……”
修女戴面纱的头看看空空的窗台,再看看枕边的石雕,她喉咙里骤然涌动一股热。
多么可爱的清纯,它的力量重千钧!
“我不会辜负大姐姐的关心……我不会死……”丹扬却说出这种话,让听的人心上发冷,“我还没给刘莉蓉亲口说道歉。”
修女将头仰上天花板,艰难地压下涌上喉咙的感慨。刘莉蓉是什么人,她早凭直觉猜到,刘莉蓉是玩新鲜,也许,在送别丹扬时流露出一些真情,但现在恐怕记不清宇宙中还有一个叫丹扬的小男人。刘莉蓉有伊娜的过去影子呀,而伊娜过去也伤害过同样一个真诚的人,难道现在还要重蹈复辙?!
不由自主地,她伸手握着丹扬的手。
“大姐姐,你是我的医生……我今后能看见,你的样子的……”
修女的动作停止了,池的手抬往空中,仿佛要抓住一个不确定的什么。然后一眨眼,她撩开了遮脸的面纱。
罗啸强和丹扬同时震住了。
说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说什么嫦娥美仑玉环美奂,这个修女的美可以烛照宇宙!她的五官带典雅的宫庭情调,令人遐想银月如钩、珠帘半卷、素手红酒筝弦慢。但只要着上现代夏季短裙,那阳光、椰林、海滩,又会带着野性的张力,喧哗着袭人你的遐想。
“丹扬,”她第一次轻唤他的名字,“我叫伊娜。”
丹扬不吭声。
她又叫他,他依然无反应。她有些担心了,小男人可不要出现休克。她感到久已陌生的一腔温情泛滥上来,于是不由自主俯下身体,要用脸颊去试他的额温。
丹扬的声音响了,坚决地阻止她:“不。”
伊娜凝成一弯优美的弧。
“你不要碰我,”丹扬细细地说,“我不配。”
“为什么?”
“因为你,好高贵……而我欺骗过,一个女孩……”,
伊娜与丹扬的目光相交,丹扬不回避。伊娜看到他的话不是策略、不是计谋,不是欲擒故纵的权术,他是真心的敬畏,他把自己当成圣洁的偶象,他有一颗水晶心。
“丹扬……”
“嗯?”
“我是用额头试试你的体温。”
“你会弄脏你自己……”
雷霆万钧,震聋发聩。
“丹扬!”
伊娜猛地张开双臂,淹没了小男子汉的头颅。她感到压抑已久的某种元素在体内苏醒,聚集,先是细流,遂汇成狂涛,铺天盖地,冲堤决坝,将她涌托上何等辉煌的情感之峰。想不到,久违了的情感释放是这么富有魅力,被人爱和爱人,都是何等酣畅淋漓的人生享受。看多了芸芸众生,妖妖孽孽,而令一个清纯孩儿,竟爆出一片崭新境界。
丹扬是伊娜的阳光,情感是全新的太阳!
“伊娜姐姐,”丹扬含着晶莹的泪,“你能教我唱一首歌吗?《初恋的蔷薇》,罗大哥说他唱不好……你说,刘莉蓉会原谅我么?”
“会的会的,”伊娜声音埂塞,“只要真情相待,顽石也会开花。”天啦,我怎么会说出这种邪话。
罗啸强呆在一旁无缘感动。人是多么奇怪的动物,他想。我守他5天6夜不醒,来了个有缘份的“大姐姐”,水星一溅,他就回到人世。
这时,蜂鸣器发出急促的呜呜声。嬷嬷的呼唤使伊娜吓得哆嗦:“伊娜回来——伊娜回来。”
十四
伊娜在黑蔷薇面前跪了一整夜。
伊娜狂涛千叠的心海平静了,冷却了,结冰了。嬷嬷的话不断在耳畔响起:“那是沸腾的油锅,酷寒的冰窖,沉重的山岳,空中的楼阁——沉醉于情爱的女人哪,醒来吧!”
这一夜,天凉星冷,草虫卿卿,修道院静极了。
嬷嬷在中心控制室聆听安安汇报。
“有35名修女严重的食欲不振,内分泌紊乱,48名修女脑电波多多少少出现奇怪波形……”
“波形分析过了吗?”
