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崩溃 第四十二章

茱丽叶把沾满汤水的头盔丢到地上,然后朝那团暗淡的绿光走过去。现在看起来比刚刚更亮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戴着头盔,所以看起来特别暗。现在,她的意识已经恢复清醒,这才想到头盔面罩并不是透明的玻璃,而是一片邪恶的显示屏,变造眼前看到的景象。可能是因为影像在变造过程中会变暗。

接着,她注意到脏兮兮的防护衣还是有一股恶臭,那是蔬菜发霉腐烂的臭味,不过,也可能是外面空气中毒素的臭味。她从大餐厅走向楼梯井的时候,觉得喉咙有点热热的,而且皮肤开始发痒。她不知道那是因为空气中真的有毒,还是因为她太恐惧才会产生这种错觉。但不管怎么样,她不敢冒险尝试。于是她闭住呼吸,拖着疲惫的双腿,用最快的速度绕过墙角走向楼梯井。印象中,楼梯井应该就是在那里没错。

在紧急照明灯昏暗的光线下,她一步步走下第一层楼,边走边告诉自己,这座地堡和我住的那座地堡完全一样。上帝并非只创造了一座地堡。

她那沉重的鞋子上还沾满了汤水,踩在梯板上滑溜溜的,很不稳。当她走到二楼的平台,她停下脚步,深深吸了几口气,感觉呼吸比较顺畅了。这时候,她开始思考要怎么脱掉身上的防护衣,因为那实在太笨重,行动很不方便,而且还有一股难以忍受的腐臭味。她低头看看双手,想到这件防护衣是别人帮她穿上的,背后有两道拉链,还有魔鬼毡,最外面还缠着耐高温胶带。接着,她看看手上那把刀,忽然很庆幸刚刚脱掉头盔之后,刀子没有被自己丢掉。

她戴着手套,手的动作很不灵活,但她还是努力抓住刀子,小心翼翼把刀尖对准手腕的位置,插进防护衣的袖子里,然后顺着手臂的方向往外推,这样就算用力过猛刀子忽然往前刺,也不致于割到自己。防护衣的纤维很坚韧,很难割破,她抓紧刀柄微微左右转动,慢慢地,防护衣被划开了一道小裂缝。于是,她开始把刀子插进那道裂缝里,刀刃向上,刀背贴着皮肤,开始用力往指关节的方向推,没多久,刀尖一路划破手套,刺穿手掌指关节上方的部位,这时候,她的手终于能够从那个破洞伸到外面,而前半截袖子就这样悬在她手肘底下。

茱丽叶坐在网格状地板上,把刀子换到那只可以自由活动的手上,然后开始割开另一只手上的防护衣。没多久,防护衣割开了,汤汁从她的肩膀沿着手臂往下流。接着,她开始割开胸口的防护衣。现在,手上已经没戴手套,动作灵活多了。她先割开外层的金属片,像剥橘子一样把身上的东西一层层剥掉,但头盔连接环没办法拿掉,因为那是固定在碳纤维内层衣上。不过,她还是想办法把外层的防护衣一片一片割掉。防护衣会那么臭,一半是因为她刚刚全身沾满了腐烂的汤水,一半可能是因为上面还残留着外面空气中的毒素。

接下来是鞋子了。她先割破脚踝附近的防护衣,然后沿着裂缝往下切开鞋子外缘,没多久,鞋子就脱掉了。接着是另一只鞋子。

这时候,她身上的防护衣还没有剥干净,背后的拉链上也还残留着很多碎片,但她决定暂时不去管它。她迅速站起来,冲下楼梯,想尽快远离上面的毒空气。她喉咙里还是有点灼热感。在楼梯井暗淡的绿色光晕中,她又下了两层楼。这时候,她终于感受到活下来的喜悦。

她还活着。

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不过,对茱丽叶来说,光是想到自己竟然还活着,那种感觉就已经够美好,够令人兴奋了。不久前,她整整爬了三天的楼梯,到上面去面对死亡。而当时那座楼梯和此刻这座楼梯几乎是一样的。第四天,她在一间羁押室里待了一天一夜,然后,她就会成为山丘上另一具尸体。但没想到,此刻,她竟然还活着。她穿越一片不可能穿越的荒野,摆脱了死亡的宿命,走向无法预料的未来。她活下来了。

不管接下来会怎么样,至少此时此刻,茱丽叶打着赤脚走下楼梯,踩在冷冰冰的梯板上,感觉到一种轻微的刺痛。她深深吸了一口又一口的气,喉咙里的灼热感已经渐渐消失了,而那令人窒息的恶臭和恐怖的死亡景象已经渐渐远离。没多久,在这幽暗空荡荡的楼梯井中,只剩下她孤零零的身影,只剩下回荡的脚步声,犹如喑哑的钟声,不过,那不再是死亡的钟声,而是对生命的礼赞。


