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天才在左 疯子在右 第六章 最重要的数学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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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里难得的暖阳就像夏日里的空调,平衡着这个偏爱于走向冷热极端的世界。庭前的柳树迎风招展,婀娜多姿,草地上,斗胆跑出来的几只蚂蚁静悄悄地在觅食。此时,在熙熙攘攘的城市一角,刘庄晨坐在专门为他制作的轮椅上,正冥思苦想地计算着什么。

“相比昨天的酷寒,今天的天气要好得多。不过,相比今天,昨天却更让人回味。”昨天,刘庄晨接了孙敏的电话,从她竭力克制的语气里,感受到了她的关心。因此一整天,他做起数学的演算,浑身都是劲儿。“今天的工作量比昨天的还要重,组织看来要有更大的动作了。”

他所从事的工作能为所爱之人一次次带去死里逃生的机会,势必不简单,这也绝不仅仅是靠驾驶着组织内一辆科技含量高超的小板车,去随便叼个人就可以的,这和他的数学才能不无关系,整个柏拉图协会,在处理各种复杂到令人头皮发胀的数学问题上,根本就没有人能够及得上他。

这些年,他的工作有两大重心,一是为像林德介那样的金属机器人提供更为优化的方程式或公式,让它们可以运行得更为智能,性能更加优越一些;二是帮柏拉图协会求得一些数学公式,再用它们对一些罕见的数学问题加以运算,用以预测人类的未来,后者在林德介等看来更为重要。

众所周知,量子力学早已揭示了,单个粒子的运行轨迹是没法预知的,它们无时不刻在做的都是毫无规则的运动,不过当粒子的数目足够多的时候,它们作为一个整体的运行轨迹就可以被精确地预测。同样,某个人的未来是无法准确地被预知的,但当参与的人数量足够多,这一整个群体的未来走向就可以被预测了。现代的人类社会学大多数情况下研究的也是类似的东西——发现人类社会运行的某种规律,只不过柏拉图协会的研究走得还要更为深远一些。

他的工作就是得到全体人类运作的公式,使得柏拉图协会足以靠那些公式准确地掌握整个人类社会的具体走向,并适时地根据自身意愿对人类社会结构做出精准的调整。

“他们是什么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势力?”刘庄晨是个明白人,近来社会上的许多大事件都作为非常重要的变量引入计算,但他们并没有完完全全告之于他,这些怪事所发生背后的每一个精准的原因。

半多年来,他的演算没有丝毫的进展,而协会总部的人又急着要一套新的方程式以来应对如今这外表虽然看似平静,实则底下已经暗流汹涌的危机四伏的人类社会,催得十分紧促。

他不无焦虑,这些年,通过自己的数学才能去为他们工作,从而获得巨额的金钱回报。然后,他自己再通过钱设计出足够厉害的危险方式,让它们去和孙敏进行一场又一场的危险游戏。可现在自己的工作毫无进展,他怕再这样下去,自己会失业。

“钱自然是越多越好的,这样我设下的童话世界,也能更好地让她冒险了。当然,钱也并不是万能的,孙敏的历险,更有一部分是在我的意料之外。好在听她脑中那该死的百里笙说,他要讲述的那段让人真假难辨的历史就要结束了,它们并非遥遥无期。我想,再有个两三场应该就可以完全搞定,真的太好了。只要这个百里笙讲述完毕,我也就能功成身退了。”暗暗对自己说着,于这冬日难得的温暖时光,刘庄晨把头转向了轮椅上那台在和煦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液晶显示器,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上面异常繁复庞杂的公式和数字。

他在心中快速地推演计算起来,手则借助一个专门制造的手套快速地在轮椅的写字板上书写比划着什么,那摩擦发出的声音急促,激情洋溢。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画面毫无预兆地切换成了一张人脸,俊俏到有些不大真实的人脸。那是协会的负责人林德介,他又来询问最新的进展了。

“可能要过阵子了,不过我会抓紧的。”他回道,林德介一听,神情僵硬了一下,稍显沉重,但也不再追问,体谅地说道:“好吧,确实应该抓紧了。”

