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那对来过罗伯特·齐尔丹商店的年轻漂亮的日本夫妇,香庄良思夫妇,快到周末的时候给齐尔丹打来电话,邀请他到他们的寓所共进晚餐。这对夫妇离开他的商店之后,齐尔丹就一直在等他们的消息。现在电话终于来了,他很是高兴。
他提前关了美洲手工艺品公司的门,坐上一辆三轮车,前往香庄良思夫妇住的高级住宅区。他知道这个住宅区,尽管没有白人住在那儿。当三轮车载着他在曲折盘旋的街道上行走的时候,他看到两旁有花坛和柳树。他抬头看了看那些现代化的公寓大楼,设计之优雅让他惊叹不已。锻铁的阳台、高大时尚的柱廊、柔和的色彩、建筑材料上各色各样的纹理……所有这一切让公寓成为一件艺术品。他记得在此之前,这地方只是战争留下的一片废墟。
在外面玩耍的几个日本小孩看到他,并没有对他评头论足,接着玩他们的足球或者棒球。但是成年人可不这样,他想。穿着考究的日本青年,在进入公寓大楼停车的时候,都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他。这人住这儿吗?他们或许在纳闷。年轻的日本商人刚从公司回家……甚至还有一些商会的会长住在这儿。齐尔丹注意到有一辆凯迪拉克停在那儿。三轮车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他也变得越发紧张。
很快,他登上了通往香庄良思夫妇公寓的楼梯。他想,我不是来这儿做生意的,而是来做客的。当然,他对今天的着装特别留意,至少对他的外表还是有信心的。我的外表,他想,是的,就是外表。我的外表看上去怎么样?大家一眼就能看出来我不属于这个地方。在这块地方,白人清理了废墟,建起一座最美的城市。在我自己的国家,我却是个异人。
沿着铺着地毯的过道,他来到要找的房间门口,按下门铃。一会儿,门打开了。门口站着年轻的香庄良思夫人,穿着丝绸和服,系着腰带,长长的黑发闪着亮光,随意地披在肩上。她微笑着欢迎他进来。在她身后的客厅里,她的先生手握酒杯,对齐尔丹点头招呼。
“齐尔丹先生,请进。”
齐尔丹鞠了一躬,走进房间。
极有品位。特别节俭。很少几件家具。一盏台灯,一张桌子,一个书架,一张印制的版画。这就是日语里不可思议的禅寂的意韵。英语是没有办法表达这个词的。一种以简为美、超越繁琐的力量。这种力量和设计布置有关。
“来杯饮料?”香庄良思先生问,“苏格兰威士忌还是苏打水?”
“香庄良思先生——”他开口说道。
“叫我保罗。”年轻的香庄良思先生说,又指了指他的妻子,“她叫贝蒂。你叫——”
齐尔丹先生轻声说道:“罗伯特。”
他们坐在柔软的地毯上,手里端着饮料,听着古琴唱片。古琴是日本的十三弦琴。这张唱片由日本主人之声唱片公司刚刚发行,很受欢迎。齐尔丹注意到,留声机的所有部件都是封闭的,甚至连扬声器也是封闭在里面的。所以他分辨不出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的。
“我不知道你的口味。”贝蒂说,“为保险起见,我们在厨房电炉上烤了一块T骨牛排。另外还准备了拌了酸奶油和细香葱的烤土豆。常言道,‘用牛排招待新客人是不会错的。’”
“非常满意,”齐尔丹说,“我很喜欢牛排。”这话当然没错,因为他很少能吃到牛排。如今,中西部的畜牧饲养场已不再大量供应牛排给西部地区。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上次吃牛排是什么时候了。
现在该给主人赠送礼物了。
齐尔丹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用包装纸包着的小东西,小心地把它放在矮桌上。夫妇俩马上注意到了这件小东西。齐尔丹解释说:“来尊府感到非常惬意和高兴,送给你们的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以此聊表寸心。”
