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 第二十九章 狼爪岛之战
狼爪岛
义正武治四年十月
狼爪岛隔奇汐海峡与怡坦提半岛相望。岛的北面与东面临着无边无际的大洋,海岸皆为悬崖峭壁,少有安全港口。而面对海峡的西岸和南岸则地势平缓,拥有众多良港。狼爪岛正属旧时甘国腹地,此外,甘国领土还包括本岛的肥沃冲积平原和热季拉地区的繁忙都市。
狼爪岛上最负盛名的港口便是突阿扎,它号称不眠港,也是旧时甘国都城。突阿扎是一处深水港,位于狼爪岛南岸,温暖的暗流令突阿扎在寒冬也从不结冰。甘国的无畏商人从这里驶往达拉诸岛各地,建立起其他诸侯国都难以企及的海上贸易网络。在达拉诸岛的所有主要港口城市,总有街区聚满操着甘国口音的水手与商人,视金钱如粪土的学者称这种口音为“有如污秽铜子叮当乱响”。
甘国商人对此只是微微一笑,权当是赞美之辞。高尚的哈安人尽可以研究学问,迷人的阿慕国尽可以玩赏格调,只有甘国人才懂得,唯一能给人带来安全与力量的是耀眼黄金。
但横跨奇汐海峡的船运充满危险,全拜塔祖大神所赐。
据说,塔祖化身为直径十里的湍急漩涡,将所经之处的一切都纳入无底深海。漩涡在海峡中四处游荡,有如怒气冲冲的顽童在房间里打滚。没人能够预测漩涡移动的规律,它就像传奇浪子塔祖本人的心思一般变化无常。卷入漩涡的船只毫无逃脱可能。多年来,数不尽的海船带着宝藏或旅客献祭于永不满足的神祇。
整年间,若要安全往来狼爪岛,只能避开奇汐海峡,从南方绕远路。这便意味着,除了突阿扎,狼爪岛的大部分港口都无法用于长途航运。尽管总有大胆者受到短途航运迅速营利的诱惑,决定对塔祖的行动赌上一把,直接横渡海峡。偶尔也有人成功。
玛蓟半岛东岸,拿粟城。马塔·金笃正坐在兵营中闷闷不乐。
绮可觅的背叛令他无比愤怒,而后又无比空虚,仿佛塔祖到访之后的奇汐海峡:海面宁静,布满残骸,水下深海中皆是死亡。
他怪自己太傻,也怪叔叔太傻。他们叔侄二人竟拜服于一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女子。
她为何要对抗自己的高贵出身,为何要抛弃自己对人民的责任?阿慕国需要一位强有力的国君领导才能反抗帝国,可她却心甘情愿沦为金多·马拉纳的刺客,只因为她爱上了他。
马塔回想着她的所作所为,双手便在怒火中发起抖来。他确信,倘若她还活着,自己一定会亲手扼死她。
然而,他却无法否认,即便得知她说过的话都是虚情假意,他仍然很想念她。他从内心深处拿出了一样宝贵的东西,心甘情愿地送给了她。可她却将它撕得粉碎,随手丢在风中,让它永远消散了。可他却不想再将它找回来了。他只想能够再次把它交给她,一次又一次。
与此同时,他对自己对待叔叔的态度深感内疚。飞恩是马塔唯一的幸存家人,就像是他的亲生父亲一般。马塔对金笃家族辉煌历史的全部想象,效仿祖先英勇事迹的所有渴望,全部都来自于叔叔。飞恩·金笃就是马塔鞭策自己的榜样,叔叔对责任与荣耀的看法是他最为重视的。对于马塔来说,叔叔是与过去的唯一联系,也是通往未来的最可靠的向导。
然而,他却差点因为绮可觅与叔叔反目成仇,简直像是丧失心智之人,又似妒火中烧的粗鄙农夫。马塔无比羞愧,压得他自己抬不起头。
他渴望在战场上赎罪,以鲜血和荣耀洗尽这羞愧。
飞恩死后,他成了图诺阿公爵,也是继承金笃这一骄傲姓氏的最后一人。他本以为自己会被升为柯楚国元帅,在狼爪岛一战中发号施令。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肃非王和担任狼爪岛总司令的洛马将军都并未提出给他一个与身份相称的军职。
他仍然留守拿粟城,供他调遣的仅有后方的区区两千兵力。他唯一的任务便是等待,倘若起义军未能抵挡皇帝的致命一击,他便须掩护他们撤退。
他将突阿扎和萨鲁乍的沉默视为羞辱与责怪。他独生闷气,借酒消愁。
塞卡·集莫如今担任他的副官,每个时辰都要来向他汇报狼爪岛的最新军情,但他大多漠不关心。
佗入路·佩临是起义军的军师顾问,他一走进政务厅,即刻便感到情形不对。担任狼爪岛联盟总司令的帕汐·洛马将军正怒视面前茶几上的侦察员报告,眉头紧锁,手指紧张地敲打几面。
佩临决定开门见山。“奥热群岛的噩耗?”
