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英伦 第十七章 军营
就这样菲利克斯连续走了近三个小时,凹凸不平的小道,加上尘土和高温终于让他觉得有些吃不消了,所以就在路旁坐了下来。眼下太阳正要落山,这个六月漫长的一天终于要结束了。这时一个骑马的人从附近经过,是从军营来的,他身上只佩带了一把剑,肩上挂着个皮袋子,看起来应该是国王的侍臣。马蹄扬起的尘土在灌木丛上飞扬,他的前进路线因此让人看得一清二楚。过了一会儿,菲利克斯还在休息,在这炎热的下午走了半天的路,这会儿累极了,此时他听到了车轮的声音,两辆马车沿着小道从城市那儿往这边过来。
马车上装满了一捆捆箭,也许是今早看见的从战船上卸下来的那批货,车上只有几个车夫。马车靠近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心想是时候继续赶路了。可两只脚很酸,现在有些发僵了,刚迈出去两步就一瘸一拐的了。那几个车夫朝他说话,他把宽刺矛当成拐杖,尽力走在马车边上。每辆车上有两个车夫,有个车夫看到他落到了后面,差点跟不上他们,于是从车上的货物中拿出一个木头瓶子,让他喝了口麦芽酒。
菲利克斯因此恢复了点精力,这才开口说话,他从车夫口中得知这些箭是从之前他跟着的那艘战船上运过来的,船是由国王的朋友昆顿城的王子派来的,上面装满了给国王用的军需品。车夫还说此次战役费了很大的力气集结了一支庞大的军队。其一是因为要围攻的城邦离他们的城池太近,一旦失败后果可能会不堪设想。其二是因为要攻打的城邦是唯一三个共和国中的一员,所以其他两国必定会派来支援。这三个城邦坐落在一片平原上,互相仅隔了几英里远,并排坐落于河流的两岸上。艾希城国王刚在第一座城邦前扎营,并立誓要把它们像九柱戏一样,一个接着一个攻下来。
几个车夫反过来问菲利克斯是谁的侍从,他说他正想去为他们的国王效力,暂时还没有归入谁的麾下。
给他麦芽酒的那人说道:“既然如此,如果你现在是自由之身,最好去加入国王的征兵队,千万要小心,不要牵扯到男爵们的纷争中去。要是你加入了哪个男爵的阵营中,他们就会看出你是外乡人,要是他们发现你很机智活跃,很可能不会再让你成为自由人。你要是企图在打完仗后逃跑,那就大错特错了。男爵的上尉只要一句话,说你永远是他的手下,你便永世不得翻身。你再怎么争辩也只会被当成狗叫而已。不仅如此,你要是敢反抗,就等着被剃胡子吧,然后彻底沦为奴隶,况且你在军中无依无靠,就只能乖乖地做你的奴隶了。”
“那太不公平了,”菲利克斯说,“国王肯定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吧?”
“这种事他怎么会知道?”另一个车夫说道,“我侄子就遇到了这种事。他出生的时候是个自由人,和我们家里的人都一样。可是他喜欢四处流浪,有一天他到了昆顿城,被正需要手下的罗伯特男爵发现了,看我侄子这个年轻人可能是这块料,他们就剃了他的八字胡,抽着皮鞭逼他干活儿。等他被驯服得服服帖帖,看上去也顺从了,他们才允许他留胡子。他现在是个侍从,也不再受亏待。可话说回来,现在这样还是违背了他的意愿。杰克说得对,你还是加入征兵队的好。”
国王的征兵队是由他个人拥有的侍从、那些并非男爵或骑士侍从的城民,以及自发效忠于国王的志愿者组成的。国王总是希望征兵队人数越多越好,这样就能威慑住他下面的男爵们。这些男爵们一旦起了“纷争”,或军队在营地中集结起来,往往很是棘手,很有可能会篡夺王位。因此,志愿者在国王的征兵队中总是受到欢迎。
菲利克斯谢谢他们告诉自己这些事,说他肯定会采取他们的建议。之前走了好几个小时,花了好多力气,眼下他几乎跟不上马车了。他知道自己跟不上了,于是跟他们道了晚安,四处找了找歇脚的地方。此时已近黄昏,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赶路了。车夫们知道他要停下来歇脚,于是互相商量了一下,最终让他上了其中一辆马车,坐在捆着的箭上面,这些箭就像柴火一样装满了马车。就这样他乘着颠簸的马车往前去了,马车上粗糙的轮子在车轴上松松垮垮的,没几步路就要深深地陷进车辙里头去。
这会儿他们进入了一片茂密的树林,小道也变得窄多了,所以磨着磨着就成了一块洼地,看上去好像是水流经过留下的一条干涸的河床。此时马和车夫都跑得累了,可还是硬着头皮吃力地往前走,因为必须在明天之前把装备运到营地。除了赶马时叫几声外,车夫很少说话。菲利克斯很快往后斜靠了下来(虽说躺得不舒服,但也算是休息了),他望着天空,看到夏日明亮的星星。他觉得精疲力竭了,尽管马车颠簸不已,车轮也吱嘎作响,可不一会儿他还是失去了知觉,沉沉地睡去了。