他打开包装纸,把礼物拿给他们看。一件一百年前新英格兰捕鲸人雕刻的鲸牙作品。小巧的装饰艺术品,人称贝雕。他们知道贝雕是过去的老水手在空闲时间创作的,所以满脸欣喜。这是最能代表过去美国文化的东西。一阵沉默。
“谢谢。”保罗说。
罗伯特·齐尔丹鞠了一躬。
接着,他的内心里得到了片刻宁静。这个礼物,按照《易经》的说法,是祭品,把应该做的事情做了。他心里近来累积的焦虑和压抑得到释放。
他从雷·卡尔文那儿获得了柯尔特点四四口径手枪的补偿,还有书面保证,保证类似事件以后不再发生。但这并没有让他放松。只有现在,在这个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环境中,他才暂时摆脱了那种事情总是没完没了出错的感觉。他周围的禅寂氛围以及和谐气氛……对,就是这些在起作用,他心里想。比例协调,平衡对称。这对年轻夫妇,他们都接近“道”的理念。这就是为什么第一次和他们见面的时候,我就对他们的印象奇佳。我在他们身上感觉到了“道”,亲眼窥见了“道”。
他想,怎样才算真正懂得“道”呢?所谓“道”,就是先有光明,后有黑暗。这两种原始力量相互作用,不断产生新生命。只有这样,生命才会生生不息,宇宙才不会毁灭。当黑暗似乎就要窒息一切、主宰一切的时候,光明的种子在最黑暗的地方萌芽。这就是“道”。当种子落下的时候,它是落进地里,落在泥土里的。在下面,眼睛看不到的地方,种子得以萌芽生长。
“来点开胃小吃。”贝蒂说。她跪下来端起一个盘子,里面放着精致的奶酪饼干等点心。他满怀谢意地拿了两块。
“近来大家都颇为关注国际新闻。”保罗呷了一口酒说道,“今晚开车回家的时候,我听直播说慕尼黑在举行隆重的国葬。送葬队伍很庞大,有五千多人,还举着各式各样的旗帜。不断唱着‘我有一名可靠的战友’。鲍曼的遗体庄重地躺在那儿,供拥戴者们瞻仰。”
“是的,这确实让人难过。”罗伯特·齐尔丹说,“这星期早些时候,突然传来鲍曼逝世的消息。”
“日本《时报》今天报道,据可靠消息,冯·席腊赫已经被软禁,”贝蒂说,“是党卫队国家安全局的命令。”
“太糟了。”保罗摇摇头。
“毫无疑问,当局想维持稳定。”齐尔丹说,“冯·席腊赫一向刚愎自用、行事草率,很像从前的R.赫斯。想想那次飞往英国的疯狂行径。”
“《时报》还报道了什么消息?”保罗问他的妻子。
“一片混乱,看不清局势。军队频繁调动。休假取消了。边防站关闭了。召开了德国国会。大家都在发表言论。”
“这让我想起戈培尔博士的精彩发言,”罗伯特·齐尔丹说,“是一年前在广播上听到的。诙谐幽默,针砭时弊。和往常一样,听众的喜怒哀乐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希特勒不问政事以后,戈培尔博士无疑是纳粹的首席演说家。”
“没错。”保罗和贝蒂都点头表示同意。
“戈培尔博士的妻子很贤惠,孩子也出色,”齐尔丹继续说,“是个格调很高的人。”
“没错。”保罗和贝蒂都表示赞同。“是一个重视家庭的男人,和纳粹上层的其他一些高官形成鲜明对照。”保罗说,“那些人连性道德都有问题。”
“我从来不信谣言。”齐尔丹说,“你是指E.罗姆那些人吗?那已经是陈年往事了。早被忘得干干净净。”
“想想还有戈林。”保罗呷了一口酒,然后端详着酒杯,“听说很像古罗马酒神密祭时那样放荡不羁。一听到这些传闻,就使人汗毛直竖。”
“一派谎言。”齐尔丹说。
“好了,谈这些没意思。”贝蒂看了看面前这两个男人,机敏地打断了他们的争执。
他们的酒都喝完了,她上前给他们斟酒。
“讨论政治的时候,总会热血上涌。”保罗说,“无论什么时候,一定要保持冷静。”
“没错。”齐尔丹说道,“保持冷静,有条有理,事情才会回归常态。”
“在极权国家,领袖死后的那段时间总是至关重要的。”保罗说道,“没有传统可以沿袭,而且也没有中间机构——”他打住不说了。“或许最好还是莫谈政治,”他笑了笑,“就像过去的学生时代。”
罗伯特·齐尔丹感到一阵脸红,他弯下腰去喝刚刚斟满的酒,以掩饰自己的窘迫。这是多么糟糕的开场啊,他居然荒唐地和主人大声争论起了政治。自己表达不同意见的时候很是粗鲁。多亏主人巧妙的回旋,才不至于让今晚的晚餐变得扫兴。我需要学习的东西真是太多了,齐尔丹想,看他们是如此温文尔雅、彬彬有礼。