林德介说完旋即消失,显示器上的画面重回那些外人看来有如天书的密密麻麻的数字,刘庄晨的心却再怎么都安定不下来了。

他想到自己上次之所以去叼走苏雅意,为的就是在自己的数学研究迟迟都没有进展的情况下,能够靠自己的诡异之举,为柏拉图协会多尽点绵薄之力,以求得个心安?他怕他们以为他已经江郎才尽,从此断了他的财路。要知道,这五六年来,自己从协会得到的钱财物资虽然不少,但孙敏的几次历险已经都花得差不多了。每一次,他要设计出一场足够厉害足够真实的危险,让这场危险看起来没有任何猫腻,让她能够在这场游戏里待上个一两年,其方方面面的花销经常不亚于拍了一部影院大片。

“卡梅隆的电影感动了万千少男少女,《泰坦尼克号》和《阿凡达》都还挺好的。作为一个擅长进行各种假设,擅长搭建各种数学模型的人,我觉得我拍的也还不算赖。虽然只有她一个人看,也一直都没有票房。但等到她将来可以走出百里笙的困局了,说不定我能成为一名好导演,去拍一部和她一起走进电影院看的了。”他望向天边两朵缠在一起的白云,遐思纷繁。

加入柏拉图协会的这六七年,核心部门为他提供各种数学的支持,刘庄晨因此经常可以接触到好些别人接触不到的数据和信息,他因而比所有人都清楚程学南和苏雅意的重要性,他深知协会希望横亘于程学南和苏雅意之间的那条情欲通道稳固地成长起来。所以,前阵子他自告奋勇地前去帮协会策划了那场叼走苏雅意的举动。

他很清楚,当程学南看到苏雅意被带走的那奇诡的一幕,他的各种思念就很难不雨后春笋般地旺盛起来。而协会建设情欲通道,需要的是他和她各种情境之下的思念:有的是幸福甜蜜的思念,有的是孤独绝望的思念,更有的是忧心忡忡的思念,它们每一种都像性质不同功用不一的溪河汇入汪洋大海一样汇入这条情欲通道的海洋。它们对于一整个情欲通道的贡献,就像是一座高楼里的钢筋水泥,协会有针对性地控制着它们的诞生。

此时,安坐在那张协会专门为自己制造的轮椅上,刘庄晨的脑海里翻滚着前些时日的种种,大约半分钟后,才把目光从不远处收了回来。

他的头一偏,把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的那些数字,可心却还是怎么都安定不下来,刚刚那位俊俏男人的身影,这会儿竟然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仿佛已经刻在了那个液晶显示器上,无法消散。

那个叫林德介的男子的年轻自信,着实让他艳羡不已,他忍不住想到自己双手双脚还健在时,也有和他一样的骄傲与自信。可如今的自己却无论如何都不希望让人,尤其是孙敏看到自己的这副模样了。

出神地盯着液晶显示器,久久地,任冬日的暖阳一缕一缕地缠到身上,任凭它们越缠越多,像蜘蛛的细丝,将自己彻底网住。然后,他就像是让蜘蛛网粘住的虫子一般,难以挣扎,无法抗拒地被带回了过去。

十一年前,已经完成了学业的孙敏,由于留校任教,依然在麻省的校园里,从事她所喜欢的脑科学的研究和教学。而一向自命不凡的刘庄晨却由于不羁的灵魂、过于旺盛的精力、以及偏于孤傲的性格,与严格强硬的导师关系不够融洽,无法在研究上得到导师的支持。加上当时他所学的纯数学专业的局限性,在毕业后也没能找到个满意的研究型的工作,毕业等于失业,因而在毕业的那会儿就去了朋友的一家饭店管管账。

饭店小,说是管账,无非是收银。那点收入根本无法确保他和孙敏过上相对体面的生活,好在一向眼界颇高的孙敏对心中百里笙的感情格外深厚,无法将他割舍,靠自个儿的工资让他跟着过上了丰衣足食的好日子。不过,刘庄晨并不以此为耻,他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自己就能在世界性的数学难题上作出成绩,到了那时,随随便便在一家顶级科学杂志上发表篇论文,好工作自可不必愁,说不定从此一鸣惊人,名利双收。于是满怀憧憬,干脆把饭馆的收银员工作也给辞掉,一心一意做起自己那数学的研究。

辞职的那一天,是在一个残阳如血的午后,刘庄晨带着一副破釜沉舟的神情回到家中,打开卧室的门,叫住正在书桌前备课的孙敏,不无牛气地说道:“敏,你的另一半现在正阔步走在通往数学圣殿的康庄大道上,你高兴吗?”

