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孤立无援 第五十三章

马克一路跌跌撞撞冲下螺旋梯,手扶着冷冰冰的栏杆,步枪挟在腋下,鞋子踩到梯板上的血,好几次差点滑倒。受伤的人跌跌撞撞冲下楼梯,边跑边惨叫。每经过一层楼,都会碰到平台上聚集着好奇的民众,民众看到他们这一大群人,都吓得大叫起来。后面有警卫在追赶他们这一群幸存的机电区工人,他们边追边吼叫,打算赶尽杀绝。就这样,马克冲下一层楼又一层楼,惨叫声、惊叫声、怒吼声环绕着他,但他几乎都听不到。

他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这是爆炸造成的。那次要命的爆炸。不过,不是炸开资讯区大门那一次。那次,他有心理准备,大伙都压低身体寻找掩蔽。而且,也不是因为第二次爆炸。第二枚炸弹是诺克斯丢的,丢到资讯区的十字旋转门。要命的是第三次。最后一次。那次爆炸,猝不及防。他没想到,她手上那颗炸弹竟然会掉到地上。那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物资区的领袖。

麦克兰的炸弹。那颗炸弹就在他眼前炸开,炸死了麦克兰,而且几乎炸聋了他的耳朵。

还有诺克斯。那个强悍魁梧的机电区领袖,他的老大,他的好朋友。他也死了。

马克拼命冲下楼梯,他受了伤,而且很害怕。还要很久才能抵达安全的地方——最底下。而且,他急着想找到太太。他满脑子只想赶快找到太太,尽量把可怕的爆炸抛到脑后。那次爆炸夺走了他的好朋友,破坏了他们的计划,摧毁了他们伸张正义的机会。此刻,他也只能把这一切都抛到脑后。

他隐约听到上面传来枪声,还有子弹撞击铁梯板的叮当声。还好,子弹击中的是金属。马克尽量远离外侧栏杆。警卫会站在楼层平台上瞄准,一枪一枪猎杀他们。这群机电区和物资区的工人是好人,他们一路向下跑,一路抵抗,跑了十几层楼。马克暗暗祈祷,好希望上面那些人不要再追,让他们有机会休息,可惜,脚步声依然持续不断,子弹依然如雨点般落下。

跑了半层楼,他追上了三个物资区的工人。中间那个受了伤,手搭在旁边两个人肩上。他们背上全是血迹。他大喊着叫他们赶快走,可是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感觉得到自己的声音在胸口震动。他鞋底一直踩到血,走路很滑。有些是他自己的血。

他一条手臂受了伤。他用那条受伤的手臂把步枪挟在胸口,另一只手扶着栏杆,免得不小心绊倒。万一绊倒,整个人会往前栽下去,头先着地。螺旋梯很陡。后面已经没有他们自己人了。都已经死了。刚刚他们还在上面作最后挣扎的时候,他一边开枪,一边叫其他人先撤退,结果自己差点就跑不掉。然而,上面那些人还是穷追不舍,不罢休。马克偶尔会停下脚步,匆匆把子弹装上枪膛,朝着楼梯井上面漫无目标地开枪。他也只能这样设法拖延时间。

接着,他停下来喘口气,靠在栏杆上,上半身伸出栏杆外,朝上面开枪,没想到,子弹无法击发。

于是,他靠在楼梯井的中央支柱旁边,重新装子弹。装子弹很耗时间。他的步枪和敌人的步枪不一样。他的枪,一次只能射击一发子弹,而且很难瞄准,而敌人的枪却是他从来没听过的新式步枪,几乎一秒钟就可以射一发。他凑近外侧栏杆,看看底下的平台,看到有人打开门,手攀在门框上朝外面偷看。就是这里。四十二楼。先前他就是在这里和太太分开的。

“雪莉!”

他喊着她的名字,冲下最后几步楼梯,来到平台上。为了避免被上面的敌人看到,他紧靠着内侧,然后看看那些在门里偷看的人。

“我太太!”他抬起一只手凑在嘴边,隔着平台大声问他们。他一时忘了,耳朵里嗡嗡作响的人只有他,不是对面那些人。“我太太在哪里?”

