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银河纪元409元,我们的星星

“星环”号关闭了曲率引擎,以光速滑行。

航程中,AA一直在试图安慰程心,虽然她知道这已经是一件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她对程心说,你认为是自己的错误毁灭了太阳系那是很可笑的,这样想实在是太自命不凡了,就像你在地面做一个倒立,就认为自己举起了地球一样。即使你当时没有制止维德,那场战争的结局也很难预测,星环城真的能够获得独立吗?这点连维德自己也没有信心。联邦政府和舰队真的会被几粒反物质子弹吓住?也许星环城的守卫者能摧毁几艘战舰,甚至一座太空城,但星环城最后会被联邦舰队消灭,这种情况下可能连以后建设水星基地都不可能了。从另一个方面想,即使星环城独立,继续曲率驱动的研究并发现了尾迹效应,最后与联邦政府合作,有充足的时间造一千多艘光速飞船,但人类世界真的会为自己建立黑域吗?要知道那时人们已经信心满满,认为掩体世界能够躲过黑暗森林打击并生存下去,他们真的会用黑域把自己与宇宙隔绝吗?

AA的话就像荷叶上的水滴从程心的思想中滑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程心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见到云天明,向他倾述这一切。在她的印象中,二百八十七光年是一段极其漫长的航程,但飞船A.I告诉她,在飞船的参照系内,航行时间只有五十二个小时。程心有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有时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正身处另一个世界。

程心长时间地透过舷窗看着光速视野中的太空,她知道,从前方那发出蓝光的星团中每跳出一颗星星,掠过飞船后飞进后方红色的星团,就意味着“星环”号飞过了一颗恒星。她数着那一颗又一颗跳出的星星,目送着它们掠过,看着它们由蓝变红,这种行为具有很强的催眠效应,她终于睡着了。

当程心醒来时,“星环”号已经接近目的恒星,它的船身旋转了一百八十度,曲率引擎对着前进方向开始减速。这时,飞船其实是在推着航迹前进。减速开始后,前方的蓝色星团和后方的红色星团都在渐渐散开,像两团绽放的焰火一般,很快扩散成满天的星海。随着速度的降低,多普勒效应产生的蓝色和红色也渐渐消退。程心和AA看到,前方的银河系的开关没有发生肉眼能够觉察到的变化,但向后看,只见到一片陌生的星群,太阳系早已无影无踪。

“我们现在距太阳系二百八十六点五光年。”飞船A.I说。

“也就是说,那里已经过去了二百八十六年?”AA问,一脸如梦初醒的样子。

“以那个参照系而言,是的。”

程心轻轻叹息,对现在的太阳系而言,二百八十六年抑或二百八十六万年,有什么区别?但她突然想到一件事。

“在那儿,向二维的跌落什么时候停止?”

这个问题也让AA呆了好一会儿。是啊,什么时候停止?最初那片小小的二维空间中,是否设定了一个在某个时间停止的指令?对于二维空间以及三维向二维跌落,程心和AA没有任何理论知识,但直觉告诉她们那不太可能,那个嵌入到二维空间中的停止指令或程序真的太玄乎了,玄乎到不太可能。

跌落永远不会停止吗?!

对这件事,最明智的做法是别去想它了。

DX3906恒星的大小与太阳接近。“星环”号开始减速时,从飞船上看它还是一颗普通的星星,但当曲率引擎停止时,这颗恒星已经能够看出圆盘状态,与太阳相比,它发出的光偏红。

“星环”号关闭曲率引擎后,启动了聚变发动机,飞船上的宁静被打破了,出现了推进器的嗡嗡声和微微的震动。飞船A.I对监测系统刚刚得到的数据进行分析,重新确定了这个星系的基本状况:DX3906恒星有两颗行星,都是固态行星,其中距恒星较远的一颗体积与火星相当,但没有大气层,表面十分荒凉,由于它呈灰色,程心和AA把它叫做灰星。轨道半径较小的另一颗行星体积与地球相当,表面特征也与地球十分相似,有含氧的大气层,且有明显的生命迹象,但没有发现农业和工业文明存在的痕迹;它像地球一样呈现出蓝色,她们叫它蓝星。

AA很高兴,她的研究成果得到了证实。四百多年前,她的博士学位研究项目就是发现这颗恒星的行星,之前人们认为这是一颗没有行星的裸星。AA也正是由此认识了程心,如果没有这些经历,她的生活将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命运真的很奇特,四个世纪前,她从天文望远镜中无数次凝视那个遥远的世界时,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会来到这里。

“当时你能看到这两颗行星吗?”程心问。

“不行,在可见光波段看不到,也许后来太阳系预警系统的望远镜能看到,我那时只有通过太阳引力透镜采集的数据来分析……我推测过这两颗行星的样子,和现在看到的差不多。”

“星环”号飞越太阳系到DX3906间的二百八十六光年只用了五十二个小时,但以亚光速从这个星系的边缘行驶到那颗类地行星,这公公六十个天文单位的路程却用了整整八天时间。在飞船接近蓝星时,程心和AA发现它与地球外观上的相似是虚假的。这颗行星的蓝色并不是海洋的颜色,而是陆地上植被的色彩。蓝星上的海洋呈淡黄色,面积只占星球表面积的五分之一。蓝星是一个寒冷的世界,它的陆地除了约三分之一的蓝色区域,大部分被白雪覆盖,海洋也大部分封冻,只有靠近赤道的小片区域处于融化状态。

“星环”号泊入蓝星的轨道,开始逐渐下降,这时,飞船A.I突然有了一个重要发现:“接收到一个来自行星表面的智慧电磁信号,是着陆导航信号,威慑纪元初期的格式,接受这个着陆指引吗?”

程心和AA激动地对视了一眼,程心说:“接受!按它的指引着陆。”

“将出现4G超重,请进入加速位置,准备好后指令执行。”A.I说。

“是不是她?”AA兴奋地问。

程心轻轻摇摇头,在她过去的生活中,幸运的时光只是大灾难和大毁灭的间隙,她对幸运有些恐惧了。

程心和AA坐进加速座椅,座椅像大手掌般合拢,把她们握在中间。“星环”号开始减速,轨道急剧降低。很快,在一阵剧烈的震动中,飞船进入蓝星的大气层。在监视系统传回的画面中,蓝白相间的大陆充满了整个视野。

二十分钟后,“星环”号在赤道附近的陆地上着陆了。飞船A.I吩咐程心和AA十分钟后再从座椅上起身,以适应蓝星与地球基本相同的重力。从舷窗和监视画面中可以看到,飞船着陆的地点是一片蓝色的草原,不远处可以看到皑皑白雪覆盖的群山,这里已经靠近山脚。天空是淡黄色的,与在太空中见到的海洋的颜色一样,淡红色的太阳正在空中照耀着,这是蓝星的正午,但天空与太阳的色彩看上去像地球的黄昏。

