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使节
天汉元年,暮春。
上林苑的栘园林木青翠,莺飞草长,一匹匹骏马撒开四蹄,在草场上自由自在地奔跑着,尽情享用着鲜嫩多汁的牧草。这是它们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候。
它们是幸运的,作为上林苑的马,能享用御厩和上好的粮草,却不用承担血腥的征战杀伐。唯一被使用的时候,无非是每年的田猎季节,即使那时,也不过作为备用而已。
自从贰师将军李广利西征凯旋,天子六厩——未央、承华、騊駼、路軨、骑马、大厩,便开始大量繁育西域名马。如今的宗室贵戚,逢到赛马射猎,以骑乘腿型修长的大宛马为上,乌孙马次之,再次也是那些大宛、乌孙良马与中原马杂交的后代。栘园厩这些平常品种的马匹,便渐渐被冷落了。
弃置不用,于渴望无拘无束的马而言,是求之不得,而对奉职于这里的人来说,就不是什么幸事了。这是一个几乎没有任何指望的闲差。
栘园厩的现任长官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常常一个人坐在山坡上,看着草场上那些奔走或休憩着的马匹出神。他的沉默似乎和他那些不思进取混日子的前任不同,他的眼里常常有一种无以言说的忧郁,整个人仿佛被一块无形的沉重石块压着。
栘园厩的小吏们隐约听说,他以前是宫里的中郎,如今被打发到南山脚下这处荒僻马厩来,看来确实不像会当官的人。
此时,他正坐在一截树桩上,静静地仰望着天上那几只展翅翱翔的猎鹰。
只有在这个时候,隶役们才会在这个沉默的上司眼中发现一丝偶尔闪过的光芒。他想到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看着那生灵矫健的身姿,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触,隐隐感觉到一些平淡生活以外的东西——也许是年轻时那点不甘平庸想要奋发有为的念头吧,他想。
他本有很好的家世。父亲跟卫大将军打过仗,封过侯,还做过太守。朝廷有制度,二千石官员可保举子弟为郎。父亲屡立战功,先后保举长子和幼子入宫为郎,唯独不肯保举他这个次子。
天子近臣,机会很多,像他们这样的功臣子弟,尤其容易升迁。进宫没过几年,大哥就做到奉车都尉,三弟也升到了骑都尉,秩比二千石,终日随御驾出入,显赫乡里,荣耀不下于父亲。只有他,无官无职,庸碌无闻。家中亲友往来,势利一点的干脆对他视而不见,只是忙着巴结他那两位前程远大的兄弟。
他也曾恳求父亲给他一个机会,不是为了荣华富贵,只是不想在家吃闲饭。在他内心深处,也隐隐希望能有个机会,离开苛刻严厉到让他窒息的父亲,到一个新的环境中去闯出点事业。
“就你?省省吧!”父亲看着讷讷欲语的他,轻蔑地道,“你是那块料?少给我丢人现眼了!”
父亲不喜欢他,许多人都知道。父亲时常因为一些小事对他发怒,放错一支笔、打翻一卮酒,都会被父亲认定是故意作对,因而大发雷霆,他的任何解释、哀恳都无济于事。时间一长,他逐渐养成了沉默退缩的性格,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能使他免于责难,父亲看着他畏缩拘谨的样子,反而更加厌恶。他无所适从,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父亲满意。
但父亲并不是生性暴躁。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时常躲在角落里,羡慕地看着父亲手把手地指导大哥、三弟弓马骑射,那份和蔼和耐心,是他永远不敢奢望的。
府里仆役有传言,说他不是夫人亲出,而是父亲过去一个不受宠的小妾所生。
看到那些人私下用同情的目光打量他,他只是苦涩地一笑。
他心里知道,父亲不喜欢他,是他自己的错。
他是一个与生俱来就有着要命的缺陷的孩子。从他记事起,便三天两头要在父亲的盯视下饮下那难以下咽的汤药。
“你想变成邻村那个李疯子吗?!”每当他因为药太苦而喝不下时,父亲便压低了声音严厉地训斥道,“像她一样成天见神见鬼、痴痴癫癫、胡言乱语?你还想不想做个正常人?”
他强忍着浓烈的苦涩喝下了那些药,父亲以为是自己的恐吓生效了,其实,父亲说话时的那种冷酷、憎恶更使他恐惧。他不怕被别人嘲笑,但他怕被父亲厌恶。
不知是不是上苍有意开了一个恶毒的玩笑,他那两位向来一帆风顺、机敏能干的兄弟,居然会先后在宫中侍奉时犯下大错,以致自裁谢罪。幸而皇帝没有深究,还任命他为中郎,大概是对父亲晚年丧子的弥补。
宫中规矩森严,许多和他一样的官宦子弟都感到束手束脚不自由,但那却是他有生以来最轻松愉快的时光。因为宫里的规矩虽多,但都是有章可循的,不比在家中,每天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不知在哪件事上会触怒父亲,引来无妄之灾。
宫中的那段日子,他过得充实而愉快,还结交了许多朋友。然而,父亲却再三对皇帝声明:此子才智平庸,不堪效用,实恐有负圣望。没过几年,他就从人人艳羡的中郎被调到了这里,上林诸苑之中最荒僻的栘园,来掌管一个马厩,整天与一群刑徒马奴打交道,工作单调且索然无味。
“没用的废物!你是永远别想有出息了!”父亲暴怒的喝骂声又隐隐在耳边响起。
他看着天上那自由自在飞翔着的雄鹰,鼻子微微有些发酸。
“没用的废物”,这就是父亲生前对他使用最多的称谓。至今一想起,依然那么刺耳心酸。多年以来,父亲最热衷做的,就是羞辱和贬低他这个儿子。父亲厌恶他,他可以理解,可父亲时常用最刻薄的语言将他贬损得狗彘不如,神情间那份痛恨,已经不像是面对一个有缺点的孩子,而像在诅咒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呵,现在追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栘园的草木黄了又绿,父亲已在几年前去世,而他也已经成为自己孩子的父亲。生活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只是到了这宠辱皆忘的年纪,他却常常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些新的想法,似乎想要做点什么特殊的事情——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来改变这平凡而无味的生活。
也许是被父亲压抑得太久的一些念头,此时终于得以释放出来了吧,只是这释放来得太晚了。他最有雄心和精力建功立业的时间,已经在半情不愿的随波逐流中消磨掉了。现在,他年过四十,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去另外走出一条路来了。
他爱他的妻子和孩子,他们是他暗淡的人生中唯一值得宽慰的色彩。然而也正是为了他们,他无法像那些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一样去闯荡冒险,以求封妻荫子的荣耀。
他叹息了一声。
也许他注定只能这样庸庸碌碌地过完自己的一生,没有谁会知道,在这个沉默寡言、奉职谨慎的循吏的内心深处,曾经期望过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算了,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实现自己最初的梦想。
谁知道呢?
也许那些在他眼里胸无大志的庸常众人,也曾和自己一样,有过一些令人激动的愿望和想法,只是耽于各种因缘际会没能实现。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喟叹呢?况且他有什么资格自伤不遇呢?
