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药

2103年5月2日,百老汇大街,艾尔伍德·卡斯韦尔行色匆匆地走着。他的外衣口袋里藏着一把上了膛的左轮手枪,他不想把它当凶器用,但出现这种情况并非不可能。因为卡斯韦尔是个杀人狂。

薄雾缭绕的温暖春日里,空气中夹杂着雨和山茱萸花的味道。

卡斯韦尔汗湿的右手紧握着手枪,搜肠刮肚地在想一个理由,一个不杀死几天前评论自己长相的麦格尼森的理由。

他的模样关麦格尼森什么事?好管闲事的讨厌家伙,总把别人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卡斯韦尔个头不高,眼睛红得吓人,发色姜红,长了一副凶相,而且情绪很容易激动。如果他坐在洗涤剂盒上,对着一群吃午餐的生意人和快乐的学生大言不惭地叫嚣“把火星还给火星人,把金星还给金星人”,不会有人感到吃惊,反而会觉得那挺适合他。

事实上,卡斯韦尔不在乎外星人社会地位有多糟糕。他是纽约高速交通有限公司的喷气巴士司机,只关心自己的事情。不过他的病真的很严重。

幸好只是间歇性的,那至少还剩一半的理智知道这点。

百老汇大街43街。卡斯韦尔大汗淋漓地朝一家霍姆治疗仪商店走去。他的朋友麦格尼森就要下班,回到离卡斯韦尔家不到一个街区的小小公寓了。只要当串门一样走进去,说几句话,然后……多么容易!够爽!

不!卡斯韦尔深呼吸了一下,提醒自己并不是真的想杀人。谋杀是犯法的。警方将拘捕他,朋友们会觉得这不可思议,妈妈入境的申请也将没有可能通过。

但这些理由似乎苍白无力,过于理智,完全没有暴力。干掉麦格尼森的单纯想法依然存在。

如此强烈的欲望错了吗?是病吗?

是的,有可能!痛苦地呻吟着,卡斯韦尔猛跑一阵,冲进了霍姆治疗仪商店的大门。

一进商店,他马上舒了口气。店里灯光柔和,窗帘布颜色中性,摆设既不过于平淡,也不过于炫耀。这地方适合躺在仪器堆中的地毯上过快乐生活,因为知道摆脱任何困境的帮手就近在眼前而忧虑。

一个长头发大鼻子的店员悄悄地走过来,低低地问道:“需要帮助吗?”

“治疗!”卡斯韦尔说。

“当然,先生,”职员理了理衣领,动人地微笑着,“我们的宗旨就在于此。”他轻轻敲打着一台白铜色机器,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卡斯韦尔一番,似乎是在作精神状态的诊断。

“请看这台,”职员说,“新型酗酒治疗仪,IBM制造,各大杂志广告均有登载。它也是一件漂亮的家具,我想您也同意这点吧,放在房间里任何地方都不会扎眼。内含电视机。”

职员细细的手腕轻轻一抖,打开酗酒治疗仪,向客人展示一个52英寸的屏幕。

“我需要的是……”卡斯韦尔开口说。

“治疗,”职员接下了话头,“这是自然的。我只想说明一点,此类型号不会让你、你的朋友或者你的爱人有任何尴尬的感觉。请允许我向您介绍这个凹面控制板:上有喝酒欲望的控制程度。看见了吗?如果不想完全戒酒,可以设置最高、中等、一般或轻度四种。这是新的机械疗法,很有特色,也很有吸引力。”

“我不是酗酒者,”卡斯韦尔自豪地声明,“纽约高速交通公司不雇用酒鬼。”

“哦,”职员十分怀疑地瞥了一眼卡斯韦尔那充满血丝的眼睛,“你似乎有点紧张。也许这台便携式本迪克斯减压仪……”

“焦虑也不是我的毛病。有什么是治疗杀人狂躁症的吗?”

职员撅起嘴唇:“由精神分裂症或者抑郁症产生的吗?”

“我不知道。”卡斯韦尔坦白说,显然被这个问题吓住了。

“其实也没什么直接联系,”职员告诉他,“只是我个人的观点罢了。就我从事这行的经验来看,红发和金发几乎都有精神分裂的毛病,而大多数发色深的人则是抑郁症。”

“这真有趣。你干了多久了?”

