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方舟 33、搜索

在这里,我们终于回到适合人类的环境中。并不是说这里有多宜人,坚硬的灰色地面,天花板很低,一条长长的走廊通往两旁的黑暗之中。天花板上每隔几码就嵌着一个格栅,再往上,我能感觉到通风管道组成的网络,我们刚从里面出来。我们在主走廊上前行,油灯只能照亮前面几码远的地方。那里有个铁门开着,这里有个拐角,所有的线路都被灰尘柔化了。派珀提着灯笼四处探看,有另一扇开着的门通往另一个走廊,呈现出另一种黑暗。

数月之前,当佐伊、吉普和我穿过山路上的禁忌之城时,我的思想被死人的喧闹声吵个不停。而这里却完全没有那种感觉。我怀疑是否是因为那座城市里的人在大爆炸发生时突然死去,还没有收到警告,生命已经不存在了。在方舟里,空气中蔓延着另一种不同的沉重感,因过分安静而令人窒息。这里的人是缓慢死去的,经年累月的黑暗,还有上面的铁门,这种环境产生的不安感比我们上方几百英尺的石头、泥土和大河感觉还要沉重。

“很阴森,不是吗?”派珀说着,将油灯往左右晃了晃。

我根本没有必要回答。这个地方的每一寸都显示出它暗淡无光,阴森荒凉。

“我以为这里会不一样,”他说,“要更舒服些,我是这么想的。我还以为他们是幸运的人。然而,我无法想象自己长期被困在这下面。”

我对保管室的岁月仍记忆犹新,像这种环境能让人发狂。在囚室那些年,我的神经被各种坚硬的表面和紧锁的门所困扰,感官受到刺激支离破碎,而低矮的天花板像是上方看不见的天空在嘲弄我。

我在前面带路,沿着方舟的通道设计迂回曲折往西边走去。这里虽然没有狭窄的通风管道,但灰尘依然很厚,踩在上面毫无声息。毫无疑问议会已经探索了整个方舟,但我能感觉到,没有人在这一层移动或者呼吸。我甚至不用往房间里看,就能确定里面是空的,对我来说这就像灰尘一样明显,或者说,就像拿起水壶掂量一下它的重量,我不用拧开盖子就能知道里面是空的。

电力偶尔启动,将电灯点亮,每次都伴随着声音。在电灯本身发出的如昆虫般的嗡嗡声之外,还有沙沙声以及偶尔的叮当声从上面通风孔与走廊相接的地方传来。当电灯熄灭之后,我们就会陷入死寂之中。

“难怪这里那么多人都疯掉了,”派珀说道,“光在这里待了一会儿,我就感觉毛骨悚然。”

在一些区域,墙壁上有水滴下来。上方的大河虽然被挡在了外面,但它却从未停止向下顽强渗透的努力。走廊右手边的墙上有一大片黑毛,那是霉菌从天花板扩散下来,像是某种巨型动物展开的毛皮。我们往某个房间里望了望,整个地板已被恶臭味扑鼻的水坑覆盖,水滴还在从天花板上缓慢落下来,跟走路的步伐一致,导致我们转身走开时,我勉强保持镇定,不去回头看我们是否被人跟踪了。


我们走进一个巨大的房间里,黑暗吞没了油灯光线的边缘,像是要对抗亮光一般。里面有张长长的桌子,刀叉和盘子摆放得很整齐,上面布满了灰尘。我伸手摸了摸一把椅子的靠背,它既不是木头也不是皮革做的,所用的材料我根本不认识。在这个地下世界里放了四百年之久,它仍然没有发霉,也不曾碎裂。这种材料很坚硬,但摸起来却不像金属那么凉。

要不是落满了尘垢,这里就像日常场景一般,跟我预期在厨房或者小酒店能见到的十分类似。派珀把油灯放在桌上,拿起一把叉子,上面生满了铁锈。他随手将叉子又扔在桌面上,发出咣当的声响。我俯身将它放回原位,跟餐刀平行,随后我才意识到这有多么荒谬,我只不过是在为鬼魂收拾餐桌而已。

下一扇门同样是开着的,弹子锁裸露在外面。我伸手拂过门前,感觉到手掌下有镌刻的字迹。派珀举起油灯,我们看得清楚了些,虽然灰尘仍藏在镌刻字母的沟槽里,但能看出来上面写的是“F区”。

“这里是他们安置疯子的地方,对吗?”派珀说道。

我迈步进门,脚下忽然踩到什么东西,像饼干一样脆弱,发出碎裂的声音。派珀挥着灯笼照向四周,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的靴子踩碎的,是一具骨架的大腿骨。尸骨散落在我脚下,就在一进门的地方。

