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掩体纪元11年,星环城
在接近星环城时,程心和曹彬的太空艇遇到了联邦舰队的封锁线。有二十多艘恒星级战舰分布在星环城周围,对这座城市实施的包围和封锁已经持续了两个星期。恒星级战舰本来也都堪称庞然大物,但与太空城相比就很小了,像飘浮在一艘巨轮周围的小舢板;封锁星环城的战舰是太阳系联邦舰队的大部分力量了。
当两支三体舰队消失在茫茫太空,三体世界与人类再无联系后,新的来自外星的威胁以完全不同的形式出现。为抗击三体侵略而诞生的舰队国际已失去了存在的基础,渐渐衰落,最后解体了。原属舰队国际的太阳系舰队归属太阳系联邦,这是第一次由统一的世界政府控制人类武装力量的主体。现在,维持庞大的太空舰队已没有必要,舰队的规模大大缩小。在掩体工程开始后,原有的一百多艘恒星级战舰中的大部分都转为民用,拆除了武器和生态循环系统,担负着各个掩体行星间的工程运输。仅有三十艘恒星级战舰在服役。六十多年来,联邦也没有建造任何新的战舰,因为大型战舰成本高昂,两三艘恒星级战舰的投资就相当于一座大型太空城的基建费用;同时也不再需要新的战舰了,联邦舰队的主要力量都投入到了建设太阳系预警系统上。
太空艇接到封锁线的命令停止前进,一艘军方的巡逻艇向太空艇驶来,它体积很小,从远处只能看到推进器减速发出的光亮,驶得很近才看清艇身。巡逻艇与太空艇对接时,程心看清了艇里坐着的几名军人。他们的军装与上一个时代相比变化很大,有复古倾向,太空特点减少了,带着很明显的陆战风格。但两艇对接后,过来的却是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他在失重状态的移动中仍保持着优雅沉稳的风度,在只能坐两人的狭小空间里并不显得局促。
“您好,我是布莱尔,联邦总统特使,将与星环城市政府进行最后谈判。本来可以从舰上与你们通话的,但我还是尊重公元世纪的习惯,亲自来显得更郑重些。”
程心看到政治家也变了,上一个时代的张扬和率真消失了,他们再次变得稳重节制和彬彬有礼。
“本来,联邦政府已经宣布对星环城全面封锁,任何人员不得进出,但我们知道来的是程心博士,”特使对程心点点头,“所以我们允许并协助您进入星环城,希望您运用自己的影响,劝说城市政府放弃他们偏执的违法行为,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我这也是在转达联邦总统的意愿。”
特使挥手打开一个信息窗口,太阳系联邦总统出现在画面上,他身后的办公室中立着一排掩体世界各大城市的旗帜,没有一面是程心熟悉的,国家和国旗一起消失了。总统是一个长相平凡的亚洲人,脸上带着疲惫,他对程心点头致意后说:“正如布莱尔特使所说,这是联邦政府的意愿。维德先生亲口说过,最后的决定权在你。我们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话,但还是对你寄予很大希望。很高兴看到你还这么年轻,但就这件事而言,你真的是太年轻了。”
总统的影像消失后,特使对程心说:“我知道您已经对局势有所了解,但还是想把情况再介绍一下,当然是从公正客观的角度。”
程心注意到,无论是特使还是总统,致意和谈话都是只对自己,丝毫不理会曹彬的存在,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他们对他的敌意。程心其实已经听曹彬详细讲述过有关情况,现在听特使的介绍,发现两者相差并不大。
在托马斯·维德接管星环集团后,公司大规模参与掩体工程,在八年的时间里规模扩大了十倍,成为世界经济巨头之一。但维德本人并非卓越的企业家,要论公司经营,他可能连艾AA部都不如,这些发展都是由他重新创建的经营团队实现的,他对公司的经营并没有太多介入,也不感兴趣;相反,公司利润中很大的一部分都被他拿去从事光速飞船的事业了。
