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渐起

外面起风了。但是观察站里的两个男人没意识到。克莱依顿再一次扭开水龙头,一滴水也没有。

“揍它一下。”纳里谢夫说。

克莱依顿抡起拳头捶在水龙头上。出来两滴水,第三滴在龙头上哆嗦了一阵,晃晃悠悠掉下来。停止了。

“没戏了,”克莱依顿沮丧地说,“该死的水管又堵了。我们有多少储备?”

“四加仑,如果水箱上没有更多破洞的话。”纳里谢夫说。他瞪着水龙头,用又长又灵敏的手指头轻轻敲它。纳里谢夫是个高大、苍白的人,胡子稀疏,身形松散。作为一个在遥远的异星上的观察员,他实在不符合标准。然而先遣探测军团很遗憾地发现,没有任何人符合既定的标准。

纳里谢夫是个能干的生物学家。面容总是很紧张,实际上他有着惊人的宁静气质。他发挥才能必须遇到合适的机会——在卡里拉1号做个观察员,就算一个。

“我想,得有人去把水管疏通一下。”纳里谢夫说,他没看克莱依顿。

“对,”克莱依顿说着,又重重地给了水龙头一下,“但那等于杀人。听听外面!”

克莱依顿个子不高,脖子如公牛般粗短,红光满面,非常强壮。作为观察员,他是第三次来到外星球了。

他曾经尝试过在高级先遣兵团里担任别的工作,但都不太适合。参与“PEP初级外星渗透计划”给了他非常难受的回忆,那简直是跟疯子和亡命徒一起工作。

他喜欢当个星际观察员。当PEP的小伙子们新发现一个星球并派工作队摄上几天的录像,他就跑到那里待一段时间。他的职责是忍受一切不适,利用经验和技巧让自己活着。一年以后,飞船回来把他带走并且讨论他的报告。依据这个报告,人们会决定对这个星球是否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在每次出动之前,克莱依顿都要向太太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他许诺过这次以后他将待在家里,经营他买下的一个小农场。但是,每一次他回来,经过充分休息,他都要再一次跑到外星上去。靠技巧和耐性维持生存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但这一回他受够了。他和纳里谢夫在卡里拉上待了八个月,飞船在四个月后把他们带走。如果他活下来,他一定得辞职了。

“听听这风声吧。”纳里谢夫说。

很压抑,很遥远,风刮过观察站的钢铁外壳,如同一股和煦的夏日西风。

但他们是在站内听到这种声音的,在一个包了三英寸钢铁加上一层隔音夹层的地方。

“它在增强。”克莱依顿说着,走到风速计那里看看刻度盘。

这温柔的风目前的速度是每小时82英里。卡里拉星上的一股微风。

“伙计,”克莱依顿说,“我不想到那里去,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险。”

“这回可该你了。”纳里谢夫指出。

“我知道。但我们是不是先缓一下?来,我们去找斯曼克,叫他给份天气预报。”

他们横穿整个观察站,鞋后跟在钢铁的地板上踩出一串回声,经过的房间里装满了食物、空气罐、仪器和其他设备。站的尽头是回收口的沉重铁门。他们戴上面罩,其中一个向门把手伸过去。

“好了么?”克莱依顿问。

“好了。”

他们稳住身形。克莱依顿按下按钮,大门无声滑开,气流飙了进来。他们耸起脖子穿过风,飞奔进收料棚。

棚子是观察站的一部分,长三十英尺,宽十五英尺。它不像站内其他部分,并未密封,钢制墙壁是向外开放的,在里面设置了一堵一堵的障碍。狂风可以穿过,但会减慢速度。风速计显示棚子里面是每小时34英里。

这真是件该死的麻烦事,克莱依顿想,我们不得不在34英里风速的地方向卡里拉的土著求助。但没有其他办法了。卡里拉人生活在这个每小时70英里风速的星球上,完全无法忍受站内“死寂的空气”。即使把氧气含量降低到他们的标准也不行。空气压力差对他们的呼吸是必不可少的。一进入观察站内他们就晕眩,继而开始糊涂,然后就如在真空中一样活活地窒息掉。

棚子里每小时34英里的风速,是人类和卡里拉人一个公平的折衷,大家都能忍受。

克莱依顿和纳里谢夫走进棚子,角落里乱糟糟地躺着一个好像晒干的章鱼一样的东西。这个“一团糟”开始动了起来,并且友好地挥起两只触手。

“你们好。”这位叫斯曼克的土著说。

“你好。”克莱依顿回答,“你怎么看今天的天气?”