来到六楼的平台,她停下来休息一下,顺便把身上残留的防护衣碎片清除干净。她把刀子举到肩膀锁骨的高度,刺破黑色内层衣,然后沿着连接环底下割开一圈,然后抓住内层衣背后,把连接环扯掉。连接环上还残留着耐高温胶带的碎片,还有一条拉链垂挂下来,乍看之下犹如一条脊椎骨。现在,她终于可以把连接环从脖子上拿下来了。于是,她拿起连接环,丢到地上,接着她开始扯掉身上的黑色碳纤维内层衣,先从手臂开始,然后两腿,而那些扯掉的纤维布就全部丢在六楼的双扇门口,堆成一堆。

接着她想到,六楼应该是住宅区。她本来考虑要进去里面看看,大喊几声,看看有没有人,或者到里面的房间找找看有没有衣服或一些必需品。然而,她迫不及待想到底下去。她觉得上面的楼层距离顶楼太近,可能有毒。或许那是她的错觉吧,不过,那也可能是因为在自己地堡的时候,她在顶楼经历了太多悲惨的事,内心受到太多折磨,所以她的身体很本能地排斥上面的楼层。到了最底下才安全。从以前到现在,她都是这样的感觉。

不过,刚刚在顶楼厨房看到的景象,倒是在她心中燃起了一线希望。架上排着满满的罐头和玻璃罐装的食物。这让茱丽叶想到,底下的大餐厅可能也一样。另外,地堡里的空气应该没问题,因为她现在已经可以正常呼吸。她肺部和舌头上的灼热感已经消失了。也许是因为地堡很大,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呼吸,空气很充足,或者,也可能是因为制造空气的设备还在运转。想到地堡里还有这么多资源,她心中忽然充满希望。那些被污染的衣服都已经脱掉了,现在,她身上只有手中那把刀。于是,她就这样赤裸着身体,绕着螺旋梯往下走。越往下走,她就越觉得全身充满活力。现在,她现在越来越有信心,可以保持这种状态。


来到十三楼,她停下来,走进门里去看看。这两座地堡很可能结构一模一样,每层楼都一样,所以,既然她知道哪一层楼有什么东西,那她就不需要事先计划要怎么搜寻了。在高段楼层,虽然她熟悉的楼层并不多,不过,就目前为止她看到的,大部分楼层的格局摆设,都和底下楼层的一模一样。十三楼是她最熟悉的。这个楼层的一切,是她从小就很熟悉的,那记忆是如此深刻,仿佛已经烙印在她内心深处。那是她身上永远不会磨灭的地方。就算有一天她的躯体被风中的毒酸腐蚀殆尽,或是深埋在土耕区的土壤中化为养分,她的心却永远不会腐烂消失。当她推开那扇门的一刹那,她忽然感觉自己仿佛不是在另一座废弃的地堡,而是走进过去的家。推开那扇门,就仿佛走进她的童年时光。

里面一片漆黑,紧急照明灯都没亮,而且,味道也不太一样。这里的空气比较闷,飘散着一股腐臭味。

茱丽叶朝走廊大喊了一声。

“喂?”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墙间回荡,而那回音听起来很遥远,很微弱,音调比较高。她仿佛看到九岁的自己在走廊上跑来跑去,隔着遥远的时光呼唤现在的她。她仿佛看到妈妈在追那个小女孩,想抓住她,叫她不要乱跑。然而,那想象中的一幕很快就消失了,而那回音也消失了,这里又只剩下她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门口。

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里面的黑暗,她隐约看到门厅最里面有一座服务柜台。柜台上的玻璃反射出灯光,那个位置跟她记忆中一样。这里的格局就跟她爸爸工作的育儿区一样。很多年以前,她就是在那里出生长大的。她实在很难想象,这里竟然会是另一座地堡,另一间育儿区,很难想象住在这里的是别人。那些孩子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玩耍嬉戏,而隔着一座山丘,在另一座地堡,在同一时间,在同样的楼层,从前的她也曾经跟他们一样出生长大,玩耍嬉戏。他们在同样的楼层里奔跑嬉戏,玩捉迷藏,玩各种他们自己发明的游戏,可是却完全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或许是因为她此刻站在育儿区门口,所以才会勾起那么多回忆,然而,她就是忍不住会想到这里也曾经住了那么多人。那些人就在这里出生,长大成人,恋爱,然后有一天亲手埋葬他们至爱的人。

而那些人现在都在外面。刚刚她就是从他们的尸体上踩过去,踢到他们的骨头和骨灰,走进他们住的地方,而很久以前,他们就是从这里逃出去的。茱丽叶不由得开始想,那是多久以前的事,这座地堡已经被废弃多久了?究竟出了什么事?楼梯井里还有灯光,那意味着蓄电房还有电力。此刻,她忽然很需要找张纸来算一下,算算看他们死了多久了,而那不光是因为好奇心作祟,更是因为那跟她有切身关系:她有没有办法在这里生存下去?

