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 (四)
演出之日。
我们的飞机降落在内罗毕。在飞机上我试图寻找乞力马扎罗的影子,但下降时已太接近城市,没能看到影像中漩涡般的山顶。降落后我们没多做停留,改乘大巴前往东非大草原。坦桑尼亚比我想象中美得多,城里充满奇异的花草树木,出城就是大片草场和栖息的动物。在今天的地球,这样的环境仿佛不真实。
我在路上一路想象着乞力马扎罗的样子。在我的心里,它是一个有着隐秘的亲近的地方。小的时候地理课上老师讲到乞力马扎罗,说它是一座平地拔起的高山,从山脚到山顶,能从热带走到冰川,穿过热带温带和寒带的所有风情。那时我觉得很神奇,心里充满向往。回去寻找它的介绍,在网上搜到一篇故事,就读了起来。那个故事让我记忆深刻。我只有八岁,不知道海明威的名字已经如此响亮。“马基人称西高峰为‘鄂阿奇—鄂阿伊’,意为上帝的庙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这句话过了二十年我始终记得。乞力马扎罗。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最后还要死在这个地方。
大巴的车门拉开的那一瞬间,我的头脑一片空白。
草原。阳光。大象。远山。
那是突然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在多日的疲劳与纠结之后,在穿过每个繁华的城市,经过许许多多不愉快的演出和尴尬的晚餐,站在钢铁人离开后留下钢铁城市中犹豫,因犹豫而看高楼都显得荒凉之后,突然见到眼前的一切,全身都变得空灵了,因空灵而漂浮起来。草原绿得鲜亮。阳光洒满清澈的蓝天。大象慢悠悠地度着步子,远处是长颈鹿站着休息。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伫立在草原中央,云端之上。草原上的树呈倒放的伞状,孤立静穆,在旷野上一棵一棵站出美丽的姿态。我站在车门附近,消融在这一切中间。我被包围而来的清透的空气凝住,眼睛离不开天空,无法移动步子,只是呆呆地站着,全然没有听到身后人的催促。
旷野。蓝天。大地。树。
大巴停在公路尽头,再远的距离要步行前往。远远就能看到布置的舞台,一些薄木板和透明的塑料板像风帆一样张开在舞台四周,作为调整声音的剧场布置。
每个人的眼睛都凝在弦上。阳光里的弦是比舞台更醒目的布景。尽管我事先已经知道了设计,但在看到现场实景时还是被震动了。那样高远。因为遥远,第一根弦显得短而精巧,后面的每根随着加长加粗而变得逐渐壮观起来。长度翻倍。从几十米到一百米,到两百米,八百米,两千米,五千米。平行拉紧,斜入云霄。五千八百米的最后一根弦已经长得望不见两端,只能见到斜斜一根发亮的光芒,沿山峦锋利向上,连接草原与山峰的高度。琴弦因为反光而熠熠生辉。这是山与地的竖琴,五千米高的竖琴。
我们向竖琴脚下进发,身上的乐器在此时显得轻巧起来。我踏在柔软厚实的草地上,只希望时间变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永远停留在此时此刻。
演奏开始了。