“一个星期。那么,符合您需要的是这台,先生。”他疼爱地把手放在了一台矮墩墩的黑色镀铬机器上。

“那是什么?”

“先生,这台叫做雷克斯改进仪,由通用汽车公司制造。您不觉得这很漂亮吗?这台仪器能搭配任何一种装饰风格,打开后能作个储备齐全的酒柜。你的朋友、你的家人、你所爱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

“它对杀人的强烈欲望有效吗?”卡斯韦尔问,“很强烈的那重。”

“绝对有效。这可不是十安培小功率的精神官能症型号,而是一部耐用的二十五安培功率的大件仪器,适用难以去除病根的病情。”

“我就是这种情况。”卡斯韦尔骄傲地说。

“这宝贝会让您大吃一惊。轴承大而耐用,有冲劲!吸热功能强大!绝缘性能好!敏感性的范围超过……”

“我买了。”卡斯韦尔说,“就现在,现金付款。”

“好极了。我马上给库房打电话,让他们……”

“就这台。”卡斯韦尔边说边掏出皮夹,“我必须马上用。你知道吗,我想杀我的朋友麦格尼森。”

职员同情地小声反对:“你不会真想那么做……另加5%的销售税。谢谢您,先生。详细的说明书在里面。”

卡斯韦尔谢过他,抱起改进仪,匆匆离开了。

完成任务以后,职员得意地笑着点了一根烟。可有人走出办公室,打断了他的雅兴。是带框框眼镜的大个头经理。

“哈斯金,”经理说,“我应该已经说过要你戒掉那肮脏的习惯。”

“是的,弗兰斯毕先生。对不起,先生。”哈斯金忙压熄香烟道歉。

“我马上用陈列窗里的除尼古丁治疗仪。今天我做成了一笔大买卖,弗兰斯毕先生。一台大型雷克斯改进仪。”

“是吗?”经理说,这引起了他的关注,“这并不常见,我们……等等!你不是把地板上的陈列品卖了吧,啊?”

“哎呀——怎么了?恐怕如此,弗兰斯毕先生。那买主急得不得了。有什么问题……”

弗兰斯毕先生紧紧地捂住凸出的额头,像是想要把它撇开似的。“哈斯金啊,我给你说过的。我肯定给你说过!那台改进仪样品是火星人模式的,适用于治疗火星人。”

“啊。”哈斯金说。他想了一会儿,“噢。”

弗兰斯毕先生冷冷地静静地瞪着他的下属。

“这真的有关系吗?”哈斯金飞快地问,“仪器的治疗效果应该不会有什么差别。我想它应该会治好一个杀人狂,不管他是不是火星人。”

“火星人从来不杀人,哪怕是想都没有。一台火星模式的改进仪是没有杀人的概念程序的。是啊,仪器会治疗他——它必须这么做。可要治疗什么病?”

“啊。”哈斯金说。

“必须阻止那可怜的罪人,赶在——你说他是个杀人狂?我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快,他的地址?”

“嗯,弗兰斯毕先生,他太匆忙,所以……”

经理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了他很久,道:“报警!给通用汽车公司安全部打电话!找到他!”

哈斯金朝大门跑去。

“等一下!”经理叫喊起来,忙着套上一件雨衣,“我也去。”

……

艾尔伍德·卡斯韦尔叫了一辆空中出租车,回到自己的公寓。

他把改进仪拖进卧室,放在靠近沙发的地方,仔细研究起来。

“那职员说得对。”过了一会儿,他说,“它很配这房间。”

改进仪的确是美观雅致的优质商品。

卡斯韦尔欣赏了好一会儿,到厨房给自己作了个鸡肉三明治。

他吃得很慢,眼睛死盯着正前方,然后看了看厨房墙上的钟。

可恶的麦格尼森!世上所有纯良人的敌人,龌龊、一无是处、撒谎还贼眉鼠眼。……

口袋里的左轮手枪被掏了出来,放在桌上,套在僵硬的食指里打着转。

该开始治疗了。

除了那个……

卡斯韦尔意识到自己将失去杀死麦格尼森的冲动,这让他忧心忡忡。如果失去这种欲望,他会变成什么样?生活的目的和协调性品位和激情都会消失不见。生活会非常沉闷,真的。

此外,他对麦格尼森怀有强烈巨大的不满,虽然他并不愿承认这点。

和平女神啊!