掩体工程开始时,星环集团便着手建设星环城作为研究基地,之所以把城址选择在木星保护范围边缘的第二托格朗日点,是为了省去城市推进器和位置维持的消耗。星环城是联邦政府管辖之外的唯一太空科学城在星环城建设的中期,维德又开始了被称为太阳系长城的环日加速器的建设。
在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星环集团在光速飞船的事业中主要从事基础研究。与公元世纪不同,自威慑纪元以来,大公司普遍介入基础科学研究,在新的经济体系中,基础研究能够带来巨大的利润,所以,星环集团的行为也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但星环集团制造光速飞船的最终目标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只是在其从事的基础研究中,联邦政府抓不住法律上的把柄。但政府一直对星环集团存有戒心,曾对公司进行过多次调查。在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星环集团与联邦政府的关系基本是融洽的,由于光速飞船和黑域计划在基础研究领域有很多的重叠,星环集团与世界科学院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世界科学院黑洞项目的黑洞样品就是由星环集团的环日加速器生成的。
但在六年前,星环集团突然宣布了研制曲率驱动飞船的计划,把自己的目标公开化。这在国际社会引起轩然大波,以后,星环集团与联邦政府便摩擦不断。经过反复谈判,星环集团承诺,当曲率发动机进入实质性试验阶段时,试验基地将移至距太阳五百个天文单位的外太空,以免发动机产生的航迹提前暴露地球文明的存在。但联邦政府则认为,研制光速飞船本身就是对联邦宪法和法律的粗暴践踏,光速飞船的出现带来的危险并不仅仅是航迹,它可能使掩体世界刚刚安定下来的社会生活又出现动荡,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联邦政府通过决议,由政府接管星环科学城和环日加速器,全面停止星环集团与曲率驱动有关的理论研究和技术开发,并对星环集团今后的活动进行严格监督。
在这种情况下,星环集团宣布:星环城脱离太阳系联邦独立,不再受联邦法律制约。于是,太阳系联邦政府与星环集团间的冲突升级。
对于星环城的独立声明,国际社会不以为然,认为它自不量力。其实,在掩体纪元开始后,太空城市与联邦政府之间因各种原因导致的摩擦常常发生。在遥远的海王星和天王星群落,先后有过两座大型太空城——非洲二号和印度洋一号——宣布过独立,但最后都不了了之。联邦舰队虽然与上个时代相比规模大大减小,但对于太空城仍占有绝对优势。按照联邦法律,城市不得拥有太空武装力量,只能建立有限的国民警卫队,完全不具备太空作战能力。掩体世界的经济高度一体化,任何一座太空城市都不可能承受两个月以上的封锁。
“在这一点上我也无法理解维德。”曹彬说,“他本是一个高瞻远瞩之人,每一步都深思熟虑,怎么竟贸然宣布独立?这种做法近乎弱智,这不是给联邦强行接管星环城提供口实吗?”
这时,太空艇正在驶向星环城,特使已经离开,艇上只有程心和曹彬两人。前方的太空中出现一个环形的构造物,曹彬指令太空艇驶近它并减速。那个圆环光洁的金属表面把星光拉长成一道道光纹,也反映着太空艇变形的映像,让人不由得想起“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在四维空间中见到的“魔戒”。太空艇悬停在环的旁边,程心目测了一下,环的直径大约两百米,环箍约五十米粗。
“这就是环日加速器。”曹彬说,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敬畏。
“这么小?”