从柴可夫斯基到勃拉姆斯,生前不和睦的两人也许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刻被团结起来。我听着自己琴弦的声音,闭上眼睛,还能听到风吹长草和大鸟偶尔的啼鸣。乐队的演奏整齐,这殊为不易,来自各地的乐手只经过了数次排练。勃拉姆斯E小调的主题悲壮有力,弦乐在这样宽广的舞台上似乎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舒展空间,演奏得异常流畅。我听着隆隆推起的定音鼓,那是从第一乐章就定下的悲剧的氛围。阳光拂过山顶,冰雪已然消失,留下万年沟壑沿山脊排布。E大调的柔美勾勒出蓝天中云的线条。我能听到大象踩过枯草的碎裂声,石子落入泉水的叮咚。
在消失入宇宙的浅蓝色中,感官获得了无穷放大。如果问我音乐给我带来了什么,可能就是感官的敏感。走在街上,听见每一种声音。工地规律的敲击,扫帚扫过落叶的刷刷声,洒水车的起动与暂停。就像《蓝色狂想曲》的一个动画版本,世界的每一个声音,每一个人,在空气里汇成波澜起伏的洪流。我渐渐和周围融为一体。圆号吹响草的柔情。在回忆的氛围中我们消失在地球尚无人类生存的古老时空。
在这样的时刻,我忽然不再犹疑。地球的土地柔软沉厚,就在我们脚下,不再有隔阂。在之前漫长的九个月的筹备中,我无数次问自己值得不值得。身边的人各谋生路,为钢铁人开路,求钢铁人宽容,在钢铁人的庇护下趾高气扬,同盟的队伍间勾心斗角,军火贩子借着战争的混乱大肆投机,日常人的躲避,为了生存愤恨那些惹事的抵抗,恨不得没有人出头,换来局势平安,资源一船船集中到月亮,像无底黑洞,而人们为争夺余下的资源大打出手。在这一切耳闻目睹中,我一次次问自己何苦还要努力,这样的人类该不该毁灭,该不该拯救,为了这样的世界牺牲自己又有什么意义。这问题我问过自己很多遍没有答案,可是此时此刻,当音乐响起,当辽远无垠的蓝色将我们围绕,当长草延伸到天边而山峰威严耸立,我忽然不再质疑。一切都有了庄严的意义,即便是恐惧与求生也变得温柔,苦涩而厚重。
终曲终于响起来了。G大调明亮的和弦此时却有着无可逆转的悲伤的味道。管乐庄严、宏伟,盛大地走向无法避开的死亡与悲剧的结局,有愤怒与悲哀,却在每时每刻都保持庄重的尊严。我从来没有如此投入的演奏。在这三年不下五百场救火般的演出中我快要忘了投入演奏的感觉,那种与旋律一起起伏的感觉,整个身体随之震动的感觉,想要恸哭一场的感觉,此时此刻的感觉。大地如此丰美。
我不相信月球能被震碎,但我愿为这尝试付出所有。
最后一个音符结束了。大幕落下,老师一个人走上敲击的高坛。
老师的眼前是一条22.8米的短弦,他举起一把海绵包裹的小锤,静了片刻,开始敲击。我们坐在台下,静静地看着。无声的间隙有惊心动魄的等待。短弦发出低沉的长音,在空气里回响。弦亮泽而坚固,紧张而有弹性。它是竖琴的开端,在敲击声中震荡出梭形的幻影。我们聆听着它的声音。它将自身的鸣响传播到四面八方,传到我们的耳朵,传到我们心底,传到一旁55.6米长的第二条弦上。第二弦开始振动,从微弱到饱满。当声音减弱的时候,老师继续敲击。第二次的敲击叠加在第一个声音之上,弦振得更加充分。第一弦的振动唤醒了后面的每一根弦。第二弦的振动持续起来,然后是第三弦。第四弦。一次一次敲击。弦长倍增。不断敲击。共鸣扩大。一个人,一把小锤,一根弦。天地之间。
天梯已经越来越近了。在演奏到尾声的时候,我们已经了看见地平线附近出现的长线,此时此刻它又离近了许多,细节已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它的末端连在轨道上,由一辆灯塔状的滑轮车固定,滑轮车远看轻巧,离近了就显得巍峨高耸,天梯也不再是远处细细的长线,而是粗壮而双股如基因结构的绳索。
