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英伦 第二十章 命悬一线
菲利克斯突然发现自己离刽子手很近,于是他心里的希望全部破灭了。他知道那么多人曾被无缘无故地残杀,因此,他确实有理由陷入绝望之中。眼看太阳快落山了,他觉得自己准会被拖出去,然后在那棵用作绞刑架的橡树上绞死,那棵树就在艾希城通向军营的那条小道的边上。要是只有他一个人牵涉到此事中的话,那就只有等着被绞死了,如果万幸的话,他或许能够幸免于这悲惨的结局。尽管如此,他还是同样痛苦,就好像被绳子结果了一样,因为他无从知晓自己最终的命运。
他的心里痛不欲生,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愤怒,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强烈抗拒着把他扔进鬼门关的种种愚蠢的错误。然而,过了一两个小时,他起初的震惊已经平复得差不多了,心想他们很有可能会给自己一个申辩的机会。肯定不会有什么审判,谁会浪费时间去审这么个微不足道的下人?但可能会有机会张口,所以他决定最大限度地加以利用。
到时候他要强烈指责国王不善用兵之术。他不仅会指出他的错误,还会说出如何打败敌人。他还要证明他的想法和计划值得考虑。可以说,他要在自己被处决之前证实自己的无辜,他努力集中所有的想法,然后把尽力表达出来。奥罗拉的脸孔好像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深情又悲哀地望着他,但下一刻他又看到了先前被马拉着拖过军营的那几具尸体满是灰尘的扭曲的面孔。不久之后,他自己的舌头也会吐在外面舔舐着泥土。总而言之,比起那些尸体曾经受的无所不用其极的折磨,他此刻承受着三倍于他们的痛苦。
几个小时过去了,可还是没人往这边来。他唤了一声,守卫就进了门口,不过只是看他有什么事,看到囚犯还老实待着,又马上回到岗位来回踱着步。那个士兵为了自己着想,不敢跟这么个冒犯国王而被捕的囚犯说话,不然可能会被拉下水,或被人怀疑。如果只是偷窃或一般的罪行,他就会毫无顾忌地跟他说话,还会安慰安慰这个囚犯。又过了很久,菲利克斯越来越渴了,可他要水喝也没人理他,就这样一直待到了下午四点。他们把他押了出来,他恳求他们能让他申辩,但士兵没有回应,只是叫他赶快往前走。这下子他可害怕了,害怕自己没能说上一句话就被处决了,可是他没想到,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士兵正把他往国王司令部方向带去。此刻另一种恐惧袭上心头,他听说有的囚犯被松了绑,然后命令他们拼命逃跑,最终被一群猎狗猎杀,以供王室消遣。
如果平民莱希的财富让他树了很多仇家(那些他曾经待其如友的人,现在他们却只希望看到他被处决,就不用还债了),另一方面,也让他交了很多朋友,当然是利益上的朋友,他们指望帮了他的忙就能向他要更多好处。贪婪和仇恨同样让人迫不及待,所以后者抓紧时间,马上向国王汇报了此事。他们希望这件事由国王自己来裁定,而不是由他的大臣或专司此事的法官来判定。法官几乎肯定会判莱希有罪,然后没收所有他能得手的东西。而国王可能会宽恕他,拿一点罚金就满足了,不像他的大臣总是把别人的财产给掏空。
这些所谓的朋友达到了他们的目的。国王本来很讨厌审判的事情,因为其中还要涉及调查这种麻烦事,于是他耸了耸肩表示拒绝,要不是听说莱希的这个仆人把他叫作无能的统帅,他本来是不会同意插手此事的。听到有人这么说他,国王感到很震惊。“我的威望确实不如从前了,”他说,“居然让一个可怜的商人的下人说我无能。我倒要看看是哪个放肆的狂徒。”于是他命令在晚饭后将这个囚犯带到他面前。
菲利克斯被带进了堑壕,松了绑,士兵叫他站直了。里面聚集着许多男爵,他们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那位放债人的审判,莱希虽然也在,但是和菲利克斯隔了很远,以免他们两个商量辩词,统一口径。国王在营房外树荫下的一张睡椅上打着盹,他仰卧在上面,张着口大声喘着气。眼下他的样子看上去,和他坐在威风的战马上检阅骑士的风采,真是天差地别!美餐一顿后又是美美的一觉。没人敢吵醒他,下面的人踮着脚尖轻轻地走动,说话也是低声细语的。有经验的人推断囚犯肯定会被判刑,因为国王会因不消化而醒过来,然后把他的不痛快全发泄在囚犯身上。足足一个小时过去了,这时国王打了声响鼻就醒了过来,命人拿水给他喝。菲利克斯是多么想要那口水啊!从昨晚到现在他一滴水也没喝,一口饭也没吃;今天天气炎热,他感到口干舌燥。
平民莱希先受到指控,他否认有任何叛国的图谋或言辞,而对于另一个囚犯,直到他被抓捕时才知道这个人在自己的手下干活儿。这人不过是他的马夫不小心招进来的一个流浪汉,那帮懒骨头,纯粹找他进来帮手偷闲的。他甚至从没和这个人说过话;如果那个下人说的是真话,那他必须承认这一点。
“那么现在,”国王说,一边转向菲利克斯,“你怎么说?”