“哦,对不起,我说得不准确。这只是环日加速器的一个加速线圈,这种线圈有三千二百个,间距约一百五十万千米,在木星轨道上环绕太阳一圈。被加速的粒子可不是在这个环里运行,而是从环中间穿过,被线圈产生的力场加速,飞向下一个线圈再被加速……可以这样绕太阳一圈或几圈。”
程心想了儿秒钟后,突然恍然大悟。之前程心听曹彬多次提到过环日加速器,在她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悬浮在太空中的一圈管道,它的长度肯定是惊人的。但要成为环绕太阳的长城,即使在水星轨道之内也令人难以置信,那是另一个上帝工程了。现在,程心突然悟出了一件事:在地球陆地上的加速器管道是为了让粒子在真空中运行,而在真空的太空中,粒子加速器是不需要管道的!被加速的粒子可以在太空中飞行,从一个加速线圈飞向另一个。程心不由得转头看线圈对着的另一个方向。
“下一个线圈在一百五十万千米之外,相当于地球到月球距离的四五倍,看不到的。”曹彬说,“这是真正的超级加速器,能把粒子加速到宇宙大爆炸时的创世能量。粒子的加速轨道附近是严禁航行的,但几年前,一艘迷航的运输飞船误入加速轨道,被已经加速的粒子束击中,超高能粒子击中飞船后产生高能次级簇射,使飞船和它装载的上百万吨矿石瞬间气化。”
曹彬还告诉程心,环日加速器的总设计师是毕云峰。在这六十多年中,他为这个工程工作了三十五年,其余时间冬眠,去年刚刚苏醒,岁数比曹彬要老许多。
“但这老家伙是很幸运的,一个在公元世纪的地球上造加速器的人,三个世纪后又造了一个环绕太阳的加速器,人生如此,也是很成功了。不过这老头很偏激,狂热地支持星环城独立。”
反对光速飞船的力量主要来自公众和政界,而支持者则大部分来自科学界。星环城成为向往光速宇宙飞行的科学家心中的圣地,吸引了大批优秀的学者,即使联邦体制内的科学家,明里暗里也与星环集团有着大量的合作,这使得星环集团在基础研究的许多领域处于领先地位。
太空艇离开线圈继续飞行,星环城已经近在眼前。这座太空城采用少见的轮辐形结构,城市像一个在太空中旋转的大轮子。这种构型结构强度高,但内部空间不够开阔,缺少“世界感”。有评论说,星环城不需要世界感,对于这里的人来说,他们的世界是整个星空。
太空艇从巨轮的轴心进入,要通过一条长达八千米的辐条才能进入城市,这是轮辐构型的太空城最不方便的地方。程心想起了六十多年前在地球的太空电梯终端站的经历,想起了那个像旧火车站一样的终端大厅。但这里给她的感觉完全不同,星环城的规模是终端站的十多倍,内部很宽阔,也没有那种陈旧感。
在辐条通道中的升降梯上,重力渐渐出现,当达到1个G时,他们进入了城市。这座太空科学城由三部分构成:星环科学院、星环工程院和环日加速器控制中心。城市实际上是一条长达三十多千米的环形大隧道,确实没有整体中空构型的太空城那种广阔的空间感,但也并不觉得狭窄。
城市里看不到机动车,人们都骑着自行车出行,路边停放着许多自行车供人们取用。但是,前来接程心和曹彬的是一辆很小的敞篷机动车。
由于大环中的重力只有一个方向,所以城市只能建在环的一侧,另一侧则成为天空,投射着蓝天白云的全息影像,这多少弥补了一些“世界感”的不足。有一群鸟鸣叫着飞过,程心注意到它们不是影像,是真的。在这里,程心感觉到一种在其他太空城中没有的舒适感。这里的植被很丰富,到处是树木和草坪,建筑都不高。科学院的建筑都是白色的,工程院是蓝色的,但风格各异,这些精致的小楼半掩在绿树丛中,使她有一种回到大学校园的感觉。程心注意到一个有趣的地方,像是古代雅典一个神庙的废墟,在一个石块筑成的平台上,有几根断裂后长短不一的古希腊风格的大石柱,石柱上爬满了青藤,石柱中间有一座喷泉,在阳光下哗哗地喷出清亮的水柱一有几个衣着休闲的男女或靠在石柱上,或躺在喷泉旁边的草坪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似乎忘记了这座城市处于联邦舰队的包围中。
