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体

梅尔教授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上三张神情焦灼的脸,他们属于三位给他做手术的年轻专家。突然,一个想法闪过心头:也只有年轻人才会有干这样的事的念头了。他们年少轻狂,对门类各异的技术知识了如指掌,神经如钢铁一般坚强,手指像机械般精确,而且冷漠无情——这绝对是事实,不容置疑。他们更合乎机器人的标准。

从麻醉状态苏醒后的这一缕思绪让梅尔发了好一会儿呆,很费了点时间后,他才意识到手术成功了。

“您感觉怎么样,先生?”

“您还好吗?”

“您能说话吗,先生?如果不能的话,只要点头就行了。眨眨眼也可以。”

他们焦急地观察着梅尔教授的反应。

梅尔深吸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他新的下嘴唇、舌头和喉咙,它们的活动范围比以前用的那套窄了很多,不过还能将就着用。然后他开口说道:“我想……我想……”声音有些嘶哑。

“他好了!”卡西迪大叫起来:“菲尔迪曼!醒醒!醒醒!”

菲尔迪曼从备用折叠床上跳了起来,手在枕头那儿摸索着眼镜,“这么快就醒了?他说话了吗?”

“是的,他说了!他说得跟天使一样!我们成功了,弗雷迪!”

菲尔迪曼找到了他的眼镜,冲到手术台前:“您能说些什么吗,先生?什么都行。”

“我是……我是……”

“噢,上帝啊,”菲尔迪曼说,“我想我要晕倒了。”

那三个人爆发出了一阵大笑。他们围着菲尔迪曼,拍着他的背部。菲尔迪曼也笑了,但立刻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肯特在哪儿?”卡西迪叫道,“该死,他应该在这儿的。这家伙让梅尔教授在那个该死的骨化镜下待了整整十个小时,那可是生死攸关的600分钟啊。这是我经历过的最惊险的手术了。他到底去哪儿了?”

“他出去买三明治了。”卢坡维茨说,“他回来了。肯特,肯特,我们成功了!”

肯特拿着两个纸袋子从门口进来,嘴边露着半个三明治的尾巴。他把嘴里塞着的食物硬噎了下去,急切地问道:“他说话了吗?他说了些什么?”

在肯特身后是一阵刚刚听到这消息而引起的骚动。一大群人朝门口冲了过来。

“把他们赶出去!”菲尔迪曼尖声叫道,“他今晚不能接受采访。警察在哪儿?”

一个警察挤了过来,拦住了门:“听见医生说的话了吧,伙计们。”

记者们的抗议和问题并没有因此而停留在他们的心里:“不公平!这个梅尔,他是属于全世界的。”

“他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他说了些什么?”

“你们真的把他变成一条狗了吗?”

“是一条什么样的狗?”

“他会摇尾巴吗?”

“……”

“他说他很好,”警察敷衍着这群如狼似虎的记者,坚守着他在门边的阵地,“好了,好了,伙计们,走吧。”

一个摄影记者从警察的手臂下钻进了房间。他看到了手术台上的梅尔教授,一时间目瞪口呆,继而喃喃地说:“天哪!”他举起了相机,朝教授喊道,“看这儿,小家伙……”

肯特在闪光灯弹出来的那一瞬间,用手挡住了镜头。

“你这人,干吗?”那个摄影记者问。

“好了,你刚才拍到了一张肯特之手的特写,”肯特语带讥讽地说,“去把它放大,再挂在现代艺术博物馆里。现在,趁我把你脖子扭断之前滚出去。”

“好了,伙计们。”警察肃穆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把那些新闻记者给赶了出去,他干得不错,简直能跟一名出色的牛仔一决高下。他转过身,瞟了手术台上的梅尔教授一眼,“基督耶稣万能的主啊!我还是不能相信这事儿!”

“拿酒来!”卡西迪直着嗓子嚷嚷道。

“是该庆祝一番!”

“以上帝的名义,我们的确值得庆祝!”

梅尔教授微笑了——当然,只是在心里,因为他现在的面部表情非常有限。

菲尔迪曼走到他面前:“您感觉怎么样了,先生?”

“我很好,”梅尔嚅动着他奇怪的下嘴唇来发音,“有一点迷糊,可能……”

“但是不后悔吧?”菲尔迪曼问。

“我还不知道,”梅尔答道,“你知道,原则上我反对这件事。没有谁是这个世界不可缺少的人。”

“但您就是一位哪,先生。”菲尔迪曼对此坚信不疑,“您所有的讲演我都听过。我并不想装作听懂了您所讲内容的哪怕十分之一。数学符号只是我的业余爱好。但是那些单一基因控制原理……”

