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赏格
尽管我知道,温宝裕一向行事夸张,但是出现了这样的场面,也可以知道,一定事情非同小可,我自床上直跳了起来,白素欠身坐起,低声道:“别紧张,只不过是有人出重酬,要知道七叔的下落。”
我不禁大是惊讶:白素她是怎么知道的?
白素笑:“昨夜我听广播听到的——看来,全世界的电台,都在传播这个讯息。”
这时,已听到温宝裕奔上楼来的声音,在他未曾敲门之前,我总算及时把门打开,闪身出去。
只见温宝裕捧了一大叠报纸,满面通红,喘着气,把报纸向我一送。
我接过了报纸,就看到了头版上的“寻人悬赏启事”六个大字。
接着便是寻人的内文,内文并不惊人:“寻找卫七先生,卫先生多年前,曾于锡金刚渡,与登珠活佛会晤。亟欲与卫七先生会晤。”
启事并未说明是甚么人亟欲与他会晤,但是却提出了吓人的重酬:“凡通风报信牵线,导致可与卫七先生会晤者。重酬一意英镑。能提供任何有关卫七先生十年内之讯息者,经查证属实,也可获得不少于一百万英镑之酬金。总数两亿英镑之酬金,已存于瑞士银行,可随时提取,欢迎向银行查询,决不食言。”
这样的一则启事,竟然没有正式的具名,具名的是:“欲见卫七者”,联络的一个电话号码,看国际地区分码,是在瑞士洛桑。
我大概只用了二十秒看启事,温宝裕已问了三十多遍:“会是甚么人?”
我再看启事末的附注:“此启事会于世界各处传播媒介中出现,持续十天。”
我这才回答温宝裕:“不,我不知道是甚么人!”
温宝裕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我摇头:“当然不是我,你想岔了!”
温宝裕搔头:“会是喇嘛教?”
这也是我想到的第一个可能。喇嘛教有极雄厚的财力,虽然已失去了根本重地,但是当年大活佛出走之时,听说把神宫之中,数百年来积存的无数珍宝中的精品,全都带走了,这些精品,要用数以百计的马匹来运载,所以大活佛当年的出走队伍,实在是一个浩浩荡荡的大队伍,而居然未被拦截,难怪白素认为必然有超力量在起作用,属于神迹之一。
所以,喇嘛教随时可以拿出一亿英镑来。
如果是他们,目的是甚么?难道他们也想到了,真正二活佛转世,有助于对抗外来强势?
一亿英镑,对寻人酬金来说,自然是惊世之举,但若能恢复喇嘛教历来的地位,那一亿英镑,也就微不足道,因为那种抗争,若是成功,所带来的利益之巨大,岂能以金钱来衡量。别说瑞士银行中的一亿英镑,就算整个瑞士国,只怕也及不上!
只不过想达到这个目的,不知道要经过多少曲折的历程,而且,还避免不了流血和牺牲——那是要改写历史者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也避免不了动乱和各种灾劫,我闭上了眼睛一会,心情也很矛盾,喇嘛教要谋求自己应有的地位,这自然是他们的权利,我是不是应该积极去参与呢?
白素也走了出来,她看了启事之后,默默无语,我道:“如果刊登启事的是喇嘛教,那表示发出去的讯息,传得极快,大活佛那一方面,已经在积极地利用这个讯息了,他们的行动很快。”
白素默然走进书房,我和温宝裕跟了进去,白素才道:“也有可能,是不想真二活佛转世的反对力量,要找七叔,消灭一切证据?”
白素这样说的口气,也很犹豫,我立时否定:“不会是他们——他们的行事作风是鬼头鬼脑,绝不会闹得全世界都知道——对他们来说,一个城市是下雨还是出太阳,也是‘气象秘密’,不能乱说的。”
白素笑了一下,伸了一个懒腰,丰姿佣美:“我看,这几天内,一定会有人来找你,向你套取进一步的讯息——喇嘛教也不知道转世灵童的暗号是甚么,而他们一定很想知道。”
我皱着眉,先向温宝裕望了一眼,温宝裕忙道:“我不会说,我没对任何人说,连对小郭也没说,这事……事关重大,我不会开玩笑。”
我“嗯”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头:“这秘密暗号,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绝不能告诉他人,不然,一传出去,只怕有上万人会来争认是二活佛的转世灵童了!”
温宝裕举起双手,作发誓状,红绫揉着眼走进来,刚好听到了最后一段话,她也高举双手,然后,她看那启事,很奇怪地问:“这启事有甚么特别?”
