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在国际镍业公司的会议厅开过会后,雷本·蒙特戈再次邀请大家到他家吃烧烤。庞特咧嘴大笑,看来他非常喜欢昨晚的饭菜。露易丝也接受了邀请,反正中微子观测站现在一片狼藉,无事可做。玛丽也欣然同意,大家一起吃烧烤比一个人在宾馆盯着天花板发呆有趣得多。但马教授却推辞了,她得赶回渥太华,今晚10点她要在萨塞克斯路24号向总理汇报情况。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甩开媒体。据镍业公司的保安说,蜂拥而至的媒体记者们就等在克莱顿矿区门口。雷本和露易丝灵机一动,想出了脱身的点子,大家立刻采取行动。
玛丽现在有一辆红色道奇霓虹,是国际镍业公司替她租的。(玛丽去取车的时候问租车行的职员,这款车是不是使用惰性气体作为燃料,却遭了人家的白眼。)
玛丽把她的霓虹留在矿上,坐进露易丝那辆黑色福特探索者的副驾驶位。福特车蓝白两色的自选号牌上的编码是D2O,过了好一会儿,玛丽才反应过来这是重水的化学分子式。露易丝从后车厢拿出一条毯子——在安大略和魁北克,明智的司机都会在车上预备毛毯或睡袋,以备车子在冬天出故障时使用——露易丝把毛毯披在玛丽身上。
一开始,玛丽觉得很热,不过幸好露易丝的车内有空调。很少有研究生可以买得起这么好的车,不过玛丽猜想,凭露易丝的长相,无论到哪里都能拿到优惠价。
露易丝驾车沿着弯曲的石子路驶向矿区出口,玛丽则躲在毯下,尽力装出里面有个魁梧活人的假象。过了一会儿,露易丝开始加速,装出要溜之大吉的样子。
“我们现在正出矿区大门。”露易丝对毯子里什么都看不见的玛丽说,“我们的办法管用!他们正朝我们指指点点,现在全都跟上来了。”
露易丝引着记者们一路开回萨德伯里。如果计划进展顺利,雷本等记者们尾随露易丝的探索者离开后,就可以开车把庞特带回他在莱弗利小镇外的家了。
露易丝把车开回她住的那栋小公寓,停在室外停车场。玛丽听到很多车纷纷停在他们旁边,发出刺耳的刹车声。露易丝走出驾驶室,打开另一边的车门,对玛丽说:“好了,你可以出来了。”
玛丽走了出来,记者们也下了车,她听见他们砰砰的关车门声。露易丝帮玛丽把毛毯拉了下来,大叫一声:“看吧!”玛丽看着那些记者,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哎呀,糟糕!”一名记者叫了起来。“该死!”另一个骂道。
倒是第三个记者——现场大概有一打记者——更机灵一点。她问道:“您就是遗传学家沃恩教授吧?”
玛丽点点头。
“好极了!”那名记者追问道,“他到底是不是尼安德特人?”
玛丽和露易丝花了足足45分钟才从记者们的包围中脱身。记者们没逮住庞特,颇感失望,却都想听听玛丽的DNA测试结果。玛丽和露易丝好不容易来到三楼露易丝住的房间,在那里一直等到记者全部离开——从露易丝卧室的窗户里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露易丝从冰箱里取出两瓶红酒,然后和玛丽一起下楼开车前往莱弗利。
露易丝和玛丽在傍晚6点前到了雷本家。因为不确定她们什么时候能到,雷本和庞特很明智地决定先不准备晚餐。庞特正躺在雷本家客厅的沙发上,玛丽想他大概有点不舒服——这倒不奇怪,毕竟他经历了这么多事。
露易丝一定要帮雷本准备晚餐。玛丽知道她是素食主义者。前一天晚上露易丝让雷本给她额外准备素菜,现在感到很过意不去。玛丽注意到,雷本二话不说,立刻同意了——只要是正常的男人,谁会拒绝呢?