有一段时间,他只顾埋头喝酒,脸上装出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我应该完完全全地按照他们的思路,坚持点头称是,他这样告诫自己。
可是,他惊慌地想到,我酒喝多了,脑子里一片混乱,既疲劳又紧张。我能跟上他们的思路吗?不管怎么说,他们以后是再也不会请我到他们家来了。再怎么着也为时已晚。他感到无可奈何。
贝蒂从厨房回来,重新坐到地毯上。多么美丽动人啊,罗伯特·齐尔丹又一次想到。身材苗条,不胖不瘦,无与伦比。无需胸罩和腰带的衬托。我不能表露出我的仰慕,千万不能。但时不时地,他总会偷偷地瞄她一眼。黑头发,黑眼睛,微黑的皮肤,说不出的可爱。和他们相比,我们不过是半成品,还没有完全烧透,就被拿出了烧窑。这是当地的一个古老传说,是很有些道理的。
我得转移注意力,找个社会新闻谈谈,随便什么。他环顾四周,想找个话题。死一般的寂静,让他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简直不堪忍受。该说些什么呢?说个保险的话题吧。他看到一个黑柚木矮柜上放着一本书。
“我看到你们在看《蝗虫成灾》。”他说道,“我听过很多人谈论这本书,但是由于生意忙,我自己还没有时间看。”他站起身来,想去拿书,但事先看了看他们的表情,想知道他们是否同意。他们似乎认可了这一社交举动,他于是就把那本书拿在了手里。“是侦探小说吗?请原谅我的愚昧无知。”他随手翻着书。
“不是侦探小说。”保罗说,“相反,是科幻小说中最有趣的一种类型。”
“噢,不。”贝蒂反驳说,“里面根本没有科学的成分。故事也不是发生在未来。科幻小说都是讲未来的,特别是科技比现在发达的未来。这本书两个条件都不符合。”
“但是,”保罗说,“这本书讲的是另外一种现实。现在许多著名的科幻小说都是写这个题材。”他对罗伯特解释说:“请原谅我的固执己见。但我妻子知道,我一直是个科幻小说迷,从小就喜欢科幻小说。那时我只有十二岁,二战刚刚开始。”
“我明白。”罗伯特·齐尔丹礼貌地说道。
“你想把《蝗虫成灾》借去看吗?”保罗问。“我们很快就看完了,一两天之内。我的办公室离贵店不远,趁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很乐意把书带给你。”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到时候,我、你和贝蒂可以一起吃午饭。”齐尔丹想,他说这后半句话,可能是受了贝蒂的暗示。
“谢谢。”罗伯特说。他也只能说谢谢了。在市中心一家豪华商务餐馆里,和一对时尚高贵的年轻夫妇共进午餐,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感到眼睛有点湿润,但还是继续看着书,一边点头说:“是本好书,我很想看。我也要赶上潮流。”说这话妥当吗?承认对这本书感兴趣是因为它时髦,这样或许品位太低了。他心里没有底,但还是感到这样说话确实品位不高。“不过,我们不能光通过一本书是否畅销来断定它的好坏。”他继续说道,“这一点我们大家都知道。许多畅销书都一塌糊涂,简直就是垃圾。但这本书——”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贝蒂说:“说得太对了。普通大众的品位确实不高。”
“在音乐方面也是如此。”保罗说,“比如,很少有人对原汁原味的美国民谣爵士感兴趣。罗伯特,你喜欢邦克·约翰逊和基德·奥里这些人的音乐吗?还有早期的迪克西兰爵士乐?我收藏了许多这类型的音乐唱片,都是热内唱片公司的原版唱片。”
罗伯特说:“我对黑人音乐所知甚少。”听了这话,他们似乎并不高兴。“我喜欢古典音乐,巴赫和贝多芬的音乐。”这话总说得过去吧。他觉得有些恼火。难道还要他去贬低这些欧洲的音乐大师,贬低他们流传千古的经典音乐,而去奉承黑人居住区低级夜总会里的新奥尔良爵士乐吗?