他可怜的妹妹,因为阴险狡诈的麦格尼森而堕落,毁在他、还有他那帮人手上。还有什么更好的理由能让一个人拿起左轮手枪去……

卡斯韦尔突然想起自己并没有姊妹。

现在真的该开始治疗了。

他走进卧室,找到塞在仪器通风口那儿的使用说明书。打开说明书,只见上面写着:操作各种型号雷克斯改进仪,步骤如下:

1、将改进仪放置在一张舒适的沙发旁。(可从任何通用汽车公司零售商处购买此附件。)

2、插上电源。

3、将可调试的连接带贴于前额。

一切就绪!改进仪疗效一流!直接感应联系的交流程序(专利申请中)让语言障碍或方言问题不再出现。您只需配合治疗。

尽量不要感到不安或羞愧。人都有各种问题,还有很多人的问题比您的严重!改进仪对您的道德或伦理标准不感兴趣,因此它并不是来“审判”您,它仅仅是想帮助您得到健康和快乐。

收集、处理足够的数据后,改进仪将开始治疗的程序。疗程长短由您随喜好控制。由您下指令!当然您也能在任何时候中止治疗。

关于这台机器就这么多可说的!很简单,是不是?现在接通通用汽车公司改进仪的电源,让您的心灵也健康起来!

……

“这没什么难的。”卡斯韦尔想。他把改进仪拖到离沙发更近的地方,插上电源。当他拿起头带把它往头上贴的时候,却停了下来。

“我觉得有点傻!”他哈哈大笑起来。

突然,他又不笑了,挑衅地瞪着黑色的镀铬机器。

“那么,你觉得有能力治好我,唔?”

改进仪没有回答。

“哦,好吧,来试试吧。”他把头带系在额头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靠在沙发后背上。

什么都没发生。卡斯韦尔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挠挠肩,把头带调整到一个更舒服的角度。还是老样子。他有点迷惑了。

麦格尼森!傲慢的变态,让人讨厌的……

“下午好。”一个声音钻进脑袋,“我是您的治疗师。”

卡斯韦尔愧疚地颤了一下:“你好,我只是,你知道,只是……”

“我当然能理解。”仪器安抚地说,“我们不都这样吗?现在,我正在扫描你潜意识里的材料,以便综合分析病情,诊断,预后以及治疗。我发现……”

“嗯?”

“等一下。”改进仪沉默了好几分钟,然后迟疑地开了口,“无疑,这是个最不寻常的病例。”

“真的吗?”卡斯韦尔高兴地问。

“是的。系数看起来——我不确定……”仪器机械呆板的声音渐渐变小。指示灯也开始闪烁,暗淡下去。

“嘿,出什么事了?”

“很混乱。”机器说,“当然,”它继续说,提高了声线,“不寻常的症状属性完全不必向一台有能力的治疗机器证明这很难侦破。不管症状多么奇异,不过是通向内部问题的路标而已。所有的症状都能与主流的验证理论联系起来。既然理论行之有效,那么症状必须与之相关。我们将以这个为前提继续进行下去。”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卡斯韦尔问,觉得有点昏头。

仪器指示灯发出强烈的光线,厉声说:“现代机械疗法是门很精确的科学,不允许重大错误。我们继续,现在是词汇联想测试。”

“请便。”卡斯韦尔说。

“房子?”

“家。”

“狗?”

“猫。”

“弗里佛?”

卡斯韦尔迟疑了,试着断定这个词的意思。听起来有点像是火星语,但也有可能是金星语或者……

“弗里佛?”改进仪重复了问题。

“马弗利。”卡斯韦尔被问急了,生造了一个词。

“大声的?”

“甜的。”

“绿色?”

“母亲。”

“桑纳阔耶斯?”它开始说火星话了。这倒挺有意思的,卡斯韦尔想。

“潘塔玛瑟噶。”

“阿瑞兹?”

“尼克斯斯莫翠斯蒂亚。”

“且斯伊斯农赫尔噶罗普特克斯?”

“利戈马罗拉塔森崔克普罗帕翠亚!”卡斯韦尔流利地快速地说出一串音节。这是他特别自豪的一点,一般人可不能像他那样流利。

“唔,”改进仪说,“模式很适合,总有合适的。”

“怎样的模式?”

