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广播纪元8年,命运的抉择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地球文明的三条生路

一、掩体计划

成功希望最大的一个选择,完全基于人类现有的技术,没有理论上的未知。其实,掩体计划可以看做人类发展的自然延续,即使没有黑暗森林打击的威胁,人类也到了向太阳系大规模移民的时代,只是掩体计划更为集中,目的也更为明确。

这完全是地球世界自己的计划,云天明的情报中没有提到这个选择。

二、黑域计划

通过把太阳系转化为低光速黑洞发布宇宙安全声明。这是所有选择中技术难度最高的,需要在半径达五十个天文单位(约七十五亿千米)的广阔空间里改变宇宙基本常数,被称为上帝工程,在理论上存在着巨大的未知。

但黑域计划一旦成功,对地球文明所提供的安全保障是三个选择中最高的。除了宇宙安全声明所产生的保障外,进一步研究还发现,黑域本身就是一个高效防御屏障。来自外界的高速攻击体,如光粒,进入低光速区域后其速度立刻大大超越光速,而按照相对论原理,它只能以低光速运行,剩余的巨大动能则转化为巨大的质量,攻击体首先进入低光速区的部分质量急剧增大,速度则瞬间骤降,而仍在原光速区的后面部分将以原光速高速撞击到前部,这一效应将彻底摧毁攻击体。据计算,即使用强互作用力材料制造的像水滴那样的超坚固物体,在通过黑域边界时也将被完全粉碎。所以,人们把黑域称为宇宙保险柜。

黑域计划还有一个好处,在三个选择中,只有它能使人类免除太空中的颠沛流离,长久生活在熟悉的地球世界。

但地球文明将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太阳系将与宇宙的其余部分完全隔绝,相当于人类把自己置身的宇宙直径从一百六十亿光年缩小至五十个天文单位。在光速为每16.7千米的世界里生活是什么样子现在还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世界中的电子计算机和量子计算机只能以极低的速度运行,人类可能退回到低技术社会,这是比智子更强的技术锁死。所以,黑域安全声明除了自我隔绝外,还有技术自残的一面。这也就意味着人类将永远没有力量飞出自造的低光速陷阱了。

三、光速飞船计划

曲率驱动技术在理论上未知,但实现难度明显低于黑域技术。

光速飞船几乎无法为地球文明提供任何安全保障,这一技术只能用于星际逃亡。这是三个选择中未知因素最多的一个,即使实现,进入茫茫外太空的人类前途也凶险莫测。同时,由于逃亡主义的危险性,这一计划的实现在政治上充满障碍和陷阱。

但注定有一部分人迷恋光速飞船,原因在生存之外。

对于广播纪元的人类,明智的做法是三个计划同时进行。

程心来到星环公司的总部,这是她第一次到这里来,以前她从不参与公司的事务。在潜意识中,她总认为这笔巨大的财富不属于自己,似乎也不属于云天明,他们拥有的是那颗恒星,而恒星带来的财富则属于社会。

但现在,星环公司也许能够实现她的理想。

公司总部占据了一整棵巨树,最大的特色是所有的建筑都是全透明的,且建筑材料的折射率与空气相近,内部结构全部显现出来,可以看到里面移动的人员和无数信息窗口,那一幢幢悬挂在空中的大楼像五光十色的透明蚁穴。

在树顶的会议室里,程心见到了星环公司的大部分高管。他们都很年轻,思想锐利,活力四射,他们大都是第一次见到程心,毫不掩饰对她的尊敬和爱戴。

直到见面会结束,宽敞的会议室里只剩程心和AA两人时,她们才谈起公司的未来。现在,云天明的情报及其解读结果仍然处于保密状态,为了云天明的安全,舰队国际和联合国计划通过另一种方式向国际社会逐步公布解读结果,试图让它看起来像是人类世界的研究成果,这中间,还需要做一些有意误入歧途的研究来加以掩饰。

程心已经适应了脚下透明的地板,不再有恐高的感觉。会议室里飘浮着几个宽大的信息窗口,显示着星环公司在地球轨道上几处在建项目的实时图像,其中之一就是那个位于同步轨道上的巨型十字架。云天明出现后,公众对奇迹的幻想渐渐消失,随着掩体工程的启动,世界上的宗教氛围很快淡下去,教会的投资中止了,那个十字架成了烂尾工程,现在正在拆除,只剩下一个“一”字,看上去倒是更加意味深长。

“我不喜欢黑域。”AA说,“我觉得那应该叫黑墓,自掘坟墓。”

程心透过地板,看着下面的城市说:“我不这样想,在我的那个时代地球与宇宙就是隔绝的,人们都在地上生活,一生都很少向星空看几眼;再向前的时代更是那样,之前的人们已经这样过了五千年的日子,你不能说就不是生活。其实现在太阳系基本也是与宇宙隔绝的,真正在外太空的,也就那两艘飞船上的一千多人。”

“可我感觉,与星空隔开,梦就没有了。”

“怎么会呢?古代也有幸福和快乐,那时的梦也不比现在少。再说,在黑域中星空还是能看见的,只不过,唉,谁知是什么样子……,其实,从个人来说,我也不喜欢黑域。”

“我知道你不喜欢。”

“我喜欢光速飞船。”

“我们都喜欢光速飞船,星环公司应该造光速飞船!”

