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形

降落的过程简直糟透了。本特利知道自己的空间感被背上沉重的仪器误导了,但是他却没有意识到会差这么远,于是,在关键时刻,他按错了按钮,飞船开始像块石头一样地下落。在最后关头,他又矫枉过正。飞船在着陆点砸出一个大坑后,向前摇摇晃晃地冲了好一会儿,这才笨头笨脑地停下了脚步。

本特利完成了人类在塔利斯四号星球的第一次着陆。

他的第一反应是给自己倒一杯保健用的威士忌。

他又意识到现在还不是喝酒的时候,于是便打开无线电。无线电的接收器是镶嵌在他耳朵里的,他能感觉到有点儿痒,麦克风也通过外科手术的方式,植入了他的喉咙。这套便携式的子空间系统还不错,会自动调节信号。本特利对于远距离信号调控可是一窍不通。

“一切顺利。”他通过无线电告诉斯利哥特博士,“这是一个和地球类似的行星,和调查报告上写的一样。飞船完好无损。我还可以高兴地告诉你,我在着陆的时候没有扭伤脖子。”

“当然不会。”话筒里传出斯利哥特微弱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守护神工作得怎么样?你感觉怎么样?习惯了吗?”

本特利回答道:“没呢,现在的感觉就像是有个捣蛋鬼趴在我背上。”

“嗯,你会习惯的。”斯利哥特向他保证,“学院发来了贺电,好像是政府要给你颁发个什么奖章。记住,你现在的任务是设法和当地的土著居民取得联系,最好是达成一些贸易约定,什么样的都成。当前,我们很需要这颗行星,本特利。”

“我知道。”

“那就祝你好运吧。记住,一有机会就向我通报情况。”

“我会的。”本特利说完,便关掉了无线电。

他试着起身,却使不上劲,最后用手拉着控制仪表上方的扶手,才勉强地站了起来。现在他觉得,失重的感觉比这还要好受些。他开始后悔,在从地球飞来的漫长旅途中,自己没有坚持锻炼。

本特利是个活泼的年轻人,大块头,有六英尺多高,体格健壮。在地球上,他的体重有两百磅,行动起来非常矫健。现在他倒更像是只穿着小鞋的大象。自从离开了地球,他就一直背着个重达七十三镑、甩也甩不掉的守护神。

他愁眉苦脸地从塑料安全带下钻出来,走到舷窗边。他看见了一个村庄,在大概半英里远的地方模模糊糊地躺在地平线上。平原上,有一些小黑点正朝着飞船靠近……村子里的居民显然想要探视一下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吐着火并发出轰鸣的怪东西。

“还不错。”本特利自言自语道。如果这些外星人少了些好奇心,和他们交流起来就会困难得多。出发前,地球星际探险学院也曾考虑过这种情况,但是由于当时没有想出解决的办法,这种情况最终没能列入《可能发生的情况》手册里。

村民们越来越近,本特利觉得是该做准备的时候了。他打开工具箱,取出他的翻译器,费力地绑在了自己的胸前。他往一边腰上挂了一大罐水,另一边他挂了个压缩食品包。然后,他在上腹部捆了一个工具包,并将无线电绑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上绑了个急救包。

这样装备下来,本特利就负担着一百四十八磅的重量。其中的每一盎司对外星探险家都不可或缺。他还能笨拙地行走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土著居民已经来到了飞船旁边,将它团团围住,小声地议论着。他们是双脚行走的动物,有着鲜橙色的肤色,翘着粗短的尾巴,除此以外,他们看上去和人类有点相似——说不定你在噩梦中还和他们会过面呢。

本特利同时注意到,他们都带着武器,有刀、矛、渔叉,还有石锤和飞斧。看见这些兵器,他得意地笑了。看来,他从离开地球就一直背着的、重达73磅让他很不舒服的防护装置还是有些用处的。不管这些土著人有什么样的兵器,要知道,即使是原子武器都伤害不了他。至少,宇航学院的头目斯利哥特博士是这样告诉他的。

本特利打开舱门。塔利斯人中传来惊异的叫声。他的翻译器在经过几秒钟的延迟后,才把这些声音翻译过来:“哦!啊!多么奇怪!难以置信!荒唐!不可思议!”