程心和AA都没有仔细观察蓝星的环境,她们的注意力被停泊在“星环”号附近一架飞行器吸引了。那是一架小型飞行器,有四五米高,表面是暗灰色,呈流线型,尾翼很小,不像是在大气层中飞行的,像是来往于太空轨道和地面间的穿梭机。

飞行器旁边站着一个人,一个男人,穿着白色的夹克和深色的裤子,“星环”号着陆时的气流吹乱了他的头发。

“是她吗?”AA紧张地问道。

程心轻轻摇头,远远看一眼, 她就知道那人不是云天明。

那人踏着蓝色的草浪向“星环”号走来,走得不快,步态和身姿都透出些疲惫,也没有任何惊奇和兴奋,仿佛“星环”号的出现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他走到距飞船十几米处停下,站在草地上耐心地等待着。

“他挺帅的。”AA说。

这人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东方面孔,长得确实比云天明帅,额头宽阔,有一双睿智而温和的眼睛,那目光让人感觉他时时刻刻都若有所思,仿佛包括“星环”号在内的任何东西都永远引不起他的惊奇,只会让他思考。他举起双手做一个围住脑袋的姿势,是在表示头盔,然后一只手摆一摆,摇摇头,这显然是在表示出舱时不需要穿太空服。

“大气成分:氧35%,氮63%,二氧化碳2%,还有微量惰性气体,可以呼吸,但大气压只有0.53个地球标准气压,出舱后不要剧烈活动。”飞船A.I说。

“站在飞船附近的那个生物是什么?”AA问。

“正常人类。”A.I简单地回答。

程心和AA起身走出飞船,她们对重力还不太适应,步履有些蹒跚。走出舱门,呼吸很顺畅,并没有感到空气的稀薄。迎面吹来一阵风,很冷,但并不凛冽,其中还有一种青草的味道,给她们一种清爽的感觉。视野豁然开朗,蓝白相间的大地和山脉,淡黄色的天空和红色的太阳,这一切仿佛是一张伪造的地球彩色照片,除了色彩变换,其他的都一样。比如地面上的草,除了颜色是蓝的,形状和地球上的草差别不大。那个男人已经来到舷梯下面。

“等一等,梯子太陡,我扶你们下来吧。”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步履轻捷地登上舷梯,首先扶着程心向下走,“你们应该多休息一会儿再出来,这儿没什么要紧的事。”程心听出,他有明显的威慑纪元的口音。

程心感到他的手温暖而有力,他稳健的身体也为也挡住了寒风。面对这个在距太阳系两百多光年外的远方遇到的第一个男人,她有一种扑到他怀中的愿望。

“你们是从太阳系来的吗?”男人问。

“是的。”程心点点头,在男人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往舷梯下走,她对他的信任感在增强,便把更多的身体重量压在他身上。

“太阳系已经没有了。”AA说,她在舷梯顶部坐下。

“知道,还有人跑出来吗?”

这时程心已经下到地面,站在柔软的草丛中,她在舷梯最下面一级疲惫地坐下,同时摇摇头,“可能没有了。”

“哦……”男人点点头,走上舷梯去扶AA,“我叫关一帆,在这里还真等到你们了。”

“你知道我们要来?”AA把手伸给关一帆时说。

“收到你们的引力波信息。”

“你是`蓝色空间`号上的人吗?”

“呵呵,如果对刚走的那些人提这个问题,他们肯定很奇怪,`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上的人现在已经是四个世纪前的古人了。不过,我还真是个古人,我是`万有引力`号上的随舰研究员,这四个世纪一直在冬眠,五年前才苏醒。”

“`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现在在哪儿?”程心扶着舷梯栏杆吃力地站起来,看着正在扶AA下来的关一帆问。

“在博物馆。”

“博物馆在哪儿?”AA问,她扶着关一帆的肩膀,几乎是被她抱着下来。

“在一号和四号世界里。”

“一共有几个世界?”

“四个,还有两个正在拓荒中。”

“这些世界都在哪儿?”

这时,关一帆已经把AA扶到地面,他放开她,笑着说:“二位,以后不管遇到谁,人类或别的任何有智慧的东西,不要问他们的世界在哪儿,这是这个宇宙的基本礼节,就像不要问女士的年龄……不过我还是想问,你们都多大了?”

“你看着像多大就多大吧,她七百岁,我五百岁,就是这样。”AA说,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程心博士与四个世纪前相比几乎没变。”

“我认识她?”AA抬头看着关一帆问。

“从地球收到的图像中见过,那也是四个世纪前的事了。”

“这里有多少人,这颗行星上?”程心问。

“三个,就我们三个。”

“这么说,你们那几个世界都比这里好?”AA吃惊地问道。

“你是说自然环境吗?当然不是,在那些地方,经过一个世纪的改造后,大气层才勉强能呼吸。这是个好地方,我们见过的最好的地方,只是程心博士,我们欢迎你到这里来,但不能承认你对这里的所有权。”

“我早就放弃所有权了。”程心说,“那为什么不向这里移民呢?”

“这里很危险,外人常来。”

“外人?外星人?”AA问。

“是的,这一带靠近猎户旋臂的中心,有两条繁忙的航线。”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就为等我们吗?”

“不,我是和一支考察队过来的,他们已经离开了,我留下来等你们。”

十几个小时后,三人迎来了蓝星的夜晚。夜空中没有月亮,但与地球相比,这里的监察要明亮许多,银河系像银色的火海一般,能够在地上映出人影。其实与太阳系相比,这距银河系的中心并没有近多少,可能是这二百八十七光年的空间中有星际尘埃,使太阳系看到的银河黯淡了许多。

在明亮的星光中,可以看到草地的许多部分在移动,程心和AA最初以为是风造成的幻觉,结果发现自己脚下的草丛也在移动,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关一帆告诉她们,蓝草确实会动,它们的根须也是脚,每年的不同季节,草丛都会在不同的纬度间迁徙,主要晨夜间行走。AA听到这话,立刻把手中把玩的两片草叶扔了。关一帆说这些草确实是植物,靠光合作用生存,只有简单的触觉。这个世界的其他植物也能行走,他指给她们看远方的山脊,可以看到星光下移动的树木,那些树木行走的速度比草要快许多,远远看去像夜行的军队一样。

关一帆指着夜空中的一个星星比较稀疏的方向说:“看那里,就在前几天,那里还能看到太阳,比从地球上看我们这里的这颗恒星还要清楚,当然,那是二百八十七年前的太阳了。太阳是在考察队离开的那天熄灭的。”

“太阳只是不发光了,但面积很大,从这里用望远镜也许能看到。”AA说。

“不,什么都看不到了。”关一帆摇摇头,双指了指那片空旷的夜空,“即使你们现在回到了那里去,也看不到什么了,那里已经是空荡荡的太空,一无所有。你们看到的二维太阳和行星,其实是二维化后三维物质的一种能量释放效应。你们看到的其实不只是二维物质,是它们释放后的电磁波在二维和三维空间交界面的折射,能量释放完成后,一切都不可见了,二维太阳系与三维世界永远失去了联系。”