“波形由中心电脑分析了。这是分析结果。”
安安按动一只红色按钮,巨大的荧屏上出现了杂乱无章的画面:骑马的勇士,驾摩托车的运动员,摇滚歌星唱得声嘶力竭,情绪激昂的诗人在朗诵诗,不知名的电影演员闪过,最后,还有罗啸强和丹扬;
“全是男人。也许是她们过去的相好或崇拜的偶象。还有,没有见过罗啸强和丹扬的修女的大脑中怎么会出现罗、丹二位的形象呢?”安安博士来回踱步,一副哲人沉思的模样。
“你问我?我去问谁?我要你立即弄清楚,罗啸强和丹扬怎么钻进修女们的大脑中去的?”
“是的。”
“还有,那个小男妖情况如何?”
“伤口愈合情况良好。颅下那块血肿也开始缩小,还没有脱离危险期。他受不得刺激,情绪不能大波动,否则会引起脑血管破裂。今天的护理特别好,是……”
“别罗嗦了。”嬷嬷不想让安安再提到伊娜。
这时,蜂鸣器响了,一位小修女在呼叫安安:“安安博士,唐荷头痛得厉害,请立即来。”
安安很有礼貌地向嬷嬷欠欠身:“对不起。”
“去吧去吧。”嬷嬷将手一挥。
迪迪和杰杰被嬷嬷召到中心控制室。
“今天晚上,你们要严密监视每间寝室,看看有什么反常的现象。”嬷嬷吩咐道。
当两个机器人领旨退出,嬷嬷便启开中心电锁密码锁开关,随着声音屏幕上显示出一排红字:
“注意!注意!LM严重超负荷工作。”
她又按了一下“询问”按钮,问道:
“希望查明超负荷工作的原因。”
中心电脑回答:’
“使用者的大脑中情爱中心活跃,牵动悲伤中心和愉快中心活跃,使M物质陡增,不得不加大L粒子束能量,以控制M物质。下面,附使用者名单:孟玛丽、施若秋、唐荷……”
嬷嬷立即按下“STOP”,斥责道:“胡说!”
中心电脑回答:“事实如此,尊敬的嬷嬷。”
嬷嬷叹了一口气,继续询问:
“能不能消灭M物质?”
中心电脑回答:“人的情感是生命活动的一部分,不可能脱离生命存在。LM只能抑制减少M物质的活动,而不能消灭M物质。”
嬷嬷早知道电脑会这样回答她。
一阵晕眩,使嬷嬷瘫在椅子上。那一声惨嚎穿越时空,以十倍的音量,挟着雷霆闪电向她击来。也许,这是个不祥的征兆,她对自己说。
这是骚乱的夜晚。
修女们的每间寝室都有一台电视机,是供那些因病不能聆听嬷嬷布道和参加早晚祈祷的修女使用的。不知谁最先发现半夜有“特别节目”,便偷偷观看,消息不胫而走,几乎所有修女都知道了这个秘密。
这一夜,罗啸强又打开了话匣子:
“修道院的姐妹们!”罗啸强笑了,被胡须淹埋的大嘴裂开,露出雪白的牙齿,显得又粗犷又俏皮。“人生是如此丰富多采,除了必不可少的情与爱之外,我这个罪孽深重的大男人觉得最让我开心的是——探索!能做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我万死不辞。斯科特为了揭开南极的奥秘,死在冰原上;魏格纳为了证实大陆漂移理论,死在北极光下。斯科特和魏格纳,为我指示了生命的南北极!还有,一位按你们看来愚不可及的古人万户,也是我的榜样。他生活在明朝,那时要想登天简直是痴心妄想。他居然用许多爆竹绑在椅子上当他的火箭。他坐在上面,点燃了爆竹——他也许仅仅离开了地球几米高。当场摔死,但他确实是第一位宇航员,至今,月球上有一座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环形山——万户山。我觉得,我生命的轨道应该是万户那惊天动地创举的延续。人类就该这样一代接一代地求索!