“很好。”斯曼克说。

纳里谢夫扯住克莱依顿的袖子:“他说什么?”他问道,克莱依顿给他翻译,他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纳里谢夫的语言天分比不上克莱依顿。过了八个月了,对他来说,那些卡里拉人的舌头发出的依然只是滴答声和汽笛声。

更多的卡里拉人加入了谈话。他们看上去不是蜘蛛就是章鱼,身体中央都有一团集中的东西,然后就是一堆长长的、灵活柔软的触手或触角。这显然是最适合在卡里拉星生存的体态,克莱依顿常常感到嫉妒,因为他们可以随意到外面去,而他只能接受观察站的保护和限制。

他经常看到一个土著冲进龙卷风里,用七八只触手牢牢扎进地面,其他的则一步一步向前伸,移动着自己。有时候,他还看到他们把自己团成一团,把触手像篮子一样编织起来保护自己,然后就一路被风吹着,如同风滚草。他可以想象,当他们用这种鲁莽大胆的方法在风中狂舞时,那种兴高采烈的劲头。

哦,他想,如果他们跑到地球上,看上去很傻的。

“这天气会发生什么变化?”他问斯曼克。

卡里拉人思考了一会儿,用力嗅着空气,把两只触手纠缠在一起。

“风会更强一点儿,”他最后说,“但没什么可担心的。”

克莱依顿满腹狐疑。对卡里拉人没什么好担心,但对地球人也许就是要命的。然而这话听上去还是有些可信。

他和纳里谢夫离开收料棚,关了大门。

“也许,”纳里谢夫说,“你是不是再等一下……”

“或者干脆杀出去!”克莱依顿说。

他们走到那个流线型的、闪闪发光的“畜生”那里,它头顶亮着一个暗淡的光球。“畜生”,指那辆专门用来在卡里拉上开的车子。

它的装甲跟坦克差不多,其最新的改进是把它弄成了个扁球形,有个狭长的外视窗,玻璃是防碎的,厚得如同电镀车身蒙着的钢铁。它重心很低,十二吨的体重基本分布在与地面齐平的高度;全身密封,沉重的引擎虽然有些必要的开口,但用特殊的防尘装置盖住了。整个沉重的奇形怪状的身子低低地趴在六个肥胖的轮胎上,让人联想到某种史前怪物。

克莱依顿坐进去,戴上安全帽和护目镜,把自己用安全带牢牢地捆在椅子上。他发动引擎,加大转速,认真地听了一会儿它的声音,点了点头。

“好了,”他说,“‘畜生’没问题。上去打开车库大门。”

“祝你好运。”纳里谢夫说着,离开了。

克莱依顿扫了一眼仪表盘,确信“畜生”的所有部件都在工作状态。一会儿,他听见纳里谢夫的声音通过收音机传了进来。

“门要开了哟!”

“好的。”

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克莱依顿驾驶“畜生”冲了出去。

观察站矗立在一个辽阔、空旷的平原上。山脉本来可以抵挡一些风,但卡里拉的山都不稳定,时而隆起,时而崩溃——平原在地质上少了些危险。为了防止最坏的事情发生,观察站外围建设了一大片粗重的钢铁柱子。站里面也埋设了钢柱,深入地底如同古老的压舱物,保持整体的稳定。

克莱依顿开着“畜生”进入一条狭长而盘旋的管道,穿越这些柱子。在他头上有个小屏幕,一条白线在里面闪烁。看着这条线,可以探测在管道里是否有破裂或者障碍物。

宽广、崎岖而单调的沙漠在他眼前展开了。一丛矮小的灌木进入视野。狂风在身后追赶,但发动机的声音把风声压住了。他看看风速计,现在卡里拉的空气正以每小时92英里的速度流动着。