本特利从飞船一侧的梯子上走下来,小心翼翼地平衡着他一百四十八磅的负荷。土著人拥过来形成一个半圆形的人墙,围着他,同时握紧了手里的武器。

他向前走,他们就往后退。他友善地笑着说:“我是为了友谊而来的。”翻译器把这句话翻译成塔利斯语,声调有些刺耳。他们似乎不相信他,矛头都指向他。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比其他人都高大,他手里拿着小斧头,头上戴着绚丽的头饰。与众土著对峙,本特利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因为他是无敌的。只要他穿着守护神,他们就拿他没有办法。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斯利哥特博士曾对此信誓旦旦。

在飞船起飞之前,斯利哥特博士亲自把守护神绑在本特利的背上,调节了一下松紧,接着退后了一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完美无缺。”他得意地宣布。

本特利费力地耸了耸肩:“好像有点沉,不是吗?”

“我们又能怎么办?”斯利哥特反问他,“这是一个早期型号。我已经用尽所有可能的办法来减轻重量,诸如采用了半导体、轻合金、印刷板电路、石墨电池,等等。但是,所有最早设计的装置都有一个共同点,早期型号总是比较笨拙的。”

“但好像你至少可以做得好看一点。”本特利一边反对,一边转过肩瞟了一下。

“外观设计是最后考虑的。先应该考虑的是如何集中功能,然后是怎样压缩空间,接下来是仪器的协调工作,最后考虑的才应该是外观。以前是这样的,今后还会是这样。就拿打字机来说吧,现在,它只是一个键盘了,和一个公文包差不多厚;但是最早的打字机还需要踩脚踏板,甚至要好几个人一块儿才能搬得动。又比如说,助听器也是在设计的过程中越变越小。就拿这个翻译器来说,刚开始的时候是个非常复杂的电子计算机,非常大,有好几吨重……”

“好了好了,”本特利插了进来,“如果这已是你目前力所能及的杰作,倒也罢了。但我怎么脱掉它呢?”

斯利哥特教授笑了起来。

本特利四处找了一下,却找不到任何按钮。他试着挪动了一下背带,却既没有办法解开它,也没法直接钻出来。这东西就像是一件非常有效的束身衣。

“告诉我,我到底怎么钻出来啊?”

“我不会告诉你的。”

“啊?!”

“守护神穿起来很不舒服,对吧?”斯利哥特问道,“你宁愿不穿,是吧?”

“你说得太对了。”

“当然了。你知道吗,在战场上打仗的时候,战士们经常因为武器太大不易携带,或者使用起来太难受,便弃之不用。我们可不能让你不带守护神,本特利先生,你将去一个遥远的星球,你会面对许许多多的危险,你每时每刻都受到保护是非常重要的。”

“这个我知道,”本特利说道,“我知道什么时候该把这个东西穿上。”

“但你知道吗?很多因素导致我们选择了你:阅历丰富,有毅力,强健的体魄……当然,还有相当的智力。但是……”

“承蒙夸奖!”

“但是,这些特质往往会使你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也许当你遇见一个土著人看似对你比较友善,你有可能会脱掉守护神。但是,如果你的判断不够准确,那会怎么样?在地球上,这是很容易犯的错误。想一想,在一个遥远的星球,在一个陌生的世界,犯这样的错误恐怕要容易得多。”

“我能够照顾好自己。”本特利回答道。

斯利哥特点了点头,冷冷地数落着:“阿屋德起程去杜勒贝拉二号星时也是这样讲的,但是我们却再也没有见过他了。我们也没有再见到过布雷克,同样的我们还失去了史密斯、科利歇尔。你能够避开从后面来的刺刀吗?你的后脑上长了眼睛吗?不,你没有,本特利先生,然而守护神却有!”

“这样行不行,”本特利说道,“请相信我,我是一个负责任的成年人。一旦到了一颗不知底细的行星,我会一直背着守护神的。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怎么把它脱掉了吧?”

“你好像还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本特利。如果只是你的生命有危险的话,我们不会阻拦你去冒你认为值得冒的风险。但是,请注意,我们也同样在冒损失价值数十亿的飞船和设备的巨大风险;况且,这也是守护神的实地测试——而保证结果可信的惟一方法就是让你一直都背着它。要让你一直都背着它的办法,就是不告诉你怎样把它脱掉。我们想知道测试的结果。不管你喜不喜欢,背上了守护神,你就死不掉了。”

本特利想了想,勉强地答应了:“可能吧,如果土著人真的很友善的话,我也许会想把它脱掉的。”

“现在你就不用操这个心了。你知道它是怎样工作的吗?”

“当然了。”本特利说道,“但是它真的能做你所说的所有事情吗?”

“实验室里的测试,它完成得非常完美。”

“会不会有什么小地方出问题?比如一根保险丝或者是电线断了。”

“这也是它为什么这样庞大的原因,”斯利哥特耐心地解释道,“所有的东西都有三重保险。我们不会允许它出现机械故障。”

“那电源怎么样?”