洛马一惊,抬起头来说:“我军受到重创。”
“损失了多少船?”
“几乎全军覆没。仅有两艘船返回。”
佩临叹了口气。洛马下令让起义军的水军在狼爪岛以北的奥热群岛拦截帝国舰队。据说这片群岛是神祇卢飞佐的汗珠化成的。佩临从一开始就反对这个计划。
大征服之后,玛碧德雷皇帝烧掉了大部分古代兵书。佩临讲起这些古代经典中的兵法头头是道,令肃非王和飞恩·金笃肃然起敬。其实,这位年迈的教书先生本是往来于本岛和狼爪岛的商人,因而对大海和海战特有的困难了若指掌。
洛马在大征服之前一直在柯楚军队中负责后勤补给,除了萨鲁乍城防,并不通晓战场之事。因此,他总以各类城防经验推断军事行动。他将奥热群岛视为通往狼爪岛的大门,认为可将大批起义战船藏在小岛之间,掩藏真正力量,再给帝国舰队一个出其不意。就好比城墙不设防,诱敌近前,随即以落石和热油趁其不备而攻。
可佩临清楚,船只埋伏与士兵埋伏相去甚远。倘若没有空中支援,在马拉纳的飞船眼皮底下,海军力量是无法埋伏的。然而,此时却不能说“我早有此言”。
“你我讲话之时,帝国舰队正绕过狼爪岛东岸,前来进攻突阿扎。”洛马语气阴郁,“咱们完了!”
“咱们的水军在突阿扎港还有一半力量。”佩临说道,“倘若我们令他们一直靠近海岸,在岸上排布投石车和弩炮便可对舰队予以支援,浅水和暗礁又可妨碍帝国舰队中吃水较深的大船灵活调度。”
“马拉纳手里既然有飞船,这些把戏还有什么用武之地?”洛马怒道。
佩临强忍冲动,没有动手拉住洛马衣领用力摇晃他。这位老将不是过于自信,就是陷入绝望。他对飞船的巨大作用原本视而不见,此时却又深信飞船战无不胜。
佩临尽可能平静地说:“飞船虽然有用,但并非战无不胜。六国海军都研习出了克制飞船的方法。我们可以用生皮覆盖舰船甲板,用木框箍紧,有如鼓面,飞船投射沥青弹时,便可将沥青弹弹射出去,使舰船免受损害。”
洛马狐疑地盯着佩临:“但他们还可攻击突阿扎城。我们总不能将整座城池都遮盖起来吧。”
“即便如此,他们也不可能持久攻击。飞船的弹药运载能力颇为有限。区区几轮攻击并不会造成很大破坏。”
“倘若他们集中火力进攻王宫,达罗王便会完全丧失斗志。”
“的确如此。但我有个法子可以对付飞船。”
帝国舰队抵达狼爪岛南岸。
在随后的突阿扎港口一役中,起义军的战舰在陆地炮台的支援下,成功抵御住了帝国大军连续三日的空中和海上进攻,打沉了敌方六艘船。
正如洛马所料,金多·马拉纳调整战术,下令对突阿扎城发起空袭,重点轰炸达罗王的宫殿。
飞船逼近突阿扎城时,城中升起数千枚竹篾纸糊的灯笼,飘浮于半空。
“你见过这玩意儿吗?”马拉纳在旗舰“奇迹精魂”号中向驾驶舱的飞行员发问道。
飞行员摇摇头。
“最好下令让舰队避开这些灯笼。”
“可是灯笼数量太多,很难绕开。而且,灯笼这么小,驱动它的那点火苗大概不会对飞船造成什么破坏。”
但马拉纳还是出于谨慎令“奇迹精魂”号先停下,由其余飞船先行。
飞船驶入大片灯笼群,仿佛被一群麻雀包围的巨鲸。灯笼就像鱼一般吸附于飞船船身。
正当此时,马拉纳听到一声爆炸声响,紧接着几百声爆炸此起彼伏。其他飞船的船身闪起一道道火光,飞船之间,阳光照耀下的空气中,仍然飘浮的灯笼也接连爆炸,闪烁不停。
