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回忆 第一章

他酷爱那把电浆步枪。他是操作它的艺术家;他能绘出毁灭的图画,谱出破坏的交响曲,写下歼灭的挽歌,一切只靠这把武器。

他站着,思索着它,风将枯叶拂过他脚边,以及迎着风的古老石头。

他们还没离开星球。荚舱被……某种东西攻击了。他无法从损害看出那是光束武器还是某种近距离引爆的飞弹。无论是什么,荚舱都阻止了它们。他紧靠着荚舱的外侧,很幸运位于另一边而受到荚舱挡住,管他击中的是啥。要是他在对面、面对光束或飞弹的话,那么他早就挂了。

他们一定也被某种粗陋的电磁控制器打中,因为电浆步枪似乎故障了。它本来躺在战斗装跟荚舱内壳之间,不应该会被弄坏荚舱的东西影响的,但武器冒烟滚烫,等到他们终于降落──贝夏发抖但没受伤──打开枪枝的检验面板时,发现里头已经融化,一团乱仍然温热着。

也许他该花一点点时间说服贝夏;也许他干脆直接打晕老人,晚点再跟他谈。他花太多时间了,给了他们太多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该死,每百万分之一、十亿分之一秒都很重要。太多时间。

“他们要杀你!”他大吼。“他们要你投靠他们的阵营,不然让你死路一条。战争很快就会开打,特索戴瑞恩;你不支持他们就会出事。他们不会让你保持中立!”

“太疯狂了,”贝夏重复,用手枕着乌贝儿·席欧的头。女子的嘴淌着唾液。“你疯了,扎卡维;你疯了。”他开始痛哭。

他走到老人身边,单膝跪下,握着他从席欧抢来的枪。“特索戴瑞恩,你以为她带着这个是做什么用?”他将手搁在老人肩上。“你看不出来她尝试踢我的动作吗?特索戴瑞恩,图书馆员……研究助理……他们的动作不会像那样的。”他伸手将失去意识女子的领口抚平弄整齐。“她是你其中一位狱卒,特索戴瑞恩。她很可能会是你的刽子手。”

他从车底下抽出那束花,温和地放在她金发的头下,移开贝夏的手。“特索戴瑞恩,”他说。“我们得走了。她会没事的。”他将席欧的手臂摆成没那么尴尬的姿势。她已经侧身躺着,所以不致于窒息。他小心伸到贝夏的手臂下方,缓缓把老人拉起来。乌贝儿·席欧的眼一眨张开;她看见面前的两位男子,小声喃喃什么,然后一只手探向脖子后方。她开始翻身,因为无力而平衡不稳;那只手掏出一只像笔的小圆柱体。他感觉贝夏随女孩抬起的目光僵住,她接着摔向前方,试着将小雷射瞄准贝夏的头。

贝夏望入她漆黑、半聚焦的双眼,在那笔型雷射之上,感到一股令人厌恶的断绝。女孩尝试稳住瞄准。不是对扎卡维,他心想;是对着我。对我欸!

“乌贝儿……”他开始说。

女孩突然往后倒,完全失去知觉地昏死过去。

贝夏低头瞪着她瘫软在路上的身影。接着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拉着他的手臂。

“特索戴瑞恩……特索戴瑞恩……走吧,特索戴瑞恩。”

“扎卡维,她瞄准的是我,不是你!”

“我知道,特索戴瑞恩。”

“她居然瞄准我!”

“我知道。来吧;进荚舱里去。”

“瞄准……”

“我知道,我知道啦。快点进去。”

他看着灰云笼罩头上。他站在一座高丘顶上的扁平石块,被几乎同样高的丘顶围绕,全长满了树。他怨忿地环顾覆满森林的山坡,以及山顶平台四处古怪、斜截的石柱跟基座。他感觉到一丝惧高感,在裂隙城市待了这么久后第一次暴露在如此宽远的地平线下;他离开那景观,踢过被风堆积起来的树叶,回到贝夏坐着的地方,电浆步枪靠在一个庞大的圆石旁。座舱在一百公尺远处,藏身于树林之间。

