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35、死亡的节日

走下山虽然容易一些,但是马特还是要不时地停下来休息。前一个晚上的痛苦经历已经让他全身疼痛难忍,他的一些擦伤已经感染了。他回头看见敦敦在山口上的阴影中黯然地看着他们,虾米收割机的头部隐约可见。

菲德里托上蹿下跳地晃动着手电筒:“你觉得他能看见我吗?”

“我相信他能。”马特说,有时候菲德里托旺盛的精力让他更感到疲惫。

他们继续走,菲德里托在不停地问着有关他们要去看谁的问题。马特告诉他玛利亚和桑塔克拉拉修女院的事。他不知道修女院是什么样的,但是他自我发挥地向这个小孩描述着。“那是山顶上的一个城堡,”他说,“每一个角上都有一个红顶的塔楼,每天早晨女孩们在花园里升旗。”

“就像看守一样。”菲德里托说。

“对。”马特说。每天早晨看守集合好孩子们,在工厂里升起一面绣有蜂巢标志的旗子。孩子们背诵“五条好公民准则和四种正确思想的表现”,然后排队走进餐厅吃浮游生物稀饭。“这面旗子上是瓜达卢佩圣母像。女孩们唱着‘早晨好,小白鸽’,那是她最喜欢的歌,然后她们就开始吃有吐司面包和蜂蜜的早餐。”

菲德里托叹了口气。

马特怀疑那些看守是否能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们会不会躺在那里,像毛球那样死了?敦敦会因谋杀而被抓起来吗?“看守在营房里能喝到水吗?”他问。

“法拉考说他们可以喝马桶里的水。”菲德里托说。

天道酬勤。马特想着露出了冷酷的微笑。

“这味道让我恶心。”菲德里托说。

马特抬起头。臭气是逐渐变强烈的,他都没意识到。“我们肯定接近那河了,”他说,他刮下一块柠檬皮放在菲德里托的鼻子边上,“这虽然不会让臭味消失,但是这个能抑制你的呕吐。”

马特听到左边什么地方有汩汩水流的声音,他把手电筒向那边照去。水中一条宽大的黑带子消失在一个巨大的排水管里。它泛着油光,到处都是它在水面上挣扎的身影,然后又被拉了下去。

“那是鱼吗?”菲德里托小声说道。

“我不这么认为,”马特说,他的手电照着这个长长的、油腻腻的触角,它在急流中抽打翻滚着向岸边接近,“我想这就是敦敦让你离这河远点的原因。”那触角放弃了挣扎,消失在排水管里,发出了恐怖的抽吸声音。

“咱们跑吧。”小男孩乞求道。

汹涌的河流从地下穿过,路面在颤抖着。那味道几乎让马特昏迷过去。坏空气,坏空气。他愤怒地想道。如果他们在这里昏过去,没有人可以救他们。“快点!”马特屏住了呼吸,但是实际上是他落在了后面,菲德里托像猴子似的向前蹿去。

他们来到了一处高地,一阵微风把河里令人作呕的臭气吹散了。马特喘着气瘫软在地上,他开始咳嗽,他觉得他要憋死了。哦,不,他想,我现在不能犯哮喘。自从离开鸦片王国,他已经摆脱了哮喘病,但是这河的气味又把它带回来了。他弓起身子,艰难地喘息着。

菲德里托狂乱地抓着柠檬放在马特的鼻子下面。“闻!闻!”他叫着,但是没有用。马特对呼吸做的努力已经让他全身湿透了。“我去找人帮忙。”菲德里托在他耳边喊着,好像他是个聋子似的。别去,危险!马特想说。但是这小孩还是去的好,他已经无力再保护他了。

多长时间过去了,马特说不上来。世界已经缩小成眼前的一小块路面,他在这里垂死挣扎。可是突然,他感觉一双手把他扶了起来,然后一支哮喘喷剂——一支哮喘喷剂!——出现在他眼前。马特抓了过来,拼命地吸了起来,症状消失了,世界又开始展开了。