“您得的是,”仪器下了诊断书,“一种典型的斐穆欲望病例,不过有强烈挫折他人的意图,所以病情很复杂。”

“是吗?我觉得我是个杀人狂。”

“这个词没有指示性。”机器正色道,“因此我必须当您是在说胡话。现在要认识到:斐穆欲望是极其正常的。永远不要忘记这个要点。通常青少年时期斐穆欲望表现为排他感。缺乏这种对环境的基本反应的人……”

“我不是很明白你讲的话。”卡斯韦尔坦白地说。

“求求你了,先生!我们必须尽快确诊。你是病人,而我是机械治疗师。我是来治疗你的问题的。如果您不配合,就得不到帮助。”

“好吧,”卡斯韦尔说,“我试试。”

到目前为止,他都沉浸在一种优越感里。仪器说的似乎都有点儿好笑。事实上,他还觉得自己能指出这位治疗师的一些错误。

可是那种会被治好的感觉消失了,事情总是这样。卡斯韦尔现在很孤单,十分孤单。这个冲动的生命,在找寻那么一点点的平和与满意中迷失了方向。

为了找到这些,他什么都能忍受。他警告自己没有任何权利评论机械治疗师。这些仪器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这么做的。他应该配合治疗,不管觉得多么怪异。

但很明显,沙发上的卡斯韦尔冷冷地想,机械治疗比想象中的要困难得多。

……

搜寻失去踪影客人的工作很快结束了,却毫无成效。他不曾出现在人口众多的纽约的任何一个角落,没人记得看到过一个拖着部黑色治疗仪的红发红眼的小个子男人。

因为这情景实在再普通不过。

警察接到紧急电话后,马上赶了来。四人分队的领头是斯密斯副探长,他显得很不耐烦。

斯密斯开始讯问:“说吧,为什么你们的人不给东西贴上标签?”正在此时,他的问讯被打断了。

有人推开警察冲进了店里。他个头挺高,但皮肤粗糙,长得很丑,眼窝深陷,蓝眼珠冷冷的。他的衣服就披在身上,没烫过也没保养过,像块波状钢似的。

“您要干什么?”斯密斯副探长问。

那丑男人弹了弹翻领,露出下面一枚小小的银质徽章:“约翰·瑞斯,通用汽车公司安全部的。”

“哦……对不起,先生。”斯密斯副探长敬了个礼,说,“我以为你们不会这么快插手。”

瑞斯半是抱怨半是提醒地说:“采集指纹了吗,长官?那客人可能接触其他的治疗仪。”

“我正要采集,先生。”斯密斯说。通用、GE或者IBM的管理人员到下层来处理某一个客人的事情并不常见。如果一个地方巡警能和他们配合好,那么这位幸运的巡警就很可能升官……

瑞斯瞪了一眼弗兰斯毕和哈斯金。看到他那像雷达光束一样有穿透性的不带人性的目光,两人呆若木鸡。“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一遍。”他边说,边从西服内袋拿出笔记本和铅笔。

他静静地听着——静得让人发怵。最后他合上笔记本,把它丢回口袋说:“机械治疗是神圣的信赖。给顾客一件错误的仪器是对信赖的背叛,对公共利益的侵害,也是对公司良好信誉的诽谤。”

经理点点头表示同意,同时瞪了一眼他不太高兴的下属。

“一台火星型号的,”瑞斯继续说道,“不应该摆在显眼的位置。”

“我来解释一下,”弗兰斯毕急忙说,“我们曾经致函总公司要求一台展示用的型号……”

“这次事件,”瑞斯生硬地打断了他,“很明显,是一个过失犯罪案例。”

经理和职员交换了惊悸的眼神,都想到了底特律郊外的通用汽车公司管教所。犯错的职员都在那儿,工作只是单调地绘制电视机中的微电路图,生活沉闷而寂寥。

“不过,这并不是我权限内的事务。”瑞斯说。他恶毒的眼神完完全全放在哈斯金身上,“你确定那个顾客从没说自己的名字?”

“没有,先生。我的意思是:是的,我确定。”哈斯金惊慌地回答说。

“他完全没有提过任何名字?”