对面的墙边地上有更多骨架。电灯在我们身后的走廊里亮起,但我们进入的这个房间仍一片黑暗。我记起在文件中所记载的:电力供应已被切断(通风设备除外),来优先保证其余人口的需求。

我回头看了看门边的尸骨。这些被关在F区的人,在锁起来的房门旁边等了多久?而且是在一团漆黑当中?他们是否用手挠门,高声叫喊,乞求被放出去?金属门上并未留下痕迹,我无从得知。

在下到方舟之前,我所害怕的是议会士兵,还有未知的机器。我从未想到过,在某些更简单的东西上,比如一扇铁门,一堆尸骨,会蕴含着如此多的恐惧。


很快,我们遇到了其他尸骨。在一个小房间里,一具骨架侧着蜷曲在双层床上,灰尘像雪一样盖在上面。沿走廊继续深入,一堆尸骨散落在地面上,看起来好像是被人踢到旁边的。几码远的地方,一具头骨孤零零倒置在地,像牙齿形成的大碗。

“这是议会士兵干的吗?”我问。

派珀蹲下来检查了一番。

“不管是谁干的,时间都不会太久。你看这骨头断裂处的色泽。”

我俯身观看,在灯笼照射下,骨头折断的地方呈现亮白色,横截面十分干净,而骨头表面则一片焦黄。

他提着灯笼,沿走廊继续向前走去。

前面的门被卡住了,半开半闭,上面标示着“G区”。我们只能侧身而入,突出的弹子锁钩住了我的衬衫。

这里面没有床,只有一排工作台,上面布满管子和手柄,还有嵌进钢铁表面的盆。我往里面瞅了一眼,底部有个排水孔,旁边趴着一只死蜘蛛。

房间后面有很多架子,上面摆满了巨大的罐子,因为年代久远,玻璃已经模糊不清。有的罐子碎裂了,被一圈尘土环绕着。

我凑到架子旁仔细查看。以前罐子里肯定有什么液体,就像我妈妈的腌菜罐子里的盐水,用来保存里面的东西。或者,类似议会的水缸。如今,液体都消失了,只在罐口下面留下一道残余物质的黑线。每个罐子底部都存有微小的骨头。

要不是我曾在温德姆议会城堡下的岩洞里见过婴儿骨架,我可能还会希望这些只是某种小动物的尸骨。但我已无法否认。我强迫自己仔细观看,很明显这些小小的头骨属于人类,每个都小到能放在我手掌上。

“你瞧。”派珀说道。他将油灯放在架子上,拿起一个头骨,举到我面前。

我伸手接过来,它轻若无物,就像蛋壳一样,已经变成黄褐色。我将它转了个方向,然后就看到了派珀注意到的东西:上面有三个眼洞。我将它轻轻放回其他骨头中间,那三只眼洞森森地望着我。

“这些就是上面来的非自愿研究对象了。”派珀说道。

下一个房间的架子要大一些,架子上的罐子有小型水桶那么大,每个罐子底部都有两具骨架,两个头骨。这些一定是早期的双胞胎。我俯身透过模糊不清的玻璃,往最近的罐子里看去,里面的两具头骨混在了一起,其中一个下颌骨张开,像是正在哭泣。其余的骨头都被拆散了堆在旁边,像是一堆木柴。

大多数标签都已腐烂无法辨认,或者长满了黑菌。不过,有些标签上的字仍能看出来。

第四组(次要婴儿:牙齿过多)

第七组(次要婴儿:多头症)

其中一个头骨有两排牙齿,重叠相交。在另一个罐子里,较大的头骨上有四个眼洞,两个鼻子。

我试图想象方舟居民标注这些罐子的情景。他们为欧米茄贴上复杂的名字,好像这些标签能让我们的尸体没那么难以控制。他们不断寻找我们与他们不同的地方,将孩子们的尸体切开又组装好,数着骨头的数量。

下一个房间的整面后墙,从上到下都建成了抽屉。我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拉出来的部分已经超过一码长,要不是因为我听到骨头的响动停了下来,肯定还能拉出来更多。一个头骨森然盯着我,仍在轻轻颤动。

我们打开的每个抽屉都一样。我开始感到,整个方舟并非由钢筋水泥建成,而是用尸骨堆成的。

派珀见我脸色惨白,赶忙将我托着的抽屉一把关上。

“这些尸骨无法告诉我们什么,”他说道,“这里为什么没有文件,没有记录?”