“撤退!下令全体撤退!”马拉纳大喊,手下军官赶忙从小舟中疯狂挥舞信号旗。
然而为时晚矣。几艘大型飞船上,桨手已经因弹片毙命,船桨徒劳悬荡空中。还有些飞船的气袋被刺穿,飞船开始坠落。火势蔓延至船体和下方小舟。
这些灯笼是佩临的发明。他从达罗王的皇家仓库中搜罗了仅剩的火药粉末,这本是留作重要仪式和新年庆典时燃放烟花用的奢侈品。他将火药与大量金属尖钉混合,增加杀伤力,灌入竹筒。竹筒炸弹与灯笼系在一起,附以燃烧缓慢的引线,灯笼外再涂厚厚一层松焦油。
“奇迹精魂”号逃离致命灯笼海,返回安全区域,其余幸存飞船狼狈跟来。总计损失四艘飞船,还有两艘飞船的气袋漏气太多,难以飘浮,只能作为备用气袋,再无战斗能力。
尽管马拉纳将军相信帝国舰队最终仍能取胜,因为起义军的火药储量一定有限,可这场胜利也将付出巨大代价。他决定撤离突阿扎港。
突阿扎全城狂欢庆祝胜利,洛马将军与达罗王对佗入路·佩临大加赞赏:他拯救了狼爪岛,精通兵法,可谓是凡间鲁索。
但洛马不肯乘胜追击、一举歼灭撤退的帝国大军。起义军所余船只全部留在突阿扎港。虽然得胜,但帝国舰队的军力仍令洛马大为震惊。他想确保手边有足够船只,倘若战势反转,这些舰船便可将起义军从狼爪岛疏散。
帕汐·洛马将军召集了所有起义军司令和顾问。
“马拉纳的最新计划似乎是从狼爪岛防御最弱的北岸登陆,然后由陆路进攻突阿扎城。”洛马说,“你们有什么对策?”
来自各诸侯国的司令官面面相觑,无一发言。
佗入路·佩临鄙夷地看着他们。这些人不愿开口,因为他们将这场军事会议看作政治博弈和地位角逐。第一个开口的定会成为众矢之的,除非他交出一个完美计划,否则便会为自己所代表的诸侯国丢脸。
佩临上前一步。“狼爪岛北岸人烟稀少,没有良港,马拉纳只能以小型船只运送军队登陆,很容易遭到战舰袭击。若是依照传统兵法,便应从海上攻击,阻止登陆。”
数名其他顾问正欲反对,佩临举起手来示意他们安静。“不过,北岸既无炮台,又未建立海岸要塞,我们的舰船在海上与帝国舰队实力相去甚远。”
洛马点点头。“的确如此。我军似乎无甚良方。”
佩临摇摇头:“此路不通,或有更好的路可选。我建议让他们登陆,在陆上与他们交战。肃非王起初便是如此计划的。”
“让他们登陆!”甘国司令胡页·诺卡诺怒道,“你个柯楚人有何资格决定如何处置甘国土地?”
“况且,金多·马拉纳率领两万大军,塔诺·纳门很快还会送来援军。”法沙国联盟军司令奥维·阿提说,“敌我军力悬殊。佩临大人,你在突阿扎港口的空战与海战中的确胜了一次,但这并不等于你精通陆上作战。倘若要允许他们登陆,必须经过慎重考虑。书中兵法与眼前现实不可等同。”
佩临微微一笑。这些夸张的反驳之词全在他的意料之中。这些人毫无自己的见解,却时刻准备驳倒他人的意见。他耐心答道:“我并非提议由着他们随意选择登陆地点。我们应当在北岸和东岸布防,只留大趾角一处。”
大趾角是狼爪岛最北部的半岛,从岛屿中突出一块。
“可大趾角足以轻松容纳马拉纳的全部军力。”帕汐·洛马说,“为何要给他们提供如此理想的基地?”