“我第一次到太阳系探险,是乘‘张衡号’到木星去科学考察。木星那美丽的红色的光斑看起来好象平静光滑,实际上是宽度达1万至4万公里的龙卷风。我们的飞船远远被它吸进去,象掉进大漩涡中的小草,被摇得天昏地暗。当我们醒来时。龙卷风已把我们扔在木星泡沫似的土地上,而飞船的能源耗尽,瘫在那儿象条死鲨鱼。木星上大气层浓密而有毒,由红氦和甲烷混合,我们象钻进了大煤气罐,全靠随身携带的氧气罐维系生命。据队长计算,我们离最近的无人供应点有50公里,那是我们的救命之地,我们7名探险队员中有5名受伤,只有我和队长身体尚健。大家最后决定,我和队长去取食品和高能电池。
“你们不知道,木星是个虚胖子,在木星上行走多么费力!一脚踩下去身体陷去一半,我们仿佛在泡沫塑料碎块中‘游泳’。还没有游到供应点,我的氧气罐已消耗了一半多,这是危险的信号。这时,队长也停了下来,她拉着我的手说:‘剧烈运动耗氧太多,我们俩不能一块儿去取供应点的东西。我还有两罐备用氧气,你带一罐去取东西,我在这儿等你……’我想,也只好如此,便接过她给我的一罐氧气,继续朝前‘游’。后来,我走到供应点,取回食品,高能电池和飞船的备件,好大好沉一包!我爬呵、‘游’呵……待我走到队长身边,才发现,她早已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她是把氧气阀关死,松开了大气阀呼吸了毒气而死的——她处心积虑把最后一罐氧气留给我呵!
“我哭喊着队长呵队长,刨上把她掩埋了。我永远记得她——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大姐,面容文静秀气待人热情如火。从此,我有了两条生命,我为自己也为周梅大姐——我们张衡号探险飞船的队长而活着。想不到,那次探险中我们收集到那么多宝贵资料。我们拍摄的‘4万公里龙卷风’,木星光环’,‘木星的卫星们’等照片倾倒了亿万观众,引起了轰动。每当我回忆起自己曾经孑然一身,在沓无人迹毫无生气的木星大地上游走时,我就感到自豪——我没有被危险被孤寂被难以承受的重荷压倒,我是强中之强!”
“修道院的姐妹们!我真恨不得把你们也拽到太空中去,去挨饿!去挨冻!去历险!去体验雄风万里闯天河的快乐,去欣赏火星落日,彗星烟火,小行星旋舞之壮观。你们在这里闭门读经、自我完善,究竟有多大乐趣?你们的青春和生命在这玻璃棺材中发霉发烂,有什么价值?我这个罪孽深重的男人毛病很多,但我一想到你们,我就想哭!我替你们难过呀!”
春风轻拂,却教冰刀霜剑摧折;男儿真情,竟使铁心石肠温柔。修女们大脑中沉睡的情感中心苏醒了。神秘的M物质在激增。这一夜,修女们议论纷纷,好几间寝室传来《雄风万里闯天河》和《初恋的蔷薇》那美妙的歌声。
安安一直守着唐荷,使用了强行催眠术才使她安静下来。失眠的嬷嬷被施若秋搀扶着,在修女们的寝室走廊巡视。刚走到走廊拐弯处,便听到说话声。
“那男人和女人是怎样拥抱的?”
“是这样,咱俩试试!”
“哦,这就是拥抱。男女拥抱一定很有意思。”
“喂,你会唱《初恋的蔷薇》那首歌吗?”
“会一点:云朵贮满了月华,小溪涨满了春水……”
嬷嬷顾不得自己的身份,挣脱了施若秋的搀扶,疾步走过去,厉声斥道:“住口!”
迪迪和杰杰——两个机器人直楞楞地站着。
“你……你们怎么会唱这首歌?”嬷嬷在战抖。
“报告嬷嬷,我俩遵命监视修女的行动,发现她们在唱这支歌。”
施若秋急忙扶起摇摇欲倒的嬷嬷,轻声耳语道:“嬷嬷,你听。”
“心上已燃起爱火……”歌声细如游丝婉转动听、在长长的走廊萦绕。
“不准唱!”嬷嬷被自己发出的吼声吓倒了。顷刻间,所有的寝室都打开了门,修女们呼唤着“嬷嬷,嬷嬷!”争先恐后地搀扶她。
“邪恶!邪恶呀!”嬷嬷的脸因痛苦而变形,修女们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十五
“伊娜——伊娜——伊娜——”
圣殿的穹顶,庄严而神圣的声音在回荡。伊娜抬起头来,冷冷地环顾四周,失血的脸如汉白玉浮雕。
祭坛上,红烛高悬;大厅四周柱头上小鱼烛亮成刺目的一片,烟火缭绕,虚影晃动,一派肃穆气氛。50名修女齐齐跪立于地,嬷嬷和施若秋一站一坐,在讲台上摆出庭审的架式。
“伊娜——”这是勾魂的呼唤。嬷嬷的声音、眼神和呼吸,以及她关怀超度自己的往事,从四面八方涌来,使伊娜产生飘然欲仙的感觉。嬷嬷是严厉的,但剖开严厉的外壳,是一腔慈爱的心。嬷嬷用纯理性抚平每个姑娘灵魂的创伤,用苍老多皱的十指,关上她们血泪斑斑的旧书页,翻开风平浪静的新篇章。是嬷嬷给了每个修女新生命,伊娜能忘思负义吗?