“充好电之后,坚持一百年是没有问题的。守护神是完美的,本特利!在这次实地测试之后,我相信它会成为所有星际探险者的标准装备。”斯利哥特博士得意地笑了起来。

“好的。”本特利一边调整背带,一边说道,“我会习惯它的。”

然而,他没能适应。没有人能够适应在背上背一个73镑重的捣蛋鬼。

塔利斯人也不知道该拿本特利怎么办。他们讨论了几分钟,本特利一直都保持着做作的微笑。这时,一个塔利斯人走上前来。他比别的塔利斯人都要高大,头上戴着用玻璃、骨头和彩色的树皮做成的头饰。

“我的朋友,”塔利斯人说道,“我,瑞尼克,能觉察到这里有邪恶的力量。”

这时,另一个戴着类似头饰的塔利斯人站出来说道:“一个巫师是不应该说这些的。”

“当然不该。”瑞尼克回答道,“不应该在邪恶的面前提及它,这会让邪恶变得更加强大。然而,一个巫师的职责就是察觉并且消灭邪恶的力量。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得保持冷静。”

几个戴着同样头饰的巫师这时也走了出来。本特利觉得这些巫师大概和地球上的牧师差不多,也许他们还有相当的政治影响力。

“我不觉得他是邪恶的。”一个名叫胡阿瑟的年轻巫师说道。

“他当然是邪恶的啦!看看他!”

“表象不能说明问题,我们都知道远古的圣人阿胡特·穆坎蒂就是一个……”

“不用说教了,胡阿瑟。我们都知道拉兰特的传说。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们是否应该冒这个险。”

胡阿瑟转向本特利,一脸虔诚地问道:“你是邪恶的吗?”

“不是。”本特利回答道。起初,他对于塔利斯人只在乎他是否是邪恶的感到好笑——他们甚至没有问过他是从哪里来的、怎样来的,或者他为什么要来。但仔细想想,这也并不奇怪。如果一个外星人来到处于宗教狂热年代的地球,他所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大概会是:“你是上帝创造的,还是撒旦创造的?”

“他说他不是邪恶的。”胡阿瑟说道。

“他自己怎么会知道呢?”

“如果他自己都不知道,那又有谁会知道呢?”

“一次,伟大的古特尔给一位智者看了三件宝物,并问他……”

他们不停地讨论着。本特利发现由于装备过于沉重,自己的腿渐渐弯曲。翻译器已经没有办法跟上他身旁发生的这些高深的神学讨论了。似乎有两三个问题将决定他的身份,然而,这些巫师似乎并不愿谈及这些问题,因为谈及邪恶,本身就是相当危险的。

令问题更加复杂的是,对于邪恶是否能够被战胜,年轻的巫师和年长的巫师意见截然不同。双方都指责对方为异端,本特利那一方的解释对自己更有利。

太阳已经快落到草原远处的地平线了,这场争论还在继续着。

突然间,巫师之间的争论结束了,本特利没弄明白究竟是什么结束了这场争论。

作为年轻巫师的代言人,胡阿瑟上前一步。

“陌生人,”他宣布,“我们决定先不杀你了。”

本特利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这简直就像是原始人赐予无敌的人以生命一样!

“这还没完,”胡阿瑟看到了以瑞尼克为首的年长巫师脸上不悦的表情,赶紧补充道,“这完全取决于你自己。我们会回到村庄,洁净我们的身体,接着我们有个聚会。然后,我们会把你引进到巫师的社会里来。任何邪恶的东西都不能成为一名巫师,那是严格禁止的。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够知道你的本性了。”

“我非常感激……”本特利回答道。

“但是,如果你是邪恶的,我们绝不手软。我们发誓要消灭所有的邪恶力量,一旦我们这么做,我们是能够做到的!”

聚集在飞船旁边的塔利斯人对这番讲话表示拥护,接着,他们便纷纷向村庄走去。现在,本特利受到了客人的礼遇,虽然是临时的,但土著人已经表现出对他的友好了。他们愉快地和他交谈,话题涉及庄稼、洪水,以及随之而来的饥荒。

本特利步履蹒跚地背着自己沉重的装备,心里却非常高兴。作为一个局内人,一个巫师,他可以有非常好的机会去获得当地的人类学资料,也能方便地开展贸易谈判,为将来开发塔利斯四号星铺平道路。

他所需要做的只是通过巫师的入门测试。当然,这也是为了不被杀掉,他提醒自己。

想起来比较好笑,巫师们就那么肯定,他们能够杀掉他。

该村由二十多间茅草屋构成。草屋大致围成一个圆圈。每间草屋的旁边都有一小块菜地,以及饲养塔利斯牲畜的栅栏。栅栏里面关着一种塔利斯人当作宠物圈养的长绿毛的动物。中央的草地是公共休憩的场所。这里有一般人用的水井,以及为各种各样的神灵所设立的祭坛。现在,这个区域被一堆巨大的篝火照得通亮,女人们正在准备着晚上的聚会。