在废墟旁边的草坪中,有几座雕塑,程心的目光突然被其中一个吸引住了,那是一把长剑,被一只套着盔甲的手握着,正从水中捞起一个星星组成的环,水不停地从星环上滴下去。程心的记忆深处对这个形象有些印象,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在车上一直注视着那座雕塑消失。
车在一幢蓝色的建筑旁停下,这是一个实验室,标有“工程院基础技术021”的字样。就在实验室门前的草坪上,程心见到了维德和毕云峰。
维德自接管星环集闭后从未冬眠,现在已经一百一十岁,他的头发和胡须仍剃得很短,全都是雪白的了。他小拄拐杖,步伐稳健,但背有些驼,一只袖管仍然空着。在与他目光相对的一刹那,程心明白这人仍然没有被时光打败,他身上核心的东西没有被时间夺走,反而更凸显了,就像冰雪消融后露出的岩石。
毕云峰的年龄应该比维德小许多,但看上去更老些,他看到程心时很兴奋,似乎急着对她展示什么。
“你好,小女孩儿,我说过这时你仍年轻,我的岁数已经是你的三倍了。”维德说,他对程心露出的微笑仍然远不能令她感到温暖,但已没有那种冰水似的寒意了。
面对两个老者,程心感慨万千。他们为了共同的理想奋斗了六十多年,现在已经走到人生的尽头;而她自己,从威慑纪元第一次苏醒后似乎历尽沧桑,可是在非冬眠状态下竟然只过了四年!她现在是三十三岁,在这个平均寿命达一百五十岁的时代还是少女的年龄。
程心向两人致以问候,然后大家都没再说话。维德领着程心走进实验室,毕云峰和曹彬跟在后面。他们进入一间宽敞的大厅,一个很封闭的地方,没有窗户,嗅着空气中那股熟悉的静电味道,程心知道这里是智子屏蔽室。六十多年过去了,人们仍不能确定智子是否离开了太阳系,也许永远都不能确定。大厅中不久前一定布满了仪器设备,但现在,所有的实验设备都混乱地堆在墙边,显然是匆忙移开的,以便空出中央的场地。在太厅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台机器。周围的拥挤混乱和中央的空旷显示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兴奋感,就像一群寻宝的人,突然挖出了宝藏,于是把工具胡乱地扔到周围,把室藏小心翼翼地放到中央的空地上。
那台机器十分复杂,在程心眼中,它很像一台公元世纪托卡马克装置的缩小版,主体是一个密封半球,复杂得让人目眩的大量装置围绕着半球,球面上插有许多粗细不等的管状物,都正对着看不见的球心,使机器的主体看上去像半个布满了过多触角的水雷;这像是把某种能量集中到球心。切过半球的是一个黑色的金属平台,这就是机器的顶部。与下方的复杂相比,平台上的布置十分简洁,像一张空桌面,中央只有一个透明的半球形玻璃罩,罩子的直径与金属板下面的复杂半球一样,两者隔着平台构成一个完整的球体,显示着透明与密闭、简洁与复杂的鲜明对比。透明罩的中央又有一个小小的金属平台,面积只有几厘米见方,烟盒大小,表面光洁银亮。这个被扣在透明罩中的小平台像一个无比精致的微型舞台,隐藏在下面的庞大复杂的乐队要为它伴奏,让人不由得想象在那上面上演的将是什么。
“我们让你的一部分经历这伟大的时刻。”维德说,他走近程心,向她的头部伸出手,手上握着一把小剪刀。程心浑身紧张起来,但没躲避。维德轻轻撩起她的一根头发,用剪刀从末梢剪下短短的一小截,用两根手指捏着看了看,好像嫌长,又剪了一半,剩下的一截只有两三毫米,几乎看不见了,维德捏着那截头发走向机器,毕云峰掀起透明罩,维德轻轻地把头发放到那个光洁的小平台上。一百多岁的维德只用一只手傲着这些事,十分精确,手一点都不抖。