伊娜的黑眼眶里,双目呆滞没有一点活气,任凭嬷嬷宜判:“按我们的教规,违背教义者,将被逐出H星,在太空自毙!”
“不……”伊娜的眼角挂着两行冷泪,怯怯地说,“嬷嬷,饶恕我,我不是离经叛道的人!”
嬷嬷看得明白,修女们都在瑟瑟战抖。
嬷嬷的声音变得更严厉:“伊娜,你遭男人蹂躏欺骗,觅死觅活,无路可走时,是我超度你到此方净地。宇宙广大,人生短促,看地球上芸芸众生,或为利走,或为名忙,异性互玩,疾病流传,乃至遭到天谴。大觉悟者有几人?割舍情魔剔除烦恼者有几人,不觉不悟,自找自毙。伊娜,你是自寻死路啊!”
这时,所有的修女都在恳求:“嬷嬷,饶了她这一遭吧!”起初是小声低语,后来汇成一片喧响。嬷嬷就是要这种效果。
“嬷嬷,救救我!”伊娜象即将被溺毙的人在呼救。
嬷嬷,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喊声久久地回响着。
所有的修女都屏住了呼吸,圣殿静极了。
“可以。”嬷嬷唇边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但是,你必须给那两个妖男说,你昨日是在演戏,你没有真情。你得肃清余响,树我教威,将功补过,方可在此净土保留一席之地。”
演戏?伊娜脑子里如缠乱麻。她不明白昨天为什么会那么激动,要拥抱那少年。他的清纯与真诚固然可爱,但要为那小男孩而背弃法力无边的嬷嬷吗?办不到。理性如神,法力无边,以伊娜之力,无法摆脱其羁绊。
“伊娜,你考虑。”
祭坛正中的黑蔷薇在白金画垫的衬托下,反射着上百支蜡烛光,怪诞诡谲,展翅欲飞,要扑向它脚下的猎物。
伊娜庄重地抬起头:“我决定了……”言未尽,便泣不成声。
十六
对丹扬来说,新的一天充满新的幻想和憧憬。他觉得身体比昨日更象是自己的了。上个世纪,一位伟大的俄国作家说:“爱能战神死神。”全靠伊娜,她的温馨是金光灿烂的尚方宝剑,使死神也胆寒三分。丹扬觉得鲜动的活水一股股涨上心田。船帆升起了,汽笛长鸣,生命之海在召唤。
8时正,病房门哗地推开了。
丹扬刚喊出:“伊娜姐——”便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了。’
伊娜动作僵硬,步伐急促,一袭白纱遮面,径直走到丹扬面前。连罗啸强都愣住了:“伊娜,你这是怎么了?”
伊娜说话了,她感到不是自己在张嘴。
“我,要告诉你们……男人,是丑恶的根源,我从心底里视你们如粪土……什么感情、感激,不过是邪魔蒙蔽世人心窍的毒药。丹扬!”她嘶哑着嗓门一叫,仿佛在根除着内心的犹豫。“做你的白日梦去……那首诗歌是妖言,H星的黑蔷薇修道院没有它的、没有它的立足之地。哈……我是耍你们的,耍你的!男人在我心中早不存在,他们无疑于老鼠、蟑螂、吸血虫!”
“伊娜姐!你怎么说胡话了?”丹扬撑起半身想抓伊娜的手,被伊娜一挥手,挡开了。
“全是欺骗!昨天,你们在演戏,我也在演戏,你们没有真情,我更没有真意!明白了吗?臭男人!”