“玛丽,庞特,”雷本说,“你们先歇着,不要客气。我和露易丝准备烧烤去了。”
玛丽觉得心跳加快,嘴唇发干。自从——自从——她还没有单独和男人在一起待过。
但现在刚刚傍晚,而且——
庞特不是——
他跟别的男人不一样。
这是一句女人们常说的老掉牙的话,用在这里倒真的是名副其实,再正确不过了。
一定不会有事的,毕竟雷本和露易丝都没有走远。玛丽深吸一口气,试图镇定下来。“当然,”她轻声说道,“肯定不会出事。”
“不错!”雷本说,“冰箱里有爆米花和啤酒,你们自己拿。露易丝带来的红酒到晚餐时开。”说完,他就和露易丝朝厨房走去,几分钟后,两人又去了后院。雷本把通往后院平台的玻璃门关上了——不想让冷气漏到外面去——玛丽却倒吸了口气。现在门关着,空调的嗡嗡声又那么大,玛丽真怀疑如果万一出事,雷本和露易丝能否听到她的声音。
玛丽转过头看看庞特,发现他已经站起来了,就冲他勉强一笑。
庞特也回给她一个微笑。
他长得不丑,真的不丑。只是他的脸面部轮廓太不同寻常了,就像有人用黏土塑了一张普通人脸的模型,然后再把这个模型往前一拉似的。
“你好。”庞特用自己的声音说。
“嗨!”玛丽回答道。
“尴尬。”庞特说。
玛丽回想起自己在德国的旅行。当地人听不懂她的话,让她很烦恼。她讨厌绞尽脑汁去读付费电话的说明,在餐厅点菜和在街上问路时也总是很尴尬。对庞特——一位科学家和知识分子——来说,沦落到不得不使用儿童的语言水平和别人交流是多么痛苦的事啊!
庞特的情绪表现得很明显,他会微笑,会皱眉,会挑起金色的眉毛,还会哈哈大笑。虽然还没有见庞特哭过,不过玛丽推断他应该也会哭。他还没有学会足够的词汇,还不能同玛丽认真地探讨来到这个世界的感受,目前跟庞特谈量子技术比谈感觉要容易一些。
玛丽同情地点点头。“是啊,”她说,“不能和周围的人交流一定很痛苦。”
庞特微微侧着头,可能听懂了,也可能没听懂。他环顾雷本家客厅,好像发现少了什么东西。“你们的房间里没有……”他皱着眉头,显得很懊恼,想要说什么,他自己和机侣却没有合适的词来表达。最后,他走到一排沉重的、摆满推理小说、DVD碟片和牙买加小件雕塑的嵌入式书架尽头,转过身,靠在最后一排书架的边上来回摩擦自己的背。
玛丽先是感到惊讶,然后恍然大悟,庞特把书架当成“挠痒棒”了。她脑海里顿时出现迪士尼动画片《森林王子》里面那头无忧无虑的大熊巴鲁的形象,差点笑了出来。玛丽突然想到,她自己的背也常痒,已经很久没人替她挠了。如果庞特背上的体毛很多,肯定会经常发痒。显然,在他的那个世界,房间里一定设有专门的挠痒工具。
玛丽忽然有一种想替庞特挠背的冲动,只是不知道那样是否礼貌——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连她自己都愣住了——她本来还以为自己再也不想与男人有身体接触了。当然,替人挠背与“性”无关,但是凯莎给她看的东西也表明,强奸也与“性”无关——其实她早就知道了。而且,她完全不知道,在庞特的社会里,男人和女人怎样交往才算得体。她好心帮忙可能会惹怒庞特,或者……
别自以为是了,姑娘。