“我以为你不同意的,这要进行大量的基础研究。”

“你以为我只是个商人,不错,我是,董事会也是,我们都追求利益最大化,但这与光速飞船不矛盾。从政治上考虑,政府肯定会把主要力量投入到掩体工程和黑域上,光速飞船是留给企业的机会……我们努力参与掩体工程,用其利润的一部分研究光速飞船。”

“AA,我是这样想:关于基础研究,曲率驱动与黑域在基础理论部分可能是重合的,我们等着政府和世界科学院做完这一部分,然后自己再向曲率驱动方向发展。”

“对,从现在开始,我们应该着手建立星环科学院了。应该开始招募科学家,他们中间迷恋光速飞船的人很多,但在国家和国际项目中找不到太多的机会……”

AA的话被突然涌出的大量信息窗口打断了,各种尺寸的窗口从所有方向涌现,像彩色的雪崩,很快埋住了原有的几个显示太空工程实时画面的大窗口。人们把这这种现象称为“窗口雪崩”,它的出现意味着突发的重大事件。但这种突发的信息洪水往往使人在震惊中很长时间不知所措,反而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程心和AA现在就处于这种状态,她们看到那些窗口中大多充满了复杂的文字和动态图像,能够很快看清内容的只有那些纯图像窗口。程心在一个窗口中看到了几张仰望的面孔,然后镜头飞快拉近,直到一双惊惧的大眼睛充满画面,她还听到一片嘈杂的尖叫声……一个新出现的窗口稳定在最前方,画面中出现的是AA的秘书,她从窗口中盯着程心和AA,一脸惊恐。

“不好啦!打击警报!”秘书喊道。

“具体怎么回事?”AA问。

“太阳系预警系统的第一个观测单元不是刚启动吗?马上就发现了光粒!”

“在什么方向什么距离?”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

“是官方的警报吗?”程心冷静地问。

“哦,好像不是,但所有媒体都在疯传,肯定是真的!我们还是去发射港逃命吧!”秘书说完,就从窗口中消失了。

程心和AA穿过密密麻麻的信息窗口来到会议厅的透明墙边,看到下方的城市中乱象已经出现。空中的飞行车突然增多,交通变得混乱,所有车辆都在拥挤中高速抢行。有一辆飞车撞到巨树建筑上,腾起一团火球,接着,城市中又有两处出现火焰和烟柱……

AA挑出几个信息窗口仔细察看,程心则联系IDC的委员,他们的电话大多占线。程心只联系上了两个委员,其中一位与他们一样不知情,另一位PDC的官员则告诉程心,可以确认太阳系预警系统的一号观测单元确实观测到了重大异常情况,但具体内容他也不知道。他还确认舰队国际和联合国都没有发出正式的黑暗森林打击警报,但他并不乐观。

“官方没发警报有两种可能,一是真的没事,二是光粒已经太近,没必要再发了。”这位PDC官员说。

AA从信息窗口中只得到一条确定信息:光粒沿黄道面以光速袭来,至于方向和目前与太阳的距离说法各异,对击中太阳时间的说法更是差异极大,有的说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有的说只剩几个小时了。

“我们去‘星环’号。”AA说。

“还来得及吗?”

“星环”号是星环公司的一艘商务飞船,现在停泊在地球同步轨道的公司太空基地。如果警报为真,目前唯一的逃生希望是乘飞船飞向木星,当光粒击中大阳时在木星的背阳面躲过大爆发。现在正值四百天一遇的木星冲日,以行星际飞船的速度,从地球飞到木星约需二十五至三十天,正好是AA刚看到的对剩余时间最长的一种预估,但这个信息极不可靠,因为刚开始建设的太阳系预警系统不可能提供那么长的预警时间。

“那总得做点什么,不能在这里等死!”AA说着,拉起程心跑出了会议大厅。外面就是树顶的停车场,她们钻进了一辆飞行车。AA想起什么又下了车,几分钟后她回来了,拎着一个琴盒似的长条箱,她把箱子中的东西取出来,把箱子扔在车外。程心认识那东西,虽然它现在发射的是激光而不是子弹,那是一支步枪。

“你拿这个干什么?”程心问。

“发射港一定挤破了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AA说着,把步枪扔到后座上,发动了飞行车。

现在每座城市都有一个太空发射港,主要作为太空穿梭机的起飞场,就像古代的机场一样。

飞行车向着发射港方向飞去,汇入一条浩浩荡荡的空中车流。这飞蝗群一般的车辆都是飞向发射港的,车流在地面投下了一条流动的影子,仿佛是城市流淌而出的血液。

在前方目的地的方向,出现了十几根直插蓝天的白线,那是太空穿梭机的尾迹,它们升上高空,然后都折向东方,消失在天空深处。新的白线还在不断从地面升起,向空中延长,每条白线的头部都有一个火团,光度看上去比太阳还亮,那是穿梭机聚变发动的光焰。

程心从车内的信息窗口中看到一幅实时画面,是从太空中的近地轨道拍摄的。她看到无数条上升的白线在褐色的大陆上出现,不断延长,不断增多加密,仿佛地球正长出白发,白线头部的小火团像一大片浮向太空的萤火虫——这是人类从地球最大规模的一次集体逃离。

到达发射港上空时,可以看到下面排列着一大片太空穿梭机,大约有一百多架,在远处的巨型机库中仍不断地有穿梭机被移出来。空天飞机早已淘汰,现在的太空穿梭机都是垂直起飞。与程心在太空电梯的终端站港口看到的形状各异的太空艇不同,穿梭机都是规则的流线型,带有三至四片尾翼,它们现在零乱地竖立在发射港的停泊区,像一片钢铁植物的丛林。

AA在车上已经通知机库,把星环公司的一架穿梭机移到停泊区。她很快从空中找到了那架穿梭机,驾驶飞行车降落到它旁边。

程心看到周围停满了大小不一的穿梭机,小的只有几米高,看上去像一枚放大的炮弹,很难想象这样小的飞行器竟然能够飞出地球的引力深井进入太空。也有许多大型穿梭机,有的像古代大型民航客机那样大。星环公司的这架穿梭机属于中小型,高有十米左右,通体被金属镜面覆盖,让人想到水滴。穿梭机用带轮的起落架着地,可随时被勤务车拖向发射点。一阵轰鸣声从远处的发射区传来,很奇怪,竟让程心想起默斯肯大旋涡的声音。地面颤动起来,让她感到小腿发麻,一团强光自发射区亮起,一架尾部拖着光焰的穿梭机腾空而起,很快消失在高空,于是那伸向高空的尾迹又增加了一条。大团的白雾涌了过来,带着奇怪的焦味,这些雾气并非来自穿梭机的发动机,而是发射台下的冷却池中蒸发的冷却水。一切都笼罩在潮湿闷热的蒸汽中,让人更加焦躁不安。