“或许如果我放一些新奥尔良雷姆·金斯的精选音乐……”保罗站起身,朝另一个房间走去。贝蒂朝他使了个眼色。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耸了耸肩。
“晚饭快好了。”她说道。
保罗重新坐下来。他有点闷闷不乐,罗伯特想。保罗低声说道:“新奥尔良的爵士乐是最地道的美国民谣爵士,发源于这片大陆。其他音乐都是从欧洲传入的,比如伤感的英式鲁特琴乐曲。”
“为此我们两个一直争论不休。”贝蒂笑着对罗伯特说,“我和他不一样,我不喜欢爵士乐。”
罗伯特手上还拿着那本《蝗虫成灾》,他问道:“这本书中描写的另外一种现实是什么样子的?”
过了一会,贝蒂说道:“德国和日本在二战中战败的样子。”
一时间,他们都不说话了。
“该吃饭了。”贝蒂利索地站起身来,“请过来,两位饿坏肚子的绅士实业家。”她把罗伯特和保罗劝上了饭桌。桌上已经摆好白色的桌布、餐具、瓷器和毛糙的大餐巾。齐尔丹认出来餐巾是套在美国早期用的骨制餐巾环里的。餐具也是美国的纯银制品。深蓝和黄色相间的酒杯和茶碟是皇家艾伯特制造的,非常稀罕。他不禁从职业的习惯,羡慕地看着这些器具。
盘子不是美国的,看上去像是日本的。这超出了他的专业,所以说不上来。
“这是伊万里瓷器,”见罗伯特看得津津有味,保罗说道,“是有田烧的。公认的第一流产品。日本货。”
他们都坐了下来。
“来点咖啡?”贝蒂问罗伯特。
“好的,”罗伯特说,“谢谢。”
“将晚餐进行到底。”贝蒂说着走过去推餐车。
很快他们便吃开了。罗伯特觉得菜肴十分美味可口。贝蒂真是个出色的厨子。色拉特别合他的口味。鳄梨、洋蓟心,还有一种蓝色奶酪调味品……谢天谢地,他们没有让他吃日式菜肴。那种蔬菜伴肉,战后他早已吃腻了。
还有没完没了的海鲜。虾啊,蟹啊什么的,都让他倒胃口。
“我想知道,”罗伯特说,“如果二战中德国和日本战败了,世界将变怎样。”
好一阵,保罗和贝蒂都没有回答。最后保罗说:“和现在很不一样,但是很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最好自己看。讲给你听或许会让你扫兴。”
“对于这个话题,我有自己明确的看法。”罗伯特说,“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世界将更加糟糕。”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十分坚定,甚至有些粗鲁。“糟糕得多。”
保罗点点头。“这本书的作者阿本德森先生也考虑到苏联的扩张会不可遏制。”
“我们得承受痛苦,得付出代价。”罗伯特说,“但是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都是为了阻止斯拉夫世界泛滥成灾。”
贝蒂轻声说道:“我个人认为,说任何民族‘泛滥成灾’,不管是斯拉夫、日本还是中国,都十分荒唐可笑。”她平静地看着齐尔丹,并没有因为激动而声嘶力竭。她的情绪完全在自己的控制之中,但仍然表达了内心的感受。她的两颊已经绯红。
他们默不作声地吃了一阵。
我怎么又来了?罗伯特·齐尔丹提醒自己。但这是回避不了的问题,因为它无处不在。我随便拿起一本书,都会谈到这个问题;说到收集的唱片,也会谈到这个问题;看到这些骨制的餐巾环,也会想到这个问题——这是征服者缴获的战利品,是从我的同胞手里掠夺来的。