天梯驶来得很快。尽快在草原和乞力马扎罗的背景中看上去不快,但离得近了就看得出实际上的速度。无人驾驶的滑轮车如高塔压迫而来。在离我们还有几公里的地方我们就已经能感觉出它带给我们的呼啸和我们带给它的震撼。弦音仍在继续。敲击仍在进行。不断放大,不断轰鸣。老师在高坛上像击鼓鸣金的战士。高山的竖琴已经完全起振,从二十二米到五千八百米的琴弦,振动越来越剧烈,越来越超出控制。低频的弦音超出我们听觉的范围,只能感觉到四面八方空气和山谷的动荡,撞击身体。在竖琴数百米宽的范围内弦音扩散,扩散到范围之外撞击着天梯。天梯能看到晃动。
越发的近了。天梯的晃动开始增大,不规则地增大。它滑过我们的时间并不长,但就在这短暂却看似无比漫长的一段过程内,它开始明显地晃动。三十八万公里的线缆坚固如直棒,但此时却能看得到左右的摇摆,边缘处因滑动和晃动而显得虚幻。我们仰头望天,天梯伸入天空看不到的高度。底部微弱的摇摆化为曲线的浮动,空中画出扭曲的游龙。
振动开始了。滑轮车开始摇摆,我们脚下的地面亦开始轰鸣。天梯的摇晃使得塔状小车不能在轨道上保持平稳。速度似乎下降了,偏离轨道中央的摇晃急剧增加。像有一股力将车撕扯出轨道,与此同时,轨道将这振动的力量传到大地的四面八方。我们的舞台开始不稳,向左右晃动,随后有突突的上下抖动。
接下来的一切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轨道像提琴的琴码,而我们则坐在大地的琴箱上,琴箱振动,将弦音送到四面八方。我们失去重心,像地面倒去,在波浪般的地面随振动起伏。天梯的共鸣更加明显,梭形的幻影已然可见,撕扯的力量像有灵魂灌注其中,不规则的扭动化为愤怒的拉锯,轨道车在抗拒中失去平衡,暴躁的震荡让它好一阵子无所依从,然后逐渐失去镇定,变得疯狂,疯狂地震颤,短短几分钟如同一个世纪,最后在狂怒中轰然如爆炸般倒塌。大地在同一时刻发出断裂的声音,一条长长的裂隙出现在地表,如伤口赫然撕裂地面温柔的脸。
隧道车塌陷了。天梯保持着振动的余波,几秒钟之后才断裂到半空,甩成惊人的长鞭,呼啸着划过天空,在空中令人惊骇地甩来甩去。
振动慢慢减弱了。地震并没有像最坏的预期,引起山崩。我们趴在地上,等待一切结束,用身体感觉土地和草原胸膛内的余怒。我的双手抓住土壤,将头埋在草里,有恸哭的冲动。轰鸣的弦音仍在身边余波未散。
过了好一阵子,地面平息下来。可是一切并未结束。
就在我以为一切已经结束的时候,天边突然出现可怖的机翼。三角形,流线平面,速度快得超出想象,从高空直降而落,降落的过程以激光击中舞台。身边发出爆炸和火光,有人惊叫,有人来不及惊叫就死亡。我低头匍匐,躲避弹起的碎石。
爆炸第二次。
第三次。
飞机降到了很低的高度,这可能是他们来到地球第一次降到这样低。
飞机向老师飞去,我看到老师仍然试图站立。我大声呼叫,声音被淹没在四周的轰鸣。我想起身去拉老师,一阵爆炸的激波从身后传来,我脖子上挂着的玉石突然炸开,给我胸口一击,我踉跄摔倒。再抬头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穿红裙子的身影像老师扑过去。
是阿玖。
混乱。慌张。一片空白。
在飞机略过老师头顶之前的一刹那,我看到老师纵身向地面的裂隙跳下去,而阿玖跟在身后。两个人的身影如坠落的彩虹,在空中划出久久不能散去的光影。我整个人完全空白了,以为自己要死了,以为我们都要死去。而就在这时候,狂怒的飞机忽然像失去意识的昆虫,滑翔向远方,坠落在遥远的地点,开出烈焰的花。一切突然停下来。
我在不明所以中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