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放逐 第二十九章

爬上去要三天。其实本来不需要那么久,不过这是标准程序。第一天先抵达汉克的分驻所,在羁押室里过夜。第二天早上,中段楼层的马舒副保安官到底下来接她,押送她上五十层楼到他的分驻所。

第二天爬楼梯的时候,她有点茫然。路过的人看她一眼,然后就飞快从她旁边闪过,仿佛避之唯恐不及。此刻,她操心的并不是自己的生命安全,而是其他人。有些人可能会因为她而惹祸上身。

马舒的态度就像汉克一样,一直想找话讲,跟她聊两句。茱丽叶一直有一股冲动想告诉他们,他们没搞清楚敌人是谁,那些恶魔已经大开杀戒了。然而,她终究还是忍住没说出来。

到了中段楼层的分驻所,她又被带进羁押室。这间羁押室和底下那间很像,墙壁是一片煤渣砖墙,没有影像。马舒还来不及把门锁上,她就颓然倒在行军床上,不知不觉躺了大概好几个钟头,等着天黑,等着天亮,等彼得手下新上任的副保安官来接她,押她走完最后的行程。

她一直低头看手腕,老是忘了手表已经被汉克没收了。说不定他根本连怎么帮手表上发条都不会。到头来,那只手表终究会彻底坏掉,完全没办法修理,然后变成装饰品,一种完全没用的东西,只剩漂亮的表带。

想到手表,她不知为什么忽然更感伤。她揉揉光秃秃的手腕,忽然好渴望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这时候,马舒忽然又跑回来,告诉她有人来看她。

茱丽叶立刻两腿甩到床边,从床上坐起来。是机电区的人吗?是谁专程爬楼梯到中段楼层来看她?

没想到,出现在铁栅栏对面的人,竟然是卢卡斯。那一刹那,她的情绪仿佛溃堤的洪流般,再也控制不住。她感到脖子一阵僵直,强忍着不愿哭出来,紧迫的胸口仿佛快要爆开。他抓住栅栏,整个头贴在栏杆上,铁杆抵住他的太阳穴。他露出酸楚的微笑。

“嘿。”他说。

茱丽叶几乎认不出来是他。先前看到他的时候,光线都很暗,而且都是在楼梯井匆匆碰面。他相貌英挺,眼神看起来比他实际年龄苍老。他一头棕发,满头大汗,头发几乎往后平贴在头皮上。可能是因为他急着冲下楼梯。

“你实在不应该来。”她说得很慢,很小声,怕自己会哭出来。而真正最令她难过的,是有人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模样,尤其是,她已经开始感觉到,那个人是她在乎的人。她羞愧得无以复加。

“我们正在想办法。”他说,“你的朋友正在找人联合署名。不要放弃。”

她摇摇头。“没有用的。”她对他说,“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她走到栅栏前面,抓住铁杆,不过,她的手在他的手下面,距离几厘米。“我们素昧平生,你又何苦?”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

他撇开头,一滴泪水沿着他的脸颊滑落。“难道又要送人出去清洗镜头?”他嘶哑着声音说,“为什么?”

“他们是有目的的。”茱丽叶说,“谁也挡不了他们。”

卢卡斯手往下滑,抓住她的手。茱丽叶想伸手去擦掉脸上的泪水,可是手却挣脱不了,于是她只好低头,用肩膀擦掉泪水。

“那天我正要上去找你——”卢卡斯摇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想上去跟你见面,然后约你——”

“不要这样。”她说,“卢卡斯,不要这样。”

“你的事,我已经告诉过我妈妈。”

“噢,老天,卢卡斯——”

“可是你怎么会这样?”他摇着头大喊,“怎么会这样?你不能出去!”

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看她,这时候,茱丽叶看到他眼中那种惊恐的神色,忽然明白他比她还害怕。她一只手从他手中挣脱出来,然后扳开他的手,把他推开。“把这一切都忘了吧。”她说,“对不起,你应该去找别人。不要像我这样,不要等——”

“我已经找到心目中的人了。”他口气很哀伤。

茱丽叶撇开头不敢看他。

“你走吧。”她轻轻说了一声。

她站着一动也不动,隔着铁栏杆,感觉得到他还在她面前。这年轻人对星星了如指掌,可是对她却一无所知。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他的啜泣声,而她自己也暗暗落泪。后来,她终于听到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那脚步声如此沉重。


那天晚上,她又在冷冰冰的行军床上睡了一夜。已经是第二夜了,还是没人告诉她为什么会被逮捕,没人告诉她,她到底做了什么,害那么多人为了她受尽痛苦折磨。第二天,她又继续上楼,沿途碰到无数陌生人对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为什么这么快又有人要出去清洗镜头,而她也只能愣愣地一步一步往上走,犹如行尸走肉。