本特利到达集会地点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了,它快要被自己身上的装备压垮了。终于,他和村民们一起坐下,聚会开始了。

村里的妇女为他跳了一曲欢迎的舞蹈,场面非常好看。她们橙色的皮肤映着篝火,她们的尾巴整齐地在空中摇摆。接下来,村里的一名叫做欧塞普的高僧向他走来,弯腰给他行了个礼。

“陌生人,”欧塞普说道,“你从遥远的地方来,我们各自有自己的信仰。但是,让我们成为兄弟!让我们用分享这些食物的方式,来巩固我们的友谊,以所有圣灵的名义!”

他深深地弯下腰,把食物递给本特利。

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一个有转折性意义的时刻,这一时刻或者会让两个种族之间的友谊长存,或者,将使他们成为永远的敌人。但是本特利却没能抓住这一时机,他尽量礼貌地拒绝了这些有象征意义的食物。

“这些食物可是圣洁的!”欧塞普说道。

本特利解释道,由于他所在部族有个忌讳,他只能吃他自己带来的食物,而欧塞普却不能理解不同的种族有不同食谱的道理。本特利本可以举例说明,塔利斯四号星上的生物就可能含番木鳖碱,但他却没有做出这样的解释,因为即使是他想吃,他的守护神也决计不会允许他那样做。

然而,由于他拒绝吃神圣的食物,村民们开始怀疑他了。巫师们召开了紧急会议。接着,瑞尼克走过来,坐在他的身边。

“告诉我,”瑞尼克过了一会儿问道,“你是怎样看待邪恶力量的?”

“邪恶是不好的。”本特利严肃地回答。

“啊!”巫师一边仔细地思考着他的答案,一边紧张地用尾巴在草地里翻弄。一只长着绿色毛皮的小动物开始跟他的尾巴玩上了。瑞尼克把它赶开,接着说:“所以,你不喜欢邪恶的东西。”

“不喜欢。”

“你不会允许邪恶的力量在你身边影响你吧?”

“当然不会了,”本特利一边说道,一边强忍着没有打出个哈欠来。他开始对这些巫师没完没了的询问感到厌倦了。

“这样的话,你不会反对接受神圣的科朗科鲁之矛的洗礼吧。先知科朗科鲁是从次神的居所取回这枝矛的。经过它的洗礼,正直的力量就可以降临到一个人的身上。”

“我很高兴接受这个洗礼。”本特利回答道,他的眼皮却越来越重,盼望着这是今天的最后一项仪式了。

瑞尼克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便起身离开。妇女的舞蹈也将近尾声。巫师们开始用低沉而很有特色的嗓音吟唱。篝火的火焰越烧越高。

胡阿瑟走上前。他的脸现在涂成了黑白相间的细条纹。他的手里拿着一枝黑木做的古老的矛。矛尖是用火山玻璃磨成的,矛柄上繁复的刻纹透出历史的沧桑。

胡阿瑟一边把矛举在空中,一边念道:“哦,从天空中来的陌生人,接受我们神圣之矛的洗礼!科朗科鲁把它交给了特仁,我们的第一个祖先,并且在上面注入了魔法的力量,使之成为正义的载体。邪恶在这枝矛前无处藏身!接受我们的祝福吧。”

本特利半蹲在地上。他知道这种仪式的意义。只要他接受了这个矛的洗礼,所有对于他的猜疑就会烟消云散。他埋下了头。

胡阿瑟走上前一步,手里举着科朗科鲁之矛。接下来……

守护神开始工作了。

它采取的动作相当简单,就像其他的伟大的发明一样。当他的计算部件接收到了危险的信号,守护神就会在他的主人身旁树立起一个力场。正是这个力场让他变得无敌,因为这个力场根本就是不可穿越的。当然,这也暴露了不可避免的不足之处。

如果本特利的心脏不好,他早就被守护神干掉了。因为守护神的动作非常突然,一点儿预兆也没有,而且还让人感到一阵疼痛。

刚刚他还站在篝火旁边,准备接受神圣之矛的洗礼,一瞬间,他已经被抛到了黑暗之中。

同检测时一样,他觉得自己被装在一个霉臭的黑暗的小箱子里弹了出去。周围软软的东西从各个方向朝他挤压过来。他诅咒着这个机器过分地灵敏。那个矛又不是什么威胁,它只是这个重要仪式的一部分。但是守护神只会字面理解危险的含义,把这也当成了可能的危险。