他稳稳地前进,呼吸急促得咻咻直叫。不时地他听到些碰撞的声音。飓风把大大小小的石头卷起来,轰击着“畜生”的外壳,在它厚实的装甲上撞得粉碎。

“情况怎么样?”收音机里传来纳里谢夫的声音。

“还好。”克莱依顿说。

他远远地看见了一艘卡里拉人的陆行船。大概有40英尺长,大梁很窄,好像只是把原木用辊子粗粗刮过一下;船帆用某种灌木叶子编织而成。他从这只船的侧面冲过去,船上的卡里拉人挥动着他们的触手。他们好像正在往观察站方向去。

克莱依顿把注意力转回到管道上。他开始听到风声了,而发动机的声音给压了下去。风速计显示,现在是每小时97英里。

长长的外视窗上满是沙点儿,外面一片模糊。远方是锯齿状的悬崖和山峰,在漫天的黄沙中时隐时现。更多的圆石在车壳上“砰砰”地飞跳,空洞的撞击声传进密封的车内。他又看到一艘卡里拉人的陆行船,接着又有三艘冒了出来。它们在风中顽强地航行着。

克莱依顿忽然明白,大批的卡里拉人是在向观察站方向集中,马上向纳里谢夫发无线电信号。

“你怎么样了?”纳里谢夫问。

“我还没发现管道的破口,快到泉水那边了。”克莱依顿说,“好像有很多卡里拉人往你那里去。”

“我知道。棚子背风的地方停泊了六只船,还有更多的正在靠拢。”

“我们以前从来没跟土著有过麻烦,”克莱依顿慢慢地说,“是怎么回事?”

“他们带着食物,可能是个庆祝活动。”

“也许吧,你要小心一点儿。”

“别担心。你最好快些。”

“我发现破口了!过一会儿再跟你通话。”

屏幕上闪烁起白光,显示出破口的地方。克莱依顿从观察口望出去。那段管道应该是被一个巨大的漂砾滚过,压碎了一小段。

他把车开到破口的上风位置。现在是每小时113英里了。克莱依顿拿出几米管子、一些用来补口的东西、一盏喷灯和工具袋,开门溜出车外。这些东西都捆在他身上,而他又被一根结实的尼龙绳子拴在“畜生”身上。

狂风震耳欲聋,如同雷鸣和海浪拍岸的怒吼。他把面罩上的氧气供应调大,开始工作。两小时后,他完成了正常状态下只需要十五分钟就够了的工作。他的衣服全撕破了,空气过滤器里全是沙子。

他爬回“畜生”那里,关上门躺到地板上,彻底瘫掉了。车子在狂风中摇晃起来,克莱依顿完全不予理睬。

“喂?喂?”纳里谢夫用无线电呼叫他。

克莱依顿软手软脚地爬回驾驶座回话。

“克莱依顿!赶快回来,现在!别休息了!风速到了138,我想可能是一场尘暴。”

尘暴是克莱依顿想都不愿意去想的东西。他们八个月来只经受过一次,当时风速达到每小时160英里。

他掉转车头,迎风直上,功率开到最大——前进了很小的一步。面对每小时138英里的飓风,“畜生”的重型发动机的全部本领是每小时3英里。

从长窗往外看,大风驱动着长长的尘带滚滚而来,好像从无垠的天空和辽阔的大地上升起,通过一个无形的漏斗,向他这个小小的窗口集合。一座座岩石在风的牵引下航行着,逐渐变大,最后粉碎在车窗上。每一次,他都忍不住要低头。

引擎开始了阵痛和抽搐。

“哦,宝贝,”克莱依顿喘起气来,“别熄火,现在别熄火。带爸爸回家,然后想怎么熄就怎么熄。拜托啦!”