面对现实吧。我自以为这两个日本人和我性情相同。但是请注意:我们没有共同的立场。虽然他俩的想法不同,灵魂却是一样的。别看他们捧着白色的英国骨瓷杯喝酒,用美国的餐具进餐,听美国的黑人音乐。这些都是表面的。不过是因为他们拥有权力和财富,可以得到这一切罢了。这些表面现象都是假的,就像白天似乎十分漫长一样。
即便是他们灌输给我们的《易经》,也是中国的。从古代借来的。他们想糊弄谁?糊弄他们自己?东偷西挪。穿衣、吃饭、谈天、听音乐,哪样不是?就拿他们吃得津津有味的烤土豆蘸酸奶酪细香葱来说,也是传统的美国菜,却上了他们的菜谱。但是你们谁也骗不了,更骗不了我,我可以告诉你们。
他想,只有白人才有创造天赋。而我,一个白人,却要对这两个日本人点头哈腰。假如我们美国胜了,该是怎样一番情景啊。一定会把他们消灭殆尽。当今世界就不会有日本的存在。放眼整个世界,美国才是一个耀眼的超级大国。
他想,我一定要读一读这本《蝗虫成灾》。听起来这是一本具有爱国精神的书。
贝蒂轻声对他说:“罗伯特,你没有吃,是饭菜不合口味吗?”
他马上叉了一叉色拉。“不是的,”他回答说,“这是我近年来吃到的最美味的一顿饭。”
“谢谢你。”贝蒂说,显然十分高兴,“我尽量做得地道一点……食材都是在米申街的小菜市场里精挑细选的,那里才有真货。”
你把本地菜做得尽善尽美,罗伯特·齐尔丹想。人们说得没错,你们的模仿能力无与伦比。苹果馅饼、可口可乐、电影散场后的漫步、格伦·米勒的爵士乐……你们能用米纸和锡纸人工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美国。米纸妈妈在厨房,米纸爸爸在看报,米纸小狗蹲在爸爸脚边。一切的一切,面面俱到。
保罗默默地看着他。罗伯特·齐尔丹突然注意到这个男人在注视着自己,便打断了思绪,又吃了起来。他能猜出我的心思吗?他心里想。能看出我在想什么吗?我知道我并没有把心思表露在脸上。我的表情很正常,他看不出什么来。
“罗伯特,”保罗说,“你在美国土生土长,说的是美国话。我有一本书看起来有点吃力,或许你能帮帮我。是一个美国作家三十年代写的小说。”
罗伯特微微鞠了一躬。
“这本书很少见,”保罗说,“但我有一本,是纳撒尼尔·韦斯特写的,书名是《孤独小姐》。我读得兴味盎然,但不能完全理解韦斯特的全部意思。”他期待地看着罗伯特。
罗伯特·齐尔丹马上说道:“恐怕我从未看过这本书。”他心想,我甚至从未听说过这本书。
保罗一脸失望。“很遗憾。这本书很薄,讲的是一个日报专栏作家的故事。他经常犯头疼,最后被折磨疯了,幻想自己是基督耶稣。你想起来了吗?或许很久以前读过。”
“没读过。”罗伯特说。
“书中对痛苦的看法很是奇特,”保罗说,“对于莫名痛苦的意义给出了相当独到的见解。这是所有宗教都要阐释的问题。宗教,比如基督教,宣称痛苦来源于罪恶。韦斯特似乎也持这种观点,但他的观点比过去的观点更加令人信服。在韦斯特看来,他自己莫名的痛苦来源于他是犹太人这一事实。”
罗伯特说:“如果德国和日本战败了,今天统治世界的将是犹太人,无论在莫斯科还在华尔街。”
这两名日本夫妇似乎退缩了。他们似乎一下子衰老了,变得冷漠,最后缩到他们自己的世界里。整个房间都变得冷漠了。罗伯特·齐尔丹感到只剩下了自己。他感到自己独自一个人在吃饭,似乎并没有他们的陪伴。他刚才做了什么?他们又误解了什么?他们两个真蠢,根本看不懂外语书,根本不懂西方的思维方式。西方的思维方式把他们难倒了,所以令他们不快。真是不幸,他边吃边想。但——怎么补救呢?
