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 七至十一岁 14、塞丽亚的故事

玛利亚走的时候,马特正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听到了气垫船准备起飞时发出的轰鸣声,他听到了空气在呼啸,当那庞然大物从头顶越过时,他感到皮肤一阵发紧。他从没有坐过这玩意儿,阿尔·帕特隆也不喜欢坐这东西,他喜欢他的庄园永远保留着他青年时代的记忆。

在小的时候,阿尔·帕特隆特别留心地观察了他那有钱领主的大庄园。那些带翅膀小孩的雕像、用蓝绿瓷砖围砌的喷泉、在花园里神出鬼没的孔雀……所有这些,都深深地印记在他的脑海中。几十年后,在他规划自己的庄园时,在所有方面——他告诉马特——他都试图把记忆里的一切东西原样复制,只不过因为他太有钱了,他的花园规模更庞大,质地更精良,装饰更富丽堂皇,而且他拥有成打类似的花园。

阿拉克兰大庄园占据着庞大的面积。所有的房子都只有一层,墙壁都是雪白的,屋顶铺着红瓦。所有现代化生活用品和设备都被缩减到最少,除了个别必需的设施,像医院的医疗器械等。因此,塞丽亚在阿尔·帕特隆来视察时用烧木柴的炉子做饭,因为他喜欢牧豆树燃烧的味道。只有阿尔·帕特隆离开以后,她才被允许使用微波炉。

花园靠经常喷洒水来降温,而屋子里绝大部分房间是靠阳台的遮篷来抵挡炙热的空气。但是在每年一度的生日派对上,这些现代用品就出现了。那些名人们如果没有了空调和娱乐场所,会非常痛苦的。

这倒不是说阿尔·帕特隆会在意他们痛苦与否,他只不过想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马特听着阿尔·帕特隆的豪华轿车的沙沙的声音。那老人喜欢公路旅行,如果可能的话,他还会骑着马去,但是他这把老骨头已经经不起颠簸了。他会坐在车后座里,让塔姆林在旁边陪伴,达夫特·唐纳德在前边开车。他们会沿着那条漫长的、热气蒸腾的高速公路,向坐落在奇里卡华山脉中的阿尔·帕特隆的另一处住所飞驰。

马特瞪着天花板,他心情低沉,不想吃东西也不想看电视。他所能做的就是在脑子里把前几天发生的事重新回放一遍。他一遍一遍地想象着,如果他没有把汤姆安排在婴儿桌,如果他没有强迫玛利亚当着所有人的面吻他,如果他没有去那医院……

一个接一个的懊丧越积越多,像一只困在转轮里的仓鼠,在马特的脑海里不停地盘旋。

所有人都认为是他毒死了毛球。他的指纹出现在瓶子上,并且他还留了字条,署了名的字条!——你还要说什么?——就在玛利亚的房间里。马特不得不承认这次是铁证如山。汤姆肯定看见他从水泵房出来,上次他就想在马桶里淹死毛球,这次他肯定接着干了。但是汤姆用了鸦片酊后,怎么没有留下指纹呢?

马特的思绪在不停地旋转,他脑子里活像钻进一群吱吱叫的老鼠。他听见豪华车发动了,远处传来砰然关车门的声音,引擎声逐渐远去了。

阿尔·帕特隆已经走了。还有塔姆林,马特因他的话而感到委屈。任何下水道里的老鼠都可以撒谎,他这么说,所以它们是老鼠……但是一个人不能在黑暗中躲来藏去,因为他是人。马特觉得他可以让玛利亚理解他,如果他能够见到她的话。她会原谅他的,因为他只不过是个不知好歹的哑巴动物。但是塔姆林称他为“人”,并且对他的期望很高。人,马特意识到,是很难被原谅的。