“不——!不是演戏!我是真心实意的!”丹扬抓住了伊娜的衣角,痛苦地抽搐。
“丹扬!别理睬她,她是水性杨花的坏女人!”罗啸强扶着丹扬,怒目喷火,狠狠盯着伊娜。
“放开我,臭男人!”伊娜狠狠地拽扯衣角。
“啊——”丹扬一声惨嚎,松开了手,伊娜痴痴的梦游症患者般的,飘离了丹扬身边。
这时,圣殿象沉入五万年前的虚空,静得渗人。修女们都注视着一张大型电视荧屏。荧屏上,罗啸强抱着丹扬,悲痛欲绝。
“丹扬!”罗啸强的叫声震得圣殿一派嗡嗡回响,“丹扬你醒醒!丹扬……”
丹扬的眼睛望着天空,他的眼光何等纯净,亿万年无尘埃涤荡的宇宙苍空方能媲其美。丹扬的神态何等圣洁,将修女们的心熨出温热的人情。
“大姐姐,”丹扬喘气如风,脸象月光下的百合花,素雅贞白。“你们知道一、一个小男子汉远离、地球、和亲人是多么地孤单和害怕……他是多么想要……无微不至地、关怀和爱护……你们把、把这些都慷慨地、给了他……谢谢、谢谢大姐姐们……还谢谢,派你们来的……嬷嬷……”
发自天使般男孩口中的,是一种无助的、率真的、和孱弱的声音,声音细若游丝,纯洁得能将一切铁石心肠溶化。
圣殿大厅仿佛堕入宇宙黑洞,不再有生命,不再有呼吸。
忽然人群中发出一声抽泣,如晴空响雷。
“谁?!”嬷嬷严厉喝问。
抽泣声,骤然响成一片。
“老妖婆,快给我派医生来!丹扬要是死了,我要找你算帐!”罗啸强在挥拳怒吼。
在修女们的唏嘘声中,嬷嬷对施若秋说:“叫安安博士快去尽量抢救。那小男人若死在修道院,麻烦事就多了。”
在安安博士的医务室,唐荷酣睡了一夜,觉得浑身充满活力。
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很美的梦。
罗啸强带她爬上一颗小行星——那星只有篮球场那么大,满是坑洼。罗啸强拽着她,爬呀,找呀,终于找到一个洞窟,黑洞洞的,怪吓人的,罗啸强钻进去了,向她伸出双臂,一下子把她搂进怀里。一股热气仿佛要把她烤化了。在洞口,罗啸强教她认识灿烂的星斗。
仿佛是梦的昭示,醒来后。唐荷便走出医务室,朝前面那幢小楼走去。什么教规教义什么清规戒律她全然不顾,她只想快快见到罗啸强,哪怕早一分钟也好。
安安博士一赶到,便发出责难声:“我早就说过,他颅内的血肿没有消失,不能受刺激,否则脑血管破裂溢血会有生命危险。”
安安博士还未打开急救包,丹扬的头已垂下了。罗啸强忙用手试他的脉搏。但脉息已去,静如古坟。罗啸强忙问:”安安医生,怎么办?”
“他已经死了,没法抢救了。”安安耸耸肩。
罗啸强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傻了。
“请放心,我太空修道院有非常人道的安排。我一定按程序做好死者的善后工作。”安安说着,用雪白的被单盖住丹扬全身。
罗啸强冲着天花板,挥动着双拳,象一头怒狮,疯狂大喊:“老妖婆,是你杀死了他,我要找你算帐!”
罗啸强捏着激光抢,踢开房门,一路乱射。哧一声,“黑蔷薇修道院”的金属牌化成了水;再射,把刻着教义教规的石碑击成齑粉。
他想朝里冲,被定向磁墙狠狠地一弹,摔倒在地。再冲,再摔倒;直摔得口鼻流血。
这时,唐荷突然走来:“哎,别乱撞!”