不用怀疑,她对庞特毫无吸引力,而庞特在她眼里也不怎么迷人。庞特蹭了一会痒,就离开书架,然后对着她摊开手掌,好像在邀请玛丽也来一次。
玛丽担心会损坏木书架,或者把架子上的东西弄翻,不过刚才庞特动作那么猛烈,似乎也没什么事。
于是,玛丽说了声谢谢,绕过玻璃面的咖啡桌,把自己的背对着书架边缘,轻摇着摩擦起来。感觉的确不错,虽然每次摩擦时,她胸罩上的挂钩总是钩住书架的边缘。
“舒服吧?”庞特问道。
玛丽微笑着回答:“是的。”
就在此时,电话突然响了,庞特和玛丽都朝它看去。电话铃又响了一次,庞特说:“肯定不是找我的。”
玛丽大笑起来,走到茶几边,拿起茶几上的青色一体式电话,说:“这里是蒙特戈家。”
“请问,玛丽·沃恩教授碰巧在您那里吗?”一个男人问道。
“哦,我就是。”
“太好了!我叫桑吉特,是加拿大《探索发现》频道晚间科技新闻节目《加拿大探索》的制片人。”
“哇,”玛丽赞道,“那个节目很棒。”
“谢谢。我们正在跟踪报道萨德伯里出现尼安德特人的消息。说实话,一开始我们并不相信,但是一家通讯社刚刚发布的报道称您已经证实样品DNA是真的了。”
“是的,”玛丽说,“他的确有尼安德特人的DNA。”
“那个——那个人如何?他不是假冒的吧?”
“不是,”玛丽说,“他是货真价实的尼安德特人。”
“哇!真的吗?您看,我们希望您明晚光临我们的节目。我们隶属于加拿大国家电视台,可以从当地的分支机构派人过去,安排在多伦多的主持人杰伊·英格拉姆对您做远程专访。”
“嗯,”玛丽说,“好吧,我想应该没问题。”
“太好了!”桑吉特说,“现在让我简单介绍一下访谈的话题。”
玛丽转身向客厅窗外看去,露易丝和雷本还在忙着烧烤,说道:“好吧。”
“首先,看看我们有没有搞错您的背景。您是约克大学的全职教授,对吗?”
“是的,遗传学教授。”
“终身教授?”
“是的。”
“您的博士学位是……”
“分子生物学。”
“好,1996年您曾到德国采集尼安德特人DNA样品,是吗?”
玛丽瞥了庞特一眼,看看庞特有没有因为自己撇下他去接电话而生气。庞特冲她宽容地一笑,玛丽就继续说下去:“是的。”
“请您谈谈这事吧。”桑吉特说。
整个谈话持续了大约20分钟。她听到露易丝和雷本在厨房进进出出,雷本还把头探进客厅看看玛丽。玛丽用手捂住电话的话筒,告诉雷本事情的原委。雷本笑笑,回到厨房继续干活。终于,桑吉特问完了,还商妥了访谈录音事宜。玛丽放下电话,转身对庞特说:“很抱歉。”
但是,庞特这时却伸出一只胳膊,踉跄着向她走来。玛丽立刻意识到自己有多蠢,她被引到书架旁边,远离门的方向,如果庞特用他那结实的胳膊一推,她就会远离窗户,远离屋外雷本和露易丝的视线。
“求求你,”玛丽说,“求求你,我要喊人了……”
庞特颤抖着继续向前一步,然后——
然后——
然后玛丽真的大喊起来:“救命!救命!”
庞特扑通一声倒在地毯上,额头上满是汗水,皮肤煞白。玛丽跪在他身边。他的胸口急剧地起伏,大口喘起气来。
“救命!”她再次大叫起来。
玛丽听到玻璃门被拉开,雷本一下冲了进来。“怎么——哎呀,天啊!”
雷本慌忙赶到倒地的庞特身边,摸了一下他的脉搏。过了一会儿,露易丝也进来了。
“庞特生病了。”哈克用女声说。
“是的,”雷本点点头,“你知道他得了什么病吗?”