那保镖对待他的方式,使他看到了他与其他人的巨大不同。塔姆林时常向他谈论忠诚和勇气,塔姆林在远足中总让他干些冒险的事,并且让他自己摸索着完成。他平等地对待马特。

塔姆林经常向他提起他在苏格兰的童年时代,就像马特是另一个成年人一样。与阿尔·帕特隆那车轱辘话般的回忆不同——阿尔·帕特隆的故事马特总是一听开头就知道结尾——塔姆林的故事是有关如何成为一个男人所要经历的艰难抉择。我那会儿真是个傻瓜,那保镖说,背弃了我的家庭,和一群暴徒们混在一起,最终犯了那事儿,被带到了这儿。什么是“那事儿”,塔姆林从来没解释过。

当马特想起那些野餐时,眼泪从眼里流出来,滴落在脸颊上。他没有哭出声,他学过如何在寂静中安然地待着,但是他止不住眼泪。

在深深的悲痛中,马特发现了一丝希望。除了那些认为他比狗好不到哪儿去的人之外,还有人相信他会做得更好。

我会的!马特盯着模糊的天花板暗自发誓。


并不是所有的事都令人沮丧。汤姆被赶出家门了,是因为玛利亚。在她找她的狗时,竟然傻乎乎地想让她的父亲在医院里找找。门杜沙参议员当然想知道她是怎么知道那个地方的,事情的整个经过就被抖搂出来了——麦克格里哥的克隆人,以及汤姆是如何引诱玛利亚去看的——阿尔·帕特隆把他流放到一所一年才允许回一次家的寄宿学校。

“为什么麦克格里哥先生不带着他,要是汤姆是他的儿子的话?”马特问。

“你不明白。”塞丽亚说,她正切着配有新鲜山莓的奶酪蛋糕做甜点。在平时,马特肯定会要上两片,但是现在他连一片也咽不下。“一旦阿尔·帕特隆认定什么东西属于他,他就决不放手。”

“决不?”马特说。

“决不。”

“那么他收到的那些生日礼物呢?”马特想到那些金表、珠宝、雕塑,还有月亮石等,那些上百年来人们送给阿尔·帕特隆的数不清的礼物。

“他全都留着。”

“在哪儿?”

塞丽亚沾了一下奶酪蛋糕,舔了一下手指:“在地下有一个秘密储藏室。阿尔·帕特隆想把自己葬在那里——没准圣母永远不会让那天来临。”塞丽亚画了个十字。

“就像……”马特想了一下,“就像一个埃及法老。”

“完全正确。吃你的奶酪蛋糕吧,我的小心肝,你需要增加点力气。”

马特脑子里想象着储藏室,嘴里机械地吃着。他见过图坦哈芒国王墓的图片,像他一样,阿尔·帕特隆死后也许会躺在满是金表、珠宝、雕像、月亮石的金盒子里,然而,他不愿想阿尔·帕特隆死的事。他问塞丽亚:“那跟汤姆有什么关系?”

塞丽亚坐回了她的安乐椅,所有人都离开了,她更加放松了。“阿尔·帕特隆认为一个人属于他,和一匹马、一辆车或一尊雕像是一样的。”她说,“他宁可浪费钱财,也不会让属于他的东西走掉。这就是为什么他不让费丽西娅逃走的原因,也就是为什么他让所有人都在他的掌控之下,随时都可以把他们招回来。他绝不会让麦克格里哥拥有汤姆,虽然他也受不了这孩子。”

“你和塔姆林属于阿尔·帕特隆吗?”马特问道。

塞丽亚畏缩了:“Caramba!看你问的问题!”

马特依然等待着。

“如果有人给你解释了这些问题,可能你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她叹了口气说道。

“我没有毒死毛球。”

“你本意不想毒死它,亲爱的。我知道你的心是善良的。”

马特很想为这事争吵一番,但是他知道塞丽亚不会相信他的,他的指纹留在了鸦片酊瓶子上。

“我是在阿兹特兰长大的,”不知为什么,塞丽亚生平第一次与他聊起了她的过去,“阿尔·帕特隆也出生在那个村子。那里除了野草什么都没有,并且那些草非常苦,驴吃了都会吐的,就连蟑螂都要搭车去别的地方,那儿就是那么糟糕。