在她们即将沿着一架细长的舷梯登上穿梭机之际,程心在渐渐消散的气雾中看到了一群孩子。他们就聚在不远处,看上去都是十岁以下的小学生,全穿着整洁漂亮的校服,有一位年轻女教师领着他们,她的长发被气浪吹起,正站在那里四下张望,一副茫然无助的样子。

“能稍等等吗?”程心问。

AA看了看那群孩子,知道程心要干什么,“你去吧,我们要等发射位,队排得长着呢。”

原则上太空穿梭机可以在任何平坦的场地起飞,但为了防止聚变发动机喷出的超高温等离子体对周围造成危险,都在发射台上起飞,发射台下有冷却池,还有导流槽,可以把等离子体导向安全的方向。

女教师看到程心走过去,没等她发问,就扑过来抓住她,“这架穿梭机是你们的吧?求求你救救孩子们吧!”她湿漉漉的刘海儿紧贴在前额上,眼泪和雾水一起在脸上流淌,她盯着程心,像要用眼神把她死死抓住似的。孩子们也围了过来,期盼的目光都汇聚到程心身上,“我们是太空夏令营的,本来就是要上同步轨道的,可是警报来了以后,他们不让我们登机了,让别人上去了!”

“那架穿梭机呢?”一同走来的AA问。

“已经起飞了,求求你们……”

“带他们一起走吧。”程心对AA说。

AA盯着程心看了几秒钟,那目光的含意很明确:地球上的人多了去了,你救得过来吗?最后,她在程心依然坚定的目光中摇摇头说:“只能带三个。”

“可这架穿梭机能坐十几个人的!”

“但‘星环’号在最大加速状态下只能乘五个人,只有五个深海液舱位,多出来的人会被压成肉饼的。”

这个回答让程心很意外,深海液只在具有超大加速功率的恒星际飞船中才使用,而她一直以为“星环”号是一艘行星际飞船。

“好的好的,那就带三个吧!”教师放开程心转而抓住AA,生怕失去这个机会。

“你选三个吧。”AA指指孩子们说。

女教师放开了AA,呆呆地看着她,仿佛陷入了比刚才更深的恐惧中,“让我选?!天啊,我怎么能……”她惶恐地四下张望着,不敢看身边的孩子们,她看上去很痛苦,好像孩子们的目光正把她烧焦似的。

“好吧,我来选。”AA说,然后转向孩子们,脸上露出笑容,“同学们听着,我出三道题,先答对我们就带谁走。”她不理会程心和女教师吃惊的目光,竖起一根手指。“第一题:有一盏灯,关着,一分钟时闪亮了一下,再过半分钟又闪亮一下,再过十五秒再闪亮一下,以后就这样每过前面间隔时间的一半就闪亮一下,请问到两分钟时灯闪亮了多少次?”

“一百次!”有孩子脱口而出。

AA摇摇头,“不对。”

“一千次!”

“不对,好好想想。”

一阵沉默后,响起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来自一个文静的小女孩儿,在嘈杂的噪声中几乎听不清:“无数次。”

“你,过来。”AA指着那个女孩儿说,待她走过来后把她揽到身后,“第二道题:一根粗细不均匀的绳子,从一头点燃后烧完要用一个小时,如何用它来做15分钟的计时?注意,不均匀!”

这次没有孩子急着说,他们都在思索,但很快有一个男孩儿举起了手,“绳子对折后从两头烧!”

AA点点头,“你过来吧。”她把这个男孩儿也拉到身后,与先前答对题的那个女孩儿站在一起,“第三题:82、50、26,下一个数是什么?”

很长时间没人回答。

AA重复道:“82、50、26,下一个数?”

“10!”一个女孩儿喊道。

AA冲她竖起大拇指,“好孩子,过来吧。”然后,她对程心示意了一下,带着三个孩子头也不回地走向穿梭机。

程心跟着他们走到舷梯下,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剩下的孩子们围在他们老师的身边看着她,像看着正在最后一次落下永远不再升起的太阳。这景象在泪水中模糊了,攀上舷梯时,她仍能感受到背后孩子们那绝望的目光,如万箭穿心。这种感觉她在作为执剑人的最后时刻曾有过,在澳大利亚听到智子宣布人类灭绝计划时也曾有过,这是比死亡更痛苦的剧痛。

穿梭机内部很宽敞,有两排十八个座位,但机舱是竖立的,像井一样,需要沿阶梯爬到座位上。同在太空艇内的感觉一样,程心觉得这架飞行器简直就是一个空壳,她不知道哪儿还有空间安装发动机和控制系统。她想到公元世纪的化学动力火箭,如摩天大楼般高高耸立着,却只有顶端那一点点有效荷载。穿梭机舱内儿乎看不到驾驶设备,只有几个信息窗口飘浮着。穿梭机的A。I。似乎认识AA,她一进来,那几个窗口就围拢到她身边,当她帮助孩子们和程心系安全带时,那些窗口一直跟着她。

“别这样看我,我给了他们机会,要生存就得竞争。”AA低声对程心说。

“阿姨,他们在下面会死吗?”那个男孩子问。

“我们每个人一生下来都注定要死的,只是早晚而已。”AA说着,坐到程心旁边的座位上,她没系安全带,只是察看着那些窗口,“见鬼,我们的发射位前还排着二十九个!”