后来,她终于来到顶楼。她经过彼得·贝尔宁面前,经过她从前的办公桌前面,经过马奈斯副保安官那张“嘎吱嘎吱”快解体的老椅子旁边,然后走进羁押室。

茱丽叶感觉得到,过去这三天来,茫然与震惊仿佛在她四周形成了一层无形的坚硬的保护壳。大家七嘴八舌大声嚷嚷,但她却觉得那些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大家都挤过来凑近她,可是她却觉得他们仿佛在很远的地方。

她坐在行军床上,听彼得·贝尔宁宣告她叛变的罪名。他手上拿着一个证物袋,里面就是那个随身碟,乍看之下仿佛一只缺水干死的金鱼。不知道他们怎么有办法从焚化炉里找出那东西。随身碟边缘已经焦黑。另外,还有一卷列印纸,不过一大半都已经烂掉。而且,他们还列出一张清单,上面详列她电脑上的搜寻纪录。她心里明白,他们找到的,绝大多数都是霍斯顿的资料,不是她的。不过,还需要跟他们解释吗?有什么意义吗?光是他们手上的东西,就已经足够让她出去洗好几次镜头。

彼得在宣告她罪名的时候,有一个审判官站在他旁边,身上穿着黑色工作服。这种阵仗,摆明了就是要当场宣判她死刑。茱丽叶心里明白,早就有人决定了这一切,而且,她知道那是谁。

她似乎听到彼得提到了史考特,不过她并没有仔细听他说了什么。也许他们发现了他账号里的电子邮件。也许,他们打算必要的时候把他的死赖到她身上。反正死无对证,等两个人都死了,所有的证据也就都被湮灭了。

她懒得继续听他们说什么。她转头看着墙上的影像。平地上有一个小龙卷风渐渐成形,慢慢向沙丘移动,可是一撞上斜坡立刻又消散了,就像那无数到外面清洗镜头的人,在风中渐渐腐蚀,最后灰飞烟灭。

白纳德一直没出现。他是不敢面对她,还是太得意?茱丽叶恐怕是永远猜不透了。她低头看看双手,看到指甲缝里残留着一丝污垢。她心里明白,她死定了,不过,也无所谓了。在她之前,已经有太多人面对相同的命运,以后也还会有,而她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现在进行式。她就仿佛机器里的一个齿轮,不停转动,轮牙不断磨损,直到有一天,齿轮终于磨光,然后,她仿佛破裂成无数碎片,导致机器严重毁损。然后,她就会被拆掉,被丢掉,换上一个新的。

潘蜜拉从大餐厅带了一些东西来给她吃,热腾腾的碗放在铁栅栏外面。是她最喜欢的燕麦粥和炸薯条。这一整天,运送员不断送信来给她,都是机电区寄来的。她的朋友都没有亲自来看她,她松了一口气。有这些信就够了。

茱丽叶整个人仿佛已经麻木,无法哭泣,也无法啜泣颤抖。她只能流泪。看着信中的字句,她心头涌出一阵温暖,眼泪不由自主地落在大腿上。诺克斯就只是简单写了一句对不起。她不难想象,他一定宁愿用行动来表示,宁愿当场杀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窝囊废地写信说他会一辈子遗憾。在地堡里,就算只是意图杀人,都足以被送出去清洗镜头,但茱丽叶知道,他一定在所不惜。至于其他人写的信,都只是把一切都托付给信仰,只是引用记忆中一些圣书上的字句,说什么未来就会在天国重新聚首。雪莉是最了解她的,她在信里告诉她发电机目前的状况,还有,炼油厂里装了一台新的离心机。而且她还说,多亏了茱丽叶,机电区的状况将会稳定地维持下去。看到这里,茱丽叶终于轻声啜泣起来。那封信是用炭条写成的,她用手指搓搓纸上的字迹,炭粉沾到她手指上,仿佛这样,朋友们的心意就能够从指尖传递到她心里。

后来,她终于收到老沃克的信。在所有的信件当中,只有这封她看不懂。太阳下山了,夜幕逐渐笼罩了残酷荒凉的大地,风逐渐平息,沙尘也逐渐销声匿迹。她看了一次又一次,绞尽脑汁思索他到底在说什么。

祖儿:

不用怕。欢笑的时刻到了。真相是一个笑话,物资有好的。

沃克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结果醒来的时候,发现床边地上又堆满信件。显然一整夜又有更多的信件从铁栅栏底下塞进来。茱丽叶转头看看四周一片漆黑,忽然感觉有人在外面。他就站在铁栅栏外面。她动了一下,他立刻往后退开,手上的戒指撞到铁杆发出“铿锵”一声。她赶紧从床上站起来冲到栅栏前面,抓住栏杆。她才刚睡醒,双腿酸软无力,两手发抖,眯起眼睛看着那人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爸——”她喊了一声,手从铁杆间伸出去。