“过来,仔细看着它。”维德指着小平台对程心说。
程心把眼睛凑近透明罩看着小平台,能看到她的那一小截头发静静地放在光洁的小平面上,还能看到平台中央有一条红线,把小平面分成相等的两个部分,头发在红线的一侧。
维德向毕云峰示意了一下,后者在空中打开一个控制窗口,启动了机器。程心低头看了一下,发现机器上的几根管道发出红炽的光,让她想起曾看到过的三体飞船中的景象,但并没有感到热量溢出,只听到一阵低沉的嗡嗡声。她立刻又把目光转回到小平台上,感觉似乎有一个无形的扰动从平台上扩散开来,像轻风般拂过她的面颊,但这也许只是幻觉。
她看到头发移到了线的另一侧,但没看到移动的过程。
一声蜂鸣,机器停止了。
“你看到了什么?”维德问。
“你们用了半个世纪的时间,让一截三毫米的头发移动了两厘米。”程心回答。
“是空间曲率驱动使它移动的。”维德说。
“如果用同样的方法把这截头发持续加速,在十米左右的距离上它就能达到光速,当然我们现在做不到,也不敢在这里做,那样的话,这一小截达到光速的头发能够摧毁星环城。”毕云峰说。
程心沉思地看着那截被空间张力拉动了两厘米的头发,“就是说,你们发明了火药,制造出爆竹,但最终目标是制造航天火箭——这中间可有一千年的间隔。”
“你说的不准确。我们是有了质能转换方程,又发现了放射性原理,最终目标是制造原子弹,这中间只间隔几十年。”毕云峰说。
“在五十年内我们就能够造出曲率驱动的光速飞船,这就要进行大量的技术层面的研制试验工作,所以我们和联邦政府摊牌,以取得能够进行这些工作的环境。”
“可是照你们现在的做法,应该是什么都得不到的。”
“这就要看你的决定了。”维德说,“你肯定以为在外面那支舰队面前我们的力量不堪一击。然而不是这样。”他对门口一挥手,“你们进来。”
一群全副武装的人从外面列队进入,很快把大厅挤满。大约有四五十人,都是年轻男性,全部身穿黑色的太空迷彩服,让这里一下子暗了许多——这是军用的轻便太空服,看上去与普通军装没有太大的区别,但装配上头盔和生命维持背包后就能进入太空。让程心吃惊的是这些人带的武器,全是步枪,公元世纪的步枪,可能是新制造的,但肯定是古代结构的枪支,有手动的枪栓和扳机,看得出是全机械的东西。这些人佩带的子弹也证实了这一点,他们每人都交叉背着两条子弹链,上面插满了黄澄澄的子弹。这些人出现在这里,就如同在公元世纪看到一群手持弓箭大刀的人一样。但这并不等于说这群战士在视觉上没有威慑力,让程心感到时光倒流的不仅仅是他们的古代武器,还有他们的样子。他们表现出一种经过训练的整体性,不仅在服装和装备上,还有精神状态的一致。这些战士身体强壮,强劲的肌肉在薄薄的太空服下鼓起,他们都有线条刚劲的脸宠,目光和表情都很相似,透出金属般的冷酷和视生命如草芥的漠然。
“这是城市自卫队。”维德对着武装的人群挥了一下手,“是我们保卫星环城和光速飞船理想的全部力量,几乎是全部了,外面还有一些人,还会有更多的人加入,但总人数不会超过一百。至于他们的装备……”维德从一名战士身上拿下步枪,哗啦一声拉动枪栓,“你没看错,古代武器,用现代材料制造,子弹的发射药也不是火药,比真正的古代步枪射程要远一些,精度要高一些。在太空中,这些枪可以在两千千米外击中一艘大型战舰,但也仅此而已,很原始的玩意儿。你一定觉得这很可笑,我也有这种感觉,除了一点——”他把枪还给那名战士,又从他胸前的弹链上抽出一发子弹,“我说过,基本上是古代的子弹,但弹头是新的,对现在而言也是未来的技术。这个弹头是一个超导容器,内部高度真空,用磁场把一粒小球悬浮在正中,避免它与外壳接触,这粒小球是反物质。”
毕云峰带着明显的自豪说:“环日加速器不仅仅用来做基础研究实验,它还用来制造反物质。特别是最近四年,它一直在全功率运行制造反物质,现在,我们拥有一万五千发这样的子弹。”