“将军,您一语中的。大趾角正中马拉纳下怀,倘若我们令此地防御空虚,他必然无法抵御诱惑,欣然上钩。然而,从大趾角出发的话,必得通过地峡,帝国军队的数量优势便无法发挥,双方只能在狭长地带作战。如果我们排布多重防线,地峡两侧的山丘便难以攻破。如此这般,便可在大趾角为马拉纳和纳门设下陷阱,我们可以折损他们的兵力,等他们大量人马所需的粮草补给难以跟上,便只得撤退。”
正如佩临所料,马拉纳在大趾角登陆了。此时,纳门的两万老兵已穿过本岛,抵达希纳内山脉与海岸交汇之处。马拉纳的补给船马不停蹄,将这些人马全部运往大趾角。加上大军的两万新兵,帝国大军在大趾角驻有四万兵力,已做好准备发动总攻。
在大军南面地峡的山丘中,柯楚国一万兵力躲在厚实的防御堡垒后面。法沙国派来五千人,他们驻扎在柯楚军队后面,构成第二道防线。甘国、里马国和其余几国的残军环绕甘国首都突阿扎,筑起最后一道防线。
“他们还在等什么?”洛马将军向手下参谋问道,“马拉纳和纳门登陆已足一月,他们一直这样安扎于大趾角,日复一日消耗军粮,毫无行动。帝国恐怕也无法长期负担如此开支吧。”
这次,开口的还是佗入路·佩临。“马拉纳的补给线漫长,他手下的士兵又都远离家乡,没有理由按兵不动,除非他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正如他惯常所为。我们不应坐等,而应主动出击,将他们赶回海中。”
可洛马谨小慎微。他的仕途是从后勤补给部门一层层爬上来的,他本性是个匠师,而非士兵。他曾负责修补萨鲁乍城墙,维护犁汝河沿岸堤坝,为柯楚军队建桥铺路——乍国大征服之后,又转而效力于帝国驻防部队。他对战场上的风吹草动毫无直觉可言。
洛马宁可守株待兔,也不肯主动出击。他与诸人讨论了数个时辰,问过每一位参谋的意见,又要他们提出更多法子。数个时辰变成数日,又延长至数周。
他有三回险些下令进攻帝国军营,每次又都改了主意。
他还在等待。
马拉纳的密使前来拜访法沙国的熙录哀王。密使表示:皇帝陛下很清楚,起义是柯楚国挑头发起的。法沙国和其他诸国是受胁迫加入,至多不过是跳上贼船的小喽啰。
起义必定失败,倘若法沙军队肯在即将开始的狼爪岛大战中保持中立,皇帝陛下愿意考虑战后给予法沙国一定自治权。
“法沙国的青年为何要为甘国和柯楚国牺牲呢?”马拉纳的密使对熙录哀王低语道,“就连甘国现在都开始主张奥热群岛属于他们,而非法沙国。倘若您愿意接受我们的提议,皇帝陛下在战争结束后可能会站在法沙国这一边。”
熙录哀王点点头,陷入沉思。
甘国的达罗王与马拉纳的密使在突阿扎城外密会。二人穿成商人打扮,坐在一家廉价客栈里,桌上摆着梅酒和蘸辣酱吃的炸鱿鱼,以此避开洛马将军手下探子的耳目。
“陛下,恕鄙人直言。您的国家已经被柯楚国占领。尽管即将到来的大战发生在甘国领土,但狼爪岛上最强大的军事力量却是柯楚国,统领大军的也是柯楚国的洛马将军。
“就算起义军成就奇迹,当真战胜远更为强大的帝国军队,您觉得洛马或肃非王会轻易撤离狼爪岛吗?请神容易送神难,若要柯楚军队和平撤退,怕是难了。”
肃非王在假意选举中自立为首侯。达罗王听说此事便已心头不安。只有甘国在突阿扎海战中打赢过据称战无不胜的帝国大军,就连马拉纳也对达罗王礼敬有加,以谦恭姿态派来信使。可柯楚国司令洛马将军却不与他商议,便自行定下狼爪岛防御安排。他的大臣已经多次提醒他柯楚与法沙军队补给消耗与支出巨大,可洛马从未表示柯楚国会分担军费。