红绫会有此一问,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在蛮荒长大,回到文明世界之后,一直没有机会接触金钱。所以,“一亿英镑”这样的字眼,在她看来,和“一铢泰币”,并没有多大的分别,所以她才看不出那启事有甚么特别之处。
温宝裕解释:“这是一大笔赏金,数字极大,足以引发人性之中所有的丑恶。”
红绫对之不感兴趣,一个转身,又走了出去。
白素望向我:“有人找上门来,我们共同应付,尤其是喇嘛教的人——”
白素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了门铃声和开门声,接着便是老蔡的怪叫:“我的妈,你们是甚么人?喂!喂!你们这是干甚么?我又不想上吊,给我这东西作甚么?”
随着老蔡的怪叫,是一阵安享的诵经声。我和白素失声:“来得好快!”
四个人一起行动,自然是红绫最快,身形一闪,已出了门口,我和白素紧跟着,才出书房门,就看到楼下的奇景,老蔡正在不断后退,脖子上已挂了两条白绸带,一共有三个喇嘛,正走进来,第三个喇嘛,双手捧着另一条白绸带,要向老蔡的头上挂去。
我一见这等情景,想起老蔡刚才所说的“不想上吊”,忍不住大笑起来——向他人献上绸带,是喇嘛的礼节,很是隆重,可是老蔡却联想到了上吊,岂非滑稽!
我一笑,三个喇嘛一起抬头向上望来。但是他们只是望了一下,立刻又被已下楼的红绫所吸引,红绫来到了他们的面前,围着他们打转,神色好奇之至,就差没伸手去摸捏他们了。
喇嘛的服饰异特,身边的法物又多,初见的人,都觉得新奇,红绫天性率真,不知礼仪,自然好奇。
这时,三个喇嘛又各自取出白绸,挂向红绫的额上,红绫欣然接受。
有喇嘛找上门来,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意料之外的是,三个之中,有一个年纪极老的,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来!
上次我见到这个老喇嘛,已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那时,他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那意思是,那时他的脸上,已经没有空间容纳多一条皱纹了,所以事隔多年,他的样子,也不可能再改变,真正还是老样子。
这老喇嘛,我熟,白素对他更熟悉。
(上一次和“神宫”、“喇嘛教”打交道的经历,是我和白素的冒险生涯之中,最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一节,若不是当时年轻,决不会发生——现在回想起来,犹自会感到寒意。)
(那一段经历,记述在《天外金球》这个故事中。)
我一眼认了出来,白素自然和我一样,我们两人脱口叫了出来:“章摩上师!”
老喇嘛刚才抬头时已见过我们,这时再抬起头来:“两位久违了!”
温宝裕熟知我的经历,一听叫出了名字,他也不禁“啊”地轻呼一声。
章摩早已被奉为活佛,在教中的地位极高,在五名之内,而且由于他年纪老,早就受到破格的尊敬,如今自然更是地位崇高,连大活佛二活佛,对他也要格外尊敬。像他这种地位,一般来说,早已不问世事,至多在寺中向教众宣解经义,本身也已具大神通的了。
以他这样的地位,居然登门造访,可见得这次行动的重要性了。
我还不知道造访的目的是甚么,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齐声道:“上师久违了!”
下了楼,照例有白绸带挂向颈上,红绫在我身边低声问:“这老人有多老了?”
我想阻止也来不及,章摩已经道:“老得记不得了,你是卫先生的女儿吧!”
对于章摩有超异的能力,这一点我绝不怀疑。红绫正点头间,章摩已伸出手来,在她的脸上,抚摸了一下,老脸之上,神情变得惊讶之至。
白素立时问:“上师看我这女儿怎么样?”