“怎么会呢?在四维空间是可以看到三维世界的。”程心说。

“是的,我就从四维看过三维,但三维看不到二维,因为三维是有厚度的,有一个维度可以阻挡和散射来自四维的光线,所以能够从四维看到;但二维没有厚度,三维世界的光线能够完全穿过,所以二维世界是全透明的,不可能看到。”

“用什么办法都看不到吗?”AA问。

“看不到,从理论上讲也不可能看到。”

程心和AA沉默许久。太阳系完全消失了,她们对母亲世界仅有的一点寄托原来也不存在。但关一帆随即给了她们一个小小的安慰:

“从三维世界可以凭一样东西检测到二维太阳系的存在, 仅此一样:引力。二维太阳系的万有引力仍作用于三维世界,所以,那片空荡荡的太空中应该存在着一个完全看不见的引力源。”

程心和AA若有所思地对视着。

“有些熟悉,是不是?”关一帆笑着问,他随即转移了话题,“还是谈谈你们来赴的约会吧。”

“你知道云天明吗?”AA问。

“不知道。”

“三体舰队呢?”程心问。

“也知道得不多。三体第一舰队和第二舰队可能从来没有会合。六十多年前,金牛座附近爆发了一场大规模战役,很惨烈,残骸形成了一片新的尘埃云。我们可以肯定其中的一方就是三体第二舰队,不知道另一方是谁,战役的结果也不清楚。”

“第一舰队呢?”程心关切地问。她的双眸在星光中闪亮。

“不知道,没有任何消息……你们不能在这里待太长时间,这不是个安全的地方。跟我走,去我们的世界吧,那里拓荒时代已经结束,生活开始好起来了。”

“我同意!”AA说,然后挽住程心的胳膊,“我们跟他走吧,你就是在这里等一辈子,最大的可能也是什么都等不到,生活总不能全是等待吧?”

程心默默地点点头,她知道自己追逐的是一个梦。

他们决定在蓝星再待一天就起航离开。

关一帆有一艘小型飞船停泊在蓝星的同步轨道上。飞船很小,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序列编号,但关一帆把它叫“亨特”号,说是为了纪念四百多年前“万有引力”号上的一个朋友。“亨特”号上没有生态循环系统,如果长期航行,乘员只能冬眠。“亨特”号的体积虽然只有“星环”号的几十分之一, 却也是一艘曲率驱动的光速飞船。他们决定离开时,关一帆也乘“星环”号,让“亨特”号无人航行即可。程心和AA没有问航线的情况,甚至关于航行时间的问题,关一帆也都避而不答,可见对于人类世界的位置,他是极其谨慎的。

这一天,三个人在“星环”号附近做短途旅行。对于程心、AA和已经消失的太阳系人类来说,这意味着许多个第一次:第一次航行到太阳系外的恒星系,第一次踏上太阳系外的行星,第一次进入一个太阳系之外的有生命的世界。

与地球相比,蓝星上的生态系统十分简单,除了蓝色的可迁移的植物外,海洋中还有种类不多的鱼类,陆地上没有高等动物,只有简单的小昆虫,很像简化版的地球。这个世界可以生长地球的植物,所以,即使不借助任何技术,地球人类也能在这个世界生存下来。

关一帆进入“星帆”号,对这艘精致的恒星际飞船发出由衷的赞叹,他说,对于他们银河系人类来说,太阳系人类的一样东西是继承不了也学不会的,那就是生活的品位。他在那几个幽美的小庭院中流连许久,沉迷于地球全息影像的宏伟景观中,这时他仍是那种若有所思的样子,眼睛却有些湿润。

在这段时间里,艾AA总是在一旁含情脉脉地看着关一帆。这一天,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微妙的进展。在旅行中,AA总是设法与关一帆接近,当后者说话时,她总是全神贯注地倾听,还不时地微笑点头。以前,她从未在任何男人面前有过这种表现。在与程心结识后的这几个世纪。AA有过无数的情人,而且经常同时有两个以上——这是新时代正常的生活状态,但程心知道,AA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一个男性。现在, 她显然爱上了这个来自威慑纪元的宇宙学家。对此程心感到很欣慰,到了新世界后,艾AA应该有一个美好的新生活了。

对于自己,程心知道自己在精神上已经死了,能让她的精神继续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是云天明,现在这个希望成了泡影。其实,在二百八十六光年之外,四个世纪之后的一个约会本来就是泡影。在肉体上她当然会活下去,但那仅仅是尽责任,避免残存的地球文明的人口数量减半的责任。

蓝星的夜又降临了,他们决定第二天天亮时起航。

午夜,在“星环”号上熟睡的关一帆被左腕上通信器的鸣叫声惊醒,那是来自同步轨道上“亨特”号的呼叫。“亨特”号转发了监视卫星的信息:考察队留下的三颗小型监视卫星,其中一号和二号卫星布设在蓝星轨道上,三号则围绕本星系的另一颗行星——灰星运行,这条信息就来自三号卫星。

三十五分钟前,有来历不明的宇宙飞行器在灰星表面降落,这是一支飞行器编队,共有五架。仅仅十二分钟后,这些飞行器就同时从灰星表面起飞,很快消失了,甚至没有观察到它们进入行星轨道。卫星也许受到了强烈干扰,只传回了模糊不清的图像。

关一帆所在的这去考察队的任务,就是寻找并研究外星文明在这个星系留下的踪迹。收到监视卫星的信息后,他立刻决定乘“亨特”号前往灰星探察。程心强烈要求同他一起去,关一帆开始坚决拒绝,但听到AA的一句话后同意了:

“让她去吧,她肯定杨知道这是不是与云天明有关。”

临行前,关一帆反复叮嘱AA,除非出现紧急情况,不要与“亨特”号通信联系,因为谁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外来的东西藏在这个星系中,通信会暴露行踪。

在这仅有的三人具的孤寂世界中,即使短暂的分别也是一件让人激动的事,AA与程心和关一帆拥抱道别,祝他们平安。在登上穿梭机前,程心回头看,AA站在加水的星光中向他们挥手,大片的蓝草从她周围涌过,寒风吹起她的短发,也在移动的草地上激起道波纹。

穿梭机起飞了,在监视画面中,程心看到大片草地被推进器的火焰照亮,火光中的蓝草四散惊逃。随着穿梭机的上升,地面被照亮的区域很快暗下去。随后,已经远离的大地再次沉浸在星光中。

一个小时后,穿梭机在同步轨道上与“亨特”号对接,飞船的外形是四面体,像一座小金字塔,内部很狭窄,没有任何装饰物,供四人使用的冬眠舱占去了大部分空间。

与“星环”号一样,“亨特”号也是曲率驱动和聚变发动机的双动力配置,在行星际航行时只能使用聚变发动机,因为曲率引擎刚启动就会使飞船越过目标行星,根本来减速。聚变发动机启动后,“亨特”号脱离蓝星轨道,飞向灰星,后者现在还只是一个亮点。为了照顾程心,关一帆最初只是把加速过载限制在1.5G左右,但程心劝她不要顾虑她,尽可能快一些,于是他就提高了加速。推进器的蓝色火焰加长了一倍,过载达到3G:

在这样的超重下,他们只能深陷在加速座椅中动弹不得。关一帆切换到全景显示,飞船从他们周围完全隐去了,他们悬浮在太空中,看着蓝星渐渐远离。这时,程心感到3G的重力是来自蓝星的,这重力使太空有了上下的方向感,他们正朝上方的银河飞去。

3G的超重对说话影响不大,他们很自然地聊了起来。程心问关一帆为什么冬眠了这么长时间,他告诉程心,在寻找可定居世界的航行中,他不用执勤,一直冬眠。在两舰发现了可定居的一号世界后,主要的生活就是拓荒和建设,定居点就像一个农业时代的小城镇。这时,没有开展科学研究的环境和条件,新世界政府通过了一个决议,让所有的基础科学家冬眠,直到有条件开展基础研究时再苏醒。“万有引力”号上的基础科学家只有他一人,但“蓝色空间”号上有七名学者。在这些冬眠者中,他是最晚苏醒的,这时距两舰到达一号世界已经两个世纪了。

关一帆为程心介绍人类世界的情况,程心听得很入迷,但她注意到,关一帆谈到了一号、二号和四号世界,却从未提起过三号世界。

“我没去过三号世界,没人去过,或者说去过的人不可能从那里回来,那个世界在光墓中。”

“光墓?”

“由光速飞船的尾迹产生的低光速黑洞,三号世界就是这样的一个黑洞。发生了一些事件,使他们认为自己世界的坐标已经暴露,所以只能这么做。”

“我们叫黑域。”

“嘿,这名字更贴切一些。其实,三号世界的人把它叫光幕,帷幕的幕,后来是外面的人把它叫光墓了,他们把它看做坟墓。不过人各有志,对三号世界的人来说那里是安乐的天堂。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不是还这么看,光墓建成后,那个世界就无法再似出任何信息,但我想那里的人应该过得很好,因为对某一部分人来说,安全是幸福生活的基础。”

程心问关一帆新世界是什么时候制造出光速飞船的,得到的回答是一个世纪前。如此看来,云天明的情报使太阳系人类对银河系人类取得了近两个世纪的优势,即使考虑到新世界的拓荒时间,也至少提前了一个世纪。

“他是个伟大的人。”在程心提到云天明时,关一帆说。

可是太阳系文明没有抓住这个机会,三十五年,生死攸关的三十五年,被耽误了,可能正是被她耽误了,现在想到这些,她的心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只有死后的麻木。

关一帆说:“对人类来说,光速航行是个里程碑,这可以看成第三次启蒙运动,第三次文艺复兴,因为光速航行使人的思想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也就改变了文明和文化。”

“是啊,进入光速的那一刻,我也变了。想到自己可以在有生之年跨越时空,在空间上到达宇宙的边缘,在时间上到达宇宙的末日,以前那些只停留在哲学层面上的东西突然烃得很现实很具体了。”

“是的,比如宇宙的终结、宇宙的目的,这些以前很哲学很空灵的东西,现每一个俗人都不得不考虑了。”

“在你们那里, 有人想过到宇宙末日吗?”程心问。

“当然有,现在,新世界已经发出了五艘终极飞船。”

“终极飞船?”

“也有人叫它末日飞船。那些光速飞船没有目的地,只是把曲率引擎开到最大功率疯狂加速,无限接近光速,目的就是用相对论效应跨越时间,直达宇宙末日。据他们计算,十年内就可以跨越五百亿年,那他们夙在已经到了,哦,当然是以他们的参照系。其实,并不需要有意识地做这事,比如在飞船加速到光速后,曲率引擎出现无法修复的故障,使飞船不能减速,你也可能在有生之年到达宇宙末日。”

“太阳系人类很可怜,直到最后,大多数人也只是在那一小块时空中生活过,就公元世纪那些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山村的老人,宇宙对他们仍然是个迹。”程心说。

关一帆从超重座椅上抬起头看着程心,在3G超重下,这是一个很吃力的动作,但他坚持了好一会儿。

“没什么遗憾,我告诉你,真没什么遗憾。宇宙的真相,还是不知道的好。”

“为什么?”

关一帆抬起手指指银河系的星海,然后任手臂以3G的重量砰地砸到身上。

“这一切,暗无天日。”

“你是指黑暗森林状态吗?”

关一帆摇摇头,在超重下像是在挣扎一样,“黑暗森林状态对于我们是生存的全部,对于宇宙却只是一件小事。如果宇宙是一个大战场——事实上它就是——在阵地间,狙击手们射杀对方不慎暴露的人,比如通信兵,或伙头军什么的,这就是黑暗森林状态:对于战争来说它是一件小事,而真正的星际战争,你们还没见过。”

“你们见过吗?”

“见过一点,更多的也只有猜测……你真的想知道吗?这种事情,知道得多一点,你心里的光明就少一点。”

于是,在逻辑掉入寒夜中的冰湖六个多世纪后,在地球文明仅存的人类面前,宇宙黑暗的面纱又被揭开一层。

关一帆问道:“你猜一下,对于一个在技术上拥有几乎无限能力的文明,最有威力的武器是什么?不要从技术角度想,从哲学高度想。”

程心想了一会儿,挣扎似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经历过的事情可以给你一些提示。”

她经历过什么?她刚刚看到,为了毁灭一个恒星系,残忍的攻击者把那里的空间维度降低了一维。空间维度,空间维度是什么?

“宇宙规律。”程心说。

“你很聪明,正是宇宙规律。宇宙规律是最可怕的武器,当然也是最有效的防御手段。无论在银河系还是在仙女座星云,无论在本星系群还是超星系群,在真正的星际战争中,那些拥有神一般技术力量的参战文明,都毫不犹豫地把宇宙规律作为战争武器。能够作为武器的规律有很多,最常用的是空间维度和光速,一般是把降低维度用来攻击,降低光速用于防御。所以太阳系受到的维度打击是顶级的攻击方式。怎么说呢,这也算地球文明的荣誉吧,动用维度攻击是看得起民你们。在这个宇宙中,让人看得起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想起一件事要问你:太阳系空间向二维的跌落什么时候停止?”

“永远不会停止。”

程心打了个寒战,也吃力地抬起头盯着关一帆。

“这就让你害怕了?你以为银河系和整个宇宙中只有太阳系在向二维跌落?呵呵……”

关一帆的冷笑又让程心的心抽动了一下,她说:“要是这样,你说的就不成立了,到少把降低空间维度作为武器这项不成立。从长远看,这是同归于尽的攻击,如果这样下以, 发起维度攻击的一方所在的空间迟早也要跌落到二维!”

长时间的沉默,直到程心唤了一声:“关博士?”