这时,维德手中那颗看似原始的子弹让程心浑身发冷。她首先担心的是那个小小的超导容器中的约束磁场是否稳定可靠,稍有偏差,反物质小球接触外壳,整个星环城就会在湮灭的闪光中彻底毁灭。她又看看战士们胸前那一条条金黄色的弹链,那是死神的链条,仅一条弹链上的子弹就可以摧毁整个掩体世界。
维德接着说:“我们不用从太空出击,只等舰队靠近,从城市射击就可以。对这二十多艘战舰,我们可以向每一艘战舰发射几十发甚至上百发子弹,只要有一发命中就可以摧毁它。作战方式虽然很原始,但很灵活,一个人一支枪就是一个能够威胁战舰的作战单位。另外,我们还有人带着手枪潜人了其他太空城。”他说着,把子弹插回战士的弹链上,“我们不希望有战争。在最后谈判时,我们会向联邦特使展示我们的武器,并向他诚实地介绍我们的作战方式,希望联邦政府能够权衡战争的代价,放弃对星环城的威胁。我们的要求不高,只是想在距太阳系几百个天文单位的远方建一个曲率发动机试验基地而已。”
“可如果真的爆发战争,我们有胜利的把握吗?”曹彬问,他一直没有说话,显然与毕云峰不同,他并不赞成战争的选择。
“没有。”维德平静地回答,“但他们也没有,我们只能试一下了。”
在看到维德手中的反物质子弹时,程心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对联邦舰队并不是太担心,相信他们有办法防御这种攻击;现在,她的大部分恩想集中在一件事上,维德之前说过的一句话在她的脑海中反复回荡:我们还有人带着手枪潜入了其他太空城。
如果战争爆发,那些潜入掩体世界其他太空城的游击队员,用装有反物质子弹的手枪向地面随意开一枪,正反物质湮灭的爆炸将瞬间撕裂城市薄薄的外壳,烧焦内部的一切,然后,旋转中的城市将在太空中解体为碎片,上千万人将死亡。
太空城像鸡蛋一样脆弱。
维德没有明确说过要攻击太空城,但不等于他不会这样做。程心的眼前浮现出一百多年前他用枪对准自己时的画面,那幕景象像被烙铁烙在她心中,她不知道一个男人要冷酷到什么程度才能做出那样的选择。这个人精神的核心,就是极端理智带来的极端冷酷和疯狂,她似乎又看到了三个多世纪前更年轻时的维德,像发狂的野兽般声嘶力竭地咆哮:“前进!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
即使维德真的不想攻击太空城,别人呢?
像是要证实程心的忧虑,一名城市自卫队的战士说话了:
“程心博士,请你相信,我们会战斗到底的。”
另一名战士接下他的话:“这不是为你而战,不是为维德先生而战,也不是为这座城市而战。”他一手指着上方,眼中喷出火焰,“知道他们要从我们这里夺走什么吗?不是城市和光速飞船,是太阳系外的整个宇宙!是宇宙中亿万个美妙的世界!他们不让我们到那些世界去,他们把我们是宇宙中亿万个美妙的世界!他们不让我们到那些世昂去,他们把我们和我们的子孙关在这个半径五十个天文单位、名叫太阳系的监狱里!我们是在为自由而战!为成为宇宙中的自由人而战!我们与古代那些为自由而战的人没什么区别,我们会战斗到底!我这是代表自卫队所有人说话。”
在一片阴郁冰冷的目光中,战士们纷纷对程心点头。
在以后的岁月里,程心会无数次想起这名战士的话,但现在,他的话没有打动她。她感到天昏地暗,陷入深深的恐惧中。她突然又有了一百三十多年前在联合国大厦前怀抱婴儿的感觉,现在,她感到自己怀抱着的婴儿面对一群恶狼,只想尽自己的力量保护怀中的孩子。
“你的诺言还有效吗?”她问维德。
维德对她点点头,“当然,要不为什么叫你来?”
“那好,立刻停止战争准备,停止一切抵抗,把所有的反物质子弹交给联邦政府,特别是你们那些潜入其他太空城的人,也立刻这样做!”