“高兴是高兴,但我就怕你会走丢了。说说,将来你走进圣殿里了,不会得意得走不回来,把我给忘了吧?”

“一切问题都是概率问题,难说噢。不过,万一将来有一天我真的走丢了,你就再去把我找回来吧,毕竟那是你的另一半,产权归你所有,谁都做不了主的。”

就这样地,那个飒爽的秋天里,数不清的秋叶晃晃悠悠地落到了大地之上,刘庄晨意气风发,自信潇洒地,只准备了一支笔,一堆纸,一台电脑,一屋子的书,就激情澎湃地干开了。

2

但踌躇满志的刘庄晨到底还是低估了那些世界性数学问题的难度,它们都曾经拦下过不可计数的杰出英才的探索脚步,曾经有许许多多像他一样不知天高地厚的数学才子,都曾在它们身上辛苦耕耘数十载,却往往没能取得哪怕一丝一毫的进展。

而本科毕业于北大数学系,于麻省理工学院留学的刘庄晨比他们所有人都更加狂妄,他抡开胳膊,说干就干,方一上来,瞄准的是一道叫黎曼猜想的数学问题,那是伟大的数学天才德国数学家波恩哈德·黎曼于公元1859年提出的。黎曼二十岁因听了一场数学讲座从神学和哲学转到数学研究,只活到四十岁,一生数学成就却丝毫不逊色于史上任何一位数学家。这道题至今悬而未决,也是世界七大数学难题中,数学界认为最重要,最希望解决的问题。它的表述对于非数学专业的学生有些不知所云,为:黎曼ζ 函数的所有非平凡零点都位于 critical line (临界线)上。大致方向是关于质数(一个大于1的自然数,除了1和它本身外,不能被其他自然数整除,如2、3、5、7)在自然数中出现频率的规律的一个描述。

“这道题不容易,但容易也干不成大业绩。”刚辞了饭馆收银员工作不到一个月的无业男刘庄晨意气风发地觉得,不挑战点难度高的实在体现不出自己的水平,更对不起自己这种连班都不上而闲赋在家的研究数学的精神。“众所周知,质数的出现在自然数中几乎无律可循,它们一个个都像神出鬼没的幽灵,又像那无常的人心,根据黎曼尚未被证明的猜想,揭示了它出现的频率,虽然仅仅是频率和某个函数紧密相关,于整个数学界却无疑是一颗重磅炸弹,若能证明,意义非凡。”

于是在美国那套布局简单平凡的租房里,刘庄晨先勾勒出了好一片光明的前途,然后异常坚定地全身心投入到了此题的研究中。他非常投入,有时候晚上才来灵感,就昼夜颠倒;有时候,被这道题像一条蟒蛇给捆住,迟迟没有任何想法,整个人就异常烦躁,和孙敏之间争吵的次数更是增多了起来,他们就像是针尖和麦芒住到了一起;而在那最疯狂的时候,他就像是武侠小说里练功走火入魔的人,总会在夜深人静的大半夜,做着梦,忽然就没来由地一通叫嚷起来,口里都是那些鬼都听不懂的十分艰奥的数学符号。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转眼三年过去,可满怀希望,全力以赴的刘庄晨竟然没有在这道题上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毕业三年,一事无成。计划全部泡了汤,这道题窃走他三年的青春,他一无所获。

要是旁人,遇到如此之巨的困难,也该停下这一眼都望不到头的研究脚步了。不过,越是深入去研究这道题,他竟越发相信自己能够解开它了。他自信,再多给自己一些时间,定然可以将它彻彻底底地解开。