现在,在黑暗中,本特利挣扎着去找可以关掉力场的开关。同平时一样,守护神的力场干扰了他的平衡系统,而且似乎一次比一次更糟糕。他小心地试着在他的胸口附近找开关按钮,最后却在自己的腋下找到了。终于,他关掉了守护神的力场。

村民的聚会戛然而止。他们站在一起,手里拿着武器,尾巴直挺挺地翘着。胡阿瑟被防护力场扔出了二十多英尺远,这时才缓缓地站起来。

巫师们唱起了驱魔的挽歌,以抵御邪恶力量。本特利也怪不得他们。

当守护神的力场建立起来时,从外面看上去,就像是个不透明的黑色的球体,直径有十英尺左右。当它受到攻击时,它反击的力量和它受到的攻击力相当。白色的线条从球体表面出现,然后旋转着消失。守护神的力场会旋转,同时发出刺耳的呼啸声。

总之,这个巨大的黑色球体一点儿也不能赢得迷信的土著人的信任。

“对不起。”本特利勉强地笑着说。他再也找不出其他的话了。

胡阿瑟跛着脚走了过来,但是保持了一段距离。“你不能够接受神圣之矛的洗礼。”他宣布道。

“并不全是这样的。”本特利说道,“是这样的:我有这个保护仪器,就像个盾牌一样,你知道吧?它不喜欢矛。你能用个圣葫芦来给我受洗吗?”

“不要瞎说,”胡阿瑟说道,“谁听过什么圣葫芦?”

“没有,我想我也没听说过。但是请相信我,我不是邪恶的,我真的不是。我只是对矛有所忌讳。”

巫师们激烈地讨论着,翻译器已经来不及翻译他们的对话。它只能偶尔翻译出一两个词,诸如:“邪恶的”、“毁灭”、“净化”,等等。本特利感觉到自己的前途不甚乐观。

讨论之后,胡阿瑟走过来说:“另外一些人认为,在你给这个村庄带来更大的不幸之前,应该马上将你处死。但是我告诉他们,我们不能够由于你忌讳的东西而责备你。今天晚上,我们会保佑你。或许明天早上洗礼才能完成。”

本特利向他表示感谢。一些塔利斯人带他来到他过夜的小屋,而后便匆匆离去。村庄里弥漫着不祥之兆。从他住的小屋,本特利能够看见一小伙村民在激烈地讨论,并时不时地悄悄地往他这边瞅。

毫无疑问,作为两个种族之间的合作,这可不是个好的开端。

他马上和斯利哥特博士取得了联系,告诉他发生的事情。

“相当不幸。”博士回答道,“但是原始人的反复无常是臭名昭著的。他们可能原本就是要用那枝矛杀死你,而不是要把它递给你,让你拥有它。”

“我相信他们没有这样的企图,”本特利说道,“话说回来,你有时也得信任别人。”

“不,不会是在有数十亿元的装备由你负责的时候去轻信别人。”

“但是如果这样的话,我没有办法做任何事情!”本特利咆哮道,“怎么你就不明白?他们已经对我产生了怀疑。我没能够通过他们的神圣之矛的洗礼。对于他们来讲,这意味着我多半是邪恶的。如果我再通不过明天早上的洗礼,那你叫我怎么办?假如有个人突发奇想地掏出把刀去剔自己的牙缝,而守护神却因此自作主张地试图去‘拯救’我,那我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良好的第一印象不就泡汤了?”

“友谊可以修复,”斯利哥特博士教条地说,“但是数十亿的装备……”

“……可以在下次探险的时候再取回。听着,教授,帮我想想吧。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可以手动操作这个仪器?”

“没有办法,”斯利哥特回答道,“那是违背整个机器的设计理念的。如果你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而不是由机器来决定是否使用它的话,你多半会把它一直关上的。”

“那告诉我怎么脱掉他吧。”

“同样的理由,如果可以脱掉的话,你就不会每时每刻地受到保护了。”

“等一等,”本特利抗议道,“你选择了我作为你的探险队员,我现在正身处探险地点,我知道这里的情况,告诉我怎样拿掉它!”

“不!守护神必须经过完整的实地测试。我们希望你能够活着回来。”

“那是另外一回事。”本特利说道,“这些人似乎很肯定他们能够杀死我。”

“原始的人总是过高地估计他们的能力、力量和魔法。”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你是否肯定他们没有办法穿过力场?比方说,下毒?”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穿过力场的,”斯利哥特耐心地说道,“即使是光也没办法穿过,哪怕是伽马射线也没法穿过。本特利先生,你穿了一个无敌的堡垒。你怎么就不能对它有一点信心呢?”