他估计离观察站还有10英里,逆风的10英里。

听到一个声音,好像是山腰上铅锤一般下落的大雪崩。这是个如同房子一般大的漂砾。它太大了,风有点儿带不动,它就一边把崎岖的地面压出一条沟,一边向他滚过来。

克莱依顿狂扭方向盘。引擎超负荷了,带着车子慢得让人受不了地——避开了大石头。克莱依顿颤抖着,目送漂砾从身边擦过,用一只手重重打在仪表盘上。

“动一下,宝贝,动啊!!”

隆隆地响着,那个大石头滚到后面去了,速度大概超过每小时30英里。

“刚才——太近了。”克莱依顿对自己说。他想把“畜生”转对风向,转对观察站的方向。“畜生”先是不理睬他,然后发动机转动起来,哀鸣着,试图把车子拉进风里。而那风简直就像是一堵移动中的灰墙,把车子推开了。

风速计指到了159英里。纳里谢夫的声音在无线电中响起来:“你那里怎么样了?”

“很好!别说话,忙着呢!”

克莱依顿刹住车,关闭一切——然后又猛地启动引擎。他调节了一下燃料混合的时间,立刻转到控制系统。

“纳里谢夫,引擎要完蛋了。”

纳里谢夫回答之前停顿了整整一秒钟,然后他非常沉着地问道:“出了什么问题?”

“沙子!”克莱依顿说,“在159英里的风速下开了这么久,沙子跑到了轴承里、喷射器里,到处都是。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么……”

“我把它开回来,”克莱依顿说,“我只希望传动轴能撑得住。”

他调整控制系统。在这种风速下,开车像在海洋上行船。克莱依顿向自己这一侧拐,一边提速向风冲去。

这一回“畜生”经受住了。然后他和它向另一边横穿过来。

克莱依顿想,他只能这样做了,用“之”字形路线完成这一段顶风的路程。他正擦过风眼的边缘,开足马力,转弯的角度也无法小于40度。

“畜生”走了一个小时,左弯右拐,走三英里多才能前进两英里。引擎奇迹般地正常工作着。克莱依顿衷心祝福车子的制造商,向发动机乞求再多坚持一会儿。他透过昏暗的天光,看到了又一艘卡里拉人的地行船。它遇到一次“触礁”并摇晃了起来,但它继续迎风前进,很快把他甩在后面。幸运的土著们,克莱依顿想,对他们来说,165英里的风速不过是一股适合航行的微风!

前面,观察站灰色的半球形建筑进入了视野。

“我要到了!”克莱依顿叫道。“打开朗姆酒,纳里谢夫,老家伙!爸爸今天要喝个饱!”

这时候,发动机熄火了。

克莱依顿破口大骂,刹住车子。多么臭的运气!要是风从后面来,他可以就这么滚进观察站。但现在,当然了,风在前面。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纳里谢夫问道。

“坐在这里,”克莱依顿说,“等风小点儿了我走回家。”

“畜生”12吨重的身体在风中摇曳着。

“你知道,这一回熬过之后我要退休。”

“是这样?你当真?”

“绝对当真。我在马里兰州买了个农场,面对切萨皮克湾。知道我打算干什么?”

“什么?”

“我要养牡蛎。你知道,牡蛎……稳住!!”观察站好像在逆风飘走,远离他。克莱依顿擦擦他的眼睛,心想他是不是疯了。然后他意识到,无论刹车,无论什么流线型,这车子正在被风推着,离观察站越来越远。

他愤怒地按下仪表盘上一个按钮,开了车体下的门并且释放出右舷的锚。他听见锚撞击地面的沉重响声,钢缆在摩擦。他释放了170英尺的钢缆,然后又踩住刹车。停下来了。

“我放出了锚。”克莱依顿说。

“它们稳得住吗?”