文不足安邦,武不能定国。靠着家世门荫带来的机会,不需要从底层苦苦奋斗,一上来就是常人难以企及的中郎。就是现在,他的工作也可以叫许多平民子弟嫉妒,每月六十斛谷的俸禄,所做的不过就是每天检查一遍园中的鞍马鹰犬,修整好那些皇帝上林围猎时用的弓矢缴缯。
他实在没什么理由为这根本算不上糟糕的命运郁郁寡欢了,可这几年来,内心深处时时生出一种感觉,好像有些事被他遗忘了——一些极其重大的事。有时当他看着那些猎鹰在天上翱翔,这种感觉就更为强烈,但真要抓住这感觉细想,又不知是从何而来。就好像看着远方时,眼角瞥到一件庞然大物,可待到收回目光定睛细看,那物却又消失了。
这使他总隐隐担心因为自己的遗忘而导致了什么不可挽回的灾难。他一再自问,天下之大,有什么大事需要他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来完成呢?以他的现状,最好的前景不过就是进六厩,可六厩有那么好吗?每当看到那些汗出如赭的骏马,他只觉得那汗血都是人血。当年李广利西征,用兵十多万,生还者不足两万,加上国内无数因为此役千里转输、横死沟渠者,御厩那些大宛良马,哪一匹身上不是背负着几百条人命?
他从来就没有盼望进“天子六厩”。这唯一的升迁之阶,他都无意攀登,未来对于他早已毫无悬念,那又有什么可忧心的呢?那莫名的焦虑,也许只是父亲过于严厉给他留下了心病吧?或者……是因为那个相士?
“……伏犀贯顶,日月角起,天!这、这样的贵相,万中无一……”相士望着他的脸,用一种近乎敬畏的语气说道。
“万中无一?”他懒懒地一笑,指了指外面街市上来往的人群,道,“这里是长安!就外头这些人,富贵过我者,少说也有一半以上!”
相士摇摇头:“公子,你现在的命运,并不真正属于你。你的左右手掌纹差距很大,有人扭曲了你的命运之路。你生来不是干这个的……”
他已经懒得搭理这个拙劣的骗子了,调头就走。
“何必呢?”李少卿赶上来,拍拍他的肩膀道,“听听又没什么损失。”
“有什么好听的?”他不屑地道,“这种江湖术士,见谁都奉承天生异相,然后再以灾厄相吓,说来说去,无非叫你请他禳灾祈福。”
李少卿道:“我知道你向来不信这个,不过,那相士相命真的很灵的……”
他道:“命相之道如果真的灵验,第一个使用的就是帝王。找个相士为宰辅,国中还会有什么乱臣贼子?”
李少卿道:“话不是这么说。干这行的,不能入世太深,泄露的天机太多是会遭天谴的。子卿,你别太固执,那么多人信,难道都是在受骗上当?”
他道:“那他刚才说我万人之上,你也相信?”
李少卿微一愣神,道:“人生一世,将来的事,谁知道呢?上官少叔不就是从未央厩令的任上升到太仆的吗……”
可笑的是,此生唯一一次对他肯定的评价,却来自一个江湖术士。
难道他的人生竟失败到要靠一个骗子的谎言来支撑了?
他失笑地摇摇头。
李少卿是他的好友,却不了解他的心——他从来没羡慕过上官的好运。上官受到提拔,不是因为马养得好,恰恰相反,那次皇帝见到在他自己卧病期间未央厩的马养瘦了,大发雷霆,上官一句“闻陛下圣体欠安,臣日夜忧惧,意诚不在马”,言讫而泪下,得以转祸为福。
这种话,他是说不来的。
当然,这样的心思,只能深深地藏在心底。处在他这个位置上,有什么资格不屑人家的成功之道呢?如今所有人看重的都只是结果,而不是手段。
何况,位列九卿,富贵已极,如果说这都非他所望,他最终的追求又是什么呢?他之不屑,在别人眼里只怕都是可笑的矫情吧。
“大人,”一名从吏气喘吁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宫里来人了。”
他回过头去,看到了跟在从吏后面的宫中内侍。
“什么事?”他诧异地问道。按例这个月还不是田猎的时候。
“苏大人,陛下要见你。”那内侍面无表情地道。
很久以后,栘园厩的总监苏武才知道,正是从那一刻起,他真正的命运之轮,才开始缓缓转动,并将把他拖进一个极其庞大的、离奇到难以置信的事件中去。
昆明池,灵波殿。
五十七岁的皇帝站在殿中,手拄一根玉杖,面朝着三百多顷几乎望不到头的昆明池水,目光有些迷茫。他身上随随便便披了一件浅黄色茱萸纹曳地长袍,没有戴冠,神情苍老而疲惫,完全没有了平时在朝堂上那种令群臣震惶的迫人威势。
天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牛毛一样的细雨随风飘洒,给三百顷昆明池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轻纱。平日里凤盖华旗、鼓乐不绝的龙首楼船现在一片寂静,和高高的豫章台一样,无声地矗立在水汽弥漫的池中,石雕的大鲸静静地卧在水底,仿佛也怕惊扰了这微妙宁谧的景色。
在这一片静谧中,乐府歌伎的浅吟低唱从远处隐隐传来:
命樔绝而不长。
饰新宫以延贮兮,
泯不归乎故乡。
惨郁郁其芜秽兮,
隐处幽而怀伤。
释舆马于山椒兮,
奄修夜之不阳……
略带哀婉的歌声弥漫在漠漠的春雨里,在高大的殿宇中若有若无地飘荡,令人徒增一种孤独伤感的意味。
苏武没空去细细体味那缥缈的歌声,只注意到眼前那些奇怪的东西:
一袭崭新的云纹锦袍叠得整整齐齐,袍服上放着一顶鹖尾武冠。旁边是一只漆盘,盘中盛着一枚银制官印,一丈七尺的三彩青绶盘绕在锃亮的银印四周。
他跪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一堆东西,又抬头看看皇帝,迷惑不解。
“从现在起,朕加封你为左中郎将,佩二千石印绶。”皇帝道。
嗡的一声,他脑子里一阵眩晕。
错了!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皇帝弄错人了,或者内侍传错人了。
一时之间,他心里来来去去闪过无数念头,唯一没有的,就是升迁的狂喜。
因为他知道,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你大概在想,朕一定是弄错了。”皇帝盯着他,低声道,“不,没错,朕封的就是你,栘中厩监——苏武。”
什么?!
真的是他?
为什么?
他离开未央宫已经十年了,他几乎怀疑皇帝是否还记得这么一个当年侍奉左右默默无闻的中郎。如今突然之间被召回来,就为了擢升他为宫中人人艳羡的中郎将?宫里那么多人,有战功的、有能力的、会逢迎的、精算计的……不计其数,为什么独独是他?
为了奖励他马养得好?
不是他疯了,就是皇帝疯了!
“你不必因这意外的超擢感到疑惧。”皇帝锐利的目光像是能看到他心里去,做了一个手势,左右侍从依命退下。
皇帝缓缓地,用一种低沉而郑重的声音道:“因为这是一桩交易——升你为中郎将,是要你办件事。朕要你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做一件事情。事情也许很容易,也许很难,朕也不知道。你可以选择接受或拒绝。放心,不管是什么选择,朕绝不会为难你……”
苏武惊愕地看着皇帝。皇帝今天说的话,怎么听起来那么古怪?
一件东西被皇帝轻轻放在官服上。
那是一根长长的竹竿,一端系着白旄。
汉使旌节!
皇帝要他做使节?
朕要你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他忽然明白了!