他的自信仅仅源于他的直觉。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孙敏对他同样充满着信心。他没有任何经济收入来源,前途未卜,却还脾气不小;更加糟糕的是,他把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花费到了那道数学题上,对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温柔热情了。不过,即便如此,孙敏总是能克制住,总是一如既往地鼓励他。多年以后,刘庄晨回想起那时曾经有个叫孙敏的傻女人在他最孤独无助的时候,死心塌地和他在一起,相信他,鼓励他,他总是要不由自主地在心底感慨一番:“人生至此,夫复何求?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古人诚不欺我。”事实上,在全力以赴破解黎曼猜想的第四个年头不到,他就已经看到了她微博上那些文字,她的另一面。从她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里,他看到了自己的无助,他极为清楚什么都没有的自己根本无力改变她的想法与做法。惟有当自己获得足够的力量,有能力给她他的爱,方能最大程度保证她把心从那个虚无缥缈的百里笙的身上转移走,也方能保证她不至于在那一次次的历险之中丢掉自己的性命。

“有道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金钱无疑是获取力量的一种捷径,这种力量在如战场一样的情场上同样具有不简单的意义。从物理学的角度来讲,爱情就是个高度逆熵(熵,表示一个孤立系统里各样东西的混乱程度,越混乱,越没有秩序,表示熵值越大。逆熵,即要从无序到有序。)高度耗能的过程。王子和灰姑娘,白雪公主和青蛙,白娘子和许仙,织女和牛郎,无不都是一个高能量转移到低能量的典型过程。我要获得她的心,还要击败百里笙,那就是个更加逆熵更加耗能的过程,任重而道远,需要我无论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具备足够的实力。”

刘庄晨相信以自己的智商和决心,搞定黎曼猜想和百里笙都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在得知孙敏心中秘密不到三个月,她才从一次昔日毒贩来找她寻仇的危机中缓过来一年不到,竟然又打算进入一场更加凶险的黑手党家族之间的争权夺利了。为此,早在一周以前,她接受了雇佣,计划去接近黑手党的一位党中元老,运用一些险恶的计谋整垮他,甚或直接结束他的性命,以帮扶那个名义上、却势力更弱的继承人掌握大权。

为了这个计划不连累刘庄晨,或是怕他会拖累到她,她竟然毅然决然地跟他说自己要去出差,需要暂时分开一年。

他把她的心思推敲得巨细无遗,并用数学的概率做起了分析,分析如果直接去劝她放弃这次行动,她听从自己的概率;分析当她知道他原来竟私下偷窥了她的微博,她勃然大怒而又不选择离开自己的概率;分析当她明白,他其实已经知道她只是拿他当一个备胎,她还能和他继续和谐相处下去的概率。

“它们无疑都概率低下,”他制止了让自己直接去劝阻她的一切想法,继续琢磨起了别的方法,“她此去非常有可能十死无生,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得想个法子把她先拖住。”

不知是孙敏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不到两个礼拜,他就得到了那个法子,也就是那个法子,最终导致他失去了自己修长有力的双脚和灵活矫捷的双手。

3

大概六年前的一个夜晚,异国他乡的一条灯火通明的街道上,街灯把高高挂起来的月光掩映得暗淡柔和。这时,一名半夜在酒吧买醉的男士,睁着迷糊的双眼,步履蹒跚地推开酒吧的旋转门,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体格健壮的他被酒精麻醉得尤其脆弱,来到自己的车前,他用最后仅存的几丝清醒意识,打开车门,上了车。紧接着,“砰”地一声,他把车门关上,便一头斜倚在前座的沙发座椅上,打起呼噜来。

已是凌晨一两点,大街上人烟稀少,只有淡漠的夜,注视着他的烂醉如泥。过了大约两分钟,一直平稳如死灰的车突然晃了一下,从车后座上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洁白干净的纤纤细手,那手上有块布,它迅捷地捂上他的口鼻,他于是睡得更彻底了。

紧接着,白净细手的主人屏住呼吸,用一根早已准备好的棍子,从后座上,异常轻微地,极富耐心地操作着,不一会儿,便用它将前车门重新打开。之后,这个躲藏在黑暗角落的人探头探脑,再借着汽车本身的掩护,躲过了公共摄像头的监视,轻手轻脚地从后座上下来,到得这辆已经显出古旧之色,行将报废的车前座,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随即,他将车主人端端正正移到了副驾驶座上。然后再将这辆车开到计划中的一个清幽僻静之处。