他第五或第六次拿起电浆步枪,检视着它。

这让他很想哭;那是把多么美的武器。他每次拿起枪时都半期望它会恢复正常,或许文明瞒着他装了某种自我修复装置,让损害不致超过……

风吹来,树叶四散。他摇摇头,满腔恼火。穿着厚重加垫的上衣跟长外套、坐在那里的贝夏转身看着他。

“坏掉了?”老人问。

“坏掉了,”他说。他的脸呈现着不悦的神情;他用双手扣住武器枪口,将它从头上甩出去,放手使其打转掉进下方的树林。它消失在一阵慌乱设法移开的叶片里。

他在贝夏身边坐下来。

没了电浆步枪,只剩手枪;只有一件战斗装,但他很可能没办法使用装甲的反重力装置而不被发现。荚舱坏了;座舱组件不见踪影;耳环终端机或战斗装本身都没有讯号……真是令人遗憾的一团糟。他检查战斗装是否收到任何广播信号,手腕萤幕显示一些头条新闻节目,但没有一个提到梭罗托。不过那提到了星团的一些小规模战事。

贝夏也看着小萤幕。“你能知道他们有没有在找我们吗?”他问。

“除非我们看到新闻。军用通讯会用窄波束,我们只有渺茫的机会能收到。”他看着云。“我们可能很快就会直接晓得了。”

“嗯,”贝夏说。他对着铺石路皱眉,接着说:“我想我也许知道这是哪里,扎卡维。”

“是吗?”他说,毫不热衷。他把手肘靠在膝盖上,脸颊捧在手里,然后望着地平线的树林平原跟低矮山坡。

贝夏点点头。“我一直在思考。我认为这是司罗门崔恩天文台,在戴斯赫森林。”

“这离梭罗托有多远?”

“喔;在不同的大陆上。起码有两千公里。”

“同样的纬度,”他闷闷不乐地说,抬头望着灰冷的天空。

“差不多,假如这里是我想的地方的话。”

“谁统治这里?”他问。“谁有管辖权?跟梭罗托一样是人类主义者吗?”

“同一个,”贝夏说,站起来,拍拍屁股环顾扁平的山顶,还有涵盖铺石路的古怪石柱群。“司罗门崔恩天文台!真是讽刺,我们准备离开到星辰去,结果到了这里!”

“也许不只是运气好,”他说,捡起一小根树枝在脚下的尘土乱画着图案。“这地方有名吗?”

“当然,”贝夏说。“这是旧维锡帝国五百年来的天文研究中心。”

“这在任何游客路线上吗?”

“当然。”

“那么附近可能有个信标,用来引导飞机降落。荚舱可能因此飞向它,因为晓得自己跛脚了。让我们更容易被找到。”他望着天空。“不幸的是,大家都有能力找。”他摇头,回头拿树枝在尘上涂鸦。

“现在是怎样?”贝夏问。

他耸肩。“我们可以等等看谁先现身。我没法让任何通讯装备作用,所以我们不晓得文明知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我只知道座舱组件仍然会来找我们,不然会有一整艘文明战舰在路上,或者是──或许可能性更高──你在梭罗托的伙伴……”他耸耸肩,扔下树枝靠在背后的石制品上,望着天际。“他们可能正在观察我们。”

贝夏也抬起头。“透过云层?”

“透过云层。”

“那么你不是该躲起来吗?穿过树林逃跑?”

“也许吧,”他说。

贝夏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对方。“要是我们顺利离开,你要把我带到哪去?”

“恩普林星系。那里有太空栖息地,”他说。“他们是中立的,或起码没像这里那么好战。”

“你的……上级真的认为战争迫在眉梢了,扎卡维?”