“他说得没错,”菲利克斯回答,“我们互相从没说过一句话。我的言论他丝毫也不知道。这种话是我自己要说的,而且在这里我还要重申一遍!”
“那请吧,仆人先生。”国王说道。他在躺椅上坐直了身子,他没想到穿着这么寒酸的一个人说话竟如此得体,敢这么大胆地面对他:“你都说了些什么?”
“如果国王陛下您能赏我一滴水,”菲利克斯这个囚犯说,“我就会逐字逐句地重复一遍我说过的话,可是我一整天没吃东西了,连舌头都快僵了。”
国王一句话没说就把自己刚刚喝的那杯水递给了他。显然,水从未如此甘甜。菲利克斯喝得一滴不剩,把杯子递了回去(一位军官接的),他脑子里又想了一会儿奥罗拉,说道:“陛下,您是位无能的统帅。”
“说下去,”国王挖苦地说,“为什么说我无能?”
“您攻错了城,这三座城都是您的敌人,而您选择先攻第一座城。三座城是并排坐落的。”
“它们是并排坐落的,”国王重复道,“所以我们要像打翻三个九柱球一样战胜它们。”
“但是您先攻打的是末端的那座城市,”菲利克斯说,“这就是您的失策。在您拿下第一座城后就得攻打第二座城,然后还要再攻打第三座城。但其实您能省去很多麻烦,只要——”
“只要什么?”
“只要您先攻打中间那座城。到时候,当您进行围攻时,就能防止其他两座城中任何一方派来支援,等您攻下了中间这第一座城,并在城中派驻了卫戍部队,那样其他两座城就无法产生骚动,不能收割庄稼,甚至无法和对方通信,因为您挡在了他们的中间。其实您本来可以把敌人一切为二。”
“我向圣约翰发誓!”国王发誓,“这个想法太好了。我要好好想一想——不过你继续说,你再说说你的看法。”
“陛下,我还认为你在这里待了整整两个星期,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这样会促使其他两座城进行更为铤而走险的反抗,而且在我看来我方当前的处境很危险,任何时候都有可能遭遇灾难,因为剩下的两座城可能会派部队烧毁无人驻守的艾希城,而我们没有任何防备措施。您一天不作为,他们的胆量就增长一分,那么危险就会一天天增加。”
“不作为!再也不能不作为了。这个人说出了事实;我会进一步考虑的,我们要部署进军艾德林顿城。”他向男爵们说道。
“陛下,请容我说句话,”英格尔夫男爵说,“此人为我们的重型十字弓发明了一个新的触发器,但后来他人不见了,我们找了很久也没找到他,刚刚我的军士认出了他。”
“小伙子,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国王说王说道,“我宣布赦免此人,并由我设宴款待此人;赐他华服和宝剑。稍后再来见我。”
这突如其来的命运大转折让菲利克斯不禁欣喜若狂,都忘了凡事不要画蛇添足。他忍不住要乘胜追击。他谢过国王的恩典,又说道他可以制造一种在远处砸碎城墙的机器,离城墙不过半个箭程的距离即可。
“什么机器?”国王说,“英格尔夫,你听说过这种机器吗?”