“发明的原型多半都会出问题的,”本特利抱怨道,“就算是按你的逻辑,也应该告诉我怎样把它脱掉,以防万一它出了什么差错。”

“我们不要再争论这个问题了,本特利先生。对守护神进行全面测试是你的工作。”

当本特利挂线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村民们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草屋里。篝火快要熄灭了,四周响起了野兽的嚎叫。

在这一时刻,本特利感到非常的孤单,浓浓的乡愁吞噬着他。

他累得快要没知觉了,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一些压缩食品,喝了一点水。接下来,他取下工具包、无线电和水壶,拽了守护神几下,便倒下睡了。

正当他刚刚要睡着的时候,守护神又开始猛烈地动了起来,差点儿把他的脖子扭断。

在疲倦中,他迷迷糊糊地在自己胃的旁边找到了开关,关掉了力场。

草屋看上去没有什么动静。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试图攻击他。

他怀疑是守护神失去了理智,或者是一个塔利斯人试图从窗口用矛来攻击他。

接下来,本特利发现一只小狗疯狂地向外奔去,身后扬起一路灰尘。

这个小动物也许只是想靠过来取暖,本特利想。当然,那也是外星生物。一丝不苟地守护神当然不会听任不管。

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很快就梦到他被关在一个明亮的红色海绵构成的监狱里。他能把墙壁一直向外推,却推不到尽头。最后,他只能放弃,被墙壁慢慢地挤回到监狱的正中。这个梦一直重复着,直到他突然觉得背上一疼,猛然醒来,发现自己又处在守护神不透光的力场中。

这次,他却没能很快地找到守护神的开关。他不停地摸索着,空气越来越差,他觉得愁得发慌,他几乎要发狂了。最后,他在自己面颊附近找到了开关,关掉了力场,接下来他迷迷糊糊地查找攻击来源。

他找到了。茅屋顶上的一根稻草掉下来,可能会落到他的身上。守护神当然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有没有搞错,”本特利叫出声来,“有点判断力好不好。”

他现在困得不得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幸运的是,当天晚上,再没有出现那样的事故。

第二天早上,胡阿瑟来到本特利的草屋旁,表情严肃,看上去相当忧郁。

“昨天晚上,从你的屋子里传出了非常响的声音。”巫师说道,“听上去像是你正在遭受折磨,好像你在和邪恶搏斗。”

“不是的,只是我一般都睡得不太安稳。”本特利解释道。

胡阿瑟笑了一下,表示自己比较喜欢这个俏皮话:“我的朋友,昨晚你为今天的仪式祈祷了吗?你已经摆脱邪恶的控制了吗?”

“当然了。”

“你的祈祷得到响应了吗?”

“得到了。”本特利满怀希望地说,“现在,我的体内一点儿邪恶也没有了。”

胡阿瑟怀疑地看着他:“你能肯定吗?也许你应该平静地回家去。如果你不能通过洗礼,我们只能将你毁灭……”

“不用担心,”本特利告诉他,“让我们开始吧。”

“好吧。”胡阿瑟说完,就和本特利一起离开了小屋。

洗礼将在村庄中央巨大的火堆前进行。昨夜,天外来客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附近村庄的巫师们都跑来看热闹。有的人为了来亲眼看看外星人,特意跑了二十多公里来参加这个仪式。仪式专用的鼓也被从秘密的地方搬了出来,正在敲响庄严的鼓点。村民们一边观看,一边互相交谈着,有说有笑。但是,本特利还是能觉察出其间透着的紧张与不安。

先是一段长长的系列舞蹈。当领头的舞者用手在头上挥舞着一根玻璃做的棍子时,本特利感到有点不安。舞者跳得离他越来越近,现在只剩下几尺远了,手里的棍子拖出了道道的光束。

村民们看着,觉得很稀奇。本特利闭上了眼,提防着在某个时刻被卷进力场的黑暗之中。

舞者总算是越跳越远了。当舞蹈结束时,贏得了村民们的一片狂热的欢呼赞许。

胡阿瑟开始讲话。本特利突然间觉得一阵放松,这个仪式似乎就这样结束了。

“哦,兄弟们,”胡阿瑟说道,“这个外星人穿过了无限的空间,来到我们当中。他的许多方面看上去很奇怪。他的身旁似乎萦绕着邪恶的力量。但是谁又能否认他的本意是好的呢?谁能怀疑他本身是一个正直的人呢?根据这样的判断,我们认为他已远离了邪恶,成为了我们中的一分子。”

当胡阿瑟向本特利走去的时候,全场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

“现在,”胡阿瑟说道,“你是一名巫师,是我们中的一员了。”