所有战士的目光都聚焦在程心身上,像要把她烧毁一样。力量对比太悬殊了,她面对着一群冷酷的战争机器,每人身上都背着上百颗氢弹,这些力量在一个强有力的狂人统率下,凝结成一个能够碾碎一切的黑色巨轮;而她,只是一个弱小的女子,正如维德所说,是这个时代里的一个小女孩,在这滚滚向前的巨轮前,她只是一株小草,不可能挡住什么,但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但事情与她想象的不同,巨轮似乎在小草前停止了滚动,战士们聚焦在她身上的目光渐渐移开,转移到维德身上。那令她窒息的压迫感也一点点减轻,但她仍然难以呼吸。维德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盯着透明罩中那个放着程心头发的曲率驱动平台。那就像一座神圣的祭坛,程心可以想象,维德曾经把这些战士集合在这座祭坛周围,做出战争的决定。
“再考虑一下吧。”维德说。
“不需要考虑。”程心的声音异常决绝,“我再说一遍最后的决定:停止抵抗,交出星环城中的所有反物质。”
维德抬头看着程心,目光中又露出了那种罕见的无助和乞求,他一字一顿地说:“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
“我选择人性。”程心说,环视所有人,“我想你们也是。”
维德挥手制止了想对程心说什么的毕云峰。他的目光黯淡下来,有什么东西熄灭了,永远熄灭了,岁月崩塌下来,压在他身上,他显得疲惫无力。他用仅有的一只手扶着金属平台,吃力地在别人刚搬来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然后慢慢抬起手,指指面前的平台,低垂着目光。
“把你们的子弹都集中到这里,所有的。”
开始没有人动,但程心明显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软下来,黑色的力量正在消解。战士们的目光从维德身上移开,散漫开来,不再集中到任何方向。终于有人走过来,把两条子弹链放到平台上,虽然他放得很轻,但子弹和平台之间的金属撞击声还是让程心战栗了一下。弹链静静地躺在平台上,像两条金黄色的蛇。接着第二个人走过来放下弹链,然后是更多的人,平台上报快堆起了黄灿灿的一堆。所有子弹都集中到平台上后,弹链放下时发出的下雨一般的哗哗声消失了,寂静又笼罩了一切。
“命令掩体世界中所有的星环武装力量,放下武器,向联邦政府投降。市政府配合舰队接管城市,不要有任何过激行动。”维德说。
“是。”人群中有人回答,没有了弹链,这群身穿黑色太空服的人显得更暗了。
维德挥挥手让自卫队离开,他们无声地走出去,大厅中像乌云消散般亮起来。维德吃力地起身,绕过高高堆起的反物质子弹链,慢慢掀开了透明罩,对着光洁的曲率驱动平台轻轻吹了一口气,程心的头发被吹走了,他盖上罩后抬头对程心微笑了一下:
“小女孩,你看,我遵守了诺言。”
星环城事件结束后,联邦政府并没有立刻公布反物质武器的事,国际社会认为此事的结局在预料之中,并没有太大的反响。作为环日加速器的建造者,星环集团在国际社会拥有很高声誉,公众舆论对星环集团持宽容态度,认为没有必要追究任何人的法律责任,应尽快恢复星环城的自治。今后,只要保证不再从事与曲率驱动飞船有关的任何研究和技术开发,并把公司的活动置于联邦政府的严密监督之下,星环集团就可以继续开展自己的事业。
但一周后,联邦舰队参谋部向全世界展示了缴获的反物质子弹。当那堆金黄色的死神出现在人们眼前时,举世震惊。
星环集团被宣布为非法,联邦政府没收其全部资产,完全接管环日加速器,联邦太空军宣布对星环城长期占领,并解散星环科学家院和工程院。包括维德在内的星环集团上层和城市自卫队的三百多人被逮捕。