先前的清醒——就是刚才那会儿的清醒——还是有价值的,一定要保持。直到现在,他才发现清醒是多么重要。罗伯特·齐尔丹感觉好多了,因为他已经从以前荒唐的梦想中清醒过来。他想,我刚到这儿的时候,带着多么强烈的期盼啊。当我蹬着楼梯往上爬的时候,满怀几乎就像青少年时期的浪漫幻想。但现实是不容忽视的。我们一定要长大。
待在这里纯粹是在接受麻醉。这些人不是真正的人类。虽然他们衣冠楚楚,但他们就像马戏团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猴子。他们很聪明,能够学习,但仅此而已。
那么,我为什么要迎合他们呢?只是因为他们赢得了二战?
这次聚会暴露了我性格中的缺点。但事情往往就是如此。我有一个可悲的倾向……可以这样说,就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以保证万无一失。就像母牛看到食槽,会不假思索地冲过去。
我一直在顺应外部环境,因为这样安全。毕竟这些人是胜利者……是他们在发号施令。我想,我以后还会这样。我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呢?他们读了一本美国人写的书,想让我给他们解释解释。他们希望我,一个白人,给他们提供答案。我作了努力,但是因为我没读过,所以提供不了答案。假如我读过的话,显然是没有问题的。
“或许哪一天我可以看看这本《孤独小姐》。”罗伯特对保罗说,“然后我就可以告诉你们这本书的含义。”
保罗微微点了点头。
“但眼下我的生意太忙,”罗伯特说,“以后,或许……我相信看这本书用不了多久。”
“是用不了多久,”保罗小声说道,“书很薄。”他和贝蒂两人都神色暗淡,罗伯特·齐尔丹想。不知他俩是否也觉察到了他们之间无法弥合的鸿沟。希望如此,他想。他们应该也觉察到了。太遗憾了——他们得自己琢磨这本书的意义了。
他吃得更加津津有味。
那天晚上没再出现别的摩擦。十点钟离开香庄良思夫妇家的时候,罗伯特·齐尔丹仍能感受到他在吃饭时获得的那种十足的自信。
他沿着公寓楼梯往下走,根本不在乎偶尔从公共盥洗室进出的日本住户是否会注意他。他来到夜晚漆黑的人行道上,招呼一辆三轮车停下,然后坐上车往家走。
我一直想知道在社交场合和顾客见面会是怎样一种情景,现在看来还不错。这次经历没准还会对我的生意有帮助呢,他想。
见见平时让你胆战心惊的人是有好处的,可以看看他们到底是何许人也。然后那种胆战心惊就会消失了。
这样一路想着,他到了自己的住宅区,最后来到自家门前。他给中国三轮车夫付了车钱,然后登上自己熟悉的楼梯。
在他的客厅里坐着一个陌生人。是个白人,穿着大衣,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齐尔丹吃惊地愣在门口。那人放下报纸,缓缓站起身,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他掏出一个皮夹,给齐尔丹看了看。
“日本宪兵队。”
他是个皮诺克,是日本占领当局设立的萨克拉门托傀儡政府警察局的雇员。太可怕了!