“陛下是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努力说出了那个词,“匈奴?”
“正是。”皇帝注视着他,点点头。
他恍然大悟:这就是他这个栘园厩监无缘无故平步青云的真正原因——二千石的高官厚禄,换他一条命!
从元封年间的路充国以来,几乎每任汉使都是有去无归,被扣为人质。
那边态度强硬,坚持只承认俸禄是二千石以上的官员的汉使资格。然而官至二千石,谁还愿意将自己尊贵的性命扔到那种蛮荒之地去?于是就有了把普通郎官加封为二千石高官派遣去匈奴的惯例。这几年边事不断,战况激烈,即使是升迁无望的郎官,愿意受命出使的也越来越少,甚至重金悬赏也应者寥寥。
他淡淡一笑,伸手拿起那汉节。
这就是他的命运——永远不要指望有什么罕见的好事从天而降,碰巧落到自己头上。像他这样的小人物,必须有自知之明,自己唯一的价值,只是可以作为一枚被牺牲的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
不过,即使知道这一点,他也不会心存怨念。以他眼前的境遇,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无聊的生活,沉闷的工作,过一天就知道一生。他本来就对这一切感到厌烦了,生活中任何超出常规的改变,他都是乐见的。
也许皇帝正是看出这一点,才想到找他来做汉使的吧?
皇帝的手按住了他拿起的汉节。
“且慢,”皇帝道,“你是否知道,朕要你去干什么?”
他诧异地抬头。这还需要问?
皇帝道:“你认为朕是叫你去送死?”
他垂首不语。
皇帝冷冷一笑:“如果那样想的话,你就太小看你自己了!”
小看?他又有什么值得别人高看的地方呢?他垂下眼睑,道:“臣不敢。”
“你现在对于朕,有远比送死更大的价值。”皇帝说着,啪地扔过来一卷木牍,“有两件事,你必须清楚:第一,从现在开始,那边不会再扣押汉使了。你看看这个——”
苏武诧异地看看那木牍,又看看皇帝,小心地拾起那卷木牍打开,触目即见卷首上书:“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不由得吃了一惊,抬头向皇帝看去。
“是国书,今天刚到的。”皇帝道,“以往抬头都是‘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用一尺二寸的简牍。这一次却恢复了文帝朝旧制,一尺一寸牍,用词也恢复了旧称。知道为什么吗?呴犁湖单于死了,现在即位的是他的异母弟左大都尉。五年时间死了三任单于,每一任单于都有许多兄弟子侄,蛮夷之人无宗法礼仪,有实力就能当头领,想争夺单于宝座的大有人在。所以现在这位新单于怕朕乘他立足未稳,给他来个里外夹攻,便释放了以前扣押的所有汉使,借此对我朝示好。”
苏武恍然大悟。匆匆将那简牍浏览一遍,果见文中辞气谦卑,居然有“汉天子,我丈人行也”、“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等语,心下暗暗舒了一口气。匈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连年攻伐,居然有如此态度的一天。随之心中又茫然起来,如果是这样,皇帝何必选自己做汉使呢?
“你也许在奇怪,既然如此,眼前这个汉使,谁不能做?何必非选你呢?”皇帝道,“这就是朕要说的第二件事。朕要你到那边去,不是为了跟那边礼尚往来——这种官面文章谁都能做,朕是要你借着使节的身份,去做一件特殊的事——找一件东西。”
找东西?苏武愣住了。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开始变得有些犹疑起来:“这几年,宫里发生了一些事,你可能不太清楚,大概也不会相信,但它确实发生了……四年前,柏梁台大火,你还有印象吧?就是在那场大火中,有一件东西,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朕不知道它是否还在世上,但如果在,就一定是在匈奴……”
皇帝的话很乱,苏武听得一头雾水,道:“陛下,臣……不太明白。”
皇帝也像是感到了自己的话有些没头绪,便停了下来,手按着前额,像是努力要理清一条思路。“你先起来,让朕好好想想。”皇帝挥了挥手,缓步向殿外走去,在殿门口的玉阶上站定,向远处眺望着。苏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茫茫雨丝中,昆明池边站着两尊石人。
许久,皇帝忽地一顿足,像是下定决心道:“罢了,还是从头说起吧。”皇帝向那两尊石人一指,“你知道,那是为谁造的吗?”
那不是牵牛和织女吗?放在那里好多年了。为谁造的?好像是……是……
灵波殿里寂静一片。一阵微风吹来,风里混合着殿柱所散发出的桂木香味,还夹杂着几丝飘洒的春雨。远处歌伎的歌声,也像那丝丝春雨,缥缥缈缈,若断若续:
就冥冥兮,
既下新宫,
不复故庭兮。
呜呼哀哉,
想魂灵兮……
歌声一唱三叹,终于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完全消失,一切归于彻底的宁静。
猛然间,苏武脑中灵光一闪。
李夫人!
是的,你猜对了,是李夫人,那个世间独一无二的女子。
牵牛与织女相隔的,不过是一条浅浅的河汉,我与李妍相隔的,却是阴阳的界限。
回想起来,当年的一切依然历历在目,如在眼前。
那天在长公主府上,她二哥延年唱她“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我还以为是故作惊人之语,及至见到她本人,我才知道那形容得简直太贴切了。这世上再也找不到那样一双眼睛了,顾盼之间,真能把世间一切化为齑粉。
并不是说她的眼中有很多内容,恰恰相反,她是我所见过的唯一一个看着我时眼睛里干干净净的女人,这正是我对她恩宠殊异的原因,只是许多人不明白这一点。
记得那次我随手从她头上取了根发簪搔了搔头皮,结果第二天后宫的女人们全去买来玉簪插上,以致长安玉价一夜暴涨。真是可笑,我爱的难道是那根玉簪吗?
阿妍是个独特的女人,从不为自己要求什么,我也就忽视了。我以为以后早晚会有机会的,却没想到死亡会来得那么快,把我心中的默许化作了永远的遗憾。而她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却突然害怕失去我的宠爱了。为了让我记住她最美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让我看到她的容貌。那时她气息奄奄,太医说她再也经不起任何刺激了,我不忍给她带来伤害,便依了她,却因此留下了无尽的憾恨。
在她死后,这憾恨如附骨之蛆,时时咬噬着我的内心。从未央宫椒房殿的画像,到这昆明池畔的牵牛织女石像,处处都在提醒着我,那个曾经存在过的独一无二的女人。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这就是我痛苦的来源。
我拥有这世上最大的权力,我能使河水断流,我能将山川夷平,我能让千万人活着或死去——只要我愿意。可我为什么就不能主宰我心爱的人的生命?为什么就不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我一生顺畅,没有达不到的目的,没有办不成的事,我痛恨这种无能为力的状态!
我也知道死者不能复生,知道我的企望不切实际,但又感到自己的要求并不奢侈,我只求再看阿妍一眼——哪怕就一眼,不是死气沉沉的画像,而是真真实实有血有肉的阿妍,以弥补她临终前我没能看到她的容貌的遗憾。
我渴望发生奇迹,我要用帝王的权势制造奇迹!
我开始发布榜文,重金悬赏,许下令人咋舌的高官厚禄,只求找到一位能让我与阿妍再见一面的奇人。
然后,你知道,我找到了,那就是少翁,一个方士。我封他做了文成将军。
我知道,外面不知有多少人在窃笑非议。自古以来,还从来没有一个帝王昏聩到封一名方士做将军。但是,那天夜晚,他在甘泉宫通天台施术,真的、真的招来了阿妍的魂魄!