“是的,”他叹息。他已经将头盔面板往上拉;在看了天空最后一眼后,他将整个头盔脱下。他以一只手摸着额头,扫过拉长的黑发,接着伸手将马尾的小环解开,把长长的黑发甩下来。“那可能得花十天,也许要一百天,但战争快来了。”他冷冷地对贝夏微笑。“原因和上次完全一样。”

“我以为我们早就赢得反对地球化的环境争论了,”贝夏说。

“我们是的,但时代变了;人们变了,世代也变了。我们赢得了承认机器智慧的战争,但实际上那议题是事后捏造出来的。现在人们会说,是啊,它们有智慧,但只有人类智慧才算数。此外,人们从不需要太多借口将其他种族视为劣等者。”

贝夏沉默了一阵子,接着开口:“扎卡维,你可曾想过在这一切里,文明可能没有如你想像,以及它宣称的那么漠不关心?”

“没有,我没想过,”他说,尽管贝夏有种感觉,这人在回答之前没有真的思考过。

“他们希望其他人能像他们,夏瑞狄恩。他们不搞地球化改造,所以也不希望其他人如此。人们也争论那点,你知道的,增加种族分歧性对人们似乎常常比保育野生动物重要,就算没有额外预留的生活空间也是。文明非常相信机器智慧,所以它认为大家都该相信,但我想它也认为每个文明都该由机器营运。更少人会想那么做。跨种族的容忍问题,我同意那本质上并不同,但就连文明有时也会坚持,刻意的种族混合不只能够被允许,而是该被追求的;几乎就是职责。同样地,谁又能说那是对的?”

“所以你应该跟……什么打仗?清除天空?”他检视着战斗装头盔。

“不,夏瑞狄恩,我只是想告诉你说文明可能没它想像的那样有目标,而且这么说来,它对战争可能性的估计也许同样不值得信赖。”

“现在十几个行星已经爆发小战争了,特索戴瑞恩。人们公开谈论战争;若不是讲怎么避免,就是它可能会受限,或是它为什么不可能发生……但那快来了。你用闻的都知道。你应该多看新闻的,特索戴瑞恩。你会晓得。”

“好吧,也许战争无可避免,”贝夏说,转开头看着天文台过去长满树的平原跟山丘。“也许差别只在……时间。”

“狗屎,”他说。贝夏看着他,面露讶异。“有句话说:‘战争像高耸的悬崖。’你大可完全避开悬崖,只要有胆量就可以从顶上走过去,甚至能选择一跃而下,而要是你只掉落一小段距离就撞上突出岩架,你总是还有机会能爬回来。除非你被直接入侵,你总会有选择,但甚至到了那时你仍会错过什么──一个你没做出的抉择──那是你本可能在最初避开入侵的办法。你的人民还是有你的选择。根本没有什么无可避免。”

“扎卡维,”贝夏说。“你真让我惊讶。我以为你──”

“你以为我偏好打仗?”他说,站起身,嘴唇流露悲哀的微笑。他将一只手摆在男子的肩上。“你埋在书本里太久了,特索戴瑞恩。”他走开经过那些石柱群。贝夏低头看着战斗装头盔,那躺在铺石地上,然后跟着对方。

“你说得没错,扎卡维。我很久没追踪消息了。我可能不认识现在当权人士的半数,或者议题到底是啥,或各个联盟的精确平衡……所以文明不能……像它们想的那样焦急,以为我能扭转任何发生的事。是吗?”

他转过身。他望着贝夏的脸庞。"特索戴瑞恩,事实是我不知道。别以为我没想过。可能只是因为你是个象征,而那能造就什么差别,也许所有人都急于找到不打仗的借口;要是你照办,你就能成为那个理由,不受最近的事件沾污,就好像他们都是死人,然后提供挽救颜面的折衷方案。

“或者文明也许只是暗自认为一个较小、较短的战争是个好主意,甚至晓得根本阻止不了它发展成大规模战事,但还是必须做点什么,无论计划目标有多么长远,所以人们才不会在之后说‘你们为什么没试过这么做?’”他耸肩。“我从不揣测文明在想什么,特索戴瑞恩,甚至是联系部,更别提特别行动局。”

“你只是在贯彻他们的要求。”

“并且获得优渥的酬劳。”

“但你自认为好人那一方,是不是,夏瑞狄恩?”