哈斯金双手捂住脸,然后抬起头急切地说:“有!他想杀死某个人!他的一个朋友!”

“谁?”瑞斯问,态度相当耐心。

“他朋友叫——让我想想——麦格尼顿!那就是了!麦格尼顿!或者是莫里森?哦,天啊……”

瑞斯先生板着的脸露出十分厌恶的神色。人的证词对案件毫无帮助,更糟的是还常常误导。为了可靠起见,还是用机器人算了。

“他没提过什么重要的事情?”

“让我想想!”哈斯金专注得脸都扭曲起来。

瑞斯等着他的回答。

弗兰斯毕清了清喉咙:“我在想,瑞斯先生,那火星型号的机器不会把地球的杀人狂当作杀人狂来治疗,是吗?”

“当然不会。火星人不知道杀人狂是什么。”

“是的。那它会怎么办?有没有可能它认为病人不适合而拒绝治疗?然后那客人就会回来投诉,我们就能……”

瑞斯摇摇头:“只要有精神疾病的迹象,雷克斯改进仪就必须治疗。用火星文明的标准来判断,那客人病得很重,是个精神患者——不管是什么精神疾病。”

弗兰斯毕取下眼镜,迅速地擦拭干净:“那仪器会怎么做?”

“我猜想它会诊断病症是与病人情况最为相似的火星病——伴随各种并发症的斐穆欲望症。至于治疗后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可能没人知道,因为以前从未发生过这种事。毫无案例可参考的话,我只能推测两种主要的后果:病人可能拒绝无法控制的治疗,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杀人念头将无法消除;或者他可能会接受火星式的治疗,得到痊愈。”

弗兰斯毕的脸发亮了:“啊!治愈是有可能的!”

“你还是没有理解。”瑞斯说,“他的确可能痊愈,但被治好的病却是一种并不存在的火星疾病。只是治愈并不存在的病症,不过是建立一个毫无道理的欺骗性体系。可以说,仪器所做的并不是在去除精神病,反而是在引发精神病症。”

弗兰斯毕哼了一声,软软地靠在一台贝尔失调治疗仪上。

“结果是,”瑞斯得出结论,“客人会被洗脑,认为自己是个火星人——当然,一个健康正常的火星人。”

哈斯金突然叫道:“我记起来了!我现在记起来了!他说他在纽约高速交通公司工作!我记得很清楚!”

“这是个突破点。”瑞斯说,朝电话走去。

哈斯金安慰地擦了擦出汗的脸:“我还记起他另一个特征,更容易找到他的特征!”

“什么?”

“那客人说他曾经一度酗酒。我很确定,因为他开头对IBM的酗酒解除仪感兴趣,我说了题外话,他就改变注意了。他头发红红的,你知道,我以前就有关于红色头发的人和酗酒者相关联的理论。看起来……”

“好极了。”瑞斯说,“他的档案里会有酗酒记录。这大大缩小了搜索范围。”

给纽约高速交通公司拨电话时,他平板的脸上的表情几乎可说是愉悦的。

发现人类保有一些重要特征是件好事,因为它常常带来转机。

……

“但您肯定记得您的葛瑞卡吧?”改进仪说。

“不。”卡斯韦尔疲倦地回答。

“那么告诉我,青少年时期的事情。”

“从没有过。”

“唔。封锁。”仪器小声说,“怨恨。压抑。您真不记得您的葛瑞卡以及它对您的意义?这经历人人都有的。”

“对我来说就没有。”卡斯韦尔说,压下打哈欠的想法。

治疗仪给他做了将近四个小时的治疗,但他觉得毫无效果。有一阵,他主动谈起他的童年、他的妈妈爸爸,还有哥哥。但是,改进仪要求他抛开这些幻想,病人关于虚构的父母或者兄弟的幻想,它解释说,这是不可行的,而且在心理学上来讲是最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病人的对葛瑞卡的感觉,流露也好压抑也好,讲出来都成。

“喔,瞧。”卡斯韦尔哀叹说,“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是葛瑞卡。”

“您当然是知道的,只是不想让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告诉我吧。”

“如果由您来告诉我会更好。”

“我怎么能?”斯韦尔勃然大怒,“我不知道!”

“你想象葛瑞卡会是怎样的?”