天哪,这就够了!
不要说封个将军,就是封王封侯,又怎么样?自古以来,世上的王侯将相有多少?真正会招魂术的高人有几个?
……
雨丝渐渐变得绵密起来。皇帝停下一会儿,扶着玉杖微微吁了口气,因为激动而加速的呼吸才渐渐缓和下来。
昆明池的池水却开始不安地搅动起来,雨打风激,水中那巨大的石鲸的首尾看起来像在微微摆动,给人一种变成了活物的错觉。放眼远眺,长安万间宫阙,都已隐遁在白茫茫的雨幕之后,只有巍然高耸的豫章台,还在层层雨雾中时隐时现,仿佛凌空出现的蜃景。
眼前的景物,和皇帝说的故事一样不真实。
“陛下,”苏武忍不住道,“方士之术,十九欺妄。招魂引鬼、神灵附体之事,实不足信……”话未说完,苏武猛地住口。
今天自己是昏了头了吗?
皇帝好巫,最忌臣下诋毁方术,连以直言敢谏闻名的汲黯都不曾在这种事上与皇帝争论,何况此事还关系着皇帝最挂念的李夫人。自己算什么人?居然说出这么不知趣的话!他不由得心中有些后悔。
“放肆!”果然,皇帝一顿手中的玉杖,怒道,“是真是假朕看不出来?没有亲历过的事,就不要妄下断语!你没见到阿妍,可朕见到了。不是降神,也不是附体,就是招来了阿妍本人!实实在在,绝无虚妄!朕看着她在帷帐里来回踱步,看着她轻轻叹息,看着她回眸凝睇……天哪!朕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告诉你,那绝不是朕的幻觉,也不是少翁制造的假象!”
苏武一愕。
那是怎么回事?少翁是怎么做到的?他找来了和李夫人一模一样的替身?
但现在不是捉摸揣测的时候,皇帝正在盛怒之中,他只能跪下叩首道:“是,陛下息怒,臣死罪……”
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才道:“算了,起来吧。”
他不敢站起来。
皇帝皱着眉打量他,又过了一会儿才道:“居然到现在还是一点没变……唉,真不知道该说你老实还是笨!你、你就从来也没想想当年为什么会被调到栘园厩吗?”
苏武一怔,抬起头不明所以地望着皇帝。
“这十年的马你算是白养了!”皇帝摇摇头,叹道,“人人知道朕笃信方术,就算不信的,至少在朕面前也会装出一副相信的样子。只有你,连装都不肯装。朕知道你厚道忠诚,可为什么偏偏在朕最看重的事情上,就不肯稍微附和一点呢?幽冥之事,信则灵,不信则不灵。一个不信鬼神的人在朕身边,神明就不会显灵。让朕怎么用你?”
什么?!
苏武只觉得头脑里再次嗡嗡作响。
十几年的仕途蹭蹬,只是为了惩罚他不相信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他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这也很好。”皇帝一挥手,道,“现在朕要的就是你这点。如果不是这样,今天你也不会在这里了。”
苏武道:“微臣不、不明白……”
皇帝道:“没什么。朕先问你,你知道那个招魂的术士——少翁,后来是怎么死的吗?”
苏武不知道皇帝怎么突然又问这个,道:“少翁是……误食马肝,中毒而死的。”
皇帝盯着他道:“是吗?告诉朕实话,外面对此事怎么说?”
他的心一跳,皇帝既然这么问,想来都已经知道了,只得道:“外面有传言……说……少翁是……被陛下处死的。”
皇帝点点头,道:“不错,是朕杀了他,那个传言没错。那么,你知道朕为什么要杀他吗?”
苏武道:“是因为……他的方术不灵验。”外面的话,自然要比这难听得多,说皇帝自知误信匪人,做了蠢事,怕贻笑世人,便索性杀人灭口。
皇帝道:“不,他做到了。刚才朕已经说了,他确实招来了李夫人的魂魄。”
他不敢再接口了,因为他实在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说什么。皇帝没有必要在他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面前为自己的错误辩解。
幸而皇帝不再追问,而是自己回答了。
“朕杀他,因为朕不能容忍一个鄙陋的江湖术士也能把朕的阿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皇帝愤怒地挥着手,大声道,“朕就是不明白,阿妍若泉下有灵,为什么宁可听从一个江湖术士的调遣而从不念朕的苦心思念?!难道朕的感情还不如一个方士的咒语?如果这样的话,朕宁可忍受思念之苦,也不要看到阿妍沉陷于术士的禁咒控制之下。朕不能容忍这世上有谁掌握这种能力……”
皇帝说得越来越快,神态也越来越激动,目光却渐渐有些迷乱。
不知怎么,苏武看着他,心中隐隐产生了一丝恐惧。
我鸩杀了少翁。
我知道,这是一件失信于天下的事。是我广招术士为阿妍关亡,是我许下重金让他施术,可又是我在他施术灵验后杀了他。我对外说少翁是食马肝而死的。
这种事终究是瞒不住的,但我顾不得了!
她是我的女人!谁也别想役使她、操纵她,即使是为了我的旨意!
我杀了少翁,可保留了他施术的法器。那是一面青灰色的镜子,约一指厚,质地很怪,非金非玉,轻如毛羽,却又坚实非常。尚方的能工巧匠无数,可居然没有一个人说得出那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少翁临死前曾招供说,那是来自北方深海之中的潜英石所制。
我知道妖术不祥,但我实在不忍毁了这件曾使我见到阿妍的奇物,就决定把它暂时收藏在柏梁台上,作为对阿妍的纪念。台高七十余丈,又是以结实的柏木造就,我本以为那是最万无一失的所在。没想到,四年前的一个冬夜,一场大火烧光了柏梁台!
问题是,那石镜水火不侵,就算遇火,也不可能被烧毁。可我命人筛遍了火场的每一寸灰烬,都没发现那石镜的踪迹。所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有人故意纵火,趁乱偷走了石镜!
我命人搜遍全城,结果发现,就在柏梁台失火的那个晚上,有一个人曾连夜出宫,不知所踪。我立刻诏令天下各郡国,缉拿此人,但他却像从空气中消失了,再也没能发现他的踪迹。
直到第二年,他才再次出现,那时他已经在匈奴,并且还被匈奴封为丁零王。
现在,我想你大概猜出那个人是谁了吧?对,卫律!那个叛国投敌、后来还助敌攻汉的逆贼!
他曾和你一样在宫中为郎,不知道你是否……认识?
哦,对了,那时你早就去了栘园。
那逆贼在宫中多年,很了解宫中的地形、人员职守,也很清楚阿妍在我心中有多重要。
他做得很成功,用这种方式给匈奴人献上了一份绝妙的见面大礼——直到现在,我还没完全从石镜失踪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这、这简直等于把我的阿妍又杀死了一回!难怪他区区一介骑郎,一到那边居然被尊为王侯。他太聪明了,什么事最能刺痛我的心,他就做什么事!
不!我不甘心!他盗走的若是别的什么金玉珠宝,倒也罢了,可他盗走的是石镜,关系着阿妍的魂魄的石镜!为了阿妍,我说什么也要找回那面石镜!