马拉纳的密使所言多为实情。
信使又开口道:“只有柯楚国的疯子才会相信自己能阻挠圣意,胜过马拉纳将军的神机妙算。将军清楚,甘国眼下不可能正式脱离联盟,转而效忠帝国。但在接下来这场大战中,倘若甘国军队能够撤回突阿扎,不与我们交手,马拉纳将军便可替陛下解决柯楚国,将军也会在皇帝陛下面前为甘国说情。
“说不准,皇帝陛下会因甘国的勇气之举将奥热群岛赏了甘国呢。”
“我又不是总司令。”马塔·金笃说。
“可现在,柯楚国和各诸侯国的命运都握在你手里了。”佗入路·佩临说道,“我到拿粟城来,因为我觉得洛马年迈胆小,他多按兵一日,马拉纳的胜算便又长一分。”
“那又如何?既然肃非王和洛马将军都觉得我只是个摆渡人,那我便在这里老实待着吧。”
佗入路·佩临叹了口气。马塔这话就像个任性的孩子。
“我老了,也不是打仗的料。但这么多年来,目睹手握大权之人起起伏伏,我的经验是,伟人绝不会坐等他人来认可自己的伟大之处。
“你若想获得你渴求的尊敬,就必须自己去争取,倘若有人反驳你,就打倒他。你若想做公爵,就要拿出个公爵的样子来。你若想当总司令,就要有总司令的气度。”
倘若马塔再年轻几岁,那时他仍笃信人各有天命,便不会听信这番话。但如今,他出乎意料地发现,自己的想法已然改变。
库尼·加鲁难道不是举止有如公爵,才当真做了公爵吗?湖诺·其马不是自立为王,便真成了王吗?他马塔·金笃,达拉诸岛最高贵的家族的继承人,比这两人军功都更为显赫,可他却坐在这里闷闷不乐,只因别人没来求他担任统领。
他想象着自己带领起义军的情形,意识到自己已不再思念绮可觅公主,也不再因对飞恩的愧疚而痛苦。这才是他要做的事:跨上他的坐骑雷飞落,挥起止疑剑和血噬棒,以鲜血与死亡谱写自己的功绩。男子将倒在他的脚下,女子则为他的青睐和宠幸彼此争斗。
外面有一场大战即将到来,而我竟如此愚蠢,干坐于此闷闷不乐。
这一刻,帝国兵营中还是一片寂静。下一刻,突然满山舞起绣着明恩巨鹰的白色旌旗。
柯楚士兵踉跄着跑向路障,跑向一袋袋泥土垒起的城墙和木头栅栏,开始朝帝国军仓皇发箭。
但马拉纳和纳门早已明智利用洛马将军的连月踌躇。他们在自己的营地深处,利用营帐与栅栏的掩护,悄悄将地道挖到了柯楚军堡垒下方。始终足智多谋的马拉纳对业已臣服的里马国矿工威逼利诱,将他们的挖掘技能派上了用场。
一些帝国士兵搬开隧道深处的承重梁,数百名柯楚士兵从突然出现在地面的洞口落入地下,丈二摸不着头脑便被砍倒毙命。起义军费尽心思建起防御工事,转眼竟灰飞烟灭。
矿道垮塌,成群帝国士兵冲上地面。加之突然发起的地面总攻,柯楚军队完完全全被打个猝不及防。尽管洛马将军勇敢地尝试鼓舞士气,面对帝国猛攻,防线仍然崩溃了。
“撤退!”洛马将军下令道。他们计划撤回法沙军队驻扎的第二道防线内,再试图遏制帝国大军的攻势。
他们抵达法沙营地,却无比惊讶地发现盟军人去营空。法沙军队已经东撤,避开帝国进攻的路线,在一座小山上扎了营。
洛马将军派出一名骑兵,下令法沙军队回来与他会合,守住防线,但骑兵却带回消息:法沙军队司令奥维·阿提表示要以谨慎为重,决定作壁上观,根据战势发展再采取行动。
洛马此时便知此役已败。各诸侯国将如骨牌一般接连倒下,因为难以团结一心。
他绝望下令全体撤回突阿扎城,在那里决一死战。
但突阿扎城也已被放弃。洛马将军战败的第一批流言抵达都城时,达罗王便立刻令战船卸下军火,改为运输船。这些船只满载从王宫运出的珍宝,吃水很深。