楼梯井光线昏暗,他隐约看到对面有个人张开嘴好像在说什么。但他耳朵里“嗡嗡”作响,听不清楚。

接着,他看到另一个人指着楼下。这时候,忽然有一颗子弹“砰”的一声打在平台上,那些人猛然缩回门里,飞快关上门。底下有人仓皇逃窜,上面有人在追,整座楼梯都在震动。他看到栏杆上挂着一条电线,忽然想到那几个打算从楼下偷电的农夫。他立刻循着那条电线冲下楼梯。他满脑子只想找到雪莉。

马克认定太太一定在里面,于是,他鼓起勇气,用最快的速度冲到平台对面,整个人贴在门上。子弹在他旁边呼啸而过。马克抓住门把猛拉,嘴里喊着太太的名字,但里面的人根本不理他。里面好像很多人把门挡住,门根本拉不开。他大喊着求他们让他进去,同时猛拍门上的小窗户,在玻璃上留下淡淡的血手印。这时候,有几颗子弹打在他脚边,其中有一颗从门上擦过去。马克立刻压低身体,伸手抱住头,飞快窜回楼梯。

马克只能逼自己往下走。他心里想,如果雪莉真的躲在里面,说不定比较安全。她可以把武器藏起来,混在人群里等事情告一段落。不过,如果她在底下,那么他就得赶快追上她。不管是什么情况,他也都只能往下走。

来到下一楼的平台,他追上了刚刚那三个物资区的工人。那个受伤的人坐在平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另外两人弯腰看着他。由于刚刚扶着受伤的人,他们身侧都沾满了血。其中有一个是女工人,刚刚上去的时候跟她打过照面。马克停下来问她需不需要帮忙的时候,注意到她眼中隐隐显露着一股怒火。

“我可以背他走。”马克大喊一声,蹲在那个受伤的人旁边。

那个女人好像说了什么。马克摇摇头,用手指指耳朵。

她又说了一次,嘴型还特别强调,但马克还是听不见。后来她放弃了,推推他的手臂,把他推开。那个受伤的人捧着肚子,而他肚子上有一大摊血迹一直延伸到鼠蹊的部位,而且好像有一根什么东西凸出来。他手抓着那根东西。那是一根铁管,尾端有一个轮子。那是一根椅脚。

那女人从背包里掏出一枚炸弹。那个小铁罐杀伤力惊人。她把炸弹递给那个受伤的人,神情凝重。那个人把炸弹接过去,手抖个不停,指关节几乎已经没有血色。

然后,另外两个工人赶紧把马克拉开。于是,那个人就这样靠在平台上,肚子上一片血泊,有一根椅脚凸出来。上面的喊叫声听起来有点遥远,不过他心里明白,他们已经快追上来了。他看着那个受伤的人。那个人已经没救了,眼神好空洞,死盯着马克的眼睛,手指紧扣着那可怕的小铁罐,手慢慢抬起来,咬紧牙根,几乎是龇牙咧嘴。马克被他吓了一跳,不由得往后退。

接着,马克抬头看看上面的楼梯板,忽然看到鞋子踩在上面。那是残酷无情的黑鞋子,穷追不舍的敌人。一路上,他们踩着血迹前进。那是马克和他的同伴留下的血迹。他们枪下不留人。

马克被另外两个人拖着走,几乎是倒退着下楼梯,一手扶着栏杆,眼睛瞄着被他们丢在平台上那个同志。这时候,他忽然瞥见那扇门被推开。

有个小男孩从门缝里探头出来,但很快又被大人抓进去。

马克被拖着下楼梯,走了一小段路,隔着回旋的楼梯根本看不见上面是什么状况。不过,尽管他的耳朵听不清楚,他还是隐约听到几声枪声,接着,是一声爆炸,整座楼梯都震动起来,他和另外两个人也被震倒,撞上栏杆。他的步枪撞上栏杆边缘,几乎快飞出栏杆外,马克及时伸手抓住,枪才没有掉到底下去。

他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手撑着地面跪起来,慢慢站起来。他有点茫然,跌跌撞撞往下跑,感觉得到楼梯板的震动。整座地堡仿佛在他四周盘旋环绕,逐渐沉入一个疯狂的黑暗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