“不知道,”哈克说,“他的脉搏加快,呼吸微弱,体温达到39度。”
玛丽觉得哈克报出的温度和摄氏度很像,大吃一惊,这个温度应该是发烧了。不过,庞特和我们都长着十个指头,发展出相同的十进制温度计应该是很自然的事吧。
“他对什么过敏吗?”雷本问道。
哈克发出哔的一声。
“过敏,”雷本说,“就是指某种食物或者周围环境里的某种东西对正常人没有影响,却会让他生病。”
“没有。”哈克说。
“离开你们的世界前,他身体不适吗?”
“不适?”
“就是生病,不舒服。”
“没有。”
雷本盯着书架上花纹繁复的木雕座钟看了一会。“他到这有51个小时了。天啊,天啊,天啊。”
“怎么了?”玛丽问道。
“上帝啊,我真傻!”雷本猛地站起来,冲向另一个房间,取来一个磨损的棕色医用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木制的压舌棒和一只小手电筒。“庞特,”他沉稳地说,“张嘴。”
此时,庞特金色的眼睛已经半睁半闭,但他还是照雷本的话做了。显然,庞特以前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样的检查,他挣扎着不让雷本把压舌棒放在他的舌头上。不过,也许哈克悄悄地安慰了他几下,庞特很快就不再挣扎了。雷本顺利地把手电照进庞特那巨大的口腔内。
“他的扁桃体和其他组织发炎了,炎症还很严重。”雷本说着,先看看玛丽,又看看露易丝,“是某种感染引起的。”
“但是从他到这以后,你、沃恩教授和我至少有一个人总和他在一起,”露易丝说,“我们并没有生病。”
“正是如此,”雷本叫道,“不管他得了什么病,很可能是在我们这儿得的——这就是说,我们对这种病有先天免疫力,而他却没有。”雷本在他的医用包里翻出一瓶药片。“露易丝,”他头也不回地说,“请拿水杯来。”
露易丝快步朝厨房走去。
“我要给他服用一些强效阿司匹林,”——玛丽不清楚这话是对哈克说的,还是对她说的——“应该可以帮他退烧。”
露易丝端着一满杯水回来了,雷本把两片药塞进庞特嘴里,说:“哈克,让他吞下药片。”
玛丽不知道哈克是听懂了雷本的话,还是猜出了他的意思,但是过了一会,庞特真的吞下了药片。雷本帮助庞特用手拿稳玻璃杯,吞了一些水,把药送下去,但很多水却沿着他没有下巴尖的颌部流了下去,打湿了他金色的胡子。
不过玛丽注意到,他一点也没把水喷出来。口腔的特殊结构使尼安德特人发不出许多音,但好处是他们也不会被呛着,这种口腔结构使不管是水还是食物,都不可能进错管道。雷本帮庞特往嘴里倒了更多的水,直到杯子空了为止。
该死,玛丽想,真是该死。
他们怎么这么愚蠢呢?当年,科尔特斯和他率领的西班牙殖民征服者来到中美洲时,给当地阿兹特克人带来了他们不能免疫的疾病,而阿兹特克人和西班牙人只不过各自独立发展了数千年。数千年的时间已经足以让地球上这个地方产生的病原体,不能被另外一处的人免疫。庞特的世界已经和我们的世界分离了至少27000年,对我们世界进化出的疾病,他当然无力抵抗。
而且……而且……而且……
玛丽打了一个冷战。
而且,反之亦然,我们对他们世界的疾病也无法免疫。这是理所当然的。
雷本也想到了这点。他急忙站起来,拿起玛丽刚才用过的那个迷你电话。
“你好,接线员,”他对着话筒说,“我是矿区医生雷本·蒙特戈,这里发生了紧急医疗事故。请帮我接渥太华的加拿大卫生部疾病控制实验中心(LCDC)。对,没错——任何一位负责传染病防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