他看到一张棕色的、被风沙蚀刻的、满是皱纹的脸。“看这条河把什么吐出来了,瓜泼。”女人说道。

瓜泼——这名字的意思是“英俊”——他盘腿坐在路边上,向着马特咧着几乎没有牙齿的大嘴,他至少有八十岁了。“这孩子挑了一个恶心的地方游泳。”他说。

“我在开玩笑,”那女人说,“没有人在那河里游完泳还能活下来。你还能走吗?”她问马特。

马特站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点了点头。

“和我们待在一起吧,”那女人说,“我猜想你妈妈不会指望你今晚能回去了。”

“他是个逃出来的孤儿,看他的制服。”瓜泼说。

“你管这些破抹布叫制服?”女人大声笑了起来,“别担心,nino,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们和你一样讨厌看守。”

“查丘。”马特气喘吁吁地说。

“那个小孩已经告诉我他的事了。”瓜泼说,“看,急救车已经在路上了。”他向上指着,马特看见一艘飞船掠过头顶,向下的气流吹起了他胳膊上的汗毛。

马特上路了,瓜泼在一边,那个像是他姐姐的女人名叫孔塞拉,她坐在另一边。马特感觉思绪有些飘忽,所有这一切都这么不真实:黑暗的道路,布满星星的天空,还有领着他的两个老人。

不久他们来到一座高大的城墙下面,孔塞拉按了一个按钮,一扇门滑开了,里面的场面完全出乎马特的意料,马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墙的那一边,夹在优美的紫荆树中间的,是望不到头的坟墓。每座坟墓都装饰着棕榈叶,鲜花、照片、雕像和成百上千点燃的蜡烛,这些蜡烛插在红、蓝、绿、黄,还有紫色的玻璃杯中,像是彩虹的碎片在地上舞动。

有些坟墓还供奉着食物,有卷饼,成碗的辣椒,成瓶的苏打水、果汁,还有一堆堆的面团和糖捏的马、驴,还有猪。有一座坟墓上有一只漂亮的小猫,有着糖做的粉色小鼻子,尾巴卷在腿上。

马特看到人们在阴影里坐着,互相小声地说着话。“我们这是在哪儿?”他嘟囔道。

“是公墓,孩子。”孔塞拉说,“你不会说你没看见过吧?”

不是这样的。马特想。阿拉克兰家族的人埋葬在离医院不远的一个大理石陵墓里,它和一栋房子差不多大,上面装饰着很多天使,那像是他们的一种习俗。你可以从前门看见里面两侧柜子上的抽屉。过世的阿拉克兰家族成员的名字刻在每一个长抽屉上,马特觉得可以随意拉开一个抽屉,就像他在家里拉开塞丽亚放衬衫和袜子的抽屉一样。

当然,呆瓜们被葬在荒漠中的乱坟堆里,塔姆林说他们安息的地方和垃圾掩埋的地方没什么不一样。

“这像是一个——派对。”马特支吾地说。

“这就是,”菲德里托叫喊着,突然从一群正在打开野餐篮子的妇女中跑了出来,“我们太幸运了!这几天我们都可以来,我们遇到了死亡节。这是我一年中最喜欢的节日!”他大口地嚼着一个三明治。

马特糊涂了,所有日历上的节日塞丽亚都会庆祝,但是她从来没有提及这个节日。她在圣诞节拿出鞋子等待智者把礼物放进去,她在复活节给鸡蛋涂上颜色,她在感恩节准备火鸡,她还在情人节做心形蛋糕,她还为圣马提奥准备特别的仪式,那是马特的守护神,她也有自己的圣塞西丽亚,当然还有阿尔·帕特隆的生日派对。但是从来,从来没有任何人想到过要为死亡举办一个派对!