发射港共有八个发射台,每次发射后,发射台都需要冷却十分钟才能再次使用,这期间还需向冷却池中加注冷却水。

仅从逃生角度看,等待的这段时间并不太重要,因为飞到木星需要一个月,如果这之前打击降临,无沦是在太空穿梭机还是在地球上,结局都一样。但现在的问题是:稍有耽搁,可能就永远也无法起飞了。

这时,社会己处于混乱中,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城市中一千多万人都在拥向发射港。这个时代的太空穿梭机相当于公元世纪的飞机,在短时间内只能运载一小部分人;而拥有穿梭机就如同古代拥有飞船一样,对人部分人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现在就算加上太空电梯的运力,在一个星期内只能把不到百分之一的地球人口送入近地轨道,能最后踏上木星航程的人还不到千分之一。

穿梭机上没有舷窗,但有几个信息窗口从各个角度播放着外面的图像,可以看到黑压压的人群正在涌进停泊区。人们围在每一架太空穿梭机周围,挥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希望能够挤上其中一架。与此同时,在发射港的外围地带。早些时候降落的一大片飞行汽车又相继起飞,车内都是空的,是车的主人遥控它们飞上天阻止穿梭机发射的。天空中的飞行车越来越多,悬停在发射台上空,形成一片黑色的屏障,这样下去,很快谁都走不成了。

程心缩小了这个信息窗口,转身去安慰后座上的三个孩子。就在这时,AA惊叫了一声:“天啊!”程心回头看时,见那个画面被放到了最大,几乎占据了舱内的全部视野,画面上,一团耀眼的火球出现在穿梭机的丛林中。

有人竟然在停泊区的人群中启动发射了!

核聚变发动机喷出的等离子体的温度,是古代化学发动机喷出物温度的几十倍,如果在平坦的地面发射,高温等离子体能瞬间熔化地表,并向四周迸射,半径三十米内无人能存活。从画面中可以看到,许多黑点从烈焰出现的地方飞出,其中一个碰到附近一架穿梭机的顶部,在那里留下了一道黑印,那是一块烧焦的人体。火团周围的几架穿梭机倒下了,可能是起落架被烧熔了。

人群瞬间寂静下来,人们抬头看着,那架可能烧死了几十人的穿梭机轰鸣着从停泊区升起,拖着白色的尾迹直上高空,然后转向东方。人们似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只过了十几秒钟,又一架穿梭机从停泊区起飞,这次距离他们更近,轰鸣、火光和热浪让人群由僵滞陷入极度的狂乱中。接下来,第三架,第四架……停泊区的穿梭机相继强行发射,团团烈焰中,焦黑的人体拖着烟火在空中横飞,停泊区变成了火葬场!

AA咬着下唇看着惨烈的画面,然后一挥手关上了这个窗口,埋头在另一个小窗口上点击操作起来。

“你干什么?”程心问。

“起飞。”

“停下。”

“你看看——”AA把另一个小窗口甩给程心,其中显示着周围几架穿梭机——在每架穿梭机的尾部发动机喷口上方,都有一圈散热环,由大量的小散热片组成,用于聚变堆的散热。程心看到,周围几架穿梭机的散热环都发出暗红色的光芒,表示它们的聚变堆已经启动,即将起飞。“与其让他们先飞,还不如我们飞!”AA说。如果这些穿梭机中有一架启动发动机就有可能烧熔周围穿梭机的起落架,使它们倾倒在已经熔化的地面上,包括星环公司的这架。

“不行,停下。”程心的声音平静,但无比坚定,她经历过比这更大的灾难,这一次她能够从容面对。

“为什么?”AA的声音变得同样平静。

“因为下面有人群。”

AA停下操作,转身面对程心,“那样,过不久,我们、人群和地球就要一起变成碎片,在这些碎片中,你能分清哪些是高尚的,哪些是卑鄙的?”

“至少现在,道德底线还在。我是星环公司的总裁,这架穿梭机的所有权是星环公司的,你也是公司的员工,我有权做这个决定。”

AA与程心对视良久,然后点点头,伸手关闭了操作窗口,接着又关上了所有的信息窗口,把这里与外面狂躁的世界隔绝了。

“谢谢。”程心说。

AA没有回答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跳起来,从一排空着的座椅上拿起那支激光步枪,离开座位沿梯子向下走去,同时说:“你们都系好安全带,这里随时可能倒下去。”

“你去干什么?”程心问。

“我们走不了,他们也他妈的别想走!”AA挥着步枪喊道。

AA打开舱门走出去,立刻把舱门紧紧关上以防人们进入,然后从舷梯下到地面,端起步枪对着最近的一架正在启动的穿梭机尾翼射击。尾翼被击中的地方冒起一股青烟,被穿出一个小洞。洞只有手指粗,但已经足够了,穿梭机的监测系统会检测到尾翼的缺陷,A。I。系统将拒绝执行发射程序,这种拒绝是超越最高系统权限的,穿梭机里面的人不可能解除它。果然,那架穿梭机的散热环暗了下来,标志着聚变堆停机。AA转着圈连续开枪,把周围的八架穿梭机每一架的尾翼上都穿了一个洞。在滚滚热浪和烟尘中的人群一片混乱,甚至没人注意到她干什么。有一架散热环暗下来的穿梭机的舱门开了,走下来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她围着穿梭机底部察看,很快发现了尾翼上的小洞,歇斯底里地哭叫起来,接着在地上打滚,把头向起落架上撞。没有人理会她,人们只看到她忘记关上的舱门,一拥而上拼命地想挤进那架已经不能起飞的穿梭机,很快挤成一大堆。AA走上“星环”号的舷梯,把刚探出头来的程心推了回去,自己也跟进去,然后飞快地关上舱门。进来后,AA立刻呕吐起来。

“外面……全是烤肉味儿。”AA在呕吐平缓下来后说。

“我们会死吗?”一个女孩儿从上面的座椅里探出头问。

“我们会看到非常非常壮观的宇宙景象。”AA一脸神秘地对她说。

“是什么样子?”