“现在还行。”克莱依顿点上一支烟,后仰让自己靠住厚厚的椅子背。他每一块肌肉都紧张得发疼,老看外面的风裹挟着尘土向他滚滚而来,眼皮都抽搐了。他闭上眼试图放松一下。

风声穿过了车子的钢铁蒙皮。它呜咽着,嚎叫着,拽住车子,想要在它光滑的表面找个洞钻进去。到169英里的风速后,空调的外壳给撕了下来,密封打破了。克莱依顿想,要是他没戴护目镜,没用罐装空气呼吸,那他现在可能已经瞎了且已窒息而死。尘土打着旋儿堆积在他小小的舱室内,又多又厚,而且还带静电。那些圆石如同来复枪的子弹,“噼噼啪啪”打在外壳上,比刚才的力量强多了。他想,还需要多少努力,这些石头就可以扯开车子的装甲?

克莱依顿感到,这时候想保持镇定自若的态度是不可能的。他痛苦地意识到人类肉体的脆弱,宇宙的暴力是如此地不可抗拒。他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人类的位置就是在那宁静的地球上。

只要能回去!

“你还好吧?”纳里谢夫问他。

“好得不能再好了。”克莱依顿疲倦地说,“观察站的情况如何?”

“不太好。整个建筑都在可怜巴巴地晃动着,只要足够的风吹上足够的时间,基地将给撕成碎片。”

“而他们还想在这里建一个能源站呢!”克莱依顿说。

“哦,你知道他们的问题。在安加萨三号和南山带之间,只有这个星球是固态的,其他的都是巨大的气体球。”

“他们最好在太空建设基地。”

“那太花钱了。”

“去他的吧,建一个新的星球都比在这里造一个能源站省钱!”克莱依顿感觉到一嘴的尘灰,把它吐出来,“我只是盼着回收船。现在基地附近有多少土著了?”

“大约15个,都在棚子里。”

“有没有发狂的迹象?”

“没有,但他们举动都很滑稽。”

“为什么?”

“我不知道,”纳里谢夫说,“我就是不喜欢。”

“离棚子远一点儿,好吧?你不能说他们的语言,无论如何,我要你在我回去的时候还是完整的一块肉。”他停顿一下,“如果我能回去。”

“你会没事的。”纳里谢夫说。

“当然,我会……哎呀,我的老天!”

“什么事情?怎么啦?”

“漂砾。过一会儿跟你说话。”

克莱依顿瞪住正面的一个逐渐变大的小黑点。它正对准了这个抛了锚、动力全无的车子。他瞟了一眼风速计,174英里。这不可能!接着他提醒自己……地球上同温层喷气机的尾流可以达到200英里呢。

那漂砾现在像座房子了……但还在逼近和变大!它没有改变方向。

“拐弯呀,拐呀!”克莱依顿对那漂砾吼着,拳头狠狠地砸在仪表盘上。

巨石顺风而下,走的路如同画的线一样直。这条线上有他。

带着极大的痛苦,克莱依顿狂喊着按下了一个按钮,把两个锚都释放掉。没有时间再把他们绞上来了,即使它们受得了这种拉力。但巨石还在变大。

克莱依顿松开刹车。

“畜生”在每小时178英里的风推动下开始加速。几秒钟内,他已经有38英里的速度了。从后视镜看出去,那块石头就要追上了。

就在漂砾滚过的时候,克莱依顿向左猛转方向盘。车子倾侧了一下,拐个急弯,像鱼一样在硬地上扭动,差一点儿翻了身。他把劲儿都用在方向盘上了,试图让车子恢复平衡。他想:我可能是第一个用手牵动12吨重的车子的人。

那座巨石怒吼着滚过去了,看上去好像一面城墙掠过。车子翘起来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轰”的一声,六个轮子终于都落到地上。

“克莱依顿!出什么事了?你怎么样了?”

“我还好,”克莱依顿气喘吁吁地说,“但我不得不松开了钢缆。风正在把我吹走。”

“你能转向吗?”

“我离死不远了……正在转。”

“你能跑多远?”