哦,美丽的唐荷,凌波仙子般轻轻飘过定向磁墙,一把拉住罗啸强的手,说:“磁墙有识别装置,认得我,认不得你。我一招手,它会在很窄的通道开启2秒钟。我们一块儿过去。”
就象唐荷梦中那样,罗啸强挽着唐荷朝前走,那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比顽固的墙一下子裂开了一条大缝。
十七
失魂落魄的伊娜,回到圣殿便跪在嬷嬷膝下。
“丹扬死了?”她喃喃发问,眼神迷朦。
“那是命。”嬷嬷回答。
“是我杀死了他?”伊娜痴痴地问嬷嬷。
“不是,孩子,是邪恶的情感杀死了他。”
“不!”伊娜一声歇嘶底里尖叫,象把大厅猛然抛进火药库,“我是凶手,我们都都是——凶手!”
修女们有人哭泣,有人斥责,乱成一团。
嬷嬷眼前飘来几点金星,痛楚又在某个部位蠢动了一下。但嬷嬷不会退出阵地,她是经历过无数战役的三军统帅。
“伊娜,”嬷嬷镇定地抚着伊娜的头,“面对神圣的黑蔷薇,仟悔吧!”
黑蔷薇活了。在中心控制室,施若秋已令电脑将LM装置极限使用。黑蔷薇表面电花乱问,银蛇游走,一股股强大的L粒子束射向伊娜。圣殿又恢复了平静。
伊娜高度旋转的意识之轮,脱疆野马般带出了往昔的生活,岁月如锈蚀的铜版画,不再还她清晰的过去。可是潜藏的情愫却在,尽管没了具体的年月地点,但情感和理智抽象于众物之上,如一杆旗,从历史的山峰上猎猎飘来。
丹扬垂死之语,呈给她充满激动充满诗意的崭新世界,这世界用感情的珠王嵌成,在友谊的地基上高矗。丹扬的话使她自责自愧,罗啸强的恸哭使她颤栗和晕眩。
就在这时,黑蔷薇冰冷的射线阻断了她连贯的情感波动。
刹时间,伊娜脑海空了,情感的大旗为云曦所遮,而威严的教义石头股一块块压来。“男人是方恶之源”,“情感是噬人魔海”。不,伊娜内心挣扎着抗争,丹扬不是万恶之源,同情他爱护他是纯美的境界。但射线锋利的尖刃切割着她的思维,她发现自己掉下了万顷烈焰烧灼的火海,百万个太阳炙烤全身,皮肤在冒烟,脂肪的“吱吱”声如雷贯耳,焦臭气满鼻孔乱窜。呵,环绕土星的光环快来呀,赠我以御火的盔甲!哈雷彗星8000万公里长的扫帚席卷天际啊,扫那邪火!
伊娜挣扎着,她的身体仿佛被车裂成两半。一个她举着黑蔷薇的图腾,率甲兵三千,虎贲十万,冰刀霜剑,向前进击。另一个她芝兰妆头,瑶草复身,挥一江澎湃春水,激情奋燃。气吞万里如虎。两军在她灵魂里搏杀,剑戟斧钺,铿锵炸耳,震得每一个细胞似乎都要解体。呀,她看见黑蔷薇那道光束了,她抵挡不住了,她要援兵。援兵在哪儿?她昏倒在地。
“伊娜!”
谁在喊?大厅里的修女一齐回头看见圣殿门口。
是那个强壮的罗啸强和精神抖擞的唐荷。
“唐荷,你为何跟男妖在一起?”嬷嬷问道。
“男人,不是妖孽,他们是值得我们爱的朋友!”唐荷从容地向修女们中间走去。突然,机器人迪迪和杰杰闯过来,把唐荷一把扭住。
“嬷嬷,你弄错了,男人不是妖孽!”唐荷喊道。
“放开她,否则我要开枪了!”罗啸强举起了激光枪。
“把枪放下,否则我们就把她撕成两半。”迪迪恫吓说。
两军对峙,箭在弦上。大颗的冷汗从罗啸强的额角落下来。他犹豫片刻,只得把枪扔在地上,被杰杰拾去。
这时,安安博士推着担架车款款走来——车上静静地躺着丹扬。顿时,圣殿大乱。
安安对罗啸强说:“我没有骗你吧。按程序,在H星人死的人,要送到圣殿,请嬷嬷为他做祈祷,愿他的灵魂飞向崇高的理性世界。”
嬷嬷连连喝令道:“安安,快把死人弄走!”
这时,罗啸强雷霆万钧之声在圣殿震响:“伊娜! 你看,你快看,谁来了?”