然而这又是多么渺茫的事!以匈奴与我朝的关系,就算派人去了,也未必能找到那东西,就算找到了那东西,也未必拿得回来。
现在那边居然主动示好,送回了此前扣押的所有汉使。真是天助我也!我已经宣布,同样释放此前扣押在汉的匈奴使节,并遣使护送他们回去。
我想,你大概已经明白,我要做什么了。是的,我需要一个使臣,一个负有特殊使命的使臣,到那边去找回那面石镜!
这个人很难选。关键在于,潜英石镜不是一件普通东西,它是术士的法器。
我听说过,巫蛊诅咒不是世间普通的勇武或智慧能克制的,但它会在两种人身上失效:一种是修道之人;另一种就是完全不信的人。朝廷里没有修道之士,所以我选择了你,一个完完全全不信方术、不惧方术的人。并且要你完全出于自愿同意——做这种与方术打交道的事,内心的意愿最重要。
说吧,你愿意吗?
雨势越来越大。密集的雨点打在昆明池中,已经听不出噼啪作响的点点雨声,只听到一阵阵或疏或骤的哗哗声。池水一下又一下拍击着石砌的池岸,站在高大宽阔的灵波殿中,也偶尔会被狂风裹挟进来的雨点打到。
他终于明白今天这一切莫名其妙的事为什么会发生了:因为皇帝疯了!
不,那不是一般的疯狂,那是一种理智和迷乱并存的疯狂!皇帝知道发生的一切,可全都用自己那套毫无理性的念头来解释。
什么关亡术,什么轻如毛羽的招魂石镜,什么夜焚柏梁盗窃法器,简直是白日见鬼!
少翁如果真是能起死者于地下的神仙高人,怎么会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卫律的叛变明明是起因于李延年的倒台,此事朝廷早有定论。那年他出使匈奴,回来正碰上李家势衰,将有大祸。卫律和李家关系密切,当初得以出使,就是延年兄弟出的力,因惧怕株连,这才叛逃的。
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事,皇帝怎么会视而不见?
问题是现在他该怎么办?接受那个荒唐的命令?
“陛下,”苏武小心翼翼地道,“人死不能复生……”
“住口!”皇帝忽然暴怒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别以为这世上就你一个明白人,别人都容易受骗上当!朕亲政治国的时候,你还是个三尺孩童!告诉你,朕脑子清醒得很!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苏武连连叩首,惶恐地道:“臣不敢,臣岂敢对陛下心存不敬……”
“你不敢?”皇帝一挥手,冷笑道,“你已经这么做了!你和许多人一样,别看恭恭敬敬地跪在朕面前,可在心里,你从头到尾就没相信过朕的话!你认为朕是个疯子,你以为朕被李夫人的死弄得神志不清了,以为朕不知道?!好,朕也不强求你相信。你可以当朕见到阿妍只是幻觉,可以当石镜的怪异是朕的幻觉,但幻觉不会焚毁一座七十丈的高台,不会制造出一面石镜再让它失踪!你不是跟太史令熟吗?待会儿问问他去!他亲自鉴定过那石镜的铭文!这世上有些事你永远不会了解,也永远不会明白!”
苏武道:“是,臣愚昧……”
皇帝打断苏武道:“不,你不愚昧,你只是和朕根本不是一类人!算了,朕只问你一件事:到底愿不愿意去?”
愿不愿意?
中郎将,秩比二千石,持节出使,无上荣耀,他会不愿意?不要说此时局势缓和,就算明知一去不复返,他也愿意啊。被庸碌无为的生活慢慢杀死,难道就好过惊心动魄地死于非命吗?
可问题是,他明知这是一个乱命,怎能趁着皇帝一时糊涂,窃取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好运?他没有任何经验,对那边一无所知,万一贻误国事……
“说啊,去不去?”皇帝看出他的犹豫,有些不耐烦了,“朕只要你说实话,不必勉强,也不用担心。不管你肯不肯,朕绝不会怪罪于你。”
不,不能这样。皇帝发疯了,他能跟着一起发疯吗?
可、可过了这一次,恐怕就再也没机会了。这不正是他暗暗渴盼的命运转机吗?难道他愿意一辈子就待在那个肮脏的马厩,永无出头之日……
“臣愿为陛下做任何事情。”终于,他艰难地道,“可是出使异域,非同小可。臣才具有限,只怕误了国事……”
皇帝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不,用你是朕的选择。误不误事,是朕应该担心的事。朕只问你的意愿,告诉朕实话,你到底愿不愿意?”
苏武道:“臣不敢欺骗陛下,若问臣本心,求之不得。可臣甚至、甚至连一句胡语都听不懂……”
“你愿意就行!”皇帝松了一口气,满意地道,“准备一下,下个月就出发。副使张胜懂胡语,熟悉蛮夷事务,和匈奴交涉的事,他会办妥的。记住,朕用你,不是因为你会和匈奴人打交道,而是因为你能和一种奇怪的力量打交道!”皇帝顿了一顿,看了他一眼,眼里有一丝疑惑的神情,“说实在的,朕有时真有点弄不懂你。你父亲和匈奴人打过仗,还在边境做过多年太守,而你居然一句匈奴话都不懂?”
苏武低头道:“是,臣是先父最不成器的儿子。”
皇帝摇摇头,道:“他好像不太喜欢你,从不给你机会放开手脚做事。罢了,现在机会来了,好好把握吧。朕再说一遍,朕不是要你做使节,是要你去寻找一件重要的失物。记住这一点!”
苏武点点头。
好吧,尽力而为,成败由天。他会尽自己的努力做好一个使节,完成这次出访。
至于那个什么招魂石镜,他压根儿就不指望能找到,因为这世界上根本不可能存在这种荒谬绝伦的东西。当然,他还是会奉命去找的,只是为了证明皇帝的妄想的错误。
他不认为皇帝会为了一件不存在的东西杀了他,因为没有一个统治天下的帝王会发疯那么长时间而没人发现,无人谏阻。但愿他归国时,一切已经恢复正常了。
未央宫北,石渠阁。
精心打磨的白石砌成了一条长长的沟渠,从阁前蜿蜒经过。因为刚下了一场大雨,所以渠中清水潺潺,水量比平日大了许多。听说遇上连降大雨的时节,渠中还会有从沧池游来的小鱼,在这森严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的未央宫一带,倒实在是一道颇为宜人的小景致。阁以渠得名,不过,这条石渠的作用却不单是一种装点,更主要是为了防灾——因为这里收藏着整个帝国的历史。
走进阁中,一股竹木的气息就扑鼻而来。
一排排、一列列堆满简牍的书架向阁中深处延伸,一眼望不到头。从开国丞相萧何自秦国宫廷收集来的图籍文书,到此后历年积存的文档秘录,无不汇聚在此。自建成至今,这间巨大的藏书阁还未发生过一起偷盗或火灾。看来当初萧丞相把石渠阁定址在此确有远见——还有比托庇于帝王的起居之所更安全的所在吗?