“反正,是最最壮观的,太阳将变成一团大焰火!”

“然后呢?”

“然后……也没什么,什么都没了能有什么,是吧?”AA走上去依次拍拍三个孩子的头说,她不打算哄骗他们,他们既然能答出那样的问题,就不会缺少看清眼前现实的智力。

当两人再次紧挨着坐下后,程心把一只手放到AA的手上,轻轻说道:“AA,对不起。”

AA对程心笑笑,这笑容程心很熟悉,AA在她眼中一直是一个小女孩儿,但却是一个强有力的小女孩儿,她在AA面前既感觉成熟,又感到无力。

“别放在心上,反正都是瞎忙活,最后结果都一样,像这样省点儿心也好。”AA长出一口气说。

如果“星环”号真的是恒星际飞船,那它飞到木星就要快得多,虽然地球至木星间的距离还不足以让它充分加速,但航程也只需两周左右。

AA似乎看出了程心的想法,“即使太阳系预警系统完全建成,预警时间也不过一天而已……不过冷静下来细想想,我感觉警报可能是假的。”

程心不知道,AA是不是因为这个想法,刚才才那么轻易对她屈服的。

AA的话很快得到了证实。程心收到了那个IDC委员会、同时也是PDC官员的电话,告诉她舰队国际和联合国已经联合发表声明,警报纯属误传,目前没有发现任何黑暗森林打击的迹象。AA点开了几个信息窗口,大部分都在播放联合国和舰队发言人发布声明的画面。再看看外面,发射区和停泊区的穿梭机发射都停止了,混乱还在继续,但不会再恶化了。

等外面稍稍平静一些,程心和AA走出穿梭机,看到的景象如惨烈的战场。到处是烧焦的尸体,都呈炭黑色,有的仍在冒出火苗。穿梭机群东倒西歪,有的倒在地上,有的相互斜靠在一起。前后共有九架穿梭机从停泊区强行发射,现在它们在天空中的尾迹还十分清晰,像划开的伤口一般。人群已不再狂躁,人们有的坐在发热的地上,有的呆立着,有的漫无目的地走动,似乎都搞不清眼前的一切究竟是噩梦还是现实。有警察部队在维持秩序,救护工作也开始了。

“下一次警报可能就是真的了。”AA对程心说,“你跟我们到木星背面去吧,星环公司要在那里建掩体工程的太空城。”

程心没有回答AA,而是问道:“‘星环’号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原来的‘星环’号,是新建的一艘小型恒星际飞船,行星航行状态时可乘二十人,恒星状态时乘五人,这是董事会特别为你建造的,可以作为你在木星的办公地点。”

行星际飞船与恒星际飞船的差别,就像内河渡船与大洋上的万吨巨轮的差别一样,当然区别并不是体现在体积上,恒星际飞船也有体积很小的,但与行星际飞船相比,它们拥有最精良的推进系统,装备着行星际飞船上没有的生态循环系统,且每个分系统都有三到四个冗余备份。如果程心真的乘新的“星环”号到木星背阳面,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飞船都足以维持她一生的生存。

程心摇摇头,“你们去木星吧,你乘‘星环’号去,我不参与公司的具体事务,待在地球上就可以。”

“你只是不想成为少数能活下来的人。”

“我与几十亿人在一起,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如果同时发生在几十亿人身上,那就不再可怕。”

“我很担心你。”AA抱住程心的双肩关切地端详着她,“不是担心你同几十亿人一起死去,我是怕你遇到比死更可怕的事。”

“我已经遇到过了。”

“如果向着光速飞船的理想走下去,你肯定还会遇到的,可你还能经受得起吗?”

假警报事件是大移民以来最大的社会动乱,虽然很短暂,造成的损失也十分有限,但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却铭心刻骨。

在世界各地的上千个太空发射港中,大部分都发生了穿梭机从人群中强行发射的罪行,有一万多人死于核发动机的烈焰。在太空电梯的基站也发生了武装冲突,与发射港骚乱不同,这种冲突是国家间的,部分国家试图派军队控制赤道海洋上的国际基站,只是由于假警报的及时解除才没有升级成战争。在地球的太空轨道上,甚至在火星,都发生了民众群体争夺飞船的事件。

除了那些为自己逃命不顾众人死活的败类,在假警报事件中还发现了一件同样让公众深恶痛绝的事:在地球同步轨道和月球背面,有几十艘小型的恒星际和准恒星际飞船正在秘密建造中。所谓的准恒星际飞船,是指拥有恒星际飞船的生态循环系统,但只装备行星际推进系统的太空飞行器。这些建造中的昂贵飞船有些属于大公司,有些属于超级富豪。这些飞船都很小,恒星际状态下,也就是在完全依赖生态循环系统长期生存的状态下,大多只能容纳几个人。它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长期躲在巨行星背面。

正在建设的太阳系预警系统只能提供约二十四小时的预警时间,如果黑暗森林打击真的到来,这点时间内,现有的任何宇宙飞行器都不可能把人从地球送到最近的掩蔽处——木星,地球其实是孤悬于死亡之海上。这是一个人们早就看清了的事实,假警报过程中的争相逃命,不过是被压倒一切的求生欲望所驱使的集体疯狂,其实没有意义。目前长期生活在木星的有五万多人,大多是舰队木星基地的太空军军人,也有一部分掩体工程前期准备的工作人员,他们有充足的理由待在那里,公众无话可说。但那些秘密建造的恒星际飞船一旦完工,它们那些暴富的拥有者就可以长期躲在木星的背阳面了。