但他并没有回来。那高大的人影加快脚步走了,仿佛被那巨大空虚的黑暗吞噬。此刻,茱丽叶眼前只剩一个幻影,那很久很久以前童年记忆中的幻影。


第二天早上,日出的景象迥异于往常。浓密的云层很罕见地裂开一道缝,金黄灿烂的阳光穿透裂缝,在沙尘中形成一道道光束,向旁边的沙丘缓缓移动,越过一座又一座的沙丘。

茱丽叶趴在床上,头枕在手上,看着外面幽暗的世界渐渐明亮。栅栏外面那碗燕麦粥她一直都没吃,现在已经凉了,飘散出一股香味,弥漫了整个羁押室。她忽然想到,资讯区的人已经忙了三天三夜,帮她量身打造防护衣。而防护衣的材料配件都是物资区送上去的。防护衣的有效时间是经过设计的,刚刚够让她把镜头清洗好,然后,她就不再有任何保护。

过去这三天,她戴着手铐爬楼梯,日日夜夜只感受得到痛苦,还有一种茫然的无奈。那三天里,她还没有真正迫切感受到自己就要出去清洗镜头了。直到现在,就在今天早上,她终于要面对自己的命运。她非常确定自己绝对不会去洗镜头。她知道,以前每个出去的人都说过同样的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跨出门迎向死神那一刻,他们都仿佛突然感应到某种超自然的力量,然后整个人就变了,乖乖把镜头洗干净。可是她不一样。为地堡上层那些人把镜头洗干净,有必要吗?从前也曾经有机电区的人被送出去清洗镜头,她不是第一个。不过,她一定会是第一个拒绝的。

彼得押着她走出羁押室,走向那扇黄色闸门,这时候她也是说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洗镜头。有个资讯区的技术员已经在气闸室里面等她,他正在为她的防护衣做最后的调整。

茱丽叶面无表情地听着他说明,看着防护衣,立刻就发现防护衣的设计从头到脚全都有问题。她闭着眼睛都可以做出一套更好的。那一刹那,她忽然有点懊悔,那几天在底下的时候,为什么要拼命加班修理抽水机免得底下淹水,又忙着抽石油,保养发电机。早知道防护衣这么烂,她实在应该利用那段时间自己做一套。她仔细打量垫圈和密封垫,发现那和底下抽水机用的是一样的,于是立刻就明白,那根本就是故意设计得很容易坏掉。防护衣表面缠着一层又一层的耐高温胶带,她也看一眼就知道那又是故意设计的烂胶带。技术员一直向她担保,这些胶带是最新研发的,最好的,而她差点就忍不住当面揭穿他。他帮她拉上拉链,戴上手套,穿上鞋子,然后说明什么号码的口袋里装了什么东西。

茱丽叶又想到老沃克信中那些奇怪的话:不用怕。不用怕。不用怕。欢笑的时刻到了。真相是一个笑话,物资有好的。

技术员开始检查她的手套和拉链上的魔鬼毡,看看有没有贴好。这时茱丽叶满脑子想的都是老沃克的信。他为什么会提到什么物资?是她记错了吗?她已经想不起来了。技术员开始在她鞋子的接缝处缠上胶带,一只鞋子缠好了换另一只。茱丽叶看着他的动作,忽然觉得很可笑。根本就是多此一举,还不如干脆把她埋在土耕区的泥土里,这样她的尸体最起码还有点用处。

最后,技术员终于帮她戴上头盔,而且显然动作很小心。他先把头盔交给她自己拿着,然后帮她调整领口的连接环。她低头看着头盔上的面罩,看到自己的倒影,看到自己眼神好空洞,好苍老。她没想到自己的眼神竟然是如此苍老。然而,此刻她感觉到自己的心比眼神更苍老。后来,头盔终于戴上了,从里面看,面罩是一片深暗的玻璃,看出去整个房间都变暗了。那位技术员一直提醒她,等下里面会灌满氩气,然后燃烧消毒。他交代她要赶快出去,否则在里面会死得更痛苦。

说完他就走出去,关上那扇黄色闸门。她看到门锁的转盘开始旋转,仿佛有两只无形的手在转它。

茱丽叶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干脆就待在里面让火烧死比较好,而不是走出去让自己有机会反悔。她怕自己会跟那些人一样,一出去就鬼迷心窍去洗镜头。要是她宁愿待在里面被烧死,这消息沿着楼梯井传到机电区的时候,他们会有什么反应?说不定有人会以她为荣,赞赏她的顽强。也说不定有人看她被火烧成焦黑,会吓得半死。也说不定会有人以为她太胆小,根本连门都不敢跨出去,白白浪费大好机会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

氩气开始灌进气闸室,她的防护衣开始紧缩。高压氩气足以把毒气挡在外面。不知道为什么,她开始不由自主地走向闸门。那扇门发出“嘶”的一声,塑胶防护罩立刻被压得紧贴在管线上,紧贴在矮凳上,那一刹那,她明白一切就要结束了。接着门开了,地堡仿佛豆荚一样裂开一条缝,她在雾气弥漫中隐约看到外面的世界。

她先伸出一条腿从门的开口踩出去,然后身体跟着挤过去,于是,茱丽叶终于跨到外面的世界。此刻,她决定走出去,因为她忽然很想体会一下,从头盔上那小小的玻璃面罩会看到什么景象。八英寸宽,两英寸高……那一刹那,她忽然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