“你太善良了。”关一帆轻轻地说。

“我不明白……”

“有一个选择可以使维度攻击者避免同归于尽,你想想看。”

程心沉默许久后:“我想不出来。”

“我知道你想不出来,因为你太善良了。很简单:攻击者首先改造自己,把自己改造成低维生命,比如由四维生命改造三维生命,当然也可以由三维改造成二维,当整个文明进入低维后,就向敌人发起维度打击,肆无忌惮,在超大规模上疯狂攻击,不需要任何顾忌。”

程心又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中。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关一帆问。

程心确实回忆。她想起了四百多年前,“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误入四维空间碎块时,探险队与“魔戒”的对话,当时,关一帆就是探险队的一员。

这片四维空间是你们建造的吗?

你们说自己从海里来,海是你们建造的吗?

这么说,这片四维空间对于你,或者说对于你的建造者,是类似于海洋的东西吗?

(是水洼,海干了。)

为什么这么小的空间里聚集了这么我的飞船,或者说墓地?

(海干了鱼就要聚集在水洼里,水洼也在干涸,鱼都交消失。)

所有的鱼都在这里吗?

(把海弄干的鱼不在。)

对不起,这话很费解。

(把海弄干的鱼在海干前上了陆地,从一片黑暗森林奔向另一片黑暗森林。)

“为了战争的胜利,竟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吗?”程心说,她很想想象在降低一个维度的空间中生活是什么样子,在二维空间中,世界万物看上去只是几根长短不一的线段,在三维世界生活的人,真的可能使自己生活在一张没有厚度薄纸时吗?当然,三维空间的生活对四维世界的人来说也同样是无法想象。

程心得到的回答十分简单。

“总比死了强。”关一帆说。

不顾程心的震惊,关一帆接着说下去:“光速也是被频繁使用的规律武器,但为自己建造光墓或你说的黑域不在此列,那只是我们这些弱小的虫子保命的举动,神们不屑如此。在战争中,可以制造低光速黑洞把敌人封死在里面:但更多还是用来防御,作为城墙和陷阱。有的低光速带规模之大,横穿整个星系旋臂,在恒星密集处,大量的低光速黑洞融为一体,连绵千万光年,那是星际长城,无论多么强大的舰队,一旦陷进去就永远出不来,这是很难逾越的障碍。”

“这样下去会怎么样?”程心问。

“维度攻击的结果,宇宙中的二维空间的比例渐渐增加,终将超过三维空间,总有一天,第三个宏观维度会完全消失,宇宙变成二维的。至于光速攻击和防御,会使低光速区不断增加,这些区域最后会在扩散中连为一体,它们中不同的慢光速会平衡为同一个值,这个值就是宇宙新的C值;那时,像我们这样处于婴儿时代的科学就会认为,每秒十几千米的真空光速是一个铁一般的宇宙常数,就像我们现在每秒三十万千米一样。当然,这只是举出两个例子,还有其他的宇宙规律被用做武器,但目前为止我们还不知道都有哪些,很可能,所有的规律都能被武器化,在宇宙的某一部分,被用做武器的规律甚至可能包括……当然这只是瞎猜,太玄乎,我也相信。”

“包括什么?”

“数学规律。”

程心穷尽自己的想象,但仍然无法把握这不可思议的图景,连抓住其一角都难,“这也……太疯狂了!”

“宇宙会变成一座战争废墟吗?”程心问道,很快想到了一个更准确的表达,“或者说,自然规律会成为战争废墟吗?”

“可能已经是了……现在,新世界中的物理学和宇宙学只是在干一件事:试图恢复战争前自然规律的原貌。已经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理论模型,描述那个没有被战争改变的宇宙。那真是一个美丽的田园,那个时代,距今有一百多亿年吧, 被称为宇宙的田园时代。当然,那种美只能用数学来描述,我们不可能想象出那时的宇宙,我们大脑的维度不够。”

程心又想起了那几句对话:

这片四维空间是你们建造的吗?

你们说自己从海里来,海是你们建造的吗?

“你是说,田园时代的宇宙是四维的,那时的真空光速也比现在高许多?”

“当然不是,田园时代的宇宙不是四维的,是十维。那时的真空光速也不是比现在高许多,而是接近无限大,那时的光是超距作用,可以在一个普朗克时间内从宇宙的一端传到另一端……如果你见过四维空间,就会知道那个十维的宇宙田园是个多么美好的地方。”

“天啊,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关一帆说,像是突然醒来一样,“我们只看到了一点实情,剩下的都是猜测中,人也只把它当成猜测好了,一部我们编出来的暗黑神话。”

但程心不为所动,径直沿着他刚才的思路说下去:“在田园时代以后的战争时代,一个又一个维度被从宏观禁锢到微观,光速也一级一级地慢下来……”

“我说过我什么也没说,都是猜测。”关一帆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但谁也不知道,真相是不是比猜测更黑暗……有一点是肯定的:宇宙正在死去。”

飞船的加速停止了,一切处于失重中。这之前,程心眼中的太空和星海越来越虚化,越来越像噩梦,只有这3G的超重才带来一些实在感,她像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着,这种拥抱使她多少能够抵御宇宙的暗黑神话带来的寒冷和恐惧;现在超重消失了,只剩下噩梦。银河系像一大片掩盖血迹的冰渍,近处的DX3906恒星则像是深渊上的燃烧的焚尸炉。

“把全景显示关了好吗?”程心轻声说。

关一帆关闭了显示,程心在瞬间由广袤的太空回到蛋壳般狭小的船舱中,在这里,她找加了一丝安全感。

“我不该对你说那些的。”关一帆说,他语气中的自责听起很真诚。

“我迟早要知道的。”程心说,声音仍然很轻。

“再说一遍,那都是猜测,没有真正的科学证明。不要想那么多,关注眼前的生活好了。”关一帆把手放到程心的手上,“我说的那些事,就算是真的,也都是以亿年为时间单位的。你到我们的世界去,那也是你的世界,在那里过你自己的生活。别再大幅度地跨越时间了,只要你把自己的人生限制在十万年内,把生活范围限制在一千光年内, 那些事就与你无关,十万年,一千光年,够了吧?”

“够了,谢谢你。”程心握住了关一帆的手。

以后的航程,程心和关一帆都是在睡眠器的强制睡眠中度过的。航行持续了四天,他们在减速的超重中醒过来,灰星在视野中已经占据了在大半个太空。灰星是一颗很小的行星,表面外面与月球差不多,像一颗光秃秃的大石球。但灰星的表面没有环形山,大部分是荒凉的平原,“亨特”号泊入灰星的轨道,由于没有大气,飞船的运行轨道可以压到很低。飞船前往监视卫星提供的坐标位置,那是五架不明飞行器降落和起飞的地方。关一帆原本计划乘穿梭机在那里着陆然后考察飞行器留下的痕迹,但他和程心都没有想到,神秘来访者留下的东西如此巨大,从太空中就能看到。

“那是什么?”程心指着灰星表面惊叫道。

“死线。”关一帆说,他立刻认出程心看到的东西,“注意不要太接近它!”他对A.I说。

关一帆所说的死线是五根黑线,它们一端连着灰星的表面,另一端伸向太空。根据目测,每根线的长度大约在一百千米左右,已经高出了飞船的轨道,像灰星长出的五根黑色长发。

“那是什么?”