章摩仍是神情奇讶:“她……她……根本已是神仙中人!她……她……”
以章摩活佛这样智睿的人,竟然无法形容红绫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种现象,虽然很多,但个中原由,却也不难明白。
章摩是有神通的上师,也就是说,他有和人心意相通的能力,这位能力基于他的思想能,和别人的思想能,可以有直接的接触和感应。
思想能也可以称为脑电波,人人都有,不断在活动,许多不可思议的现象,都与它有关。
章摩有极敏锐的感觉力,他一接触到红绫,就感到红绫的思想能特别强烈,与一般地球人大不相同。他并不知道红绫曾有奇遇,她的脑部功能经过“释放”过程,一般人脑部功能的运用,只有万分之一,而红绫若是可以运用十分之一的话,已经比普通人强了一千倍,章摩自然要惊讶莫名,一时之间,不知说甚么才好,只好说红绫是“神仙中人”了。
我和白素,见了这种情形,都很高兴。章摩还在望着红绫,脸上的皱纹,不断地在耸动,其状怪异之至。我忙道:“她有一段奇遇,并不是甚么人转世,你别误会。”
章摩古理古怪地笑:“转世的人我见得多了,就算积十世之修行,也达不到她这程度。”
所谓“积十世之修行”,意思就是“积十世之记忆”,章摩这样说,我也不觉得奇怪,因为白素的母亲,给予红绫的知识,普通人穷十世之精力,也未必学得全。
章摩双手合什,喃喃自语,红绫作了一个鬼脸,后退了几步。
这时,在章摩身后的一个喇嘛,看来约有六七十岁的,忽然开口,他身形瘦削,但是声音很是宏亮,一开口,令人为之一怔。
他指着我:“尊驾就是当日在卫七身边的那孩子么?”
这句话,令我陡然呆了一呆,他能问出这样的话来,可知当年那一队喇嘛,他是身在其中的了!
那也使我很是兴奋,因为我曾作种种假设,其中的一项,是七叔离开之后,又和那队喇嘛相遇,被喇嘛所杀害,抢走了法物!
我盯着那喇嘛看,当然无法找出当年的印象来。我沉声道:“是,当年的事,上师参加过?那正好,我有许多事正想问一问。”
那喇嘛看来甚是粗鲁,一伸手,想来抓我的肩头,但是他才一出手,另一个中年喇嘛就扬手把他的手拍了下去,同时向他怒喝了一声,令他立时低下了头,神情甚惶恐,看来中年喇嘛地位很高。
但地位再高,我知道也决高不过章摩,所以我向章摩问:“上师大驾远来,是为了——”
章摩又合什:“想请尊驾去见大活佛——大活佛想见尊驾。”
我不禁呆了一呆。不是教徒,大活佛在我的心目之中,也不过是普通人,我不会对他有任何宗教上的崇拜。但是大活佛却又不是普通人,他的信仰,他的地位,牵涉在极其复杂的势力争夺之中,他是一个宗教领袖,也是一个政治人物,这是政教合一的结果。他和他的追随者,都声称他的国家,他的人民,他的信徒,均处于外来强势的控制之下,而他要改变这种情形。
正如我前面分析过,这种改变,会牵动世界局势的变化。所以,大活佛可以说是一个超级敏感的人物,通常,他的行动,例如他访问甚么地方,也会引起国际间的外交风波。
他想见找——我却绝不想和他的行动,扯上任何关系,那一直是我竭力避免的事,我不喜欢卷入任何这一类型的漩涡之中。
所以我用很坚决的语气拒绝:“我不去,绝不去!”
章摩竟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是,来之前,我们曾在发言女神像前拈取卜丸,也知道你不会去见大活佛——”
他说到这里,我已心头狂跳。
那发言女神,是供奉在大活佛寝室之内的神像,地位很高,只有很重大的事,才向之请示,拈取卜丸,以定去向,据说极灵验。为了来见我,他们竟进行了这样的仪式,可知隆重,也可知事情重大。
可是既然占了卜,说我不会去见大活佛,他们还来这里干甚么?
毫无疑问,为了白素。上次,“天外金球”那件事中,最先出手帮助他们的,也是白素!
章摩已向白素望去,我急叫:“别答应他!”
章摩却自顾自道:“卫夫人可愿去见大活佛?”
白素没有立时拒绝:“不知大活佛要见我,有甚么要商讨的?”
章摩道:“天机不可泄露,见了大活佛,卫夫人自然知道了!”
我立即再向白素,投以严厉的眼光,我实在不想白素答应去见大活佛,就算白素很想去,这也要从长计议,不是仓猝可以决定的事。
白素一看到了我的眼色,自然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想了一下才回答:“上师,我会和我丈夫共进退,他刚才拒绝了,我想说服他之后,再答覆你。”
章摩神情黯然:“女神已预言卫先生不会去,卫夫人你是不是——”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如果大活佛想见我们,是为了二活佛转世灵童的事,那我们不能提供任何帮助!”
章摩双手合什,垂首不语,那粗鲁的喇嘛忽然道:“不对,当日在戏台上,卫七说过,他如不在,就可以找你负责!”
我冷笑一声:“七叔也说过,来找我的人要说得出暗号来,你说得出,还是你已找到了说得出暗号的人?”
那喇嘛大口呼着气,没有再说甚么。我倒捏了一把汗。因为,他说得出那三样东西,我也拿不出来!