伊娜抬起沉重的头。她看见了丹扬,看见了曾照彻她心灵每个角落的纯洁的太阳。
是丹扬?她无力站起,也无力走过去,任热泪滚滚落下来,强大的L粒子流还控制着她。嬷嬷冷笑着盯着罗啸强,似在说:“瞧瞧黑蔷薇的威力吧!”
“云朵贮满了月华,
小溪涨满了春水……”
罗啸强的男中音响起来了。这比一千支激光枪更有力量的歌声在圣殿回荡,每根巨柱,每支烛光,每幅苇幔,每个修女都应和着这首歌,连迪迪和杰杰也放了唐荷,唱起来。歌声,使整个修道院颤抖。
啊,青春无悔,等待着爱的那一声轻雷……
“不准唱!”嬷嬷的吼声被歌声淹没。
一时间,伊娜体内的情感大军得到了辉煌的补充,她突然站起,向丹扬的遗体扑去.这时,一道闪电把圣殿照得雪亮,劈啪一声,黑蔷薇的花瓣崩坏了,裂成碎片。
十八
嬷嬷站在圣殿大厅当中,孤身一人。
蜡烛已经燃尽了,余辉袅袅,光线正在暗淡。陪伴嬷嬷的声响,除了钟声,还是钟声。
嬷嬷走过喷水池,踏进关过男妖的小楼。小楼寂寂,躺过丹扬的床铺此时空空如也。
嬷嬷走近床栏,眼光聚焦于枕巾上的一点。她看见一根漆黑而晶亮的头发,那是小男人身上的遗物。早晨,它还是一个少年生命的外延部分,它会生长。而今,它落寞地卧在了无生气的床上。它死了,随它主人的生命一起步入永恒。
嬷嬷伸出枯瘦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捡起它,用混浊的褐黄眼珠、久久地把它盯入记忆。
“……还谢谢、派你们来的、嬷嬷……”
是丹扬临死前最后一句话,遥遥的,从冥冥中飘来。
嬷嬷走进教堂,走进自己神秘的小屋。
嬷嬷打开衣柜,拿出一个红漆木小匣。
她听见了男人凄长的惨嚎,眼里,清晰地飘过百年以前那场铭心刻骨的苦恋。
施若秋弄不清伊娜、唐荷和那一帮修女要干什么。她站在教堂的钟楼上大声呼喊她们,要她们返回教堂,但修女们一个个神情庄重,不屑一顾。
权威掉地,秩序不在了。施若秋愤怒地想。都是那个小妖男之死带来的!
她看见她们从装备室出来,穿上清一色的太空服,她们每人腰上系着三米长的白绸,飘飘逸逸,不知要作何打算。
她还看见那个英俊伟岸的大男人罗啸强,他身挎一支高能激光枪,与伊娜、唐荷,还有该死的机器人安安,抬着一具晶莹剔透的水晶棺。施若秋愿意承认丹扬躺在水晶棺里的姿态与其说是死人,不如说更象小憩的大孩子合适。
她的目光跟踪他们,看见几十人默无一言走进通道口的减压舱。施若秋站住了,想了想,明白了她们要干啥。她飞一般乘电梯降至地下5层的中心控制室,开启了面对太空的监视仪。
走出减压门,太空服蓬然胀起,使修女们个个轻盈如云朵。她们在罗啸强率领下成为太空人。
繁星满天。姑娘们的眼睛在头盔的钢化玻璃后闪烁,漂动着女性特有的柔情。她们感到了从未体验过的轻松,新奇,快乐。
哦,修道院外面的世界是如此辉煌!太空真是一座百花园!那遥远的仙女座星云如一蓬盛开的牡丹,而神奇的蟹状星云如一簇龙爪菊。太阳象一枚成熟的金桔喜气洋洋地悬在百花园之中,一群小行星如一坡野花烂漫开放……太空真美,真迷人!