“曲率驱动的航迹,那是超大功率的驱动,航迹内的光速为零。”

在飞船运行的下一圈,关一帆和程心进入穿梭机,脱离飞船向灰星表面降落。由于轨道低且不需穿过大气层,下降过程迅速而平稳。穿梭机降落在灰星大地上,距死线约三千米。

他们在0.2G的重力下向死线跳跃着走去。灰星的平原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分布着大小不一的砾石,由于没有大气的散射,阳光下的阴影和亮区黑白分明。他们很快走到了距死线一百多米的地方,关一帆挥手示意程心停下。死线的直径达二三十米,从这里看它们更应被称为死柱。

“这可能是宇宙中最黑的东西了。”程心说。除了极深的黑色,死线没有显示出任何细节,它标志着零光速区的范围,应该没有表面。向上看,即使在漆黑的太空背景上,更黑的死线也仍然清晰可见。

“也是宇宙中最死的东西了。”关一帆说,“零光速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绝对的死, 百分之百的死。在那里面,每个基本粒子,每个夸克,都死了,没有丝毫振动。即使死线的内部没有引力源,它也是一个黑洞,零引力的黑洞,任何东西进去之后都不可能出来。”

关一帆拾起一块石头向一根死线扔过去,石头消失在死线的绝对黑色中。

“你们的光速飞船能产生死线吗?”程心问。

“远远不能。”

“那你们以前见过这个?”

“见过,见得不多。”

程心仰望着这些伸向天空的黑色巨柱,它们顶起星空,仿佛把宇宙变成了死神的宫殿。这就是万物的归宿吗?她想。

天空中,程心能够看到死线的尽头,她指着那个方向问:“飞船到那里就进入光速了?”

“是的,就上百千米的样子,我们以前见过比这还短的,进入光速就是一瞬间的事。”

“这就是最先进的光速飞船了?”

“也许吧,但这种做法很少见,死线一般都是归零者弄出来的。”

“归零者?”

“也叫重启者,可能是一群智慧个体,也可能是一个文明,或者几个文明,我们不知道,但已经确认它们的存在。归零者想重新启动宇宙,回到田园时代。”

“怎么做呢?”

“把时针拨过十二点。比如说空间维度,把一个已经跌入低维的宇宙重新拉回高维,几乎不可能;但从另一个方向努力,把宇宙降为零维,然后继续降低,就可能从零的方向回到最初,使宇宙的宏观维度重新回到十维。”

“零维?!你们见过把空间零维化?!”

“没有,只见过二维化,连一维化都没见过,但在什么地方肯定有归零者在做,谁也不知道是不是成功过。相对来说,把光速降到零容易一些,它们做得也比较多,试图把光速拨过零,重现无限光束。”

“这可能吗,从理论上说?”

“现在还不知道,也许归零者的理论认为可能。不过在我看来不可能,比如零光速,这是一道过不去的墙,零光束就是一切存在的绝对死亡,就意味着不可能再有任何运动。在这种状态下,主观不可能对客观产生任何作用,怎么可能把‘时针’继续往前拨呢?归零者做的事,更像是一种宗教,一种行为艺术。”

程心看着死线,恐惧中多了敬畏,“如果它是航迹,为什么不扩散呢?”

关一帆紧张地抓住程心的胳膊,“这正是我想说的。我们得赶快离开,不是说离开灰星,是离开这个星系,这里很危险。死线的状态与一般的曲率航迹不同,如果没有扰动它就会保持这个样子,也就是保持曲率引擎作用面的直径,但扰动出现它就会扩散,迅速扩散;像这样规模的死线,能扩散到一个恒星系大小,学者们把这个叫死线破裂。”

“扩散到的区域都是零光速?”

“不不,死线扩散后就像普通的曲率航迹,内部不再是零光速,扩散越广内部的光速就越高,但仍然是每秒十几千米的低光速,所以说,这些死线扩散后,有可能把这个星系变成低光速黑洞,就是你们说的黑域……我们走吧。”

程心和关一帆转身向穿梭机跳跃而去。

“你说的扰动是什么?”程心问,又回头看了一眼, 在他们身后的平原上,五根死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处。

“现在还不太清楚,有理论认为是附近出现的其他曲率航迹,已经被证明一定距离内的曲率航迹内有某种感应。”

“那,‘星环’号加速时会不会……”

“所以,我们要用聚变推进远离后再启动曲率驱动,至少要离开——用你们的量度——四十个天文单位。”

穿梭机起飞后,程心仍从监视画面中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去的死线,她说:“归零者,让我看到一些亮色。”

关一帆说:“宇宙是丰富多彩的,什么样的‘人’或世界都有。有归零者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有和平主义者,有慈善家,还有只专注于艺术和美的文明,但它们不是主流,不可能主导宇宙的走向。”

“就像人类世界一样。”

“不对,对于归零者来说,它们的带来最终将由宇宙本身来完成。”

“你是说宇宙的终结吗?”

“是。”

“可据我知道的,宇宙将永远膨胀下去,越来越稀疏寒冷。”

“那是你们的宇宙学,但我们推翻了这个结论。暗物质的量被低估了,宇宙将停止膨胀,然后在自身的引力下坍缩,最后成为一个奇点并再次大爆炸,把一切归零。所以你看,最终的胜利者还是大自然。”

“新的宇宙是十维的吗?”

“不可能知道,有无穷的可能性,那是全新的宇宙,全新的生活。”

返回蓝星的航行与来时一样顺利,在大部分的时间里, 程心和关一帆都在强制睡眠中度过。当他们被唤醒时,飞船已经泊入蓝星的轨道。看着下面这蓝白相间的世界,程心竟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时,通信信道中传来了艾AA的呼叫声,关一帆做了回应。

“这里是‘亨特’号,出什么事了?”

AA的声音很急:“我呼叫了你们好几次,都只有飞船回答,我怎么说它都不愿唤醒你们!”

“不是说过不要随便通信吗?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云天明来了!”

最后一句话像是一声闷雷,把程心从残留的睡意中震醒,连关一帆也目瞪口呆地僵住了。

“你在说什么?”程心轻声说。

“云天明来了!他的飞船三个多小时前就降落了!”

“哦——”程心机械地回应一声。

“他还是那么年轻,像你一样年轻。”

“是吗?”程心感觉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他还给你带来了一件礼物!”

“他已经给过我礼物了,我们就在他的礼物中。”

“那算不了什么,我告诉人你吧,这件礼物更好更棒,也更大……他现在出去了,我去找他来跟你说话!”