章摩长叹一声,其言幽幽,充满了苍凉悲伤:“那就算我打扰了!”
他说着,后退了几步,看样子已准备离去,白素欲言又止,温宝裕自告奋勇:“上师,可有用得着我之处?”
章摩望向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忽然全是笑意,当真有点神秘莫测。
他应声道:“有,你可劝卫夫人去见大活佛。”
温宝裕这小子居然立刻道:“是啊,去见一见大活佛,又不会有甚么损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白素又向我望来,我长叹一声,没有再作甚么特别的表示,因为我知道白素心中,实在想去!
去见一见大活佛,本来没有甚么坏处,但是这却也表示,我们向这个漩涡,近了一步!
一步一步接近的唯一结果,就是被卷进漩涡去!
白素见了我这种情形,就道:“上师,大活佛驻跸何处?”
章摩高宣佛号:“在瑞士洛桑,卫夫人这就启程?”
我一听“瑞士洛桑”,就立时问:“在全世界传播媒介之中,找卫七先生的是你们?”
章摩呆了一呆:“不是。”
我又向那粗鲁的喇嘛:“我有些问题要请教。”
那喇嘛双手合什:“请说!”
我吸了一口气:“当年你们大队人马来找七叔,无功而退,难道就此离去了?”
那喇嘛怔了一怔,望向章摩,章摩沉声道:“问甚么,答甚么,过往神明在,不能有半字虚言,要如同面对业师一样。”
章摩吩咐得如此隆重,那使我意外,那喇嘛一听,立时向我行礼,神态也恭谨之至——喇嘛教中,极尊重业师的地位,那喇嘛自然再也不敢粗鲁了。
他吸了一口气:“当年,带队的是宁活佛,他足智多谋,熟读经书,神通广大,我们一共是四十九人——中原人民,少见喇嘛,我们行程也惹了不少麻烦。”
我闷哼了一声,心想:“当年你们如此招摇,自然少不免有些阻滞。”
那喇嘛的神情,看来完全沉醉在往事之中,我也使自己的思绪回到了过去。
我道:“请你从头说起,你们是得到了甚么讯息,才会去找卫七的。”
那喇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显然惯于打坐静修,这一口气,吸得极长。
他道:“宁活佛有神通,他在神湖之旁,看到了湖中显示的异象——”
章摩在一旁道:“曲科吉神湖。”
我点头:“我知道,那是圣湖。”
喇嘛教有许多信仰神迹,在神湖之中,会有异象呈现,也是神迹之一,有神通者,通过“观湖”的仪式,看到已发生、正发生和将发生的事。
这种神通,相当神秘,有一点类似排教,祝由科法术之中的“圆光术”,但规模大得多——圆光术只是在一盆水中观看,“观湖”却是在一个大湖的湖水之中观看!
那喇嘛道:“宁活佛看到,登珠活佛圆寂了。在登珠喇嘛的法体之旁,正有一个汉人离去,他的胁下,挟着一只长盒子,圣湖再显示,那盒子中的东西,对本教有重要的作用——”
那喇嘛所说的“圣湖”显示经过,我一直持怀疑的态度。我作这样的设想,登珠活佛的地位十分尴尬,他是二活佛的亲信,但是二活佛死后,他却受到了排挤。政教合一的结果,出现了权力争斗,宗教的神圣意味,也就大打折扣。
所以,一切权力斗争中惯用的手段,也一样会出现在宗教之中。
所以,很有可能,当年大活佛和二活佛(假的)两方面,都有人在监视登珠活佛的行踪。七叔和登珠活佛相遇之后不久,就被人发现了,这才是讯息的来源。
当然,我不是怀疑喇嘛教真有“观湖”的神通,只是我的假设更加合理而已。
那喇嘛继续:“宁活佛立时启程,一路召集我们,从各种神示上,知道那携盒人的行踪,一直跟到了他的家乡,才知道他的名字是卫七——”
那喇嘛说到这里,向我望了一眼,意思是以后发生的事,你都明白的。
我点了点头:“你们离去之后呢?”
那喇嘛道:“在离开之后,我们走出了百余里,便停了下来,宁活佛说,他又有神示,那长盒子中的物事,重要之极,不能落在外人手里,卫七一定会带着长盒子离开,我们就在他必经之地等他,再和他交涉。”
我闷哼一声,虽然没有出声,可是脸色已难看之极。
竟摩叹了一声,没有表示甚么。
那喇嘛道:“等了四天,就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