甘国士兵赶开乞求上船的成群百姓,匆忙上船。他们征用了所有商船和渔船。绝望的平民便利用拆卸下来的门板和家具做成筏子,划入港口,丝毫不考虑这些不适合航海的小船如何能挺过漫长南航,抵达本岛。有些小贵族运气不够好,没能登上达罗王的船只。他们便向士兵许诺,倘若能上船,便有秘密财宝相赠。有人跳进水中,朝起航的船只木筏游去,他们哀求船上的人拉他们上去,却被船桨推开。
正在此时,有人大喊,一支舰队正朝突阿扎港驶来。是帝国舰队!港口原本的一片混乱升级为极度恐慌。
洛马将军目睹达罗王的背叛之举,心中又气又悔。他真希望当初听了佗入路·佩临的话,在金多·马拉纳有机会拆毁联盟之前发起进攻。此时已无计可施。只剩下蛮力、恐惧、逃命的欲望。
那支“舰队”其实是马塔·金笃带着手下两千士卒乘着二十条船赶来了。
马塔鄙夷地注视着港口的混乱局面。他令船队呈扇形排布,封锁港口。争相撤离的船只全部接到命令要求它们径直返回码头。
达罗王的王室船队竟敢考验马塔的决心。马塔毫不犹豫,下令让塞卡·集莫的船撞击达罗王的船。
“你竟敢攻击王室船只?”甘国士兵朝集莫大喊,语气中充满虚张声势与恐惧。
“我已经干掉一个王了。”集莫说。他大笑的面孔上满是刺青,令甘国士兵觉得无比可怖。“再把你们的这一个也送去跟湖诺王碰头吧。”
集莫的手下挥舞着兵器登上王室船只,众水手毫无抵抗。他们将王室船只与集莫的船用铁链拴在一起,将它拖回突阿扎。
其余逃窜的船只也都跟着回来了。
甘国士兵聚集在码头,慌慌张张,大喊大叫。他们身旁,将马塔部下运来的空船就漂在水中。大家隐约听到帝国军队逼近的喧闹声,东面又远远望见帝国飞船。这些飞船一路护送舰队绕过狼爪岛,朝突阿扎而来。经历了佩临的空中钢针弹之后,飞船才谨慎起来。倘若它们径直低飞过突阿扎港上空,投射一批火焰弹,起义军便要全军覆没了。
“干得漂亮。”洛马将军说。他见到负责后防的马塔·金笃,无比欣喜:马塔是来履行职责的,他来拯救总司令了。“咱们疏散人马,就让甘国叛徒们自己去打马拉纳吧。”
马塔摇摇头。“必须立刻反击。”
洛马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个蠢货,反什么击?这一仗已经输了。”
马塔又摇摇头。“还没开始打呢。”
洛马看着青年马塔的眼睛。他想起笛牧城有关马塔冷酷的流言。想起有关他鲁莽易怒的传说。他渴望流血,只渴望流血。
所以肃非王和金笃将军才任命我为总司令,而不是他。
洛马试图挺起脊梁,语气尽可能专断。“我命令你撤退。你唯一的任务是将我们安全渡回本岛。”
马塔抽出止疑剑,一挥斩下洛马的头颅。止疑绝不能容忍司令官摇摆不定、无心应战。
从马塔屹立之处,寂静像涟漪一般渐渐蔓延开来,直至突阿扎港码头的每一个人都惊愕地注视着身材高大的马塔。
在他们的注视下,马塔命令手下点火烧光所有木筏、小舟和舰船——包括他们自己搭乘的船只。不过片刻工夫,水面便化作一片火海。
“船都烧尽了,粮草也颗粒不剩。已经无路可退。你们仅剩的口粮便是腹中餐饭。若想果腹,就得干掉一个乍国兵,抢他的口粮。”
马塔骑在高大的雷飞落上,将宝剑高高举过头顶,让众人都能看到淌血的剑尖,“这是止疑剑。直到这场战役的结果再无疑问,我才会再次将剑入鞘。我们今天要么取胜,要么全军战死沙场。”
他掉转马头,朝帝国军队独自奔驰而去,高声呼喊。
拉索是第一个追随他的。他跟着马塔·金笃将军跑起来,同样高声呼喊。众生皆为赌局,这里的守护神塔祖不就是这样说的吗?