“议会已经把它们都收走了。”

这里没有东西能够告诉我们,方舟居民是如何解除双胞胎的致命关联的。如果这些信息还在,那肯定是被扎克和将军收走或者毁掉了。

派珀狠狠踢了一脚离他最近的抽屉。里面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撞在钢铁上咣当作响。

“还有更多层需要我们搜索,”我尽量掩饰声音中的绝望,“而且,他们还没将方舟研究透彻。士兵们仍留在这里是有原因的。”

我们在这些落满灰尘的房间里搜罗了好几个钟头。墙壁布满铁锈,潮湿无比。婴儿的头骨和梦魇一样重。工作台上摆满尸骨,像是商店的陈设。


此刻,在我们下方的走廊里,有士兵正在移动。我能感觉到他们,正如我能感觉到在我们上方流过的大河一样。这种感知并非依靠听觉,也不是亲眼所见,但却同样真实生动。不过有那么一两次,确实有声音从下方传来,有金属互相撞击的声音,还有不太清晰的叫喊声。我不敢领着派珀下去,但在上面两层搜索了好几个钟头,除了霉菌和尸骨,其他什么都没发现。议会或者之前的人已经将所有有用的东西都收走了。士兵们也在很久之前就放弃了上面这两层,满地灰尘就是证明。

我拖了一把椅子,放在天花板的通风格栅下面,派珀站到椅子上,用匕首去拧金属栅条。上面已经锈住了,因此他费了不少劲才成功,当把格栅扔到地板上之后,我们从缺口钻了进去,回到通风管道组成的网格中。

管道里每隔几码就有通风格栅,我们沿走廊上方的管道往前爬,不时能够瞥见下面的空房间和走廊的情景。我在前方引路,沿着向下倾斜的管道爬行,这是一段通往下层的楼梯,随后我弄熄了灯笼,以免灯光会暴露我们的踪迹。接下来我们陷入完全的黑暗中,只有电灯突然点亮时,才能看到一条条光线透过格栅投射进通道中,能够望见下方的水泥地板。

我们听到士兵过来时,电灯已经熄灭了。从脚步声听出来有两个人,还有一辆手推车发出的动静。他们绕过角落,灯笼挂在手推车上,不停晃来晃去,在走廊墙壁上投下模糊的阴影。

我僵住了,尽量保持镇静,在钢铁管道里,连呼吸的声音都被放大了。

手推车忽然蹭在墙上,颠簸了一下,其中一个士兵咒骂起来:

“扶稳点儿!你推的可不是干草料。”

他们差不多位于我们正下方。我看到年长士兵光秃秃的脑袋上正在淌汗,他停下来稳住推车。

第二个人抱怨道:“这下面可真他妈热,我正急着出去,你可不能怪我。”

我眯起眼睛,想看清楚推车里装的什么东西,但只看到一捆电线,还有金属的闪光。

“你要是把推车弄翻了,摔坏了里面的东西,那我们俩哪儿都别想去了,”秃头男人道,“克里夫的下场,你也看到了。”

年轻男人什么都没说,脚步却慢了下来。“见识过这后面的情景,你就不会遗憾了。”他说。

“你不是要跟技术员待在一起吗?”

年轻男人摇了摇头。“等这一切都搞定了,我将会去参与建设新的掩体。”

他们已经走出我的视线,但说话声还是能听到。我不敢跟着他们,我们只在他们头顶一码高的地方,要是爬行弄出什么动静的话,那就太冒险了。

年长男人说道:“你不会等太久的,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还要两个星期,昨天他们在帐篷里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估计,三个星期更现实一些。”

“至少三个星期。”他的同伴说道。我得竖起耳朵才能听到他说的话,因为他们越走越远。“除非他们开始让我们晚上也开工。清理最后那几个房间可是个苦差事,那下面的走廊窄得很,只能容下移动发电机。有些部件还得在现场拆开。”

接下来我们只能听到推车的动静,随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在那之后我们移动得更加缓慢,每次不小心膝盖和手肘碰到金属管道上发出回声时都吓得够呛。一个士兵独自在下方穿过,随后另一对士兵推着推车路过,但他们走得太快了,我们透过格栅根本看不到任何细节。偶尔有对话的片段传来,说话的人我们甚至都看不见,声音也因为管子而变得扭曲。“回到通信室……没有电池的话……如果今晚还是鱼,我发誓……检查变压器下面……”

过了一个多钟头,我注意到他们都开始向同一个方向聚拢,那就是外面通往西门的楼梯。

我们强迫自己又等了一个钟头。一秒一秒地计时,让我能将念头从高温和饥饿,以及穿过通道对膝盖和手肘造成的伤痛中转移开。

士兵消失后过了一个钟头,我再也感觉不到附近区域有人的动静,于是重新点燃油灯。要想悄无声息离开通风管道是不可能的,我用匕首去撬生锈的螺栓,刀尖都磨钝了,最后我只能往前挪了挪,让派珀用手肘猛力撞了几下,才将最后的螺丝弄断,面板直接掉到往下六尺处的水泥地面上。这里经常有士兵来回活动,地上根本没有灰尘可以消减面板落地的撞击声。