一阵小号声把他给惊醒了。刚刚这一觉睡得太沉了,没有做一个梦,这会儿什么都记不得了,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坐起来的时候,两个麻袋从他身上掉了下来,原来是车夫盖在他身上用来抵挡夜里的露水。夏日清晨的阳光已经像正午那般灿烂,周围的军营里大伙都醒了过来。过了半分钟他终于清醒了,于是下了马车四处张望。他的那股子劲儿全回来了,战斗的志气渗透到他的心里,小号又响了起来,清晨的微风扬起了五彩的旗帜。
他所站的地方是主军营的后方,离那篇未开垦的树林只有很短的距离。营地的两边都堆着大量的备用品,还有推车和四轮马车,这些东西都挤在一块儿,麻袋和大堆的饲料的上面和周围躺着许多奴隶和车夫等人,以各式各样的姿势在睡觉。其中许多人很明显昨晚喝了麦芽酒后还没缓过劲儿来。突然他感到很诧异,这军营的后方竟一个守卫也没有。敌人可能会从后面的树林里偷偷溜进营地,然后爱拿什么就拿什么,或者杀害睡着的人,再或者穿过军需品,到军营来个突袭。在菲利克斯看来这种疏忽让人不解,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实在想不通,这完全不合体统。这里没有军营的严密性,没有纪律,没有组织,只有杂乱无章,完全跟他自己清晰又有条理的思维背道而驰。
地面从森林的边缘那边微微地倾斜下来,他所在的地方很有可能被犁过,不过现在被踩得平坦又结实。随后在军需品的前面他发现了一间用竹竿搭的又长又矮的小屋,屋顶是用冷杉的树枝盖的;墙壁则是用蕨、麦秆、捆起来的干草这些所有拿得到的东西搭起来的。小屋边上的一根标杆上,一面绣着两把金色锤子的淡蓝色旗帜,在风中飘动。这间粗糙的棚屋的一头靠着二三十把矛,也许还不止,闪亮的矛尖比屋顶还要高出好几码。小屋的右边用尖木桩围着许多马,马圈不远处几个士兵用圆木露天生着火在做饭。菲利克斯慢慢地朝小屋走去,在马车和一堆堆麻袋中绕来绕去,他发现沿着斜坡向下直至很远处都搭着许多类似的小屋。
这样的小屋大概有几百间,有的大,有的小,没有按任何顺序排列,只是凭感觉随意在某个位置搭起来的,先来的人选了合意的地方,其他的都挤在一块儿。每间小屋的旁边都竖着小屋主人的旗子,菲利克斯从这一点看出来小屋的主人都是些男爵、骑士,还有军队的上尉。每位男爵的侍从都露宿在外面,有些侍从睡在猎人用的牛皮上,其他人则睡在捆起来的麦秆上。他们生火的地方尽量靠近主子的小屋,这样就能随叫随到。
那些仆人或者说奴隶也是在外面露宿,不过是睡在小屋的后面,和行动自由的侍从是分开的。菲利克斯注意到,虽说小屋是随意搭建的,那些最低处的小屋似乎排成了一条线,走近一点看,他还发现那边有条小河。后来他得知指挥官都喜欢互相效仿,把标杆插在尽量离水边近的地方,这是出于方便考虑,住在后方的人常常得牵着马一路来到水边饮水。小河的那头地面又逐渐升了上去,和这边的斜坡正好相对。地面非常开阔,还种着庄稼,一直延伸到被围攻的城市前面,距离不到四分之三英里远。眼下菲利克斯看不清国王的司令部在哪儿。小屋毫无章法地搭建在一起,使他没法看到更远的景象,不过在更高处很轻松就能俯视小屋低矮的屋顶。
他漫步走着,眼下已经来到了军营的正中心,他惊讶地发现到处都是一群群侍从在吃着喝着,一边还在聊天,甚至还有打牌玩色子的,不过里面没有一个任何级别的军官。最后他在一堆快燃尽的火堆旁停了下来,他战战兢兢地问别人能不能给他一点早饭。士兵们大笑了起来,指着后面的一辆推车,叫他自己去拿。推车的尾部对着那个火堆,车上装满了面包和腌猪肋肉,侍从就是在上面切了肉在那火堆上烤的。
菲利克斯照士兵吩咐的自己拿东西吃了起来,不一会儿一个大清早还走路歪歪扭扭的士兵给了他一个酒罐子,“你呀,”他说,“年轻人,能喝酒时且喝酒。打仗前总要吃饱喝足,快活一场,等到打仗了,常常是一滴酒也沾不上,一口肉也吃不到。”他一边吃早饭,一边听他们闲谈。菲利克斯发现周围没有军官是因为昨晚他们大多数都喝得太醉。士兵说,就连国王也是烂醉如泥地被抬上了床,要填满这个大肚子得用不少的酒,因为国王长得特别高大。
在前不久舟车劳顿的行军后,他们实际上已经恢复了精神,也洗去了一路上沾到的尘土。他们本以为此次围攻很可能是一桩非常艰难的差事,后来才庆幸这里离艾希城不到三十英里远。这样的话,只要住在这里,也许就能定期地得到食物供应,运来食物的时间间隔还不算太长。“可小伙子,你要是在海上打仗的话,”拿着酒罐子的那个老头儿说道,一边还用小树枝剔着牙缝,“就得用船来运食物了,天哪,说不定还得像马一样吃草啃树枝。”