在随后进行的太阳系联邦法庭审判中,托马斯·维德以反人类罪、战争罪和违反曲率驱动技术禁止法罪被判处死刑。
在太阳系联邦的首都地球一号太空城,在联邦最高法院附近一间纯白色的羁押室内,程心见到了维德。隔着一面透明屏,他们相视无语。程心看到,这个一百一十岁的人很平静,像一潭干涸前的静水,再也不泛起一丝波纹。
程心从透明屏的小窗中递给维德一盒雪茄,那是她在太平洋一号太空城中那个飘浮的集市买的。维德接过小木盒后,打开取出了里面十支雪茄中的三支,然后把木盒还给程心。
“多的用不着了。”他说。
“给我讲一些你的事情吧,你的事业,你的生活,我可以对后人讲。”程心说。
维德缓缓地摇摇头,“无数死了的人中的一个而已,没什么可说的。”
程心知道,隔开他们的除了这面透明屏,还有人世间最深的、已经永远不可能跨越的沟壑。
“那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程心最后问出了这句话,让自己吃惊的是,她期望得到回答。
“谢谢你的雪茄。”
过了好一会儿,程心才意识到这就是维德要对她说的话,最后的、全都的话。
他们在寂静中坐着,谁也没看对方,时间仿佛也变成了一潭死水,淹没了他们。直到太空城位置维持的震动使程心回到现实,她才缓缓起身,低声与维德告别。
一出羁押室的门,程心就从小盒中拿出一支雪茄,向看守借了打火机,抽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口烟。奇怪的是她没有咳嗽,看着白色的烟雾在首都的太阳前袅袅升起,像三个世纪的岁月一样在她的泪眼中消散。
三关后,在一道强激光中,托马斯·维德在万分之一秒内被气化。
程心到亚洲一号的冬眠中心唤醒了冬眠中的艾AA,两人回到了地球。
她们是乘“星环”号飞船回去的。在星环集团被充公后,联邦政府向程心返还了公司庞大资产中的一小部分,大约相当于维德接管时星环集团的资产总额,仍是相当巨大的一笔财富,但与已经消失的星环集团无法相提并论。被返还的还有“星环”号飞船,这已经是该型号飞船的第三代,是一艘能够乘坐两至三人的小型恒星际飞船,里面的生态系统十分舒适精致,像一个优美的小花园。
程心和AA在地球人烟稀少的各个大陆上游荡,她们乘飞车飞过一望无际的森林,骑马在草原上漫步,行走在没有人烟的海滩。大部分城市已经被森林和藤蔓覆盖,许多城市只留下一块小镇大小的居住区。这时,地球的人口数量相当于新石器时代晚期。
在地球上待的时间越长,越感觉到整个人类文明史像是一场大梦。
她们还去了澳大利亚。那个大陆上只在堪培拉还有人居住,并残存着一个小镇大小的政府,仍自称为澳大利亚联邦。当年智子宣布灭绝计划的议会大厦的大门已经被茂密的植物封死,藤蔓甚至爬到了八十多米高的旗杆上。从政府的档案中她们查到了弗雷斯的记录,老人活了一百五十多岁,但终干被时间所击败,十多年前去世了。
她们又来到默斯肯岛。老杰森建的灯塔还在,但早已不能发光,这一带也成了无人区。在岛上她们又听到了大旋涡的声音,但放眼望去,只看到夕阳中空荡荡的海面。
她们的未来也是空荡荡的。
AA说:“我们去打击后的时代吧,太阳消失后的时代,只有那时才有安稳的生活。”
程心也想去打击后的时代,倒不是为了安稳的生活,而是由于她制止了毁灭性的战争,又将受到万众的崇拜,这使得她不可能在这个时代生活下去。她也想亲眼看到地球文明在黑暗森林打击后继续生存和繁荣,那是让她的心灵得以安宁的唯一希望。她想象着在那太阳变成的星云中的生活,那里能找到真正的宁静,甚至能找到幸福,那将是她人生的最后港湾。
她毕竟才三十三岁。
程心和AA乘“星环”号回到了木星城市群落,再次在亚洲一号太空城中进入冬眠,预定的时间是两百年,但在合同中注明:这期间如果黑暗森林打击降临,她们将随时被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