他微笑,坐在石头基座上摆动双腿。“我不晓得他们究竟是不是好人,特索戴瑞恩。他们显然似乎是,但谁又晓得似乎能算什么?”他皱眉,转开头。“我从没看过他们表现残酷,甚至可能宣称有借口如此时也一样。那有时让他们感觉很冷淡。”他再次耸肩。“但人们会告诉你,恶神才总会有最美丽的脸孔,以及最轻柔的嗓音。狗屎,”他说,跳下石桌。他站在标示着旧天文台边缘的栏杆旁,望着地平线突然开始变红的天空。一小时候天就会黑了。“他们会实践承诺,而且价码很高。他们是很棒的雇主,特索戴瑞恩。”

“那不表示我们就该让他们主宰我们的命运。”

“你宁愿让那些统驭派的堕落白痴来决定吗?”

“起码他们身在其中,扎卡维;那对他们不仅仅是游戏。”

“喔,我相信是的。我认为那对他们正像游戏。差别在于不若文明的心智们,他们不晓得该怎么严肃地玩下去。”他深吸一口气,看着风扰动他们下方的枝叶;树叶掉落。“别说你站在他们那边,特索戴瑞恩。”

“选边站一直是很怪的事,”贝夏说。“我们都说我们要的是星团最好的利益,我想我们大多人也意图如此。我们仍然都想那样。但我不知道正确的做法;有时我觉得我知道太多了,我研究得太多,学得太多,记住的太多。不知道要如何抵销掉,像落定的尘埃……透过我们内心无论什么引导行动的机制,将相同的重量摆在各处,于是你总能看见每边的好坏,而且在所有可能的行为方向之前总有争执……所以当然,一个人最后什么也得不到。也许那是唯一的真理;也许那就是演进的必备条件,把领域干净地留给更年轻、不受妨碍的心灵,还有不害怕采取行动的人。”

“好吧,所以是有平衡。所有社会都像那样;年长者阻挡的手跟年轻人骚动的手。那么多世代来都作用着,或者透过你的制度运作,他们也会改变甚至改朝换代;但统驭派和人类主义者,这结合了两个最糟糕的途径。那些远古堕落、败坏名声的点子声援了不成熟的战争疯子。那全是胡说八道的狗屎,特索戴瑞恩,你也晓得;你赢得了休憩的权利,这没有人抱怨。但在坏事来临时──不是如果──那却不能阻止你感到罪恶。你有能力,特索戴瑞恩,无论你喜不喜欢;啥也不做就是个声明,你知道吗?你那些研究、学习、知识要是通往不了智慧,到底有啥用?除了知道什么是对的,又应该做些什么以外,智慧又算什么?你对这个文明里的许多人几乎等于神了,特索戴瑞恩;我再说一次,无论你喜欢与否。要是你不行动……他们会感觉被遗弃。他们会绝望。谁又能怪他们?”

他用双手比了某种认命姿势,一起放下来搁在矮墙上,望着变黑的天空。贝夏一言不发。

他给了老人更长的时间思考,接着转身环顾山顶的扁平石块,以及所有奇异的石头摆设。“你说这是个天文台,是吗?”

“是的,”贝夏迟疑了一会儿,开口说道。他用手摸着一块基座。“人们相信这曾是个墓地,四或五千年前,接着这里有了某种占星学的重要性;稍后他们也许会在这里用观测预测日蚀。最后,维锡人建造了这座天文台,研究卫星、行星跟恒星运行。这里有水钟、日晷、六分仪、星球标准钟……一部分的星系仪……还有简陋的地震仪,或者起码是地震方向指示器。”

“他们有望远镜吗?”