几个士兵跟上,又有几个,渐渐地,涓涓细流化作涨起的狂潮,马塔带到狼爪岛的两千兵力涌动前行,冲向帝国大军那股宽广得多的潮水。
马塔·金笃放声大笑,手下也以笑声应和。
他们并无胜算,那便如何?此时已无战术,也没有什么障眼戏法。在他们心中,他们自己已经死了,放弃了一切撤退或得援的希望。他们已然破釜沉舟。
拉索·米罗冲向一个帝国士兵,毫不格挡或自卫,而是径直攻击。
他斩断一人的用剑臂,与此同时,另一人的剑也刺入他的肩膀。但他已杀红了眼,毫无感觉。拉索大吼着将剑抽出来,又砍倒一名帝国士兵。
他知道达飞罗一定会觉得他很傻,但他也知道,哥哥会为他骄傲的。
我此时杀敌应战便和金笃将军一样,他心想,回忆起金笃将军在祖邸城墙上方高高飞翔,勇敢迎敌,直至乍国无人再敢应战。此时,他终于知道金笃将军当时的感觉了,这感觉的确无比荣耀。
他们杀入帝国大军,有如飞箭入肉。箭头正是马塔·金笃本人。
雷飞落一跃,马塔一挥止疑剑,群敌便有如野草一般纷纷倒下。雷飞落一冲一闪,马塔挥起嗜血棒,所过之处,一切灰飞烟灭。雷飞落也难以抑制对鲜血与战斗的渴望,张开大嘴,从步兵群中扯下一块块血肉,晃落嘴边的红色血沫。马塔全身很快覆满凝固的鲜血。他不得时时抹去眼上的血,才能看清。
继续,继续,继续杀敌!
在帝国军队眼中,柯楚人有如怪物。他们不知疼痛,毫不防御。他们每一次出剑仿佛都用尽全力。他们不想保命,只求杀戮。与这些人还能如何交战?心智健全之人是无法抵挡疯子的进攻的。
渐渐的,潮水转向了。帝国进攻慢了,停了下来,帝国军队开始后退了。马塔·金笃带领两千兵力,完全被四万帝国士兵团团围住,但这情形却犹如一条巨蟒吞下一只不懂死亡也不肯放弃的刺猬。帝国士兵开始后退,乱了阵型,而后逃离嗜血的狂敌。
海边其余的柯楚士兵似乎终于从洛马将军之死的震惊中苏醒过来。他们一声大吼,朝着他们的手足兄弟而去。总攻来了。
战局已定,帝国军队即将战败。甘国司令胡页·诺卡诺重新唤起起义之心。他下令自己带领的军队加入追击。
“柯楚盟军需要我们!”
法沙司令奥维·阿提看出马拉纳将军已无法兑现承诺,也再度燃起对帝国的仇恨,下令加入战斗,断了帝国大军撤退的后路。
“法沙国要给帝国一记重创!”