她往里面看了最后一眼,心里忽然有点懊悔,当初经过育儿区的时候,没有见她爸爸最后一面。然后,茱丽叶关上门,把过去的记忆和悔恨留在那个黑暗世界里,开始思索自己的处境。这座地堡,很可能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想到这个,那种活下来的兴奋心情突然消失无踪。此刻,盘据她心思的,是眼前绝对孤立的处境和求生存的艰巨挑战。她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几声,更证明了眼前最迫切的问题,是要怎么活下去。她身上似乎还闻得到汤汁的腐臭味,她嘴里还残留着刚刚恶心呕吐的胃酸。她需要喝水。她需要衣服。这种最根本的生存需求已经变成最迫切要解决的问题,逼得她暂时无法再去想目前孤立的处境,逼得她要赶快把过去的悔恨抛到脑后。

如果两座地堡结构都一样,那么,三十楼应该就是第一层水耕区,而水耕区楼下就是土耕区。高段楼层有两层土耕区,这一层是比较大的。这时候,茱丽叶感觉到一股冷风沿着楼梯井吹上来,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看样子,楼梯井有空气循环,这意味着,越往下走会越冷。但她还是决定继续往下走——越往底下越好。到了下一层楼,她又推开门看看里面。里面太暗了,连门厅的走廊入口都看不到,不过,看起来好像是办公室之类的。她努力回想,自己住的地堡十四楼是什么,可是却想不起来。不过,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在她住的那座地堡里,上面的楼层她也不熟,根本搞不清楚哪一楼是做什么的,所以,到了另一座地堡,她也一样完全搞不清楚。

于是,她把十四楼的门完全推开,然后把刀子插在网格地板上,刀柄凸出来正好可以卡住门板,让门开着。这样一来,楼梯井的灯光就可以照进去,她就可以借着那微弱的光线,到最靠外面的几间办公室里找找看有没有她需要的东西。

她逐一打开每间办公室的门,发现门板后面都没有吊着工作服。其中有一间摆着一张会议桌,好像原先有人准备要在那里开会。桌上有一个水瓶,只可惜,水都已经蒸干了,不过,桌上那条紫色的桌布,拿来披在身上应该可以保暖,最起码比赤裸着身体好。茱丽叶拿开桌上的杯子、盘子和水瓶,然后拿起那条桌布披在肩上,可是,她发觉只要稍微动一下,桌布就会滑掉。她抓住桌布的两角,试着想打结,可是试了半天都打不好,于是她就走到外面的平台上,那里比较亮,看得比较清楚。她拿掉肩上的桌布,然后拿起那把刀。刀子一抽出来,门又开始“嘎吱嘎吱”地关上了。她用那把刀在桌布中央割开一条长长的缝,然后拿起桌布从头上套进去,结果桌布前后两边都垂到脚的位置。于是,她又花了几分钟时间,把桌布两头太长的部分割掉。割下来的两截长布条,一条当成带子绑在腰上,一条缠在头上。这样更保暖。

就这样,她想出办法解决了一个问题,完成了一件事,那种感觉很美妙。现在,她手上有工具,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拿来当武器。而且,她已经有衣服了。想活下去,眼前有一大串难题需要克服,而现在,难题已经减少了。她继续往下走,越走越觉得脚底冰冷。她很需要一双鞋子,而且,她好渴,很想喝水。她心里很清楚,接下来该做什么。

来到十五楼,她忽然又想到自己需要什么,但这时候,她已经两腿发软,差点跪倒在地上。她赶紧抓住扶手栏杆。她忽然明白,她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她能撑到现在,纯粹是因为肾上腺素在作祟,而现在,肾上腺素已经耗尽了。她弯腰站在平台上,手撑着膝盖,深深吸了几口气。她已经走了多远?她还要走多远?她举起刀子,看着刀刃上自己的倒影,发现自己脸色苍白得可怕。于是,她决定休息一下,然后再继续走。趁现在好好休息,因为这里够暖和,不至于冷得发抖。

她有一股冲动想到里面去找一张床,可是想了一下,还是决定算了。里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恐怕很不舒服。于是,她躺下来,整个人蜷曲成一团躺在网格地板上,头枕在手臂上,然后把身上的桌布拉紧,紧紧裹住身体。她本来还在盘算接下来要做什么,但她实在太累了,脑海里已经意识不清。就在她即将睡着的那一刹那,她忽然浮现出一丝恐惧,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这么累。睡着了,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说不定自己注定要跟这座地堡里的人一样,躺在地上,从此一动也不动,变成冰冷的尸体,渐渐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