丹杨之死,换来修女们的新生!罗啸强又为她们洞开了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一阵持续强烈的轰鸣,几十只小火箭同时腾空而起,红黄橙绿的烟爆刹时把宇宙一角照亮。几十个闪亮的太空人,几十条洁白的长绸飘飘,漆黑的宇宙背景中仙女群降,琼姑婆娑。他们飞升着,变幻着队形。长绸是肢体的外延,挥展成律动的百花。飞翔的队形不断变化,外周扩大,中间成空,上缘四下弯成两个亲切的圆弧,下缘尖聚做成雏形的顶尖。当人链的每个环节都扣好以后,亘古无人的太空上出现了一个特大的心形图案。而那尊小小的水晶棺,就环游在心的中间。
罗啸强携带的高能激光器发射了,一群小流星被击成五彩缤纷的礼花。沉寂亿万年的宇宙而今银河倾斜,金波漫溢。
忽然,罗啸强的耳机里传出女声唱的那首熟悉的情歌:《初恋的蔷薇》。
是伊娜在唱,唐荷在唱,整个宇宙在合唱这首深情的歌。
施若秋惊慌地到处寻找嬷嬷。
嬷嬷的小屋无声无息、一切都在沉睡。但一只蜡烛亭亭地燃着,照亮着桌上敞开的木匣。
她看到了木匣边几页发黄的信笺,她心悸得厉害,觉得有一种危险正蹑手蹑脚地、又是不可阻挡地向她逼近。
她差点儿叫出声,信笺上放着一朵枯萎的黑色蔷薇花。
施若秋的目光开始研读黄旧信笺上的字迹。那是一封短信,称呼中没有人名,只有字母:
“M:
分手之际,容我说一声对不起。
你三年前赠我的诗,现在璧还,这是应你的一再要求。但它已在我的朋友中流传,有位作曲的男士十分欣赏,说要谱上音乐、让它添翼而传遍全世界。这是要请你谅解的地方。
祝福你
你的金勇”
施若秋的心狂跳起来,冷汗从额上滚滚而下。难道她的嬷嬷,坚定的纯理性教宗师也有浪漫的情史,并还把这些淫邪的信物,保存了近一个世纪!
她的大厦下发生了猛烈地震,脑子里象三千架宇宙飞船一起轰鸣,思维的机器被炸得粉碎。她晃了晃,稳住身体。她在精神虚脱之前,看见了同样发黄的、被退回的纸页上的诗。
好一手娟秀的行书小字,嬷嬷年轻时的笔迹。
好一首妖诗:《初恋的蔷薇》!
天啦!原来在地球上以上百种语言传唱着的这妖诗的作者,竟是孟玛丽院长嬷嬷!
施若秋顺着桌子,急邃地栽倒在地。
歌声缠绵里,水晶棺从罗啸强和姑娘们手中渐渐释放,沿着推送的惯性,向无际的苍穹滑去。
新的小天体,它将在亿万斯年中围绕太阳转动,而太阳绕银河系转动,银河系绕宇宙中心转动,宇宙中心是丹扬这颗小行星!
伊娜隔着头盔面罩凝视着罗啸强,“他走了,很孤单……”
“可有了你们的爱,”罗啸强说,“连宇宙也会很充实。”
话未完,一声巨响突然传出,扰得每个人的耳机“吱嚓”乱叫。众人一起回头,只见修道院左侧的飞行器发射口,一股强劲的压缩气体。将一个物体射出。
“水晶棺!!”有人惊呼。
那又是一副晶莹无暇的水晶棺。里面躺着黑蔷薇修道院创始人孟玛丽院长嬷嬷。
修女们看着水晶棺里的院长,她是那样平静,那样慈祥。先前的纷扰寂灭了,人在最后一刻还原为人。
全体修女目瞪口呆,没人能说出一句话。
一颗泪珠涌出罗啸强眼角,他看着嬷嬷的水晶棺追随远方丹扬的遗体而去,最先明白嬷嬷此举的心思。
“啊!!”罗啸强狂叫着,举起激光枪一阵猛烈扫射。又一群漂石凌空炸成奇花。
“看啦,”罗啸强喃喃遥指远方的小行星,“嬷嬷要补偿她的罪孽,她怕丹扬寂寞,她终究是一个善良的老外婆……”
遥遥远去的,闪光的小行星,并行不悖的小行星呵!
尾声
半年后,地球上的“长城号”飞船君临木星与火星之间的小行星带,因为空气渗漏而需要紧急抢修。乘员们刚刚登上H星,便听到优美的抒情歌曲《初恋的蔷薇》。在原来挂着修道院牌子的石柱上,赫然嵌着金属铭牌,上面镌刻着:
孟玛丽太空急救中心
一个声音亲切地说:“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