“你是罗伯特·齐尔丹吗?”
“是的,先生。”他回答道,心里怦怦直跳。
“最近——”那个警察一边说,一边从沙发上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看了看里面的文件,“有一个白人到你店里,说自己是皇家海军的军官。我们随后的调查显示,事实并非如此。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军官,也没有所谓的军舰。”他注视着齐尔丹。
“没错。”齐尔丹说。
“我们得到举报,说海湾一带出现了一桩诈骗案。那个家伙显然牵涉其中。你能不能给我们描述一下他的外貌?”
“身材矮小,皮肤很黑。”齐尔丹说道。
“是个犹太人?”
“是的!”齐尔丹说,“我现在想到了这一点,但当时没看出来。”
“这里有一张照片。”那个警察把照片递给齐尔丹。
“就是这人。”齐尔丹说道,他认识这人。宪兵队的侦查能力让他吃惊。“你们是怎么发现他的?我并没有报案,只给我的批发商打了电话,他叫雷·卡尔文,我告诉他——”
那个警察挥挥手,让他安静。“我有一份文件要你签名,仅此而已。不需要你出庭作证。这是法律程序。你签了名,这个案子就跟你无关了。”他递给齐尔丹一份文件和一支笔。“这份文件上说,这个人找到你,谎称自己是日本军官,企图诈骗你等等。你看看。”在齐尔丹看文件的时候,那个警察挽起袖口,看了看手表。“是不是大体正确?”
是——大体正确。罗伯特没有时间细看文件。事实上,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也不太清楚。但他知道那人谎报身份,其中涉及诈骗。还有,就像这位警察说的,那人是犹太人。罗伯特·齐尔丹看了一眼照片下面的名字。弗兰克·弗林克。原名弗兰克·芬克。对,他就是犹太人。任何人一看到芬克这个名字,就知道他是犹太人。他把名字改了。
齐尔丹在文件上签了名。
“谢谢。”那个警察说。他把东西收拾起来,脱帽向齐尔丹道了声晚安,然后就走了。整个过程只用了一小会儿。
他们一定是抓住他了,齐尔丹想,不管他干了什么。
十分欣慰。他们动作迅速,太好了。
我们生活在一个法治社会里,犹太人对无辜者所施的多端诡计是不能得逞的。我们是受到保护的。
不知道当时看到他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看出他的种族特征。看来我是容易上当受骗的。
齐尓丹想,我不会欺骗他人,因此我软弱无力。没有法律,我就会任人摆布。他说什么我都会相信。欺骗是某种形式的催眠术。他们可以借此控制整个社会。
明天我就去买一本叫《蝗虫成灾》的书,他对自己说。看看那位作者是怎样描述犹太人统治世界的,那时德国一定是一片废墟,日本无疑会成为苏联的一个省。苏联的疆域会从大西洋一直延伸到太平洋。我想知道他——不管他叫什么——是否描写了苏联和美国会发生一场战争。一定是本有意思的书,他想。奇怪,怎么之前就没有人想到要写这样一本书。
齐尔丹想,这本书可以帮助我们认识到自己是多么幸运。虽然现在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但如果不这样,可能会更加糟糕。这本书可以在是非问题上给我们很好地上一课。是的,如今日本人在这里统治,我们是战败国。但我们要向前看,我们要建设。伟大的壮举即将出现,比如让其他行星成为殖民地。
他突然想到,现在应该在播一个新闻节目。他坐下来,打开收音机。或许德国的新总理已经选出来了。他感到一阵欣喜和期盼。在我看来,赛斯——英夸特最富创新精神,最可能实现这个大胆的计划。
我要是在欧洲就好了。或许哪一天我有钱了,就可以到欧洲旅游,看看那儿发生的一切。错过这样的大好时光真是可惜。陷在西海岸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历史从我们身边悄然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