本特利感觉得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他胜利了!他被接纳了!他迎向前去拍胡阿瑟的手。

或者说是,想要拍,但他并没能完成这一动作,因为这时,随时随地都警觉着的守护神制止了这可能的接触。

“他妈的,你这个教条的机器!”本特利嚎叫道,很快地找到了控制按钮,关掉了力场。

他立刻感到情况有些不妙。

“魔鬼!”塔利斯人群挥舞着武器,叫喊着。

“魔鬼!”巫师们诅咒着。

本特利绝望地向胡阿瑟望去。

“是的,”年轻的巫师失望地说,“那是真的。我们希望用我们古老的仪式来驱除邪恶,但是却失败了。魔鬼必须被毁灭掉!杀死魔鬼!”

一连串的长矛向着本特利飞来。守护神马上做出了反应。

很快,战斗达到了某种程度的平衡。本特利会在力场里待上几分钟,然后关掉力场。塔利斯人发现他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便又会发出新的一轮攻击,守护神就会再次做出反应。

本特利试图走回飞船。但是每每当他刚刚关掉守护神,它便又会自动启动来保护他。以这样的速度,一英里的路程,他也要走上一两个月。于是他干脆停了下来,等待攻击停止。过一会儿,当塔利斯人发现他们拿他没有办法时,就会想到和他谈判了。

他试着在力场里休息,但很快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他又饥又渴。力场里的空气也越来越难闻了。

本特利突然意识到,力场里的空气,从昨天晚上就没有换过了。很自然的,什么东西也不能通过力场。如果他不小心的话,他很可能窒息而死。

即使是最坚固的城堡,也会被攻克,如果守城的将士没有了吃的,或者是没有了空气。

他越想越生气。他们会攻击多久呢?过一会儿,他们总会觉得厌倦吧?

他们会吗?

他尽量等了一段较长的时间,直到防护罩内的空气已经不能呼吸,接着关掉了力场。塔利斯人围成一个圈,坐在他的四周。他们燃起了篝火,烧起了食物。瑞尼克懒洋洋地向他掷了一根矛,守护神又启动了力场。

现实告诉本特利,塔利斯人发现了对付他的方法。他们想困住他,并把他饿死。

他试着思考,但是四周的黑色墙壁似乎向他挤压过来,他有点像是患上了幽闭恐惧症,而力场内的空气也越来越稀薄了。

他想了一会儿,接着关掉了力场。塔利斯人冷冷地盯着他。其中的一个起身去拿一根矛。

“等一等!”本特利喊道,同时他打开了他的无线电。

“你想怎么样?”瑞尼克问道。

“听我讲!这不公平,把我关在这个守护神里面!”

“啊?发生了什么事情?”斯利哥特教授通过耳机问道。

“你们,塔利斯人,知道……”本特利叫道,“你们知道,只要你们不断地激起守护神反应,便可以置我于死地。我没法关掉它!也无法摆脱它!”

“哈!”斯利哥特教授说道,“我知道问题在哪儿了,是的。”

“我们很抱歉,”胡阿瑟道歉说,“但是恶魔必须被毁灭。”

“那是当然,”本特利绝望地说,“但不是我。教授,给我一个机会吧!”

“这事实上是一个失误,”斯利哥特教授觉得好笑,“而且是一个很严重的失误。奇怪得很,当然,这样的问题在实验室的环境下是测试不出来的,只有在完全的实地测试中才会出现。这个问题将会在新的型号中得到解决。”

“好得很!但是现在我在这里!我怎么才能摆脱掉这个东西?”

“我很抱歉,”斯利哥特说,“我实在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需要。坦白地讲,我设计这个装置的时候,就是要你在任何时候都不能甩掉它。”

“为什么?你这个笨……”

“请保持冷静!”斯利哥特严肃地讲,“如果你能够坚持几个月,我们就能够……”

“我不行!空气!水!”

“火!”瑞尼克叫道,脸扭曲着,“用火,用火我们可以制服恶魔。”

这时,守护神又开始动作。

黑暗中,本特利试图仔细地思考自己的处境。他必须摆脱守护神。但是怎么样才能成功呢?在他的工具包里有一把刀。他可不可以用刀把塑料安全带割开?他必须这么做!