关一帆插话进来说:“不用了,我们马上就下去了,这样通信有危险,我断了。”说完,他切断了通信。

他们长时间地对视着,最后都笑了起来。“我们真的醒了吗?”程心说。

即便是梦,程心也想多流连一会儿。她启动了合景显示,星空看上去不再那么黑暗和寒冷,竟像雨后初晴一般充满了清澈的美丽,连星光都带着春天嫩芽的芳香,这是重生的感觉。

“进穿梭机,我们尽快着陆。”关一帆说。

他们进了穿梭机,飞船开始执行穿梭机的脱离程序。在狭窄的舱内,关一帆在一个界面窗口中作再入大气层前的最后检查和测试。

“他怎么来得这么快?”程心用梦呓般的声音说。

关一帆这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这证实了我们的猜测,三体第一舰队在附近建立了殖民地,就在距这里一百光年的范围内。他们一定是收到了‘星环’号发出的引力波信号。”

穿梭机与飞船脱离,在监视画面上可以看到“亨特”号金字塔形的船体正渐渐远去。

“什么礼物能比一个恒星系还大?”关一帆笑看着程心问道。

激动中的程心只是摇摇头。

穿梭机的聚变发动机开始启动,外面的散热环发出红光,推进器在预热中,控制画面显示三十秒后减速开始,穿梭机的轨道将急剧降低,直到进入蓝星的大气层。

突然,程心捉到了一阵尖厉的怪声, 仿佛是穿梭机被一把利刃从头到尾划开,接着是剧烈的震动,然后,她便经过了怪异的一瞬间:怪异之处在于她不敢肯定这是一瞬间,这一刻既无限短,又无限长,她此时有一种跨越感,感觉自己在时间之外。后来关一帆告诉她,她经历了一段“时间真空”,那一刻的长短不可能用时间来计量,因为那一刻时间不存在。与此同时,她感觉自己在坍缩,似乎要变成一个奇点,这一刻,她、关一帆和穿梭机的质量变成无限大,然后,一切陷入黑暗。程心最初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她无法相信太空飞行器内部能变得这样黑,伸手不见五指。程心喊关一帆,但太空服的耳机中一片死寂。

关一帆在黑暗中摸索着,抱住了程心的头,她感觉自己的脸与他的脸紧紧贴在一起,她没有抗拒,只感到莫大的安慰。但她很快发现,关一帆这么做只是为了和她说话,因为太空服的通信系统关闭了,只有把两人头盔的面罩紧紧贴在一起,才能把声音传给对方。

“不要怕,不要慌,一切听我的!现在不要动!”程心听到关一帆的声音从面罩里传来,凭接触的感觉她知道他肯定在大声喊,但她听到的声音很小,像是耳语。她感觉到她的另一只手在摸索着什么,很快舱内亮了起来。亮光来自关一帆手中一根香烟长短的条状物,程心知道那可能是一种化学发光体,“星环”号的应急装备中也有类似的东西,把它弯折后就能发出冷光。

“不要动,太空服已经不供氧了,减缓呼吸,我这就给舱内加压!不要怕,很快的!”关一帆说着,把发光条,递给程心,自己则拉开座椅侧边一个存储柜,从中拿出一个金属瓶,像一支小型灭火器,他在瓶口拧了一下,瓶中立刻喷出一股汹涌的白色气体。

程心开始感到呼吸困难,她知道太空服的控制系统已经停止工作了,供氧也随即停止,她现在呼吸的只是头盔中的一点儿残氧。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越猛烈地吸气,窒息感来得越快。她本能会把手想打开面罩,关一帆抓住她的手制止了她,又一把将她抱起,这一次是为了安慰她。她感觉他像是在抱着自己从深水向上浮,在发光条的冷光中,她看到了他的眼睛,那目光仿佛在告诉她就要到水面了。程心在太空服中也感觉到了外面上升的气压,就在她即将完全窒息时,关一帆猛地打开了她的面罩,然后把自己的也打开了,两人大口地呼吸着。

呼吸稍微舒缓一些后,程心注意到了那个金属瓶,她特别注意到瓶颈处的一个小仪表,那是气压表,程心发贱那竟是一个古老的指针式的气压表,现在指针已经滑到了绿区。

关一帆说:“这些氧气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这里很快还会冷起来,我们得赶快换太空服。”他起身飘离座椅,从舱的后部拉出了两只金属箱,他打开一只,程心看到了里面的太空服。不管是在太阳系还是在这里,现在的太空服都已经十分轻便,如果不戴头盔且内部不加压,再除去那个不大的生命维持箱,看上去与普通服装并没有太大区别,但现在程心看到的这两套太空服却十分笨重,很像公元世纪的航天服。

他们的呼吸中出现了白色的水汽,程心脱下原来的太空服后,感到舱内寒冷刺骨。笨重的太空服穿起来十分吃力,关一帆帮着程心穿,她感觉自己就像个孩子,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有一种久违的依赖感。在上戴上头盔前,关一帆仔细地给程心讲解这种太空服的用法,告诉她供氧开关、加压开关、温度调节旋钮、通信开关、照明开关等等分别都在什么位置。这种太空服没有任何自动装置,它的一切功能都需要手动

“这里面没有电脑芯片,现在,一切电脑,不管是电子的还是量子的,都不能启动了。”关一帆解释说。

“为什么?”

“因为现在的光速,可能只有每秒十几千米。”

关一帆为程心戴上头盔,这时,她的身体几乎冻僵了。关一帆为她打开了供氧开关,同时将电热系统也打开了,程心感觉太空服中渐渐暖和起来。这时,关一帆自己才开始换太空服,他穿得很快,戴上头盔后,费了一番周折才把两套太空服的通信系统接通,但他们一时都冻得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地等着自己的身体暖和起来。如果在1G的重力下,穿着这套笨重的太空服将很难移动,程心感觉它更像是一个小房子,是她现在唯一的栖息之处。飘浮在舱内的发光条已经暗了下来,关一帆打开了自己太空服上的照明灯。在狭窄的舱内,程心感觉他们像古代被困在井下的矿工。

“发生了什么?”程心问。

关一帆从座椅上浮起来,在舱壁上吃力地拉动着什么,一个透明舷窗出现了——以前舷窗的内部挡板上自动开启的,人力拉开很费劲。接着,他在另一侧的舱壁上也拉开了一个舷窗。

程心向外看去,发现宇宙已经完全变了。

她首先看到处于太空两端的两个星团,前方星团发出蓝光,后方星团发出红光。在之前“星环”号的光速飞行中她见过这样的景象,但现在出现的两个星团不再是稳定的,它们的开关疯狂变幻,像两团狂风中的火焰。没有星星从前方的蓝色星团中蹦出,划过太空落进后方的红色星团。连接这宇宙两极的是两条光带,它们位于太空的两侧,从一个舷窗中只能看到一条,其中较宽的那条光带占据了近侧太空的一半,它的两端并没有与蓝红星团直接接触,而是在一段距离外形成两个尖圆的头部。程心能够看出这条宽光带其实是一个很扁的椭圆,或者说是被极端长的圆形。有大小形状不一的色块飞快地从宽带上移过,那些色块主要有三种颜色:蓝、白和淡黄——直觉告诉程心,这条光带就是蓝星。另一条光带更细更亮,它的表面上除了强光看不到细节,与蓝星不同,这条光带的长短在周期性地急剧变化,最长时成为一条连接蓝红两极的亮线,短时间缩成一个明亮的圆球,后一形态暴露了它在正常时空中的原形,它就是DX3906恒星。

“我们正以光速绕蓝星轨道运行,当然,是低光速。”关一帆说。

穿梭机的速度曾经高于这时的光速,但由于光速不可能超越,它的速度跌到了低光速。

“死线扩散了?”