四下无人,一阵诡秘的沉默好像死人的脚步,在幽暗的车厢里飘来飘去。紧接着,只听得一阵接着一阵的窸窸窣窣的怪异声响从车中发出,它们富有节律,竟像是一首歌的旋律;大概过了二十来分钟,从车中陆陆续续地飘散出一股接着一股夹杂着血腥味的酒气,像是喝醉了酒的人,把心和肝,连同酒精一起呕了出来。然后,在这红与黑的血腥夜色里,一名戴着鸭舌帽的男子打开了车门,他瘦削的脸庞最先探了出来,迅速扫视了四周一遍,确定了没有人留意到这一幕,方才佝偻着身躯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

没有活人留意到一切,只有死人最后的触觉意识到了自己的死亡。浓重的夜色,把一场不动声色的犯罪掩盖得恰到好处。

直到第二天,天蒙蒙亮,有路过的人远远地注意到了车底下地上的那一滩殷红的血迹,察觉到异样,好奇之下蹑手蹑脚地靠近了车身。

这个好奇的路人甲先是离着三四米对着车喊叫几声无人应答,就再迈出几步,轻手慢脚地拉开了车门。

只看了一眼,他就后悔了,眼前的一幕让他把一大清早刚吃下去的早餐全部都给吐了出来。只见一位体格健壮的男子被切割机平整地切开了双手和双脚,受害者的嘴巴堵着一大块白色的布,鲜血涂满了整个汽车的内部车厢,其人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多时了。

他当下颤抖不已地拿起手机,紧张异常地报了案。接电话的警察目瞪口呆地听他详细说完车中的情况,他们已经有好长时日没有碰到这么残忍的作案手法了,大批美国警察根据他口中的地址,没多久即呼啸而至。他们方一到此,当即以雷霆手段布置起来,誓要在当天破案。

凶案现场正好离刘庄晨所在地一千米左右,他一整天都在琢磨怎么去阻止孙敏的危险行动,在晚间才得知这个消息。他来了兴致,打探起了各路消息。当夜,他就获悉了当地警方所得到的整个案件的大部分信息:凶手趁被害人在酒吧喝酒,撬开车门,藏身车中,等已经被酒精冲昏了头脑的被害人一进入,再用沾满了乙醚药水的布把他迷昏。接着,凶手借着夜色的掩护,将车开到无人处将其杀害,再行离开。

刘庄晨很清楚这一整桩事和孙敏并无任何关联,但在做了一番详细调查之后,他却打算让她卷进这个案子去了——靠着它来阻止她的危险行径。反正他很清楚,一旦警方深入调查这一整个案件,势必明白非她所为,是有人在故意栽赃陷害。即使到时候这帮家伙没长眼地真认定她有罪了,只要自己去说明事情的原委,孙敏也大可以顺利脱身。无非到时候自己被证明为妨碍公务罪,对她根本上不会造成任何伤害。

而且,她不是喜欢历险吗?自己这等做法,倒是一举两得了。

于是第二天,按照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策略,天尚未亮,孙敏还在梦乡之中,他就早早起了床,做好准备,带着所有必备工具来到案发现场。

他并不打算直接将那些证据拿去案发现场丢弃——现场已有警方的人专门保护。他不无巧妙地,已于昨夜特地去了趟超市买了个弹弓,再趁着这会儿清晨人生理上最是犯困的一段时间,孤身悄然地潜伏到了那个已经被限制正常出入的案发现场附近。然后,他充分发挥了自己小时候弹弓打鸟的特长,将那些零星的似是而非的“头发证物”远远地弹射到了现场。孙敏衣服上的一个纽扣则让他给放到了稍微远离现场的地方,毕竟他很是清楚,美国警方必定已经大致搜寻过一遍案发现场了,他们接下来通常会做更为精细的、范围更大的现场搜查,那么显眼的证据自然不能再投射进去。