但是,然后怎么办?即使是他逃出了守护神的力场,他离飞船还有一英里的路。没有守护神的保护,他们只需一根矛,就可以要了他的命。而且他们肯定会这么干的,因为他自己已经被宣布成为无可救药的邪恶之人了。

但是,如果他跑的话,至少他还有一点儿机会。而且,死在矛下也比在黑暗中慢慢地窒息而死好受些。

本特利关掉了他的力场。塔利斯人把他团团围住,正在用篝火切断他的退路。

他拼命地割着安全带。他用刀顺着一条安全带划开一条缝钻了出来,总算摆脱了一道束缚。

当他往外看的时候,他发现周围的火圈已经形成。塔利斯人小心地将火圈向他收拢,使包围着他的火圈一点点地朝他靠近。

本特利的心猛地一沉。一旦火圈足够近,守护神就会一直处于开启状态。他没有办法在持续的危险中关掉力场。只要他们不停地烧,他就会一直被困在里面。

考虑到原始人对邪恶的厌恶程度,他们真的有可能烧上个一两百年。

他放下刀,换了个单面刀片,成功地割掉了一半的安全带。

现在,守护神又启动了。

本特利由于劳累,以及呼吸了不新鲜的空气,他觉得有点头昏眼花。他努力地打起精神,他知道现在不能倒下,否则一切都将结束了。

他找到开关,关掉了力场。现在,火圈离他已经很近了。他的脸能够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浪。他拼命地拉扯安全带,好像已经有了些松动。

赶在守护神再次做出自卫反应之前,他脱下了守护神。力场把他弹到了火焰之中,他脚先触地,紧接着一跃,侥幸跳出了火圈而没有被烧着。

村民们叫嚷着。本特利开始向着飞船狂奔。他一边跑,一边扔掉身上的装备,他的机器翻译器、工具包、无线电、压缩食品和水壶。塔利斯人正紧随其后。

他重树起了求生的信心。虽然他的心脏跳动得十分厉害,他的肺似乎也随时会停止工作。但是现在,飞船就在他的前方,在平原上反射着希望的光芒。

他能够做到……他又跑了二十码……

一个绿色的东西在他眼前一闪,一只绿色的小狗,这只笨拙的动物想给他让出道来。

他试图闪开,但是他发现他无能论如何也不该离开笔直的捷径,他踩在了一块岩石上,向前摔了出去……

他听得到塔利斯人追来的脚步声,赶紧单膝跪起。一个塔利斯人朝他扔来一根棍子,几乎打到了他的前额……

“啊嘎蒂噢?”一个他听不懂的声音问道。

本特利睁开眼,胡阿瑟正躬下腰跟他说话。他躺在村子里的一间草屋里,几个全副武装的巫师站在门口,注视着他。

“啊嘎蒂噢?”胡阿瑟再次问道。

本特利翻过身,发现他的装备堆在他的身旁,有他的水壶、压缩食品,工具和机器翻译器。他喝了一大口水,然后打开了翻译器。

“我问你觉得好些了没有。”胡阿瑟说道。

“当然,挺好的。”本特利挠了挠头,“我们从头说起吧。”

“从头开始?”

“你们要杀我,不是吗?嗯,让我们不要把事情越弄越复杂了。”

“但是我们并不想杀死你,”胡阿瑟说道,“我们知道你是一个好人。我们要杀死的是那个附在你身上的恶魔。”

“啊?”本特利用一种不明白的声调问道。

“你过来看看。”

巫师们帮助本特利站了起来,扶着他走到外面。在噼啪作响的火焰中间,是守护神发出的黑色力场。

“你当然不知道了,”胡阿瑟说道,“但是你的背上一直背着那个恶魔。”

“噢!”本特利故作吃惊地说道。

“是这样的。我们试着用我们的祭祀仪式来驱逐它,但是它太强大了。我们必须激发你去面对它,把它打倒,我的兄弟。我们知道你是能够挺过来的,而且你挺了过来!”

“原来是这样,”本特利回答道,“一个附在我背上的恶魔。嗯,我想大概是这样的。”

对于塔利斯人来讲,守护神看上去确确实实是这样。背在本特利的肩上的一个沉重的大包袱,当他们想要净化它的时候,它还不时地变成一个巨大的黑色球体,将本特利困在里面。除了要把他解救出来,虔诚的塔利斯人还能做些什么呢?

本特利看见村里的几个妇女抬来几筐食物,扔进了包围着守护神的火焰中。他满腹疑虑地朝胡阿瑟看了看……

“我们在安慰它,”胡阿瑟说,“因为它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恶魔,应该算是一个奇迹。我们的村庄为能够降服这样的恶魔而感到荣幸。”

一个邻近村落来的巫师走上前来:“你的家乡还有这样的恶魔吗?您能够给我们也带一个来,让我们供奉吗?”

其他的巫师们也争着上前。本特利点了点头:“这个,可以安排。”他回答道。

他知道,地球和塔利斯之间的贸易就这样开始了。而且,这恐怕也是斯利哥特博士的守护神最合适的用处了。

(西丫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