狼爪岛一战,皇帝损失两万兵力。余下两万人投降。帝国军队九次尝试集结抵抗,马塔·金笃的狂暴部下九次突围。这一战打了十日之久,然而胜负结果却早在首日已定。
突阿扎港中满是燃烧的船只,帝国舰船无法进入。它们在周围漂摇一阵,确认陆上败局已定。帝国舰队沿狼爪岛东岸往北撤退,希望或能在大趾角再度集结。
飞船尝试着陆营救一些高级军官。但金笃的狂暴部下始终紧追逃窜的帝国部队。飞船营救一次次失败。有五艘飞船甚至在起飞期间被俘,因为恐慌的帝国士兵拽住飞船下方的小舟,士兵们一个接一个,有如锚链,将飞船生生拖回地面。
等帝国舰队抵达大趾角的营地,已经无人可救。跟随马拉纳和纳门穿越帝国的青年原本满怀沙场立功的希望与梦想,如今不是丧命便是沦为起义军的阶下囚。
帝国舰船空无运载,漫无目的,轻飘飘地驶入北方水域。幸存的飞船朝胜利的起义军徒劳丢下几轮沥青弹,离开狼爪岛,随帝国舰队而去。
塔诺·纳门和金多·马拉纳本想亲身参战,见证大胜,因此并不在飞船上。
此时此刻,他们后悔了。起义军包围了仅剩的帝国士兵,纳门和马拉纳渴望地看着撤离的帝国飞船远去的身影。
纳门想起如意岛家中的老狗托齐,不知它跛着脚,要如何度过寒冷时节。
“老弟。”马拉纳说道,“要是我从未到盖应湾海滨去访你就好了。你本应在修剪枸杞树,驾着小渔船,眼下却要作为囚犯度过余生。我真不明白我们今天为何而败……我实在对不起你。”
纳门挥挥手,打断马拉纳的道歉。“我打了一辈子仗,就是为了看乍国胜过其余各诸侯国。这把年纪还能有幸效忠帝国,这是我的荣耀。
“但我们的生死取决于诸神。赛跑并不总是最快者赢,战争也不一定是最强者胜。我们已尽全力而战,其余的,便听由天命吧。”
“谢谢你并未怪我。”马拉纳环顾四周,叹了口气,“我们该准备投降了。再让更多人白白送命也没有意义。”
纳门点点头。他开口说:“将军,下令投降之前,能帮我个忙吗?”
“你说便是。”
“倘若你有机会,去看看我的老宅,保证我的老狗托齐有口吃的。他时不时喜欢来条羔羊尾巴。”
马拉纳看到这位老将脸上露出微笑。他很想说点什么,让那微笑停留得再久一点,但他知道,已然迟了。
“谢谢你容我保留这最后一点虚荣。我从未投降过。”
纳门拔剑,将剑刃划过自己的枯颈。他像老橡树一般倒下了。片刻间,他强壮的心脏仍将鲜血泵出身体,在他周围漫出一片血泊。
马拉纳在他身旁跪下哀悼,直至那颗无比热爱乍国的心脏终于停止跳动。
马拉纳带领手下离开纳门倒下之处。他们等正式投降结束后会回来带走尸体。
一片巨大的阴影从上方飘过。马拉纳仰头察看。空中满是明恩巨鹰振翅飞翔,足有数十只,不,竟有数百只。谁也没听说过如此数量的明恩巨鹰竟会同时远离如意岛上奇迹山中的阿里素索湖,现身某地。
群鹰俯冲下来。此刻,它们并不像平素独行的捕猎者,却有如一群椋鸟,每一只都属于一个更大的整体。群鹰行动整齐划一,衔起塔诺·纳门的尸身,随即掉转方向,西向渡海,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上。
马拉纳和手下朝西方行礼。传说,英勇牺牲的乍国儿女会被群鸟之神奇迹公带去,在极乐世界永远安息。
马塔站在大趾角帝国营地的废墟之中,捧着一碗帝国粮草烹煮而成的粥食。他和手下一样都仍然满身是血。大家都未曾费心清洗。
“你是第一个随我而来的。”马塔·金笃对拉索·米罗说。
拉索点点头。
马塔·金笃握住拉索的臂膀。“以后你就跟着我,做我的贴身护卫。”
拉索知道,等自己的心脏跳动慢下来,等战场上的嗜血冲动消退,他将再度为马塔惊叹折服。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仿佛与这位伟大的将军平起平坐,他无比珍惜这种感觉。
达飞罗未能见证这一刻,这是他唯一的遗憾。
马拉纳被带到马塔面前。乍国元帅跪下,双手奉上佩剑,目光低垂。他等待着马塔决定他的命运,以及所有其他战俘的命运。
马塔失望地打量着他。此人是个文官,剑术并不比投军的平凡农夫高明。纳门则是个年迈老人,不敢在单独决斗中与他应战。他们善用兵法,但却难以匹配他心目中的大将形象。乍国的英雄不过如此吗?与他势均力敌的战场高手究竟在何方?
马拉纳身后,法沙司令奥维·阿提和甘国司令胡页·诺卡诺,还有达罗王,也都跪了下来。众人都敬畏地注视着马塔,仿佛他们眼前站着飞索威本尊。
起义军中,再无人可与马塔·金笃匹敌,就连肃非王的地位也难以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