“不怎么好的,而且只在帝国崩溃前十年左右才有。他们从望远镜得到的结果造成了很多问题;那跟他们已经晓得,或者自认晓得的事物有所抵触。”

“可以理解。这个是啥?”其中一面矮墙摆着一只大型、生锈的金属碗,附带尖锐的纺锤形针。

“我想是指南针吧,”贝夏说。“那得靠磁场作用,”他微笑。

“这个呢?看来像树干的残株。”那是个巨大、粗糙、只有些许起伏的圆柱体,也许有一公尺高,两公尺宽。他敲了敲边缘。“嗯;是石头。”

“啊!”特索戴瑞恩说,也来到石柱旁。“嗯,要是这如我想的……那本来只是个残株,当然……”他将手抚过石头表面,环顾边缘寻找什么。“但很久以前就石化了。看这里;你仍能看到年轮。”

他倾身,借由褪去的午后阳光看着灰色石质表面。死亡已久的树木成长的木纹确实仍然看得见。他往前靠,脱下一只战斗装手套,用手指抚着石面。一些经历不同风吹日晒的石化木材使得年轮能摸得出来;他的手指感受平面底下微小的突起,彷佛某位伟大的石头之神的指纹。

“这么多的岁月,”他喘息,把手放回树干最年轻的中心,将手再次往外移动。贝夏没有说话。

每一年,便造就一个完整的圈,以间距代表一年的好坏,接着每个环完整构成、封住,最后密封。每年都像判刑的一部份,每个环都像是脚镣,一次又一次锁链着过去;每道环都是一座墙,一座监狱。一道锁在树干里的判决,现在被锁在石头里,加倍地结冻、加倍地判刑,一次是可想像的时间,一次则是无法想像的年月。他的手摸过环墙,如起伏石材上干燥的纸张。

“这只是外壳,”贝夏从另一边说。他正蹲下寻找石化大树干侧面的某物。“应该有……啊,在这里。只是我们应该没法真的抬起来……”

“外壳?”他说,穿上手套,绕过去到贝夏所在的地方。“什么的外壳?”

“当天色景象不完整时,帝国天文学家玩的一种解谜游戏,”贝夏说。“你看;看到手把了吗?”

“等我一下,”他说。“想往后站一点吗?”

贝夏退后。“那应该要四个壮汉才拿得起来的,扎卡维。”

“战斗装比那有力多了,不过平衡度可能会有点……”他找到石头的两个把手。“战斗装指令:力量正常最大。”

“你刚才在跟战斗装说话?”贝夏问。

“是的,”他说,将石头外壳的一边抬起;战斗装一只靴子下扬起的小小尘暴显示了被困住的石子放弃挣扎。“这件得用讲的;他们有那种你只需要想点什么的,不过……”他拉起外壳一处边缘,伸出一条腿改变重心。“……不过我一直不喜欢那个点子。”他将整个石化树干抬到头上,然后笨拙地走开,脚底下嘎吱作响、喷出碎石,走向另一张石桌;他倾身,将石头侧着移动直到摆在桌上为止,接着回过头来;他犯了个错,将双手合十拍着,结果发出了像枪声的声响。“糟糕,”他咧嘴笑。“战斗装指令:力量零。”

出现在移除的石盖底下的是个低矮的圆锥体。那似乎是用石化树干本身雕出来的。靠近点看,他能看见起伏处,一圈接一圈年轮。

“真聪明,”他说,感觉有点失望。

“你看的方式不对,夏瑞狄恩,”贝夏告诉他。“靠近点看。”

他靠近点看。

“我想你没有那种很小且圆球形的东西吧,有吗?”贝夏说。“像是……滚珠轴承。”

“滚珠轴承?”他说,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你们没有这种东西?”

“我想你会发现,滚珠轴承在大多社会里无法于室温之外的超导体承受太久,更别说场域科技了。除非你准备入行机械考古学,尝试让一些老机器运作。不,我没有任何那种球……”他贴近看着低矮的石材圆锥体中央。“是刻痕。”

“正是,”贝夏微笑。

他往后站,看着整个起伏的圆锥体。“这是个迷宫!”