从法律角度讲,至少在目前,没有国际法或国家法律禁止团体或个人建造恒星际飞船,在巨行星背阳面避难也不被看做是逃亡主义,但这里出 现了一个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不平等:在死亡面前的不平等。

在历史上,社会不平等主要出现在经济和社会地位领域,所有人在死亡面前基本上是平等的。当然,死亡上的不平等也一直存在,比如医疗条件的不均、因贫富差距造成的在自然灾害中不同的生存率、战争中军队与平民的生存差异等等,但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局面:占人类总数不到万分之一的少数人能够躲到安全之处生存下来,而剩下的几十亿人在地球上等死。

即使在古代,这种巨大的不平等都无法被容忍,更不用说在现代社会了。

这种现象直接导致了国际社会对光速飞船计划的质疑。

生活在木星或土星背后的飞船中,固然能够在黑暗森林打击中幸存下来,却不是一种让人羡慕的生活,不管生态循环系统能够提供多么舒适的环境,毕竟是生活在寒冷荒凉、与世隔绝的太阳系外围。但对三体第二舰队的观测表明,曲率驱动的宇宙飞行器加速到光速几乎不需要时间,光速飞船有可能在几十分钟的时间里从地球航行到木星,这样,太阳系预警 系统提供的预警时间就绰绰有余,那些拥有光速飞船的特权人士和超级 富豪完全可以在地球上舒适地生活,打击到来之际丢下几十亿人一逃了之,这个前景绝对无法让社会接受。假警报事件中的恐怖场景人们仍历历在目,大多数人都认为,光速飞船的出现可能引发世界范围的动荡,光速飞船计划因此面临前所未有的巨大阻力。

假警报的产生是由于超信息化社会对敏感信息的迅速放大效应,它的源头和起因是太阳系预警系统第一观测单元发现的异常现象,发现异常现象这件事是真实的,只是这个发现与光粒无关。

的源头和起因是太阳系预瞥系统第一观测单元发现的异常现象,发现异常现象这件事是真实的,只是这个发现与光粒无关。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太空前哨——太阳系预警系统

对于光拉,地球世界只在187J3X1恒星和三体星系被摧毁时观察到两次,对它的了解很少,只知道它的运行速度极为接近光速,对于它的体积、初始质量和接近光速时的相对论质量则一无所知。但光粒确实可以称得 上是攻击恒星的最原始武器,仅凭其巨大的相对论质量产生的动能摧毁 目标。如果具备了将物体加速到光速的技术,只需发射极小质量的“子弹”即可产生巨大的摧毁能力,确实很“经济”。有关光粒的最宝贵的观测数 据是在三体星系毁灭前取得的,科学家们发现了一个重要现象:由于光粒 极高的速度,在与星际空间的稀薄原子和尘埃的剧烈碰撞中,会发出包括从可见光到伽马射线的强烈辐射,这种辐射有明显的特征。由于光粒的 体积极小,所以直接观察完全不可能,而这种辐射却能够被观测到。

初看光粒攻击是无法预警的,因为它的运行速度几乎是光速,与它自己产生的辐射几乎并行前进,同时到达目标——换句话说,观测者在事件 光锥之外——但真实的情况却更复杂一些。由于有静止质量的物体不可 能完全达到光速,光粒的速度虽极为接近光速,但与精确的光速还是有一 个微小的差值,这个差值使得光粒发出的辐射比光粒本身要稍快一些,如 果光粒的飞行距离足够长,这个差值将越来越大。另外,光粒攻击目标的 弹道并非绝对直线,由于其巨大的质量,不可避免地受附近天体引力的影 响,弹道会发生轻微的弯曲,而这种弯曲比纯光线在相同引力场中弯曲的 曲率要大得多,在接近目标时需要进行修正,这就使得光粒所走的路程比它发出的辐射要长一些。

由于以上两个因素,光粒发出的辐射将先于光粒本身到达太阳系,这个时间差就是预警时间。二十四小时的预警时间,是根据目前能够观测到光粒辐射的最远距离枯算的,这种情况下,辐射超前光粒约一百八十个 天文单位到达太阳系。

但这只是一种理想情况,如果光粒从近距离的飞船上发射,便几乎没有预警的机会,就像三体世界的命运一样。

太阳系预警系统计划建立了三十五个观测单元,从所有方向密切监视太空中的光粒辐射。

假警报事件两天前,太阳系预警系统一号观测单元。

一号观测单元其实就是危机纪元末的林格-斐兹罗观测站,七十多年前,正是这个观测站首先发现了驶向太阳系的强互作用力探测器——水滴。现在,观测站仍位于小行星带外侧的太空中,只是设备都进行了更 新。比如可见光观测部分,望远镜的镜片面积又增大了许多,第一个镜片的直径由一千二百米增至两千米,上面可以放下一个小城镇了。这些巨 型镜片的制造材料直接取自小行星带。最初制造的是透镜组中一片中等的镜片,直径五百米,它造出后被临时用来把太阳光聚焦到小行星上,熔化岩石制造高纯度玻璃,继而造出了其他的镜片。各个镜片成一排悬浮在太空中,透镜组延绵二十五千米,镜片间相距很远,看上去都像是孤立而互不相关的东西。观测站位于透镜组的末端,是一个仅容纳两人的小型空间站。

观测站中的常驻人员仍然是军人与学者的组合,前者负责预警观测,后者从事天文学和宇宙学研究,因此,三个世纪前开始的林格博士和斐兹罗将军之间因为观测时问而发生的争执也延续了下来。

当这架有史以来最大的望远镜调试完成、第一次成功地获取一颗四十七光年外的恒星图像时,观测站中的天文学家威纳尔激动得像看到儿子降生一般。与普通人想象的不同,以前的天文望远镜在观察太阳系外的恒星时,能做到的只是增强光度,不可能看到形状,不管望远镜有多强大,看到的恒星都是一个点,只是亮了些。但这时,在这架超级望远镜的视野中,恒星第一次显出了圆盘形状,虽然很小,像几十米外的一个乒乓球,看不清任何细节,但对于古老的可见光天文观测来说仍是一个划 时代得时刻。