苏武站在一排排书架之间,前后左右,触目所见,都是铺天盖地的简牍。对这些东西,他有些敬畏。他虽然识字,但和周围许多将门出身的郎官一样,很少接触这个文人儒生的圣地。
那些厚重的史料,晦涩的古文,对他都是只能敬而远之的东西。
也许只有大名鼎鼎的太史令能读得完那些东西吧。他是当朝最善于与文牍古籍打交道的人。听说他的父亲——前任太史令司马谈,在他十岁前就开始教授他先秦诸子之说。十岁后,又先后师从董仲舒、孔安国研读《春秋》、《尚书》等古籍。所以,二人虽因曾同为宫中郎官、又都是京兆人而交好,但在这位家学渊源、学识广博的同僚面前,苏武总有些自惭形秽。
“没想到,陛下居然选择了你。”太史令捧着一卷丝帛,从两列书架深处走出来,道,“子卿,我真羡慕你。”
“羡慕?”苏武苦笑一下,道,“子长,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吗?”
太史令道:“知道,而且我曾主动向陛下请命前往,可惜陛下不准。”
苏武吃惊地道:“知道你还想去?”
太史令点头道:“出使匈奴,人皆视为畏途,可在我,是求之不得的美差——我鉴定那石镜上的铭文时就对那镜子产生了极大兴趣,那可真是一件罕见的古物。”说着将手中那幅帛书在几案上铺展开来,坐下道,“子卿,你看,这就是那石镜上的铭文。当年我将之拓印下来,现在石镜失踪,这成了唯一的凭据。”
真有这么件东西?
苏武惊讶地走过去细看,一看之下,却是一头雾水。
那方锦帛中,印着一圈铭文,个个形状诡异,似字非字,似画非画,一眼看去,竟没有一个是认识的。数一数,这“字”共有八个。
苏武道:“这、这是什么文字?先秦的吗?”
“我也说不清。”太史令道,“这石镜极其朴素,没有任何可借以识别的款式纹饰,只有镜背后刻了这一圈镜铭,但字形奇古,似字非字,似画非画,没有一个是在古器上常见的。当年陛下命我识读这些文字,我自负博学,八体精通,可一见这镜铭,还是愣住了。这镜铭文字和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种古文(作者注:汉朝“古文”是指先秦的古文字,而非文言文)都不同,只能勉强看出它有个别结构接近史籀大篆,但远比它们简易淳朴,又有一丝虫书的古老谲美。我只能肯定,那必是一种比我们现今所知道的古文古老得多的文字,或许就是传说中上古的‘蝌蚪书’吧。我费尽心力琢磨了一个多月,才识读出这些字来。”
“你读出来了?”苏武惊奇地道,“写的是什么?”
“说起来,这文字内容倒平淡无奇,”太史令叹了口气,转身迅速从身旁的书架上抽出一册简牍,打开来道,“居然就出自这普天下儒生都读过的《诗经》!‘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颂·玄鸟》篇的第一句。唉,说穿了一钱不值。”
“《诗经》?玄鸟?”苏武好奇地接过简牍,看着上面那密密的文字,皱起眉道,“子长,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么好的学问吗?《五经》我是一看就头痛。这首诗讲的是什么?”
“哦,是我想当然了。”太史令搔了搔头,在几案前坐下,道,“不过这首诗还算平直,说的是商朝始祖的传说。相传很久以前,有娀氏有个女子叫简狄,为帝喾次妃。一天简狄和两名女伴沐浴于玄丘水,天上飞来一只燕子,产下一枚鸟蛋,简狄拾起那鸟蛋吃了,就怀孕生下了商朝的始祖契。燕子是黑色的,所以古称‘玄鸟’。”
吃鸟蛋生子?苏武觉得有些好笑,道:“子长,你不会就为了这想要去匈奴吧?”
太史令摇摇头道:“不是为了这个。唔……那个人,卫律……他……有些与众不同。”
苏武道:“怎么?你认识他?”
太史令点头道:“很久以前,就在这里,他曾经问过我一些奇怪的问题,令我至今无法忘怀。那时他来这石渠阁借阅一些典籍——你知道,这种藏书阁向来冷清。宫中诸郎,极少会来这里,而卫律是来这石渠阁次数最多的人。他要的书很杂,内容又大多冷僻,这引起了我的注意。后来我特地留意了一下,发现他似乎在找与商朝有关的典籍。商朝史料不多,除《诗》、《书》外,大多散见于先秦诸子的著作中。我因为家传的缘故,对先秦诸子素有研习。有时见他为了查个资料的出处,要翻阅数百石简牍,便忍不住帮他一把。我本跟他不熟,他是个话不多的人,这样一来二去,才有了些交流。在交谈中,我发现他骨子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邪异之气。后来出了叛逃的事,我联想到他说过的那些话,感到他偷走这面石镜,只怕其中大有文章。”
苏武好奇地道:“他跟你说过些什么?”
太史令看着前方,像是陷入了沉思。隔了很久,才缓缓地道:“他问我,为什么商朝的史料这么少?他说,这石渠阁简牍万千……”
“这石渠阁简牍万千,”卫律道,“上至尧舜,下迄周秦,皆有史料留存,唯独商朝这一段,不但正史匮乏,就连野史逸闻也寥寥可数,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点点头。
我知道,他不是在炫耀自己对商史的熟识,而是实实在在很困惑。
因为这困惑我也曾经有过。
你知道,我这些年在编撰《史记》,而商朝是让我感到最头疼的朝代。
商朝统治六百多年,历经三十余位帝王,除了开国的商汤、亡国的商纣,几乎全是面目模糊、毫无特征。我写史喜欢刻画人物,商朝却时常使我觉得无从下手。摆在我眼前的,只有一个个干巴巴的以天干命名的符号:外丙、小甲、中丁、外壬……我知道他们的世系更迭,却不知道他们的形貌、性情、喜恶、功过。
只是若非以治史为业,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个现象。卫律是来这石渠阁的人中,唯一一个提出这疑问的。我不由得暗赞他眼光敏锐,问道:“足下怎么会想到问这个?”
卫律翻着几案上刚看完的那几册简牍,道:“没什么,就是疑惑。我记得商的先祖契任职司徒,掌管教化百姓;《书》云‘唯殷先人有册有典’,可见其文教之昌盛。这样一个朝代,历史却几近空白,难道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我点头沉吟道:“不错,商史匮乏,我也感觉到了,我修史之时,也曾为此烦恼过。也许是时日太久,导致史料遗失的缘故吧。”
卫律不置可否地笑笑,道:“还有,商朝文字,最可信的,当是见诸《尚书》的那几篇吧。而就这《尚书》中流传下来的那仅有的几篇商朝文诰,语言都艰涩难明,什么‘卜稽曰其如台’,什么‘猷黜乃心,无傲从康’,几乎无一字能以今义解读。这又是何故?”
我又是一怔。《尚书》文字晦涩,世人皆知,尤其涉及先商的篇章,多少饱学之士穷一生精力钻研此书,也未必能读得懂,却从没人想过问一句:它为什么这么难懂?
我沉思了一会儿,道:“‘尚’者,上也。想来既是上古之书,年深日久,自然晦涩难懂。”
卫律摇头道:“语言文字,总是一脉相承的。商人遣词造句,为什么会和我们现在所用的相差那么大?太史大人,你不觉得,那些文字的怪异艰涩,已经超出了时间久远可能造成的语言的变异?”
我被他说得也有些疑惑起来,道:“你是说……”
“我想,”卫律若有所思地道,“有没有可能,这是周武王故意造成的结果?”
“周武王?”我大感意外,道,“这跟周武王有什么关系?”