“作为一个女孩子,我在一家maquiladora——在边界那边——一个工厂里工作。我整天都坐在流水线旁边,用镊子把那些小方块塞进小孔里,我觉得我眼睛都快瞎了!我们住在一个有着小窗户的大灰楼里,你连头也探不出来,这样就可以防止姑娘们逃跑。在晚上,我们爬到楼顶,看着边界的北方。”

“是我们这条边界?”马特问。

“是的。边界那边是夹在美国和阿兹特兰之间的农场,你不会看得很清楚,因为那些农场在夜里看起来很暗。但是,再过去就是美国了,那里的天空有着大片的亮光,我们知道,在那片亮光下面就是世上最美丽的地方,每人都有自己的房子和花园。每个人都穿着漂亮的衣服,吃最好的食物。没有一个人一天工作超过四小时,其余的时间,人们参加派对,乘着飞船到处游玩。”

“那是真的吗?”马特问,他对于这个边界紧挨着农场的国家几乎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塞丽亚叹了口气,“我猜那里好得都不太现实了。”

马特帮着塞丽亚收拾了盘子,放在一起洗净烘干。他想起很久以前,他们一起住在罂粟田里小屋的那段时光。

马特耐心地等待着塞丽亚,他知道如果他催得太紧,她会停止已经开始的话题。

“我一直住在那个灰楼里,变得越来越老。没有派对,没有男朋友,什么都没有。”她把盘子放好后说道,“我已经好几年没有我家人的消息了,可能他们已经死了,我不知道。我生活中唯一的变化是学会了做饭,我是跟一个老curandera学的,一个照料姑娘们健康的老妇女。

“我是她遇到过的最好的学生,并且不久我就离开了流水线,开始为整栋大楼做饭了。我有了更多的自由,我可以去市场买香草和食品。有一天,我碰到了一个蛇头……”

“一只动物?”马特不明白。

“不是,亲爱的,是把人运过边界的人,你付给他钱,他把你从农场弄到美国去。”塞丽亚颤抖了一下,“我那会儿真是个白痴!那些人什么地方也帮你去不了,他们直接把你带给了农场巡逻队。

“我收拾了我所有的东西,包括我从村里带出来的圣母像。我们二十多人走进了阿约山,蛇头就把我们扔在那儿了,我们慌乱得像一群受到惊吓的兔子。我们试图爬下一个山崖,然而一个妇女跌落到峡谷死掉了。我们扔掉了几乎所有的东西,以便跑得快一点,但是并没有什么效果,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农场巡逻队正在山脚下等着我们。

“我被带到了一个房间,我的背包被撕开了。‘小心点!’我叫道,‘别弄坏我的圣母像!’这就是圣母的袍子被弄破的原因,他们把她扔到地上了。

“他们哄笑起来,其中一个走过去用脚踩我,这时有人在门口喊道:‘住手!’话音未落,走进来一个衣着考究、气派不凡的人。看到眼前的一切,那人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的口音很熟悉,你从哪里来?’他问。我告诉他我的村子的名字,他非常惊讶。‘那是我的家乡啊!’他说,‘别告诉我说那个老耗子窝还在那儿。’

“‘是的。’我说,‘只不过耗子们都搬到条件更好的贫民窟去了。’

“他笑了,问我有什么技能。从那一刻起,我就属于阿尔·帕特隆了。我会永远属于他,他永远不会放我走的。”

马特感到一阵发冷。塞丽亚穿过了边界倒是件好事,否则她就不会在这里照顾他了,但是她说的最后几个字让他起了寒意——他永远不会放我走的。“我爱你,塞丽亚!”马特冲动地说,用胳膊抱着她。

“我也爱你!”她搂着他,轻柔地说道。

这样真有安全感。马特想他能永远地躲在她的房间里,忘掉阿拉克兰家的人,以及近些天来所发生的不愉快的一切。

“其他那些越过边界的人怎么样了?”他问。

“他们?”塞丽亚的声音变得平淡而面无表情,“他们全都被变成呆瓜了。”然后她拒绝再说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