他不想抹除掉警方最初所做出的判断——凶手是一个瘦弱的男人,而是要让他们进一步地去误认为他们第一天的调查疏忽了。凶手其实应该是有两个人的,一男一女。他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孙敏果然在第二天就卷进了这个案子中,停下了她本来大约四天后就要去参与的黑手党家族争权夺利的计划。

刘庄晨精于计算,却并没有把凶手的心思计算在内。他本以为自己用这样的方式帮那个人转移警方的注意力,即使他不感恩戴德,也怎么都不会招其所恨的,哪知对方的心思实在他的意料之外。

凶手原是个身材瘦弱的家伙,手短胳膊细,由于小时候经常受一些身强体壮的坏家伙欺负,对那些四肢发达者便心怀恨意。这股恨意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而在他的心间潜滋暗长起来,他于是把复仇的手伸向了那些身强体壮者,并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向世人证明自己其实并不是个弱者,告诉他们那些轰动一时的案件都是由他这个弱不禁风的人完成的杰作,以此来获得内心的释然。不过,当他从各种渠道得知警方的人瞎了眼,居然正在调查一名叫孙敏的女人,他就偏执地认为这个该死的女人是要来抢走他的荣耀,她是在向他挑衅。

他觉得自己最心爱的东西正在被人一点一点地夺走,如小时候心爱的玩具被那些大孩子给抢走了一般。藏身都市的阴暗一角,在详详细细调查了一番孙敏之后,他没有打算夺去她的性命,因为他发现有比她的生命更加重要、珍贵的东西,那就是刘庄晨的生命。

恰好,刘庄晨身材高大,四肢并没有因为长年累月不知疲倦地扑倒在书桌上而失掉了其原有的健壮,他正是自己的理想猎物。

“目前距离酒吧男的案子才一周不到,还不能太声张,得继续在自己这间毫不显眼的地下室里藏身,继续从事那平凡简单,却可以很好掩饰自己身份的街道保洁员工作。只能在暗地里留心刘庄晨,观察他,等逮着了机会,再拿他开刀。记住,冲动是魔鬼,虽然修剪他的手脚,比修剪树枝有趣多了,但也不能冲动。”

而另一边,警方正焦头烂额,他们全力以赴,却大感力不从心。

凶手做下的这个案子轰动一时,他们除了扣住孙敏,把她列为重点嫌疑对象进行排查,竟然再无更多有价值的线索。围绕着和被害人有过瓜葛的人进行调查,围绕着孙敏的方向查,调查的力度越大,他们越是走进了一个望不到头的死胡同。

反观刘庄晨,则为自己的这一手段暗暗窃喜,“孙敏因此此停下疯狂的举动,真是太好了。用不了多久,等我把这道题给彻底论证出来,我就能专心打败百里笙了。”

他自我感觉良好,觉得它基本没什么破绽,在这桩案子上也就没再怎么花心思,而是把自己全部精力都转移到了那道数学难题之上。

凶案发生之后的第四个月,他完成了一整个黎曼猜想的证明,工工整整誊抄后,他欣喜若狂地拿了手稿,亲自到《数学年刊》的社址投稿。

这是一家代表全世界人类数学研究最高成就的杂志,地处美国,有数学界最高刊物的美誉。

刘庄晨十分珍视自己的手稿。在他看来,它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既怕邮寄稿件会不慎丢失,又担心用快递寄件,编辑不会重视,而用电子邮件,一者他们没开接受投稿的邮箱,二者那些庞杂的证明过程,有些图像用电脑难以直接绘制出来,要在纸面上动手才画得出。交稿后,刘庄晨志得意满地拖着虽孤单却快乐的身影,走出了杂志社。

他先是找了就近的一家餐馆吃了饭,接着就沿着来时的路,坐了公车回去。一个小时后,他下了车。离家还有一段路,一段相对偏僻冷清的路。他一个人,踽踽独行起来。

黑暗的夜色里,陡然冒出一道像是巨兽的牙齿才能冒出的寒光。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柄锋利的刀凶狠地刺向他的腰腹部。

有道是力起于脚,达于腰,腰部既受了重创,他就再也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力气了。他整个人瘫软在地,口中却连喊疼的声音都发不出,更别谈呐喊求救。