“森林里的篝火。”卡斯韦尔说,“盐块。一罐变形酒精。一把小螺丝起子。我是不是兴奋起来了?一本笔记本。一把左轮手枪……”

“这些联想是有意义的。”改进仪向他保证说,“您随意的尝试表明一种很明显的潜在的模式。您认可这点吗?”

“葛瑞卡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卡斯韦尔吼叫道。

“幼年时期哺育您的树,在青春期会变成一口井。如果我的判断正确的话,是葛瑞卡无意中抑制了您对斐穆欲望的必要拒绝,这反过来助长了您现在用恐怖的方式挫折某人的强烈欲望。”

“没有树养育过我。”

“您不能回想起那段经历吗?”

“当然不能。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肯定吗?”

“绝对肯定。”

“一丁点儿怀疑都没有?”

“没有!没有葛瑞卡哺育过我。瞧,我可以随时中止这些疗程,对吗?”

“当然。”改进仪说,“但是在这个时候中止是不明智的。您在表达愤怒、怨恨和恐惧。从您强硬的反对可以……”

“胡说。”卡斯韦尔说,扯掉了头带。

……

安静下来真好。卡斯韦尔站起来,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摩挲摩挲后颈。站在嗡嗡作响的仪器前面,他狠狠地盯了它好长一段时间。

“你连我的小感冒都治不好。”他告诉它。

他在卧室里走了个来回,又回到改进仪那里。

“假货!真恶心!”他叫喊起来。

走进厨房,卡斯韦尔开了一瓶啤酒。左轮手枪还在桌上,隐约在闪烁寒光。

麦格尼森!你这坏透了的奸诈下流坯!你是撒旦的化身。你不是人,是丑恶的怪物!得有人来除掉你,麦格尼森!得有人……

谁来?他。只有他知道麦格尼森堕落的无底程度,他的邪恶,他对权力的贪婪。

是的,这是他的责任,卡斯韦尔想。但奇怪的是,他并不高兴。

毕竟,麦格尼森是他的朋友。

他站了起来,准备动手。他把左轮手枪塞进右手边的上衣口袋,瞟了一眼厨房的钟。快六点半了。麦格尼森现在应该在家,吞下他的晚餐,想着他的计划狞笑着。

这是杀死他的最好时机。

一个想法掠过脑海,一个复杂的,如此可怕的想法,它如此的意味深长,含意又是如此的难以捉摸,他陷入了沉思。卡斯韦尔试着拼命地甩掉它带来的认知。但这想法已铭刻在他记忆中,永不磨灭,不愿离开。

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做一件事。

他折回卧室,坐进沙发,戴上头带。

改进仪说:“您有什么事?”

“最该死的事。”卡斯韦尔说,“你知道吗,我觉得我想起了我的葛瑞卡!”

……

约翰·瑞斯接通了和纽约高速交通公司的视频电话,立即和长着一双警惕的眼睛的黑黑胖胖的毕密斯先生通上了话。

“酗酒?”毕密斯重复了这个词,当对方说明事态后。他悄悄按下了录音功能键,“我们的雇员?”再踏下脚边的一个按钮,毕密斯拉响了交通安全部、公共部、外联部和心理分析部的警铃。做完这些,他看着瑞斯严肃地说,“一点儿可能性都没有,尊敬的阁下。为什么通用汽车公司很想知道这个?这问题仅限于我们两人之间。”

瑞斯苦笑了一下。他应该预料到。纽约高速交通和通用之间是有过节的。据称,两大公司还有过合作。但为了现实利益……

“这个问题关乎公共利益。”瑞斯说。

“哦,当然。”毕密斯带着一丝微笑说。瞄了一眼谈话板,他注意到几个公司的主管人员正用分机听着他和对方的谈话。如果处理得当,他可能有晋升的机会。

“还有通用公司的公共利益。”毕密斯看似礼貌却是不客气地补充道,“您是说,我想,醉鬼司机在驾驶我们的喷气巴士和直升机?”

“当然不是。我在找一个有酗酒偏好的,一个潜在的……”

“这不可能。我们做高速交通业的不会雇用哪怕有一丁点儿此种倾向的人。请允许我建议您,阁下,在指责别人之前先管好自己,好吗?”