“根本没有这种东西,”男爵说道,他开始感觉到自己作为炮兵队队长的专业名气受到了抨击,“世界上没有这种机器。”
“它可以发射一个男人可以举起的最大最重的石头,”菲利克斯急切地说道,“而且能轻而易举地把塔楼砸得粉碎。”
国王扫视着他的一位位将领,他表示很怀疑。那位男爵轻蔑地笑了笑:“陛下,请您质问他;要怎么抛出这些石头,没有任何一支弓可以做到。”
“怎么把石头抛出去?”国王厉声说道,“你要是敢耍我可得当心了。”
“陛下,用扭绳把石头抛出去。”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英格尔夫说:“您看吧,陛下,根本没有这种东西。他就是开我们的玩笑。”
“我看扭绳应该用来当绞索。”另一个朝臣说道,他也希望那个有钱的商人能倒台。
“陛下,真的可以做到。”菲利克斯大喊,心里有些惊恐。“我向您保证,能把两英担的石头扔出四分之一英里。”
在场的人还是止不住对他的嘲笑。
“此人是个白痴。”国王说,他如今觉得菲利克斯不过是个耍他的跳梁小丑,“可是你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我要教训一下胆敢玩弄我的家伙!给我把他踢出军营。”
监狱看守的手下一把抓住他,不一会儿他就被拽得摔在了地上,整个人被揪着拉出了堑壕外。士兵一直把他往外推,用矛柄打得他飞快地往外逃;边上的人群不断地嘲笑,还跟着起哄,几条狗也冲着他叫,还猛地朝他的脚踝咬去。他们把他赶出军营,用矛柄粗暴地朝他刺去,他一头栽倒在地。他们把他扔在了那里,警告他要是敢再踏进来一步就马上把他给绞死,可是菲利克斯已经昏了过去,什么也没听到。他就像条死狗一样被丢在了那里。
几个小时后,黄昏降临,菲利克斯悄悄地离开了这里,他像只野兽一样绕着森林边上走,不敢离得太远,生怕没了掩护,最后他到了通向艾希城的那条小道上。他的一个念头是去找他的小舟。他得穿过森林,可那是不可能的。没有开路的斧子或砍柴刀,是无法穿过树枝缠绕的灌木丛的,在过来的时候他就见到树林有多么茂密了。他的四肢都在痛得发抖,比起身体上的痛苦,遭受这番无理的暴打给他心理上带来的愤懑和抗拒让他更加煎熬。他内心仇恨着这一切,沿着这条路,拖着疲惫的身躯尽快往前走去。他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除了国王杯子里的那口水,就只在他恢复意识后,从军营旁的小河里又喝了点水。可是他还是不停往前走着。他的脑袋往前垂着,胳膊完全没力气了,可他的脚却机械地向前拖着。其实是他的意志在驱使他前行,不是气力。就这样,他的身躯里没有了生气,像个幽灵一样,穿过幽暗的森林。
天亮了,他还在往前走着。太阳慢慢升高了,他已经走了足足二十英里,他看到路的右边有屋子。显然那是庄园里的侍从或工匠的屋子,因为不远处有一座城堡。
一个小时后他到了那第二座开放的艾希城,那里的渡口横穿水道。以他现在的处境他没法从镇上走过。镇上没人知道他那件丢脸的事,可是他还是觉得很丢脸,好像他们都知道似的。他避开小镇,穿过庄稼地,到了水道后他马上跨进水里游到了对岸。水道不过六十码宽,可是他已经筋疲力尽了,游起来费劲极了。他稍坐片刻,却很快就站起来奋力向前赶路。
斜坡上的教堂塔楼就像一处地标,看到这个地标他就能轻松地找到藏小舟的地点。可是他觉得自己无法穿过岸边长满灌木丛、芦苇和菖蒲的地带,于是挤过冷杉林,沿着一条牛群踩出的小径走去,无疑会带他来到另一片牧场。这条路和河岸是平行的,待他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与小舟藏匿的同一水平线的地方,就钻入了林间。他只能走小一段路,冷杉的树枝太茂密了,很快就挡住了他的去路,于是他只能伏在地上往前,从树下爬过去。在低矮的树枝下面有一块没有灌木丛的空隙可以钻过。
就这样他在灯芯草和芦苇地里跋涉了一个小时,费力地爬到了英伦湖边,然后爬下了山。他离小舟不到两百码的距离了,因为他认出了对面的那座岛屿。十分钟后他找到了小舟,小舟没被人动过,还像自己离开时一样静静藏在那里,除了微风把一些柳叶吹撒在原本盖在上头的干枯芦苇上,柳叶已经枯黄了(枯黄的柳叶掉了下来,而树上剩下的还是青绿色的),柳叶就这么从树枝头飘落到小舟上。他一下子扑倒在小舟旁的芦苇上,沉沉睡去,仿佛就此一睡不醒了。
太阳要落山的时候他醒了,他坐了起来,肚子饿极了,但精神恢复了许多。小舟里还有些吃的,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眼下他感觉舒服多了,坐在小舟旁就好像找到了家。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确确实实经历了之前那场噩梦。然而当他想站起来的时候,到处是水疱和割伤的双脚痛苦地提醒着他那是现实。他拿出那张猎人用的牛皮和披风,给自己铺了一张舒舒服服的床。虽然已经睡了很久了,可他还是很累。他躺了下来,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他的筋骨正慢慢从之前承受的巨大压力中恢复过来,渐渐地他又睡着了。睡吧,只有安眠,才能修复他透支了的精神和肉体。