凶手提着刀,冷酷地站立着,在苍穹的注视下,缓缓抡起他锋利的大砍刀。他将刀放到最高处,停了停。陡地,再将冒着阴冷光芒的刀干净利落地挥下,伴随着四声清脆的“砰”的声响和他狰狞嗜血的畅快的笑容,刘庄晨的双手双脚被依次砍掉。

月光如雪,鲜血如注。

做完这一切,凶手静悄悄地离开,如他一路静悄悄地跟踪刘庄晨而来一样。

4

静谧的月光照在刘庄晨微微颤动的身体上,他的意识像月光一样,既清澈,又迷离。

变态杀手没有伤及他身上的颈动脉和主动脉,所以他不会马上死去,只会因为失血过多而逐渐清晰地感受到死神的脚步在一步步朝着自己踏来。他这样做,只是为了让刘庄晨在他临死之前好好地回味一下,身为一个无助者被人欺凌毁灭的感觉,继而宣泄自己曾经被欺凌的感受。可是,凶手若知道其时刘庄晨的所思所想,恐怕会感到极度的失望。

“作案手段如此相同,想必是同一人所为了,他应该谋划很长时间了吧?也怪我,以那样的方式,一不小心把他的目光吸引到我的身上来。唉,要是不直接来这社址亲自投稿,他应该是找不到什么机会的。”刘庄晨想到自己工工整整誊写了一千多页的A4纸,才算是彻底论证了一整个黎曼猜想的难题,“只要他们能认认真真地看下去,相信我多年来的心血就不会白费了。唉,凡·高死后才出名,我们北大以前有个诗人叫海子,卧轨自杀后诗歌这才引起空前关注,我们数学界两百多年前更是有个叫伽罗瓦的超级天才,十几岁就创立了现代数学中的分支学科群论,却因为其人不受关注,所写论文又高深莫测,屡屡投稿都不受重视,二十一岁就万分遗憾地在与那枪法高超的军官情敌的决斗中死去,直到他去世十多年之后那超前的论文才被翻出来研究,那些精彩绝伦的数学方法至今是数学系经典而深奥的教材内容。我只希望《数学年刊》的编辑能够认认真真地对待我的手稿,要看懂它可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生命在飞速地溜走,刘庄晨何尝不知道自己行将离开这个他无比眷念的世界,离开他深爱着的孙敏。可他更加清楚的是,自己不能太想她,绝对不能太想她。否则,会因为这生离死别而提前把自己给难受死。那样一来,自己岂非就要更早离开这个世界,更早和她阴阳两隔?

他希望和她的阴阳两隔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他把自己的注意力强行集中到了黎曼猜想的问题上,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力量,他觉得自己要把这道题再从头到尾好好验证一遍。于是,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刘庄晨不紧不慢地演算起数学问题来。

冷清的风拂过他的发际,好像是夜空温柔的手抚摸自己孩子的头。

在人类探索黎曼猜想的历程中,有为数众多出类拔萃的数学家都曾经满怀信心,以为它不在话下,可渐渐为它的艰深所震动,紧接着态度从十二分的乐观转换为极度的悲观,于是选择头也不回地放弃。

对于黎曼猜想,德国数学家希尔伯特,数学界的无冕之王、天才中的天才,曾于公元1900年的国际数学大会上提出,新世纪数学家应当努力解决23个数学问题,这些问题历来被公认为是20世纪数学的至高点,只要解决了任何一个,都能名动全球,流芳后世。当时他将黎曼猜想排在了第八位。公元1919年的一次演讲中,他更是认为自己有生之年能够见到黎曼猜想得到完美的解决,对这道题持相当乐观的态度。不过,后来又有人问他:“希尔伯特先生,如果您能在五百年后重返人间,您最想问的问题是什么?”他回答说:“如果有那么一天,最想问的是,是否已经有人解答了黎曼猜想?那人是怎么做到的?”