迷宫。花园里曾经有个迷宫。他们成长太快,对它太过熟悉,最后只在他们不喜欢的其他孩子们到大房子来时使用;他们能轻易地让对方在里头迷失好几个小时。

“是的,”贝夏点头。“他们会先用上色的小珠或石子,然后尝试一路走到边缘。”他靠近些看。“他们说可能有个办法将这变成游戏,将每个环用颜色漆成不同区域;小木桥跟当作墙的阻挡块可以用来制造玩家的进展,或是阻止对手前进。”贝夏在变暗的光线中眯眼贴近看着。“哼嗯。颜料一定褪色了。”

他低头看着低矮圆锥上的数百条小起伏──像个火山模型,他心想──然后笑了。他叹息,看着战斗装手腕上的萤幕,再次试着紧急信号钮。没有回应。

“尝试联系文明?”

“嗯嗯,”他说,再度望着石化的迷宫。

“要是统驭派找到我们,你会怎样?”贝夏问。

“喔,”他耸耸肩,走回他们之前站着的栏杆旁。“也许没什么。他们不太可能会直接炸掉我的脑袋;他们一定想问我问题。这应该能给文明够多时间把我弄出来,无论是用协商或者直接传输走。别担心我。”他对贝夏微笑。“告诉他们我用武力劫持你。我会说我把你震晕然后塞进荚舱里。所以别担心,他们可能会让你直接回到研究室去。”

“嗯,”贝夏说,与对方走到栏杆旁。“我的研究室是个精细的建筑,扎卡维;它们维持着我小心建构出来的漠不关心。在你……无比暴力的介入后,那可能没那么容易恢复。”

“啊,”他尝试别笑出来。他低头看着树,然后是战斗装手套,彷佛检查手指是否都还在。“是啊。听着,特索戴瑞恩……我很抱歉……我是指你的朋友乌贝儿·席欧。”

“我也是,”贝夏安静地说。他不确定地微笑。“我本来过得很快乐,夏瑞狄恩。我很久没感觉像那样……嗯,够久了。”他们站着观看太阳沉入云朵后方。“你确定她是他们其中之一?我是说,完全确定?”

“足以抵过任何合理怀疑,特索戴瑞恩。”他想他在老人的眼里瞧见了泪水。他撇开头。“就像我说的,我很抱歉。”

“我希望,”贝夏说。“欺瞒不是年老之人唯一能感到快乐……能够快乐起来的办法。”

“也许那不全是欺瞒,”他说。“而且反正,年老跟从前不再一样了;我就很老,”他提醒贝夏,后者点头,拿出手帕擤鼻子。

“当然;你当然是。我忘了。真奇怪,不是吗?无论我们有多久没见到人们,我们还是会讶异他们如何成长跟衰老。但当我看见你时,你根本丝毫未变,而我在你身边马上感觉好老──老得不公平、没有理由──夏瑞狄恩。”

“其实,我已经变了,特索戴瑞恩。”他咧嘴笑。“但是没有,我没有变得更老。”他望着贝夏的双眼。“假如你要求他们,他们也会给你这个。文明能让你变得更年轻,然后稳住你的年纪,或者让你重新变老,但是非常的慢。”

“这是贿赂吗,扎卡维?”贝夏说,露出微笑。

“嘿,只是个想法嘛。而且那会是酬劳,不是贿赂。他们也不会强迫你这么作。不过那只是理论上。”他停住,对天空点头。“完全的理论性。现在,有架飞机来了。”

特索戴瑞恩抬头,看着夕阳中的红云。他看不见任何飞机。

“是文明的吗?”贝夏小心地问。

他笑了。“在这种情况下,特索戴瑞恩,要是你看得见,那就不是文明的。”他转身很快走过去,拿起战斗装头盔戴上。阴暗的身影突然变得不像人类,藏在布满装甲、贴满感测器的战斗装面罩后。他从战斗装枪鞘拿起一把大型手枪。

“特索戴瑞恩,”他的声音从战斗装胸口的扬声器轰然传出,检视着枪的设定。“要是我是你,我会回到荚舱里,或者直接逃走躲起来。”身形转身面对贝夏,头盔宛如某种庞大、恐怖的昆虫头。“我得给这些混蛋好好打上一仗。纯粹看在该死的份上,你最好不要待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