“天文学从此摘除了白内障!”威纳尔热泪盈眶地说。

预替观测员瓦西里却不以为然,“我说,你应该明白我们的身份:前哨哨兵。在过去的时代。我们应该是站在边境线上的木头岗亭上,周围是没有人烟的戈壁或雪原,我们在寒风中看着敌国方向,一旦发现地平线上的坦克或骑兵。就打电话或点狼烟通知后方说敌人要入侵了……你一定要找到这种哨兵的感觉,别总把这儿当天文台。”

威纳尔的眼睛暂时离开显示着望远镜图像的终端屏幕,向空间站的窗外看了看,只见到远近飘浮着几块不规则的石块。那是制造镜片玻璃留下的小行星残块,它们在冷瑟的阳光中缓缓转动,更衬托出太空的荒凉。倒是真有些中尉所说的意境。

威纳尔说:“如果真发现了光粒。不发警报可能是更好的选择,反正也没什么用。本来嘛,在不知不觉中突然完蛋是一种幸运,你却又要把几十亿人折磨二十四小时,这简直是反人类罪。”

“要是那样,我们俩岂不是成了最不幸的?”

观测站接到舰队总参谋部的命令,调整望远镜方向,对三体星系进行观测,这一次威纳尔和瓦西里倒没有发生争执,天文学家对那个被摧毁的世界也很感兴趣。

各个悬浮的镜片开始进行位置调整,镜片边缘的离子推进器发出蓝色的光焰,只有这时,远方透镜的位置才显示出来,蓝色的光点也在太空中勾勒出超级望远镜的整体形状。二十五千米长的透镜组缓慢转向,当望远镜指向三体星系方向时,透镜组的位置被固定了,然后,各片透镜在轴向上前后移动进行对焦,最后大部分光点都熄灭,只有少数像萤火虫般间或亮起,那是镜片在进行对焦微调。

在望远镜的原始视野中,三体星系的图像看上去很平淡,只是太空背景上的一小片白色,像夜空中的一片羽毛,但图像经过处理放大至全屏后,显现出一片壮丽的星云。恒星爆发已经七年,现在看到的是爆发后三年的景象。在引力和原恒星留存下来的角动量的作用下,星云由凌厉的放射状渐渐变成一片柔和模糊的云团,然后被自转离心力压扁,显示出清晰精致的螺旋状。在星云上方,还可以看到另外两颗恒星,其中一颗显示出圆盘形状,另一颗只是更远处的一个光点,只有从它在群星背景上的移 动中才能分辨出来。

从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两颗恒星实现了三体世界世代的梦想,构成了一个稳定的双星系统,但现在没有生命能享受它们的照耀,这个星系已经完全不适合生命生存了。现在看来,黑暗森林打击只摧毁三星中的一颗,并不仅仅是为了经济,还有着更毒辣的目的。在星系中仍存在一至两颗恒星的情况下,星云物质不断被恒星吸人,这个过程产生了巨量的强辐射,使现在的三体星系成为了辐射的熔炉,对生命和文明来说是一个死亡之域。正是这强辐射的激发,才使得那片星云自身发光,看起来如此明亮清晰。

“这让我想起了那天夜里峨眉山的云海,”瓦西里说,“那是中国的一座山,在那山的顶上看月亮是最美的景致。那天夜里,山下全是云海,望不到边,被上空的满月照着,一片银色,很像现在看到的样子。”

看着这四十万亿千米外的银色墓场,威纳尔也感慨万千,“其实吧,从科学角度讲,毁灭一词并不准确,没有真正毁掉什么,更没有灭掉什么,物质总量一点不少都还在,角动量也还在,只是物质的组合方式变了变,像一副扑克牌,仅仅重洗而已……可生命是一手同花顺,一洗什么都没了。”

威纳尔再次细看图像,得到了一个重要发现,“天啊,那是什么?!”他指着图像中距星云有一段距离的太空说,按比例,那里距星云中心大约三十个天文单位。

瓦西里盯着那里看,他毕竞没有天文学家久经训练的眼睛。开始什么都看不出来,但后来还是在漆黑的背景上看出了隐隐约约的轮廓线,勾勒出一个大致的圆形,像夜空中的一个肥皂泡。

“看上去很大,直径有……约十个A吧,是尘埃吗?”

“绝对不是,尘埃不是这种形态。”

“你以前没见过?”

“谁也没见过。这东西透明,边界很淡,以前最大的望远镜也看不到。”

威纳尔把图像再次推远,想从整体上看看星云与双星的位置关系,并且想知道是否能看出星云的自转。在视野中,星云再次变成漆黑深空中的一小片白色。就在这时,在距离三体星系约六千个天文单位的远距离太空中,他又看到了一个“肥皂泡”,比刚才那个大许多倍,直径约五十个 天文单位、约为一个行星系大小,在里面可以容纳三体星系或太阳系。威纳尔把这个新发现告诉了瓦西里。

“天啊!”瓦西里惊叫一声,“你知道这是什么位置吗?!”

威纳尔盯着看了一会儿,试探着说:“三体第二舰队进入光速的位置?”

“对。”

“你肯定?”