宇宙是无限的,无限到能够容纳人的一切想象。倘若他真能复活,当他见到刘庄晨居然在这样的境地里破解着这一道题,不知又当作何感受。

因为失血过多,刘庄晨昏迷了过去,但他终究为柏拉图协会的人所救。

那日,他将沉甸甸的论文拿到《数学年刊》后,杂志社的编辑大致看了看,却越看越觉得不知所云,但又不想因此埋没一位可能的数学天才,便用相机将一部分稿件拍了下来,发给了柏拉图协会的负责人,一位和杂志社早有联系的长相极其俊俏的人,林德介。

林德介以惊人的速度审阅完,震惊连连。随后,它根据刘庄晨留下来的地址,打算来找他当面谈谈,因为即使是它,对于这篇极端深奥的论文,也有几个点,不甚理解,想来听他当面解释解释。然后,它打算再想个法子将其招收入柏拉图协会。但它没想到凭借自身非凡的身体条件,快速赶去的时候,会碰上正倒在冰冷的柏油路上鲜血淋漓的刘庄晨,自己差一点就和一位旷世之奇才失之交臂。

林德介很是清楚,柏拉图协会里虽然有着令人叹为观止的科技实力,不过他们的数学倒并没有多发达,也是他们要和《数学年刊》常年保持联系的主要原因。

纵观整个人类的文明史,人类自打走上文明探索的道路,数学的发展通常就要快于其他类别的科学。当阿基米德发现浮力定律,简单的计算概念实则早已存在于某个数学家书桌上凌乱的稿纸上,只是当时的人们并不知道那种计算方式会在计算浮力的时候派上用场;当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尚未出世,黎曼几何的空间概念已经为他后来影响深远巨大的广义相对论铺平了数学模型的道路。

许许多多的数学知识、数学思想看似无用,只不过是因为人类不知道它们的具体用处而已。

柏拉图协会的数学人才相较于其他科技类的人才而言更为短缺,刘庄晨论证黎曼猜想的那篇论文已经在无意中解决了长久以来困扰着他们的一些问题。林德介相信,要是协会能再有针对性地对他加以引导,他势必能够解决他手头上的诸多难题,他势必能够挑起整个柏拉图协会的数学演算的大梁。

于是,于茫茫寒夜中,他带走了奄奄一息的刘庄晨,倾协会最顶尖之医疗技术,从死亡线上把他带了回来。至于那个制造了连环杀人案的可怜凶手,则随后就让协会派去的人给处理掉了,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应有的代价。整件事,警方毫不知情,孙敏最后也因为警方的证据不足而解除了嫌疑。

但她在接下来的六年里,却再也没有见到刘庄晨,其人仿佛已经人间蒸发。那一晚之后不久后一个细雨绵绵的早晨,刘庄晨康复了些,能够做些简单的活动,发了条态度坚决的短信向她提出分手,让她不必再来联系他了,自此便杳无音信。孙敏试图挽留,试图找出其中的原因,但打了几通电话,发了几条短信,都没得到回应。她情知自己将来应该还是要进入各种险境,以及往日里没能完全处理掉的一些危险也会重新找上自己,那些曾经得罪过的人应该由自己来处理,不应该牵连到他,也就没再去找他。直到这最近的三两年以来,他才又突然打了电话给她,可除了表明他和她已经分了手,都仅仅是以朋友的问候,他根本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如今已经是这副模样。

她曾在电话里发火说他是个很无聊的人,他表示深以为然。

他难道要去和她说自己如今在为柏拉图协会做事,以求得她可以在他写下的童话世界里冒险?在真正接触了那个名为柏拉图协会的神秘组织的核心之后,他更是清楚,她脑中的百里笙和柏拉图协会实际上有着莫大的关联,要是让协会的人发现了她的情况,他们会怎么来处理她,他都无法预知,所以他选择了远离。只是,她还在不可遏制地进行着自己的危险计划,他于是就悄悄地设计了那样一桩一桩的危险,以让百里笙赶紧把他要说的都说完,她也就不用再继续她的危险体验了。

除了身不由己的原因,刘庄晨连想都不敢想可以再去获取她的心。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麻省理工学院的天之骄子,那空空荡荡的衣袖不但已经吞噬了自己的手脚,也吞噬了自己所有的自信,吞噬了自己每一次想要去找她的强烈愿望。

他只有在格外想她的时候,才会打个电话向她问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