这些人身上除了必不可少的刀具外,什么武器也没佩带。他们的武器全都靠着边上的小屋堆放在一起,有弓和箭筒、矛、剑、戟还有标枪,他们之前怎么丢的现在还是怎么放着,这些兵器吃了点露水,看上去有些生锈了。菲利克斯想要是大批的敌军来个突袭,肯定把这军营扫荡得干干净净,因为这里没有防御,没有护墙,更没有壕沟和固定的守卫。不过他忘了敌人和这些围攻者一样组织混乱,可能敌人比他还要觉得奇怪,因为伊森巴德国王即便算不上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军事统领,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
他看到的唯一的纪律就是一些马匹身上刷洗得很仔细,他猜对了,那些是骑士的马,还有就是小屋门前被同样擦得锃亮的盔甲。他希望现在能打听到去国王的征兵队的路怎么走,可当他的问题刚到嘴边时,突然记起那几个友善的马夫提醒他的话,于是又把话给咽了回去。因此,他决定在军营四处溜达,直到有明确迹象表明国王就在附近,再做打算。
他站了起来,在周围站了一会儿,好降低别人的怀疑(其实没必要这么小心,因为士兵们都忙着自己的活儿,一点也没注意到他),然后他又故意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四处闲逛。他四处看了看,先是在一间铁匠铺看到铁匠在给一匹马打马蹄铁,随后又来到了一间磨刀房,刀匠正在里面打磨一把骑士的佩剑,后来他又差点被人群中赶得很快的一匹马给撞倒。有三具尸体被人牵着脖子上的绳从地上拖了过去,尸体碰撞着地上的石头和泥块,已经是满身灰尘,容貌难辨了。那是前一天被绞死的奴隶,也许是因为偷了点东西,也许只是主子心血来潮把他们给弄死,反正所有男爵都有绞死奴隶的权力。
尸体被拖过军营,扔到了几百码外,任乌鸦啄食。这可怕的一幕,其他人早已司空见惯,早已麻木了,他们连看都没看一眼,而他却感到非常震惊。那苍白扭曲的面孔,那往外伸的舌头几乎在舔着泥土,这种景象在他脑中久久不能散去。虽说他的父亲作为男爵也有同样绞死奴隶的权力,可在他在位期间从未行使过这种权力,所以菲利克斯还没到那种看见有人被处死而感到麻木的境地,而这在其他地方却是习以为常的。统治老宅城堡的是一群消极的人。那儿的奴隶即便没被解放,也不会因为一些小事而被绞死或狠狠打一顿。
菲利克斯急忙走开了,不一会儿碰上了炮兵队,大炮是用破城槌和巨大的十字弓组成的。十字弓是用整棵的树木做的,更严格地说,是用树干做的。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些拙劣的设计品,随后又和搭建摆动破城槌的框架的人聊了起来。这些人对自己和光凭经验(不断敲打木块把桩子钉进去)学来的知识感到非常自负,所以不怎么应他的话。不过,眼下他上去搭了把手,而且也没有介意他们的无礼,于是他们也变得友善了,而且像平常一样,叫他一起喝酒,因为这军营里上上下下,麦芽酒多的是,多得连士兵们都光顾喝酒,没法抓紧干活儿了。
菲利克斯趁这个机会,向他们提议用另一种装置来触发笨重的十字弓。他发现目前要用它投射得花不少力气,也许要几个人同时用力来拉开螺栓或钩子。这样用力肯定会使射出去的东西瞄得不准。这些十字弓是装在托架上用的,即便在低矮的轮子旁钉上桩子也很难使托架保持稳定。他马上想到可以用杠杆压住触发的钩子,这样只要用一只手按一下就可以投射出去,而且还不会影响对目标的瞄准度。士兵们很快就听懂了他的意思,也承认这是很大的改进。这帮人的一个头头觉得这是个很不错的点子,于是马上跑去和陆军中尉沟通了一下,中尉会把这件事汇报给炮兵队的指挥官英格尔夫男爵。
其他几个人向他道贺,还说因为这个点子拿到的奖赏也要分他们一份。他们问他在谁的“麾下”?菲利克斯犹豫了一会儿,回答说是国王的征兵队。他们听了后就互相窃窃私语了起来,菲利克斯还记得车夫的忠告,于是说他是过来集合的(完全是瞎蒙的),之后马上就会回去。他们一刻也没有怀疑他会拒绝那铁定会给的赏赐,所以就没有拦他,于是他匆匆离开了。他从人群中挤过去,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儿,最后竟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国王的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