说完,毕密斯就切断了通讯。

没人打算花言巧语骗他。

“死胡同。”瑞斯沉重地说。他转过身大叫道,“斯密斯!你有什么线索吗?”

斯密斯副探长脱下了外衣,捋起了袖子,急得直跳脚:“没什么有用的,阁下。”

瑞斯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自那顾客买走火星型号的仪器已经快七个小时了。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伤害发生的迹象。顾客的明智之举就是回公司来投诉那套仪器。损失不重要,要不惜任何代价避免公司形象的损坏。

“打扰一下,先生。”哈斯金说。

瑞斯没理会他。下一步?高速交通不肯合作,那武装部按体型和染色体分类的档案会有帮助吗?

“先生。”哈斯金又开口了。

“什么事?”

“我刚想起了那客人朋友的名字,麦格尼森。”

“确定吗?”

“绝对确定。”哈斯金说,表露出几个小时以来第一次有的自信心,“请原谅,我擅自在电话簿中查找过了,先生。曼哈顿一栏里只有一个人叫这名儿。”

瑞斯抬起杂乱无章的眉毛,生气地看着哈斯金:“哈斯金,我希望你不会再弄错,真的。”

“我也是,先生。”哈斯金感到膝盖开始发抖。

“因为如果你,”瑞斯说,“我会……没关系。我们走!”

……

在警察的护送下,他们十五分钟内赶到地址上的房子。这是座古老的褐色砂石建筑,麦格尼森的铭牌在二楼。他们敲门,门打开了,一个矮矮壮壮、理着平头、穿着衬衫的三十多岁的男人站在他们面前。看到有这么多穿着制服的人,他脸有些发白,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什么事?”他问道。

“你是麦格尼森?”斯密斯副探长吼叫着。

“是啊。出哪档子事儿了?如果是音响太吵的问题,我可以告诉你楼下的老巫婆……”

“我们可以进来吗?”瑞斯问,“这很重要。”

麦格尼森似乎要拒绝,所以瑞斯推开他走进了房间,后面跟着斯密斯、弗兰斯毕、哈斯金和一小队警察。麦格尼森转过身,表情迷惑而挑衅,甚至有些敌意。

“麦格尼森先生,”瑞斯说,尽量放柔声音,“希望你能原谅我们的突然造访。我向你保证,这是为公众利益以及你的利益着想。你认识一个矮个子、有愤怒表情的、红色头发红色眼睛的男人吗?”

“认识。”麦格尼森小心地慢腾腾地说。

哈斯金松了一口气。

“能告诉我们他的名字和地址吗?”瑞斯说。

“我想你是指——等等!他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

“那你找他干什么?”

“现在没时间解释。”瑞斯说,“相信我,这也关乎他本人的利益。他叫什么?”

麦格尼森仔细研究瑞斯诚挚的丑脸,试着做决定。

斯密斯副探长说:“快,说吧,麦格尼森,你知道这对你有好处。我们要那名字,很急。”

这方法行不通。麦格尼森点了一根烟,朝斯密斯喷着烟雾,问道:“你有许可证吗,伙计?”

“你敢说我没有?”斯密斯说,向前跨了一大步,“我向你保证,不要自作聪明。”

“闭嘴。”瑞斯命令道,“斯密斯副探长,我不再需要你的协助。谢谢。”

斯密斯很不高兴地带他的人离开了。

瑞斯说:“我为斯密斯过于急切的态度向你道歉。你最好听听这件麻烦事。”他简短而全面地讲述了那个客人和那台火星型号的仪器。

等他说完,麦格尼森更怀疑了:“你说他想杀死我?”

“很明显是如此。”

“扯谎!我不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先生,但你别想我会信你。艾尔伍德是我最好的朋友,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是。我们还一起服役。艾尔伍德愿意为我切下他的腿,我也愿意为他这么做。”

“是的,是的。”瑞斯不耐烦地说,“在精神状况健康的情况下,他会的。但你的朋友艾尔伍德,——这是名还是姓?”

“名字。”麦格尼森嘲讽地说。

“你的朋友艾尔伍德是个精神病患者。”

“你不认识他。那家伙把我当兄弟一样爱戴。好啦,艾尔伍德到底做什么了?拖欠账单还是其他什么。我来帮他。”

“你这愚蠢的呆货!”瑞斯大叫道,“我在救你,挽救你朋友的生命和心智健康!”