“请不要再说了。”梅尔说。

“不,让我说下去,先生。”菲尔迪曼说,“您身上肩负着爱因斯坦和其他科学家未完成的重任。再没有谁能完成这个重任了!没有!您必须再活几年,以科学能赋予您的任何生命形态活下去。但愿我们当时能找到一个更适合您智力的载体。我们不可能用其他人体作为你的寄主,就连灵长类也被迫排除在外了……”

“那不重要,”梅尔说,“说到底,智力是最重要的。我还是有一点头晕……”

“我还记得您在哈佛的最后一次讲演,”菲尔迪曼紧握双手,虔诚地继续着他激情澎湃的演说,“您是那么的衰老,先生!我当时看着,您,拖着一副不堪重负的疲惫身躯,都快哭出声了。”

“我们能给您倒一杯酒吗,先生?”卡西迪给梅尔拿了一个杯子。

梅尔笑了:“恐怕我新的脸部结构不适合用杯子。拿个碗好了。”

“好的!”卡西迪说,“碗就来了!我的天哪,天哪……”

“您一定得原谅我们,先生。”菲尔迪曼抱歉地说,“我们的压力一直都很大。我们已经在这个房间里待了一个多星期了,在这期间,我们中的任何人的睡眠时间,我想,都没超过八小时。我们几乎失去了您,先生……”

“来了!碗来了!”卢坡维茨叫着说,“您想要点儿什么,先生?黑麦酒?杜松子酒?”

“水就好了,谢谢。”梅尔说,“你看,我可以起来了吗?”

“如果您慢慢来的话……”卢坡维茨轻轻地把梅尔教授从桌上举了起来,放到地板上。梅尔艰难地用四只脚维持平衡。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喝彩:“好啊!太棒了!”

“我想我明天就可以开始工作了,”梅尔说,“必须设计出一种仪器来帮助我写字。那应该不会太难。因为我改变了,以后还会有别的问题出现。我现在还不能很清醒地思考……”

听到梅尔这么说,周围的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您可别太着急。”

“天啊,不。我们现在可不能失去您!”

“这将是一篇多棒的论文啊!”

“你说是大家合写一篇,还是每个人从各自的角度和专长分别来写?”

“都要,都要。他们永远也不会厌倦的。天杀的,他们会一直谈论这件事……”

“卫生间在哪儿?”梅尔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房里的四个人顿时面面相觑。

“您要做什么?”

“闭嘴,你这傻瓜。这边,先生。让我把门给您打开。”

梅尔跟在那个人的脚跟后,一路上他感受到走路时四肢运动模式所具有的舒适性。他回来的时候,医生们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这次手术技术层面上的问题。

“……往后一百万年内都不会再发生的事。”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任何事情,只要我们能迈出了第一步,获得了第一次的成功……”

“不要跟我们讲科学了,伙计。你心里再清楚不过,这次的成功源于众多偶然因素的诡异组合,简直就是瞎猫碰到死耗子!”

“一点儿不错。生物电波的某些转换……”

“他回来了。”

“哦,是的。但是他不应该走得太多。你感觉怎么样,小家伙?”

“我不是小家伙,”梅尔教授厉声说,“我老得可以做你的祖父了。”

“对不起,先生。我想您应该睡觉了,先生。”

“好吧,”梅尔教授说,“我还不够强壮,也不是很清醒……”

肯特把他举起来,放在折叠床上:“这儿,你看怎么样?”

四个人站在床边,像橄榄球队员那样把手臂搭在彼此的肩膀上,以梅尔为中心围成一圈。他们笑了,为自己感到骄傲。

“您还需要什么吗?”

“只要您开口,我们就给您办到。”

“来,我把您的碗里装好了水。”

“我们会放两个三明治在您的床边的。”

“好好休息吧。”卡西迪柔声说。

然后,鬼使神差地,他不假思索拍了拍梅尔教授长长的、毛光皮滑的头。

菲尔迪曼的喉咙狂怒地吼出了一连串含糊不清的咒骂。

“我忘记了。”卡西迪很尴尬,赶忙道歉说。

“我们必须要留心自己的举动。要知道,他是一个人呀。”

“我当然知道这点。我一定是累了……我是说,他看起来那么像狗,难保不住有时就会忘了……”

“出去!”菲尔迪曼下了命令,“出去!都给我出去!”他把他们推出了房间,然后赶忙回到了梅尔教授身边。

“我能为你做什么吗,先生?任何事。”

梅尔试图说些话来再次强调自己是人类,但那些话却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再也不会发生了,先生。我向您保证。谁都知道,您是……您是、是梅尔教授啊!”

菲尔迪曼手脚麻利地拉了一条毯子过来,盖在梅尔发抖的身躯上。

“没事儿的,先生,”菲尔迪曼说,尽量不去看这只瑟瑟发抖的动物,“智力是首要的,先生。头脑是最重要的!”

“当然是的。”梅尔教授,伟大的数学家,对此无不赞同,“但是,我想知道的是,你是否愿意拍拍我的头呢?”

(西丫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