然而在这里,马特看见一个个的坟墓旁,穿着骷髅衣服的人在弹吉他、跳舞,或是开着小塑料悬浮车兜风。骷髅妈妈带着她的骷髅孩子在散步,骷髅新郎在娶骷髅新娘,骷髅狗在嗅着灯柱,死神骑在骷髅马背上在飞驰。

现在马特觉察出一种气味,河里污秽的臭气已经被城墙挡住了,但是空气里充满了另一种气味,使得马特的每一根神经都警觉地紧绷起来。这味道闻起来像费丽西娅!这好像她的幽灵在他面前飘荡,把浓烈的威士忌味道喷到他脸上。他坐了下来,感到头昏眼花。

“你病了吗?”菲德里托说。

“瓜泼,在我口袋里再找一个喷剂。”孔塞拉说。

“不……不……我还好,”马特说,“这味道让我想起一些事情。”

“这只是我们烧死人时用的树脂熏香,”孔塞拉说,“可能这让你想起了你爸爸和妈妈,但是你不应该不高兴。今晚是我们欢迎他们回来的时刻,让他们看见我们在干什么,让他们享受我们供奉给他们最喜欢吃的食物。”

“他们……吃吗?”马特看着这些蒸玉米肉卷、成碗的辣椒,还有那些成堆的涂着粉色糖浆的面包。

“不像我们那样吃,亲爱的。他们喜欢闻东西,”孔塞拉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做这些香气扑鼻的食物。”

“我奶奶说他们会以鸽子或耗子的形式回来,她说如果它想吃的话,我就什么都不能动。”菲德里托说。

“这也是对的。”孔塞拉用胳膊搂着小男孩说。

马特想着那些躺在大理石陵墓里的阿拉克兰家的人,或许阿尔·帕特隆就在那里——当然,在最上面的抽屉里。然而马特想到塞丽亚说过阿尔·帕特隆想要和他所有的生日礼物一起埋葬在地下的储藏室里。今晚会有人为他准备食物吗?塞丽亚会准备蒸玉米肉卷和大碗的大蒜辣椒杂碎汤吗?可是塞丽亚被关在马厩里,而阿拉克兰先生一粒豆子也不会拿出来,因为他恨阿尔·帕特隆。

马特眨着眼流出了眼泪:“怎么会有人庆祝死亡呢?”

“因为这是我们的一部分。”孔塞拉轻轻地说。

“我奶奶说我不必怕那些骷髅,因为我自己体内就带着一副。”菲德里托说,“她让我摸自己的肋骨,和它们交朋友。”

“你奶奶非常聪明。”孔塞拉说。

“我要进城里狂欢去了。”瓜泼说,他戴着一顶潇洒的宽边草帽,肩上挎着一把吉他,“你们这些孩子想跟我一起出去转转吗?”

孔塞拉笑了:“你这个老顽童,你只是想去追逐女人。”

“我不用追逐任何人。”那老头笑着回答。

“早点回来,小瓜泼,我为你担心呢。”她吻着他,给他正了正头上的宽边草帽。

“怎么样,孩子们?我带你们去看查丘吧?他正在桑塔克拉拉修女院的医院里。”

“那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菲德里托叫道。

“那看守怎么办?”马特说。

“当有派对时他们就站在街边看着,真有意思。”孔塞拉说,“但是只有一种情况……”她在她的大口袋里摸索着,找出两个面具,“这是我为我的孙子们准备的,不过我可以另外再找一些。”她把一个面具戴到菲德里托的脸上。

菲德里托瘦小的身子上顶着个头骨,回转身阴险地瞪着马特,马特感到心里一阵发紧。“把你的也戴上。”那小孩催促着。马特没有动,他的眼睛死勾勾地盯在菲德里托的脸上。

“我自己也有一个。”瓜泼说着戴上了他的面具。

“这会有帮助的,相信我。”孔塞拉说。瓜泼在四周跳来跳去,他的黑色宽边草帽在他的鬼脸上颤动着。马特知道他们在想逗他乐,可是他感到的只有恐惧。

“听着,我的小心肝。”孔塞拉说,马特听到他以前的称呼时,吓得往后退去,“我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但是现在戴上面具就会安全了。如果你化了装,看守就不会找你麻烦了。”

马特明白她的建议是明智的,他非常勉强地把面具戴到头上,这面具贴在他脸上就像另外一层皮肤一样,在眼睛、鼻子和嘴的地方有窟窿。这感觉好像被活埋,他不得不和恐惧作斗争,他深吸了一口气,用意念把恐惧赶走。

“Muchas gracias。”他说。

“De nada。”孔塞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