克莱依顿抬头看看。在现在这个距离上,他已经能看到平原边上那些壁立的黑色悬崖。很真切。

“在我成为那些悬崖的一部分之前,我可能还会活上十五英里。照现在这速度,没多少时间了。”他锁上了刹车。轮胎开始尖叫,刹车片冒出烟来。而这遭瘟的风,凭着它183英里的速度,没有感觉到车子有任何不同!他的速度到了44英里。

“把它转过来,用帆!”纳里谢夫说。

“帆可受不了这个。”

“试一下吧,伙计!否则你还能做什么?我这里到了185英里了。整个基地都在震动!漂砾已经把外面的钢柱子森林撕开了。我估计过一会儿就有石头铲平路上的障碍,穿透进来。”

“咬牙坚持!”克莱依顿说,“我来对付自己的麻烦。”

“基地未必能挺过来!克莱依顿,听我说。试一下那个……”无线电忽然断了。

克莱依顿敲打它几下,放弃。他的速度现在到了49英里。悬崖在他面前已经是巍然耸立了。

“那么,好吧!”克莱依顿说,“我们就来试一试。”他释放他最后一个锚,动作很快。当它完全展开了自己250英尺的长度时,速度降到30英里。质地优良的锚在地上拖动,该粉碎的粉碎,该刮擦的刮擦,其效果如同安装了喷气引擎的犁。

然后,克莱依顿启动了自动帆系统。地球上的工程师安装它,跟在摩托艇上装一副帆具是一回事,都是为了引擎熄火后,人们多一层保险。在卡里拉,你无法从抛了锚的机动车里就那么走出来。

你必须有动力。

桅杆是一根又短又结实的钢柱子,从顶棚一个密闭的小洞中自动伸出。电磁横帆锁和侧面支柱猛地射出来撑着它。在桅杆上飘动着一张金属丝织就的帆。克莱依顿用三根柔韧的钢缆通过绞盘操纵着。

这帆只有几英尺的面积。它可以航行,带着一部拖着250英尺锚缆的、锁定了刹车的12吨重的怪物航行,很容易。风速185英里。

克莱依顿绞起帆索,转动它吃入四分之一的风向。但这还不够,他越来越频繁地变换帆的角度。

暴风的狂吼声中,“畜生”倾斜了,半个身子立了起来。克莱依顿急忙把主帆索松了几英尺。金属帆在风的鞭子下,尖叫并抖动着。现在只是用帆的边缘航行,克莱依顿可以让车子待在地上,并转一个朝着上风方向的角度。

现在,他可以从后视镜中看那些悬崖。那是他的下风处,他的残骸即将洒落在那里的海岸上。但现在他正离开这个陷阱,一英尺一英尺地走远。

“哦,我的宝贝!”克莱依顿对他那正在搏斗中的“畜生”叫道。

他那胜利的感觉差不多立刻就消失了,因为他听到刺耳的叮当声,有东西从他脑袋上方旋了出去。风速每小时187英里,漂砾正在拆解他车体的装甲。在卡里拉星等于待在机枪弹幕中。狂风在撕开的洞口上呼啸,打算把他从椅子上拔出来。

他绝望地死抱着方向盘,听见帆在扭动。地球上能找到的最坚韧的合金看来也坚持不了多久。又短又粗的桅杆有六根重型钢缆支撑,现在如同一枝鱼竿一般胡乱抽打着。

刹车片突然崩了。他的速度变成了57英里。

他太累了,已经无法思考,只机械地转动方向盘,呆望着头上的风暴。

帆尖叫了一声,撕裂了。碎布狂抽了一阵,把桅杆拔起来带走了。风速190英里。他被拖向悬崖。

192英里。“畜生”整个给抬起来,扔出十几码,轮子“砰”地撞击地面。一个前轮胎压爆了,紧接着两个后轮也爆了。克莱依顿用手臂抱住脑袋,等待一切的完结。

突然,“畜生”停住了。克莱依顿在惯性作用下往前冲去。他的安全带拉了他一下,绷断了。他撞到仪表盘再反弹回来,头晕目眩,满脸鲜血。

他给摔到地板上,已经是半昏迷状态,但仍试图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慢慢坐回座位,模糊地感觉到他好像没有断什么骨头。

他的肚子会有块很大的淤伤;嘴里都是血。最后他通过后视镜明白了事情的经过。那个备用锚拖着250英尺的钢缆,挂在一座深深扎根地面的岩石上。这堆乱七八糟的锚缆让他停在离悬崖半英里的地方。他得救了!至少还能坚持一会儿。