“是的,扩散到了整个恒星系,我们陷在这里了。”

“是不是因为云天明飞船的扰动。”

“不知道,有可能吧,他不知道这个星系中有死线。”

程心没有继续问下去,她不想问下一步怎么办,她知道很可能没什么可做的了。没有计算机能够在每秒十几千米的光速下运行,穿梭机的A.I和各层控制系统全死了,在这种情况下,这架太空飞行器甚至连内部的一盏小灯都不亮,它只是一个没有电和动力的金属罐子。“亨特”号飞船也一样成为了一艘死船。跌入低光速前,穿梭机还没有启动减速推进,飞船应该就在不远处,但就是紧造着它也进不去,因为没有控制系统,穿梭机和飞船的舱门都打不开。

程心想到了云天明和艾AA,他们在地面上,应该是安全的,但现在双方已经无法联系,她甚至都没能和他说上一句话。

这时,一个飘浮的物体轻轻撞在她的面罩上,是那个金属瓶,程心再次看到了上面的指针式气压表。她再摸摸自己的太空服,本来已经熄来的希望之光又像萤火虫一般微微闪亮了。

“对这种情况有准备?”程心轻声问道。

“是的,有准备。”关一帆的声音从程心太空服的耳机中传出来,这是古老的模拟信号通信,声音有些畸变,“当然不是为死线扩散准备,主要是考虑误入曲率驱动航迹的情况,那种情形和现在一样,低光速,什么都停了……下一步,咱们该启动神经元。”

“什么?”

“神经元计算机,能够在低光速下运行的计算机。穿梭机和飞船都有两套控制系统,其中一套就是神经元模式的。”

程心很惊奇,竟然有能够在这样低的光速下运行的计算机。

“关键不是光速,而是体系模式,人脑中的化学信号传递更慢,只有每秒两三米,和人走路的速度差不多。神经元计算机就是模拟高等动物大脑的全并行处理,所用的芯片都是为低光速专门设计的。”

关一帆打开一处金属面板,上面有一个标志,是许多点状物的复杂互联、每个点都像一只小章鱼一样伸出许多触手。一个小控制台露出来,上面有一台平面显示器,还有几个开关和指示灯,这些都是在危机纪元末就消失了的东西。关一帆按动一个红色开关,屏幕亮起来,没有显示图形界面,只有一堆文字提示,程心大概看出是一个操作系统的启动进程。

“现在神经元并行模式还没有建立起来,只能用串行方式载入操作系统。你真的没法相象低光速下的串行数据通信有多慢,看,只有每秒几百个字节,连1K都不到。”

“那启动是需要很长时间的。”

“是啊,不过随着并行模式的逐渐建立,载入速度会不断加快,但真的要很长时间才能完成启动。”关一帆说着,指了指屏幕下方的一行提示。

引导部分剩余时间68小时43分(跳动的秒数),总体剩余时间297小时52分(跳动的秒数)。

“十二天!”程心吃惊地说,“那飞船呢?”

“飞船上有慢光速检测装置,可以自动启动神经元计算机,现在应该已经开始启动了,但完成的时间和这里差不多。”

十二天,只有十二天才能利用穿梭机和飞船中的生存资源,这期间只能靠这两件原始的太空服活着。如果太空服中的电源是核电池,应该能维持这么长时间,但氧气肯定不够。

“我们得冬眠。”关一帆说。

“穿梭机上有冬眠设备吗?”程心刚问出口就知道没有意义,冬眠设备也是电脑智能控制的,即使有,现在也不能用。

关一帆又从刚才拿出金属氧气瓶的存储柜中,取出了一个小盒,他打开小盒让程心看放在里面的胶囊。“这是短期冬眠药物,与以前的不同,不需要体外循环维持设置。冬眠后呼吸会降到极慢,耗氧极少。一粒可以冬眠十五天左右。”

程心打开面罩,吃下了一粒冬眠胶囊。看着关一帆也吃了一粒后,她又向舷窗外看去。

蓝星,那条连接光速宇宙蓝红两极的宽带,它的表面流动得更快,已经分辨不出那些色块。

“你能看出上面的图形有周期吗?”关一帆问,他哪里也没看,半闭着双眼把自己束缚在超重座椅上。

“太快了,看不出来。”

“目光随着它移动。”

程心照着他说的做了,用目光快速跟着流动的宽带,那些蓝白黄的色块能瞬间看清一下,但很快又模糊了。“还是看不出来。”她说。

“是啊,太快了,可能每秒重复几百次。”关一帆说完,默默地叹息,尽管他极力不让程心注意到自己的悲哀,她还是看出来了,她知道他悲哀的原因。

她知道,宽带上流动着的图形的每一个周期,都意味着穿梭机以光速围绕蓝星运行一圈。低光速下,狭义相对论魔鬼般的律法仍然有效,在那个参照系中,时间正以千万倍的速度闪电般地流逝,像从程心的心里流出的血。

这一刻,沧海桑田。

程心默默地从舷窗外收回目光,也把自己固定在座椅上。另一侧的舷窗中照进周期变幻的光线,外面,这个世界的太阳拉成一条连接宇宙两极的亮线,再缩成一颗光球,再拉长成亮线,像在疯狂地跳着死亡之舞。

“程心,”关一帆轻轻唤了一声,“也许我们醒来时,看到那屏幕上显示着一条错误提示。”

程心转过头,透过面罩对他微微一笑,“我不怕。”

“我当然知道你不所怕,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我知道你作为执剑人的经历,只是想说,你没有错。人类世界选择了你,就是选择了用爱来对待生命和一切,尽管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你实现了那个世界的愿望,实现了那里的价值观,你实现了他们的选择,你真的没有错。”

“谢谢。”程心轻轻地说。

“你后来的经历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你也没错。爱是没错的,一个人不可能毁灭一个世界,如果这个世界毁灭人,那是所有人,包括活着的和逝去的,共同努力的结果。”

“谢谢。”程心又说,热泪涌上眼眶。

“至于下面发生什么,我同样也不怕。早在‘万有引力’号上的时候,星空就让我感到恐惧,感到累,我就想停下对宇宙的思考,但却像吸毒一样,停不下来。现在,可以停止了。”

“那很好,知道吗?我唯一怕的就是你会怕。”

“我也是。”

他们的手拉在一起,在太阳的疯狂舞蹈中渐渐失去了意识和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