“我以前的职责就是观察这片空域,比对自己的手掌都熟悉。”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曲率驱动飞船在进入光速的加速段会留下航迹。

第一个较小的航迹在三体星系内部,它的出现有几种可能。也许,三体世界最初并不知道曲率驱动会留下航迹,在试验曲率引擎或光速飞船试航时在星系中意外产生了航迹;或者他们知道航迹的事,却因某种意外把航迹留在星系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他们希望的事,他们 肯定试图消除航迹,但没有做到。十一年前,三体第二舰队用了一年时间进行常规航行,在距母星系远达六千个天文单位时才启动曲率引擎进入光速,就是为了让航迹尽量远离母星系,虽然这样做已经晚了。

当时,这个举动一直让人们迷惑,最合理的解释是:这是为了避免415艘飞船进入光速时的能量溢出对三体世界产生影响。现在看来,是为了避免因曲率驱动航迹暴露母星文明。第二舰队在距太阳系六千个天文单位的远方就匆匆脱离光速也是这个原因。

威纳尔和瓦西里长时间对视着,目光中的恐惧越来越深,他们都在进行着同一个推测。

“立刻报告。”威纳尔说。

“可现在还不到常规通信时间,这时报告,就等于是警报了。”

“这就是警报!警告人类不要自我暴露!”

“你过虑了吧,人类才刚开始研究光速飞船,半个世纪后能造出来就不错了。”

可万一初步试验就能产生那种航迹呢?也许这种试验在太阳系的什么地方正做着呢!“

于是,这个信息被以警报级别用中微子束发往舰队总参谋部,又被转发到联合国PDC总部,不想通过不正常渠道被误传为光粒攻击警报,引发了两天后的世界性动乱。

曲率驱动航迹是飞船在进入光速时留下的,就像火箭从地面起飞时在发射台上留下的烧痕,飞船进入光速后即以惯性飞行,不再留下航迹。可以合理地推测,飞船在由光速进入亚光速时同样会留下这样的痕迹。现在还不知道航迹能够在太空中保留多久,据推测,这可能是曲率驱动引起的某种空间畸变,可能会保留很长时间,甚至永久存在。

人们有理由认为,智子所说:从远距离观察,三体星系看起来比太阳系更危险,正是因为三体星系内部那一片直径十个天文单位的曲率驱动航迹——这使得对三体星系的黑暗森林打击来得无比迅速。航迹和坐标广播相互印证,使得三体星系的危险位急剧上升。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一号观测单元又在不同方向的太空中发现了六处曲率驱动航迹,都近似地呈球形,大小差别很大,直径从十五到两百个天文单位不等,但形状都很相似,其中有一处距太阳系仅为六千个天文单位,显然是三体舰队从光速脱离时留下的。其余的几处从它们所在的方向和位置看,都与三体第二舰队无关。可以认为,曲率航迹在宇宙中是普遍存在的。

这是继“蓝色空间”和“万有引力”号两艘飞船在四维空问碎块中的发现后。对宇宙中存在大量高等智慧文明的又一个直接证据。

其中的一处航迹距太阳仅1.4光年,已经接近奥尔特早云,显然曾经有一艘宇宙飞船在那里停留。然后进入光速离去了,但谁也不知道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曲率驱动航迹的发现,使得已经备受质疑的光速飞船计划彻底死亡。舰队国际和联合国都很快促成了国际立法,各个国家也相继立法,全面禁止对曲率驱动飞船的研究和制造,这是继三个世纪前的核不扩散条约以来,对一项技术最严厉的法律禁止。

于是,人类文明面临的三个选择只剩下两个:掩体计划和黑域计划。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对无边暗夜的恐惧

表面上看,光速飞船计划的死亡有着明显的原因:避免由此产生的曲率驱动航迹提前暴露地球文明的存在,或者提升太阳系在宇宙观察者眼中的危险值,招致更快到来的黑暗森林打击。但这件事背后有着更深层的原因。

从公元世纪到危机纪元末,人类对星空是充满向往的,但迈向宇宙的头几步充满失败和痛苦。惨烈的末日战役让人类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在宇宙中的脆弱,同样给人们心灵带来创伤的是人类之间的黑暗战役。后来发生的事,无论是对“青铜时代”号的审判,还是“蓝色空间”号劫持“万 有引力”号并发布宇宙广播,都加深了这种创伤,并使其上升到哲学高度。

其实,普通大众对该计划只是持冷漠态度,他们认为,即使光速飞船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造出来,也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大众更关注掩体计划,这毕竟是最现实的生存之道;当然也关注黑域计划,三个世纪的恐惧经历使人们强烈向往平安的生活,黑域能够提供这种生活;至于与宇宙的 隔绝,人们当然感到遗憾,但太阳系本身已经足够大了,这种遗憾是可以接受的。人们对黑域的关注度低于掩体计划,是因为普通人也能看出这种技术的超级难度,大众普遍认为,凭人类的力量很难完成这样的上帝工程。

相比大众的冷漠态度,对于光速飞船计划的狂热支持和坚决反对都来自精英阶层。

支持研制光速飞船的派别认为,人类最终的安全来自于向银河系的扩张和殖民,在这个冷酷的宇宙中,只有外向型的文明才能生存,偏安一隅终究要灭亡。持这种观点的人大多不反对掩体计划,但都对黑域计划持强烈的厌恶情绪,认为那是自掘坟墓,虽然他们承认黑域能够保证人类长期生存下去,但对整个文明而言,那种生活与死亡无异。

反对光速飞船的人大多是出于政治原因。他们认为,人类文明历尽艰辛,终于进入近乎理想的民主社会,而飞向星空后的人类则不可避免地 发生社会大倒退。太空像一面放大镜,可以在瞬间把人类的阴暗面放到最大。“青铜时代”号审判中一名被告赛巴斯蒂安·史耐德的一句话被他们当做反复引用的口号:当人类真正流落太空时,极权只需五分钟。

由民主文明的地球向银河系播撒无数个极权的种子,这种前景是一些人死也不愿接受的。

处于幼年的人类文明曾经打开家门向外看了一眼,外面无边的暗夜吓住了他,他面对黑暗中的广表和深邃打了个寒战,紧紧地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