卫律道:“武王灭商后,曾借着大封宗亲功臣,将周语作为雅言雅音,在各诸侯国推广。也许,周朝正是要借着这种手段,使得殷商的语言文字逐渐变成无人知晓的死文字,从而断绝殷商文史典籍的传承!”
我心中一惊,隐隐感到此人话里有些令人不安的东西。
我道:“你、你怎么会这样想?周朝为什么要这么做?武王伐纣,是以有道伐无道,何至于对前朝戒惧至此?”
“不错,”卫律耐人寻味地道,“问题就出在这里。一方面,说是民心所向,前徒倒戈,兵不血刃就入了朝歌;另一方面,却对一个声名狼藉的前朝如此戒备防范,连语言文字都要禁绝。恐怕商周鼎革的那段历史,并不像我们通常所知道的那么简单!”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殷商无道,周武王吊民伐罪,世人皆知……”
“世人皆知,世人都看见了吗?不说别的,此书就与这世传的正史多有矛盾。”说着,卫律拿起几案上一册简牍,道,“根据此书的记录,从文王到武王,对到底要不要伐纣这件事,其实一直带有很深的疑虑。文王托言吉梦,宣称‘受商之大命于皇天上帝’,如果真是天下苦商久矣,何必挖空心思造这样的舆论?岂有宣告自己继承一个臭名昭著的王权统绪以争取民心的?武王出征之前,做了一个噩梦,便惊恐地对周公说:‘呜呼,谋泄哉!今朕寤,有商惊予。’不是堂堂之鼓,正正之旗吗?怎么听起来好像见不得光的密室阴谋?武王几次与周公交谈,都提到‘天命’一词,言语中既敬又畏,并且是畏的成分居多,以致需要周公多次开导解释,才能把那种深切的恐惧压下去。我很好奇,他到底在恐惧什么?他说的‘天命’究竟是什么?在三分天下已有其二的情况下,难道说还有什么不可测的力量可能使父子两代的努力毁于一旦?”
我看了看那册简牍,松了一口气,道:“你怕是言过了。这部《周书》我看过,用语虽古,但所记之事耸人听闻,和传世的《尚书·周书》出入太大,不太可信,十有八九是后世伪托。”
“伪托?”卫律笑了笑,用一根手指轻叩着几案,悠悠地道,“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伪?你是史官,应该比我更清楚,所谓的‘史实’是怎样打造出来的。拿着史笔的,都是最后的胜利者。商周之交的那段历史,是谁记录的?还不是西周的史官!文王武王,是自古以来被奉为楷模的明君圣主,几乎有如完人。这形象从何而来?食君之禄,自然忠君之事,根据需要取舍材料,抑扬涂饰,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我猛地站起来,忿声道:“并不是所有的史官都像你以为的那样!”
卫律看了我一眼,笑道:“好吧,是在下失言。不过,抛开那些真假难辨的定论,只以一个正常人的常识来判断:赤雀丹书、飞熊入梦、白鱼入舟、火流王屋……这吉兆也太多了吧?到底是天降祥瑞,还是对手实在太强大了,以至必须百般捏造、托言神迹,才能打破民众根深蒂固的恐惧,鼓动起事?武王牧野誓师,列举商纣王三大罪状:听信妇人谗言;不祭祀自己的祖宗;不任用自家兄弟。多么奇怪,讨伐一个不共戴天的敌手,理由竟是对方亏待自己人!设身处地地想想,周武王到底为什么会作出如此异常的宣战誓言?一切事后看来反常的东西,在当时必然有足够的理由使它显得正常。《牧誓》的字里行间,给人一种强烈的感觉,武王要讨伐的对象,拥有时人心目中不可撼动的正统地位,以致以任何借口向之宣战,都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唯有谴责他背弃了自己的宗族和祖先,才能证明征伐的正当!
“再看那一道道颁行天下的号令文诰,遣词行文中,周也从未否定商的正统地位,举事之前,称受商之命于皇天上帝。灭商之后,说‘皇天上帝,改厥元子’,总之反复强调这不是改朝换代,而是奉天命继承商的大统。
“武王进入朝歌后,首先做的,不是除恶务尽,斩草除根,而是安抚商的贵族遗老:释放佯狂被囚的箕子,修缮王子比干的坟墓,甚至把殷商遗民都封给了纣的儿子武庚!对一个恶名昭著的旧政权,为什么不能正大光明地取而代之?为什么要这样处处施恩事事示好?就算周王仁义谦退,那些殷民难道没脑子吗?舜避帝位于尧子丹朱,天下人都知道丹朱不肖,不朝丹朱而朝舜,禹避帝位于舜子商均,天下人不朝商均而朝禹。商朝遗民难道不知道他们的前朝旧主何等罪恶滔天?怎么不自发地弃武庚而朝武王?
“不惟如此,周初甚至还发生了管蔡之乱。管叔、蔡叔是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居然宁愿背叛自己的同宗至亲,也要帮助一个前朝王子复辟!武庚成事,带给管、蔡的好处,还能超过西周的?周公为镇压这次叛乱,东征三年,死伤无数,《诗》云:‘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周公东征,四国是皇。’如果殷商真有传说中那般残暴不仁、民心厌弃,何以清除殷商的残余势力,竟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也许,这种种不解之谜的答案,就藏在那些被禁绝的商朝典籍之中。西周千方百计要毁灭商朝典籍,就因为那里面记载了一些周人不想让后世百姓看见的东西!当然,我也不知道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但以常理而论,隐瞒得越严重,真相必然就越惊人!”
卫律缓缓地说着,语调平静自然,然而在我耳中,却不啻响起一个又一个炸雷,震得我心惊胆战。
这是我有生以来所听到过的,在史学上最大胆、最耸人听闻的言论。然而他的每一句话,又似乎都持之有据、言之成理。我呆呆地看着卫律,半晌才道:“知道吗?你这人……很危险。”
“危险?”卫律淡淡地一笑,道,“真有意思。我听说太史大人为人正直,治史严谨,素以晋之董狐、齐之太史自勉,想不到连探索这样一个遥远时代的真相,都视为畏途。你难道就没有一丝好奇:真实的商朝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被他说得竟一时呆住了。
卫律合上简牍,站起来对我躬身一揖,道:“多谢大人这段时间给在下的帮助。在下职分卑微,无以为报,给大人一个建议,希望对大人有用:商朝对巫术的偏好,似乎到了不正常的程度。自古未闻以鬼神治天下而能长久者,但殷商却是个例外。从这里下手,也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说完,卫律向我再施一礼,便向石渠阁外走去了。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苏武一时听得有些发怔,好一会儿,才道:“他后来说什么?商朝人……喜欢巫术?”
太史令点点头道:“他提醒了我。这确实是个奇怪的现象——历代商王都极其重视鬼神,甚至不惜以大量活人祭祀殉葬。虽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可毕竟杀人以殉,非仁义之举,这么残忍的事情,为什么从没有危及他们的统治?还有,商王室迷恋占卜,田猎、祈雨、征伐、稼穑、疾病……几乎无事不卜。占卜这种事,谁敢保证次次都准?万一错失,岂不有伤王室威信?可最叫人吃惊的是,他们几乎每发必中!那种准确的程度,远超我们现在的太常、太卜。这确实令人难以索解,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而西周禁绝商朝文字典籍,和这又有什么关系?”