派珀随后迅速落到地上,我也紧跟在后面,几乎以为自己将要陷进一场埋伏里。但下面只有派珀手持匕首,因为走廊太低了,身体略微前倾。

“帮我把面板安回去。”我低声说道。

“如果刚才的动静都没把他们引来,那你就没必要窃窃私语了。”他答复道。不过,他还是按照我说的做了,拿住格栅另一侧,帮我把它装回原位。士兵需要凑近了仔细观察,才会发现它不再如原来那么固定到位。

在地表上,夜幕肯定已经降临,士兵们守在我们上方的山体入口处。我饿得够呛,让我想起自己已经在方舟里待了许久。派珀和我吃了一些肉干,虽然它们放在我口袋里,但还是混进了一些尘土。我们沿着狭窄的走廊默默前行,检查着两边数不清的房间,有一些空荡荡的,还有一些里面仍有家具,但所有的架子都被清空了,抽屉全都是打开的,里面空空如也。

走廊尽头的小房间却不一样,里面没有家具,墙边都是机器,金属盒子嵌在墙壁之中。机器的按钮和表盘上落满灰尘,但远没有上面几层堆积得那么厚。有些机器的外壳是打开的,某些部分被拆了下来。一团乱糟糟的电线从面板上伸出来,让我想起在新霍巴特之战中见过的某个人,他的内脏从割开的肚皮上流了出来。

电灯忽然亮了。我走到一面墙边,想要读出标签上的字,但上面写的东西我完全不懂:4号卫星,三角定位,无线电2号频道。

派珀站在我身旁,用手抚过一块黑玻璃平滑的表面,手指在灰尘中留下一道痕迹。

突然之间,说话声充满整个房间,声音非常大,又显得很遥远。派珀迅速转过身,将我推向门边,随后将匕首握在手中。不过,声音并非来自门口,也不是某个方位,它似乎在房间里回荡,同时在四周响起。

我的手也摸到了匕首上,但根本没有士兵可以对敌或者恐惧。我无法将自己耳朵听到的与双眼看到的情景联系起来:房间里空荡荡的,我感觉到除了我们两个僵在门口之外,没有其他活人。

说话声停下又开始,就像赞德努力想说些什么,但语言能力却被锁住了一样。在语句的片段之间还有突然出现的噪声,像干草堆着火的爆裂声。

“……这是一段录音传送……来自分散岛屿联盟……在大爆炸中遭到直接袭击……幸存者,但南部和西部区域仍然不适合居住……尽管无数生命丧失……农业获得重新发展,并且取得进步……除了偏远的岛屿之外,孪生现象的瘟疫被成功治愈……变异非常广泛,但程度各有不同……纬度和……请回应……回应……这是一段录音传送……来自分散岛屿联盟……在大爆炸中……”

我们一共听了六遍。同样的话语,同样的噪音。随后电灯再次熄灭,黑暗降临,声音也随之消失了。

以前我以为,电流就像魔鬼,困在方舟的电线中。但这才是真正的魔鬼,来自方外之地的说话声,出现在这个不通气的房间里。不晓得什么缘故,这则讯息穿越千山万水,经过无数岁月,通过这里的机器再现出来。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派珀和我都没有说话。又能说些什么呢?我在此刻感觉到,语言似乎承受了新的重力,好像我第一次意识到言语的威力。这一连串断断续续的言语来自方外之地,由机器播放出来,每个字都像一场新的爆炸,重塑了我们的世界。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每次电流重启时,我们都抓紧探索房间里的机器。但我们只能成功启动和停止说话声,还得按住派珀无意中触碰到的面板。其他机器在我们疯狂的指尖下毫无反应,很多都已被拆解开来,全都被灰尘覆盖。其他再也找不到什么东西了,没有文件,没有地图,没有比说话声更加实际的东西。

尽管我们还在搜索,但我清楚这只是徒劳。如果这些机器还能运转,可以接收到更多来自方外之地的讯息,那这里肯定会全天候被士兵把守。议会已经仔细搜索过这个房间,肯定比我们要细致得多。如今这些机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复述这条讯息。这里能找到的东西我们都已发现,而且已经足够了。它证实方外之地幸存了下来,而且他们已经结束了孪生现象。此外,它也证明议会早就知道了所有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