但狂风还没有放弃。193英里。它吼得人的耳朵都聋掉了,它把车子整个抓起来,扔下去,再抓起来,扔下去。纲缆绷得笔直,嗡嗡地响着好像是根吉他弦。克莱依顿手脚并用,抱紧了座位。他坚持不了多久了,但如果他放手,“畜生”的狂跳可以把他像甩牙膏一般贴在墙壁上。

或者钢缆先坚持不住,他的身体将和车子一起,挤入悬崖里。

他坚持。在又一次被抛高时,他瞟了一眼那个风速计。真恶心,他已经受够了,没救了,死定了。怎么可能在187英里的风速下坚持呢?太过分了。

每小时187英里?风速在……

他先是不相信。但慢慢地、稳稳地,那根指针回落了。到160英里的时候,车子停止了上下跳动,顺从地趴在钢缆的尽头。到153英里时,风向变了,这是风暴将要过去的征兆。

到142英里,克莱依顿很奢侈地松开了手。

卡里拉星的土著出来找他。他们很内行地驾驶两艘地行船,把“畜生”拖在后面。拖绳是当地长出的一种藤蔓植物编织的,估计比钢缆还要结实些。他们把它拖回了基地。克莱依顿被丢在收料棚里,纳里谢夫出来把他搬进去。多美好呀,死寂的空气。“你没有缺少任何东西,除了两颗牙齿,”纳里谢夫说,“不过你身上好像每英寸都有淤伤。”

“我们挺过来了。”克莱依顿说。

“确实如此。我们的漂砾防御柱群成了一马平川。基地给两块巨石击中,它们就陷在墙壁上。我检查了一下地基,严重的金属疲劳。再来一次这样的风暴的话……”

“我们就再挺一回。我们这些地球人……我们挺过来了!这是八个月来最严重的危机吧?过四个月,回收船就要来了!坚持!纳里谢夫。跟我来。”

“去哪儿?”

“我要去跟那该死的斯曼克谈谈。”

他们走进棚子。全是卡里拉人,都挤满了。外面几十艘地行船停泊在基地的背风处。

“斯曼克!”克莱依顿叫道,“这儿在干什么?”

“夏节,”斯曼克说,“我们一年中最重大的节日。”

“哦。风暴怎么样了?你如何看待这次的风?”

“我认为它属于一次温和的大风。”斯曼克说,“没有危险但对航行有些不方便。”

“不方便!我希望你将来做预告时候能更精确一点儿。”

“人总不能老是把天气估计准吧,”斯曼克说,“很遗憾,我最近一次预测是错误的。”

“这些人都是我部落里的人,”他指了指身后的人们,“萨里梅部落。我们已经庆祝了夏日。现在夏天结束了,我们必须离开。”

“去哪里?”

“路途很远,去西边的山洞群。从这里走得要两个星期。我们要进山洞生活三个月。这样能远离危险。”

克莱依顿的胃猛地沉了下去:“远离什么危险,斯曼克?”

“我跟你说,夏天结束了。我们得躲开那些风,那些强有力的冬季风暴。”

“他们在说什么?”纳里谢夫说。

“等一等。”克莱依顿迅速联想到刚才经历的狂飙洗礼,它被这斯曼克形容为一次温和无害的大风;联想到他们没有动力,想到那完全毁了的“畜生”,那金属疲劳的地基,那给拆掉了的漂砾障碍,以及四个月后才来的回收船。“斯曼克,我们能不能跟你们一起到陆行船上去,把那些山洞也作为我们的避难所?”

“当然了。”斯曼克很友好地说。

“不,这不行。”克莱依顿跟自己说,比在风暴中还觉得没指望,“我们需要更多的氧气,我们自己的食物,还得有水源……”

“在说什么?”纳里谢夫不耐烦地问道,“那家伙说了什么屁话把你的脸色弄得这么难看?”

“他说真正的大风就要来了。”克莱依顿回答。

两个男人互相瞪眼望着。

外面,风正在刮。

(唐风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