“我怎么知道?”麦格尼森辩驳说,“你们这些人突然冲了进来……”

“你可以信任我。”瑞斯说。

麦格尼森认真看了看瑞斯的脸,心有不甘地点点头:“他叫艾尔伍德·卡斯韦尔,住在下个街区,341号。”

……

来开门的男人个子矮矮的,头发和眼睛都是红色的。他右手揣在口袋里,看起来很平静。

“您是艾尔伍德·卡斯韦尔吗?”瑞斯问,“今天清早在霍姆治疗仪器店买走一台改进仪的艾尔伍德·卡斯韦尔?”

“是的。”卡斯韦尔说,“你不进来吗?”

在卡斯韦尔小小的卧室里的沙发旁,他们看到那台闪着黑色铬金色泽的改进仪。插头还没插上。

“您用过了吗?”瑞斯急切地问。

“用过。”

弗兰斯毕向前走了一步:“卡斯韦尔先生,我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件事情,但我们确实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你买的改进仪是火星型号的,是给火星人治疗的。”

“我知道。”卡斯韦尔说。

“您知道?”

“当然。这很明显,只要用一会儿。”

“这是很危险的。”瑞斯说,“特别是对像你这样——呃——有麻烦的人。”他偷偷地观察着卡斯韦尔。他情绪似乎很好,但是外表常常会骗人,特别是精神病患者的。卡斯韦尔是杀人狂;自己真不应该还单独待在这儿。

瑞斯开始后悔那么草率地赶走斯密斯和他的警员。有时候身边围着带枪的人会令人很安心。

卡斯韦尔穿过房间,走到改进仪前面。他的一只手还揣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放在改进仪上。

“这可怜的小东西尽力了。”他说,“当然,它不能治疗不存在的东西。”他笑起来,“不过它几乎要成功了!”

……

瑞斯仔细看了看卡斯韦尔的脸,然后不经意地说:“很高兴没有给您造成伤害,先生。当然,我们公司将赔偿你的误工费和精神损失费……”

“这是自然。”卡斯韦尔说。

“……我们马上换上一台正确的地球型号的改进仪。”

“没那必要。”

“没必要?”

“没有。”卡斯韦尔坚定地说,“那仪器强迫我作一次完整的自我评价。这让我毫无保留地审视自我,让我能评估并丢弃杀死麦格尼森的狂想。”

瑞斯怀疑地点点头:“你现在一点儿也没这冲动?”

“一点儿都没有。”

瑞斯眉头紧皱,想要再说些什么,又打住了话头。他对弗兰斯毕和哈斯金说:“把仪器搬出去,回店里去。我还有事要说。”

经理和职员抬起了改进仪,离开了。

瑞斯深深地吸了口气:“卡斯韦尔先生,我建议你接受一台新的改进仪,免费的。只有用正确的治疗方法完成有效的治疗,才不会有复发的危险。”

“我再也没有危险了。”卡斯韦尔说,语调轻快,但有一种不容人置疑的口气在里面,“谢谢你的建议,先生。晚安。”

瑞斯耸耸肩,向门口走去。

“等等!”卡斯韦尔叫住了他。

瑞斯转过身。卡斯韦尔拿出口袋里的右手,手上是一把左轮手枪。瑞斯感到汗水顺着手臂往下淌。他算了算和卡斯韦尔之间的距离。超出射程了。

“这个,”卡斯韦尔摊开手枪,“我不再需要它了。”

瑞斯尽量控制自己的脸部肌肉,接过手枪,把它塞进隐形口袋里。

“晚安。”卡斯韦尔关上了瑞斯身后的门,闩上了门闩。

终于一个人了。

卡斯韦尔走进厨房开了瓶啤酒,喝了一大口,然后坐在桌子边。他盯着正前方的一点,和左边的钟。

他已经定下计划。没时间浪费了。

麦格尼森!那砍断了卡斯韦尔的亲爱的葛瑞卡的怪物!这个直到现在还在秘密计划把可恶的斐穆欲望传染给纽约的男人!噢,麦格尼森,但愿你活得长长久久,一生在我给你带来的折磨中度过。

开始了,就从……

卡斯韦尔微笑着,详细地计划起如何用残忍的方式挫折麦格尼森来。

(欣颜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