苏武不假思索地道:“哪会有这种荒唐事?!一定是假的!若靠占卜治国,早就天下大乱了。西周禁绝商朝史料,说不定就是因为那里面这种虚假欺诈的东西太多了!”
太史令道:“商朝是甲骨卜,卜辞、结果都一一刻写在龟甲之上,怎么做手脚?下雨就是下雨,不下就是不下,根本无法含糊其辞。”
苏武想了想,道:“也许他们只留下正确的卜筮结果,那些失误的记录都被销毁了,所以给后人造成每发必中的错觉。”
太史令摇摇头道:“你拿作伪的想法去揣度,再多的证据在你眼里都是假的。世上有些事,确实非常理所能解释,但不能解释不等于就不存在。占卜大行其道,就是从商朝开始的。商以龟卜,周以蓍占,传到今日,阴阳五行、命相堪舆,洋洋大观,方式越来越精细,准确度却越来越差。前几年陛下选了个日子要娶妇,命太常署算一下那天吉利不吉利,结果五行家说可以,堪舆家说不可,建除家说不吉,丛辰家说大凶,历家说小凶,天人家说小吉,太一家说大吉,竟无一相同。弄得陛下大发雷霆,骂他们都是些欺世盗名的骗子。幸而我正奉旨编制新历,没有参与,否则也难逃罪责。其实陛下骂得也没错,今日之占卜和上古已相去甚远,许多几乎就是在撞运气。可是你想,如果占卜最初就是这样,谁会相信?就算用什么小伎俩骗得臣民百姓一次两次,时间长了,总会引起怀疑,总会露出马脚,怎能蒙骗天下人几百年而不败?”
苏武道:“商朝人若事事都能预知,何至于被周所灭?”
太史令摇头道:“我不知道。倘若果真事涉鬼神,那必不是我们平常人所能揣测的。六合之外,存而不论。但我相信,精确的占卜确实曾经存在过,只是不知何故,这种技能在现世渐渐消退了。即使如此,市井乡野偶尔还是会出现一两个拥有这样能力的异人。像本朝的许负、司马季主、傅仲孺等人,不都是……”
“傅仲孺?”苏武道,“东市那个江湖骗子?”
“江湖骗子?”太史令一脸错愕,像听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事,“你管‘长安第一神相’叫‘江湖骗子’?!太卜有疑难,都要向这个‘江湖骗子’请教!他准确地预言过骠骑将军的早逝。他东市那间相肆的门槛都要被人踩烂了,多少勋臣贵戚在他面前低声下气,重金延请以求一相,还得看他心情好不好!”
苏武不以为然地道:“他有那么神吗?可那年李少卿他们硬拖我去看相,结果看出来的事,十有八九是错的。”
太史令的表情更惊愕了,道:“还有傅神相会看错的事?他说错你什么了?”
苏武不屑地道:“他说我的出生地附近有一片大水。可你知道的,我家在杜陵一片高地上,很远才有一条小河。他还说,我一世孤独命,不会有妻子。我说我孩子都有三个了,他就狡辩说,就算有也早晚会失去。他还胡说我母亲不幸早逝,见我发怒了,又改口说我虽命带刑克,但天生贵相,贵不可言。这叫什么高人?!”
太史令一时呆在那里,愣了很长时间,才喃喃地道:“傅仲孺观相断人,从来言无虚发。偏偏在你的事上错误百出,真是怪了。”
苏武不屑地一笑,道:“八成是以前那些人都被他的花言巧语绕昏了头,自己言语间泄露了真相,被他利用了吧。我是从来不信邪的,他什么都套不出来,自然就技穷了。”
太史令摇摇头,道:“就算傅仲孺是假的,世间之事,有假就有真。星占术数、命相卜筮,本就缥缈难循,如果从来就没有实实在在的效验,何至于自古及今那么多才智之士趋之若鹜?傅仲孺、少翁是否有真本事,我不知道,但我不相信卫律那种人会被一出无聊的骗局所惑。你看看他探究的那些东西,再看看那石镜,铭刻着的恰好是商朝的始祖传说,这会是巧合吗?”
苏武忽然想起一事,道:“子长,你用了一个多月才识读出那石镜的铭文,那卫律又看不懂古文,怎会知道这镜铭跟商朝有关?”
“他不懂古文?”太史令笑了笑,道,“他会不懂古文?!他跟我老师安国先生学过!”
孔安国?苏武一愣,孔安国是本朝公认古文方面造诣最高的学者,那叛贼居然曾经师从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学者?
苏武道:“卫律他……跟安国先生学过古文?”
太史令叹道:“而且他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是罕见的奇才。直到现在,每当安国先生百般譬解都无法使我们理解一些疑难字词时,常顿足叹道:‘蠢材!全是蠢材!要是卫律在,我说一遍他就明白了!’安国先生对学生向来少有称许,可提起卫律,哪怕他现在已成朝廷钦犯,先生依然对他的才华赞不绝口。”
这下,苏武彻底呆住了。
太史令道:“你想想看,这样一个人,甘冒奇险偷走一面古镜,会是无缘无故的吗?我本以为,没有人比我更合适追查此事了。一来,我和他都学过古文。二来,我知道他对历史的特殊兴趣以及他那些惊世骇俗的想法。三来,那石镜的妖术,虽然我至今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身为太史令,对天文星象、舆地术数,也略知一二。那石镜的秘密,不管所涉及的是文史还是阴阳,自问总比一般人更能理解。我实在很想见到卫律,问问他到底从这石镜中发现了什么。唉,可惜,我感兴趣,陛下不准我去;你毫无兴趣,可陛下却偏命你去……”
苏武道:“也许就因为你太感兴趣了,陛下才不准。不是说信则灵吗?陛下担心,越是相信的,越容易被妖法所惑。像我这样一无所知的,反而不受其累。就像傅仲孺能骗得了你们,却骗不了我。”
太史令摇摇头。
“不,我只担心陛下是……”太史令踌躇着道,“是不想有人知道得太多。少翁为了这面石镜送了命,卫律为了这面石镜叛国投敌……他们究竟发现了什么?就算是上古之物,就算涉及什么古史秘辛,也不至于对现实有什么干碍啊。或许、或许真是妖物不祥……唉,子卿,你要是真的有幸能找到此物,别多耽误,尽快带回来交了复命吧。”
正午,长安城宣平门外。
苏武骑在马上,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这座高大无比的关中坚城,百感交集。
他真的要去那个一无所知的地方了吗?就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荒谬故事?
身后是一支一百多人的庞大使团,腰间是崭新的印绶。
中郎将,银印青绶,比二千石。这不是做梦,而是实实在在正在发生的事。
多年来和兄弟间的差距一下子全补上了,可却是因为这么个荒唐的理由!他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也许他应该立刻回宫,恳请皇帝收回成命,向皇帝请罪,为自己的不自量力和轻言许诺请罪,老老实实坦白,他做不了这件事……
“大人,出发吧。”一个声音把他从满腹犹疑中惊醒,他转过头去,那是皇帝帮他安排的副使张胜,一个精明能干的人,也是整个使团中唯一一个和他一样知道真正使命的人。临行前,皇帝郑重地叮嘱他,到了那边,任何事情都要和张胜商量着办。
这是让他唯一稍稍安心的事,或许,有了这个对匈奴事务了如指掌的帮手,此行不会像他想象的那么前途莫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